吹口琴的老人(2 / 2)

奇想,天动 岛田庄司 15563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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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与此优雅风景正好形成对比,桃红色的樱花树下却是醉倒一片的飨宴。在公园空地上,很多男女坐在铺着塑胶布或硬纸板的地上,大声喧闹。或许因为是工作日的上午,大部分是学生模样的男女。这座公园本来是流浪汉的天堂,可是在赏花游客侵入之下,今天反而到处都见不到流浪汉。

两位刑事绕开赏花的醉客,仔细寻找着流浪汉。由于醉酒者高声喧哗,若不大声讲话便无法交谈。

好不容易在公共厕所旁的树荫下找到一个把硬纸箱撕开、躺在上面的肮脏男人。

吉敷走进树荫,搭讪道:“这种季节很烦人吧?”

貌似五十多岁的男人睡眼惺忪,起初毫无反应,但很快开口说道:“是啊,真让人受不了。”

吉敷蹲下,把吹口琴老人的照片拿至男人鼻子前,问:“你认识照片上的人吗?”

男人瞥了一眼,回答道:“见过,不过不认识。”

“是瘦小的老人,没错吧?”吉敷问。

男人点点头,仍旧回答:“可是我并不认识他。”

“你和他不熟?”

“完全不认识。”

“知道谁和他比较熟吗?”

“不知道。”

“这位老人平常都睡在什么地方?”

“那边。”男人指着言问桥方向。

“他都睡在那里?”

“我不清楚,你们去问别人吧!”男人说。

吉敷站起身来,和小谷继续往前走。醉客们挡住了两人的行进路线。他们只好爬上石阶,来到隆起的土堤旁。隅田川就在水泥堤的下方,上方安着东武浅草线的护栏。

吉敷曾听前辈刑事说过,以前隅田川有屋形船<small>[7]</small>,能在河上观赏樱花。但现在被这段又高又丑、像是监狱围墙的堤防挡住,若在河面上赏樱,顶多也只能从墙上隐约见到几片樱花。

他们在东武线护栏下又找到一位蜷缩的流浪汉。两人走过去,让对方看吹口琴老人的照片。男人瞄了一眼照片,便马上慢吞吞地摇头。

“不认识吗?”

男人继续摇头,并不开口。

两人又问过附近其他流浪汉,但结果全都相同。流浪汉全都只是摇头,不开口,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像是老年痴呆的病人——这点和吹口琴的老人一模一样。

两人过了言问桥,来到樱桥附近,每见到流浪汉就让对方看吹口琴老人的照片。但这些又脏又黑的流浪汉全都不想开口,唯一说话的只有最初见到的那个男人。

而且,流浪汉在休息时虽聚在一处,可是醒来后却经常单独活动,和同伴们不在一起。这样,他们当然不可能知道彼此的身世。

他们对于别人并不关心,甚至对于自己的生存状况也十分麻木。

从隅田公园的流浪汉口中查出吹口琴老人姓名和身世的行动失败了。流浪汉彼此互不关心,当然不可能成功。

“快离开这地方吧,那些酒鬼烦死人了!”小谷说。

吉敷也有同感,两人快步离开公园,朝浅草寺方向走去。

“奇怪,为什么那些青年要喝得烂醉呢?而且是在大白天?拿父母的钱念大学,经常上迪斯科舞厅找女人,他们还有什么不满吗?见到喝醉酒后那样乱蹦乱跳的年轻人,我实在是气不过。搞什么名堂嘛!”小谷愤愤不平地说。

“可能因为大家都这样吧!”吉敷说,“也或许是因为小学、中学和高中一路饱受考试压力,才借此放松吧!”

“这么说,吉敷,你认同那些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喝酒瞎闹?”小谷神情严肃地问。他似乎感到很没面子。

“我并非认同。但他们至少并没有犯罪,对吧?那么,就不是我们干刑事的所能置喙之事,只有交给教育委员会去伤脑筋了。”

“教育委员会……”

“当然啦!不过,那些教育官员会向教科书出版社强索回扣,而文部省<small>[8]</small>的高官也会接受贿赂,也许没有时间管这些事。”

小谷笑了笑。

“对于这种现象,最该生气的是那些乱嚷乱叫的年轻人,他们是借此来转移愤怒。还好日本现在是太平盛事,如果是幕府末年,说不定有人就要造反了。毕竟,在目前这种时代,一般老百姓只能以那种方式来表示内心的愤怒。”

小谷有些不满地蠕动嘴唇,并未做声。

“现在的年轻人还算是很单纯,更可恨、更邪恶的成年人多得是哩!”吉敷说着,大步往前走。

来到大马路,两人拦下一辆出租车。吉敷说:“到吉原去看看吧!”

4

两人在吉原大门的十字路口下了出租车。

现在,这里是充满车辆排放的废气的十字路口了,但以前却是花街吉原的大门。

吉敷和小谷踏入昔日吉原的区域。现在,此地已是和往昔无法比拟的风化区,从很久以前,这儿的皮条客就已是一道另类的风景。

两人向貌似皮条客的年轻男人询问浮叶屋的地点——还是上午,这种时间就已有人来寻花问柳吗?由大门向西走,穿过吉原的大马路再向右转,两人走入小巷。每一家店几乎都有土耳其浴。依年轻男人所指的路径,两人来到浮叶屋门前。门灯的毛玻璃上写着“料亭浮叶屋”的字样。门内有一棵樱树,开满似桃色云雾般的樱花。

风很暖和,两人闻到那股春天特有的香味。

吉敷和小谷低头穿越樱花树,走进木板墙内。地面铺着白色细沙,也有踏脚石,还洒了水。

拉开木制双层建筑的玄关玻璃门,里面是略显昏暗的脱鞋间。

“有人在吗?”吉敷大声问。

“来啦!”

里面传来似乎很年轻、很客气的女人声音。同时,一位约莫二十岁的少女自柱后走出。

少女在木板地面并膝跪着,问:“有何贵干呢?”

吉敷认为这女孩太年轻了,便说道:“我们希望能见见老板娘。”

之后,他出示警察证件,接着说:“想要请教以前在这儿的樱井佳子的事。”

少女知道对方是刑事后,浮现出畏怯的神情,匆忙转身入内。

等了约莫五分钟,两人正觉得有些不耐烦时,一位大约六十岁、打扮华丽的女人出现了。

“可以坐下吗?”吉敷说着,和小谷一同在入口的木板阶梯上坐下。

“是问曾在我们这儿待过的樱井的事吗?”老板娘微笑问道。她的眼尾和额际虽有皱纹,不过肌肤却很细嫩。

“是的。”

“她在我这里工作过很长一段时间,反应快,做事也机灵认真。”她以谈及好朋友般的语气说。

“很长一段时间是多久?”

“这个嘛……可能将近三十年吧……”

“三十年?这么说是从昭和三十年左右就开始了?”

“应该是的。”

“她的工作是……”

“厨房的女总管,对了,可以说是女服务生领班吧!”

“为什么离开这里呢?”

“那是因为她自己的问题。”

“自己的问题?”

“她表示想独立经营商店……她怎么啦?”

“你不知道吗?她死了。”

“死了?怎么可能!”老板娘表情僵住了。

她不像是在演戏。

“是被人杀害的。”

“被人杀害?被谁?”

“这位老人。你有印象见过此人吗?”

老板娘很害怕似的盯着吉敷递出的吹口琴老人的照片,沉默不语。

吉敷很注意对方的表情,却没有发现丝毫变化。

“见过吗?”

“不,没见过这个人。”说着,她递还照片。

“身高不到一百五十公分。”

“啊,是吗?”

“非常瘦小,有印象吗?”

“不,完全没有。”

“抱歉,很冒昧地问,老板娘在这里……”

“是的,很久了。”

“超过三十年?”

“是的,在樱井来这儿之前就一直……”

“这其间,照片上的男人未曾来过这里吗?”

“是的,我不记得曾见过他。我一向很会记客人的脸,像他这样特征明显的人,我绝对会记得。”

“在这三十年之间,没有发生过和樱井有关联的重大事件吗?”

“在我记忆中是没有的。”

“樱井是怎么进来这里做事的?”

“通过别人的介绍。”

“别人?”

“是某位实力派议员。”

“樱井和那人是同乡或什么吗?”

“不,不是的。那人是东京人,而樱井应该是在静冈出生的。”

“樱井多大年纪了?”

“听说她是昭和九年出生的,所以是五十四或五十五岁吧!不过她已经死了,可能没人知道其准确年龄了。”

“樱井来这儿做事之前从事什么行业?”

“这我就不知道了。”

“有谁知道吗?”

“不,我这边没有人知道樱井的经历和身世。”

“樱井自己也未曾提过吗?”

“是的,她没有说过任何有关自己的事。不过,她是二十出头就来这儿的,即使有什么经历也……我曾想过,她也许结过婚……”

“有那种迹象吗?”

“不,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迹象,只不过因为她是个很会为自己打算的人……”

“有关孩子的话题呢?”

“从来没有提过。我想,应该没有生育过孩子。”

老板娘始终面带微笑,却不像很坦诚的样子。

“听说在贵店主办的花魁道中游行里,樱井也参加了?”

“啊,那个……”

“每年都举办吗?”

“不,并非每年,只有在飞鸽巴士公司或浅草的商店街提出要求时才举办,像去年和前年就没有。”

“都是由贵店主办?”

“不是我们就是松叶屋。由于松叶屋的规模比较大,所以通常由他们负责主办。”

“樱井为什么会扮演花魁?她已经辞掉这边的工作了,不是吗?”

“是的。但每次我们店里负责初会时,樱井都扮演花魁的角色。”

“初会?”

“是的。我们和松叶屋从昔日江户时代就一直经营观光茶馆,因为这种关系,现在被飞鸽巴士纳入观光点。而每次巴士载观光客前来时,就会举办一些表演活动,在里面的大客厅……目的是让客人体验花街柳巷的初会。”

观光茶馆?初会?这都是吉敷不曾听过的名词。事实上,他连什么是花魁道中也不懂。但他觉得再追问很麻烦,就没有深究。

“我这样说不知道是否恰当,樱井一打扮起来,在舞台上相当引人注目,何况她自己也喜欢这种工作,所以今年轮到我们主办花魁道中,就找她帮忙了。”

吉敷和小谷出了浮叶屋,往大门方向走去。来到贯穿吉原风化区的大马路上时,他们发现,两旁有很多家大众食堂、面馆、咖啡店和贩售报纸杂志的店面。

但这些店面只是在从大门进入风化区最初的二三十公尺的范围内。等道路转为直线,两侧就已经全部是土耳其风格的店面了。

“即使时代变迁,这里还是经营同样的行业。”小谷说。

吉敷心想:事实上也是这样,如果一百年后,风化区变成大学,感觉上反而很不对劲儿。

“肚子饿了。”小谷说。

吉敷也有同感。

午饭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两人进入大门旁的大众食堂。

点了猪排饭后,吉敷问小谷:“你知道初会和观光茶馆的意思吗?”

“啊,刚才听老板娘提到……我不懂。”小谷抬头望着天空回答。

他似乎一直都感到无聊,似乎认为像这样的查访不可能有什么收获。

吉敷觉得有必要去见中村一面。中村是和吉敷交情很好的前辈,目前在搜查班担任主任,兴趣是研究昔日的江户,对吉原的今昔也有深入的了解。

“什么是花魁?是指妓女吗?如果是,应该就像现在的土耳其浴女郎吧!但为何会在道中呢?提到道中,总觉得就像弥次喜多道中<small>[9]</small>之类。”

对此,吉敷也不太清楚。

吃饱后,吉敷先站起身来。小谷想跟在后面,但吉敷伸手制止了他,独自走向收银台。吉敷边付账,边向老板模样的男人出示警察证件。

“我想请教一些有关浮叶屋的问题。”吉敷说。

男人似乎很惊讶,眼眸中浮现出异乎寻常的怯惧。方才浮叶屋的少女也是一样。或许在这种环境中生活的人都畏怯警察,这是江户时代以来留下的传统。

“约莫在两年前,浮叶屋内有一位名叫樱井佳子的女人在工作,你认识吗?”吉敷问。

“嗯,有,有的。”男人好像刚刚想起来一样点点头。

“你知道樱井离开浮叶屋的原因吗?”

“那是……很可能是因为源田死了吧。”

“源田?”

“以前担任议员,一直经营大楼出租业,在麻布和银座。”

“那个人和浮叶屋有什么关系?”

“源田一直是浮叶屋的顾问,不,应该算是幕后支持者吧!”

“哦?”

这可算是小道消息了。

“樱井是在昭和三十二年或三十三年通过源田的介绍进入浮叶屋当女服务生的。”

“女服务生?”

“表面上是这样,其实,应该是当女演员吧!”

“女演员?”

“是的。浮叶屋和松叶屋都会表演花魁秀让客人观赏,这时就必须有来自置屋<small>[10]</small>、能扮演太夫<small>[11]</small>的美女,所以……”

太夫?置屋?又出现令人不解的名词了。

“浮叶屋让客人观赏花魁秀?”

“是的,飞鸽巴士载来客人。”

“是舞蹈和戏剧之类?”

“那当然会有吧!但最主要是要让客人体验往昔从江户来吉原寻欢作乐之人的心情。”

吉敷又不懂了,总不可能让花魁和每位客人上床吧!

“源田还活着、经常在浮叶屋露面时,樱井可说是非常风光,几近不可一世;但源田一死,她就被赶出浮叶屋了。”食堂老板脸上浮现出诚挚的笑容,静静地说道。之后,他首度发问:“樱井怎么了?”

“樱井后来曾在浅草经营食品店。”

食堂老板好像很在意吉敷使用了过去式,短暂沉默后,开口道:“我想那一定也是源田持有的店面。”

“那位姓源田的人是浮叶屋和樱井的幕后支持者?”

“是的。樱井怎么了?”老板再次发问。

“被杀害了。”吉敷回答。

老板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很久才回过神来,问:“被谁杀害?”

“这个人。”吉敷让他看吹口琴老人的照片。

他眉头紧蹙,从收银机底下迅速拿起眼镜戴上,注视着照片。

“身高一百五十公分左右。你记忆里是否曾在这附近见过这样的男人?”

老板紧盯着照片,很快回答道:“不,没见过。”

吉敷点点头,收好照片。

“所谓的花魁道中,除了樱井外,还有什么样的人参加?”

“我想大多是浮叶屋的人,不过,只要是町内会中有意向的人,提出申请也能够参加。”

“是吗?谢谢你。”吉敷道谢后,叫上小谷,两人一起走出食堂。

之后,吉敷仍带着小谷在浮叶屋周边一带查访,又花了好几个钟头,却已得不到比浮叶屋老板和大门附近的大众食堂老板提供的情报更有用的东西。

小谷大多数时间都沉默不语。很明显,他是觉得这有些无聊,持怀疑的态度。

“累了吗?”吉敷问。

“不,不是累。”小谷回答。

“这么一来已经明白了很多事情,包括樱井佳子和浮叶屋的关系——通过经营大楼出租业的有钱人源田,她和浮叶屋有着不太正常的危险关系。”

“话是没错,但不管怎么查访,还是完全找不到有谁认识那位吹口琴的痴呆老人。”

“嗯,的确还不知道老人的姓名和身世。”吉敷也承认这点。

“那位老人和这里的浮叶屋或樱井佳子如果毫无关联,那么,今天的查访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小谷转过脸,厌烦地说。

吉敷沉默不语。

“那位老人根本就是老年痴呆,和死亡的女人在生活上并无关联。依我的看法,他们不可能认识对方。”

这样的语气很明显是在说,目前的查访工作是浪费时间。

吉敷也承认有这种可能性存在。

“难道你认为那位老人和浮叶屋时代的樱井曾有过某种接触?”

“我本来不想完全放弃这条线。但在今天的查访中,我已不得不放弃这一可能性,毕竟已被如此明确地否定了。”

“我们进入吉原逛了这么一大圈,却无人表示曾经见过那位特征明显的老人,可见两人之间确实没有关联。”小谷边走边说。

四月的日照时间虽然长了些,不过此时太阳却已经向西偏斜了。马路上穿西装的皮条客越来越多,赏花后准备回家的红脸男人也增多了。

“好,那么我们在这里分手,我还想再逛逛。”吉敷停住脚步说。因为,他见到前方不远处有个公用电话。

一瞬间,小谷脸上浮现出“你还要继续查访吗”的表情,但他很快便说了声“那么,明天见”,随后大踏步离去。

吉敷走向公用电话,插入电话卡,打至搜查一课的搜查班。他联络到中村了。

他表示自己目前在吉原,希望请教一些有关吉原的事,譬如花魁道中、观光茶屋、初会之类。中村答应了,说目前手边的工作正好告一段落,马上就会过来,并让吉敷在大门入口处不远中央街旁的P咖啡店里等待。

看样子,对于江户研究专家中村而言,吉原就好像自己家厨房般熟悉。

5

吉敷在P咖啡店靠窗的座位上坐下,点了杯咖啡慢慢啜饮。正好喝完的时候,中村的身影在外面的柏油路上出现了——还是戴着贝雷帽,一副艺术家风范。

中村并不打算进来,只在窗外招手。

吉敷站起身来。

两人在柏油路上会合。在吉敷的感觉里,虽然每天都在同一栋建筑物里工作,他们彼此却仿佛已经许久没有见面了。

“难得会在这种地方碰面!”中村一开口就这么说,黑框眼镜后的眯眼柔和地笑着。

虽然同样是在东京,却与在警视厅走廊上见面不同,有某种怀念的心境。

“到底是什么样的事件?”中村问。

吉敷说了一下。

“嗯,那就与吉原并无直接关联喽!好吧,我慢慢告诉你有关吉原的一切,不过不能算是调查资料,而是一般常识。”说着,中村往大门方向走去。吉敷跟在他身旁。

“这处吉原,现在已经不称之为吉原,而是台东区千束。但是只要提到吉原,东京居民还是都有常识,知道以前是在这里。当然,这种‘吉原’的称呼也有待商榷,准确说来应该是新吉原。

“以前的吉原是在日本桥的葺屋町,其位置正好在町中心,不过随着江户的发展,逐渐被迁移至北边的神田川这里。这是明历年间<small>[12]</small>的事,准确年代我已忘了,不过是在十七世纪。

“当时这里完全是乡下,若查看当时手绘的地图,就会知道四周全是稻田。后来在这地方砌起四方围墙,辟造出风化町。

“在江户时代,人们称这里为新吉原,以便与旧吉原区别开,所以,称这里为吉原并不准确。

“吉原也有俗称,叫做五丁町,那是因为在旧吉原时代,它是由江户町一丁目、二丁目,京町一丁目、二丁目,以及角町这五丁合并而成。变成新吉原后,这里规模扩大了很多,又加上扬屋町和伏见町。不过,尽管这样,大家仍是依着昔日习惯称为五丁町。

“不过,这些对你来说可能不太需要吧!你希望知道的是什么?”

“观光茶馆或花魁道中之类的。”

“哦,是吗?茶馆吗?吉原的花魁也有等级之分,依旗下女孩的素质,店的格调也有差异,大致上可分成大见世、中见世和小见世三级。想在吉原寻欢作乐时,像我们这种等级的一般老百姓是透过称之为‘篱’的格子窗选好花魁后,再进入店内直接交涉。

“花魁的分级很严格,像旧吉原时代的太夫,简直就像女王一般,这样的人物并不会出现在‘篱’内——即西方的橱窗——供寻芳客挑选。而且,我们这种没有地位的老百姓,就算进去店内也没有办法见到对方,更别说其他的了。

“毕竟,你想想看,那可是没有电视和电影的时代,歌舞伎全部是由男人演出,民俗戏曲又太低俗,那么,会让一般老百姓动心的所谓大明星或名演员,就只存在于吉原了。也就是说,像目前的松坂庆子、岩下志麻……还有哪些女明星呢?最近我没有看电影,不太清楚,但这种大明星都在吉原。

“想要与这类顶级的明星见面,有既定的手续,很麻烦也很费钱。只凭一时兴起冲进店内,表示想找北斋<small>[13]</small>的画上曾出现的某某女性,也是枉费工夫。

“那么,要怎么办呢?茶馆就在此时发挥作用。

“想和这类称之为太夫或红牌的顶尖花魁见面的人,绝对是非常富有的人,花钱的水平也是一般庶民无法比拟的。他们首先必须到观光茶馆,边摆酒宴畅饮边叫来中意的花魁,光只是在茶馆的花费就已不少了……

“何况,被叫来这儿的太夫——在宝历<small>[14]</small>年间已取消太夫这一称谓,现在称为红牌——又会携带一大群侍从前来,简直就像是诸侯出巡一般,这个被称为花魁道中。”

“啊,原来如此。”吉敷总算明白了。

“这个花魁道中形同江户的风物诗,在浮世绘<small>[15]</small>里经常被描绘,而浅草祭典只是重现当时的情景。”

“那么,初会又是怎么回事?”

“在茶馆和妓女见了面,也并非只有一次就能够上床,因此,第一次见面就称为初会。这只是很平常的见见面、喝几杯酒、一同吃饭而已,别奢望从花魁身上获得丝毫回报。而花魁也几乎不开口说话,顶多只是点头或摇头。

“客人则必须大献殷勤以求博得花魁的欢心,花费大把银子。若能因此让花魁一笑,就算成功了。”

“哦?”

“等再次像这样重新来过一遍后,第三次彼此就算熟悉了,花魁才答应和客人上床。通常到了这种时候会有特别的安排。在茶馆里,料理端出时,筷子袋上会写出客人姓名,客人和花魁宛如新婚夫妻般进入房间。

“此时,花魁也会矫揉造作地刻意不上床;即使已经上了床,只要这时有别的熟客前来,店里的年轻人就会过来打断好事,好事也可能泡汤。

“但若因此提出抗议,会被视为粗鄙、没水准,前面所花的一切工夫都白费了。

“另外,在茶馆见面时,若客人不合花魁之意,也可能被拒绝,也就是说,这完全是由花魁主导的世界,足以说明当时的妓女相当于大明星。

“你看,这里就是自江户时代经营至今的著名茶馆松叶屋,就在大门旁。”中村边指着边经过松叶屋,穿过大众食堂和贩售杂志报纸的店门,走到大门外十字路口。

“这里就是昔日名震全国的花街吉原大门。现在虽是十分普通的十字路口,但在江户时代,这里可是进入令人憧憬的不夜城的入口呢!对一般老百姓而言,由于没有其他娱乐,能来这儿乃是男人一生之梦。

“当时,浅草后面一带习惯被称为里田圃,对于想来吉原却又不太有钱的寻芳客而言,为了抄近路,都是快步穿过里田圃的田埂。

“所以,这大门四周一向安静。这条铺着水泥的汽车道以前被称为日本堤,左右两旁都是水池。由这边望去,对面的水池称为山谷堀,和隅田川衔接。

“大门旁还保存有‘东河岸’这个地名。昔日的江户,不只限于此处,很多地方都保存着与‘河岸’有关的地名,而所谓的河岸通常都是小渔场。我猜测这一带以前应该有渔夫居住。”

“渔夫?”

“嗯。以我们现代人的感觉,或许无法相信。不过所谓的江户的确是水都,水路四通八达,到处保存着与‘河岸’有关的名称。因此,在春暖花开时,以捕鱼维生的半农半渔者应该出乎意外的多才是。

“还有,这棵脏兮兮的柳树被称为‘回头柳’,因寻芳归去的客人会在这棵柳树前意犹未尽地回头瞭望风化区而得名,虽然它现在只是加油站前一株奄奄一息的柳树。”

“这是当时那棵树吗?”

“不,应该不是吧!可能已经重新栽过很多次了。即使这样,未免也太细了吧?是因为车辆废气的缘故吗?对了,我们过去日本堤看看。”

“这里四周在以前都是稻田?”等待信号灯的时候,吉敷问。

夕阳西倾,路旁的小楼房和住家笼上阴影,实在难以想象往昔的田园风情。

“没有钱的老百姓是步行前来,但想和花魁上床的富人又是如何前来?”

信号灯变成绿色,两人穿过马路。

“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坐轿子,请轿夫送来。而且,那并非普通的轿子,而是极尽奢华的所谓‘三枚驾笼’,即由三位轿夫轮流替换抬着走,因此速度不会减慢。如果普通轿子是出租车,那么这就算是高级出租汽车了。”

“啊,原来如此。”

“另一种方式是搭船来这边的山谷堀。先来到柳桥,也就是神田川岸边的浅草桥,再搭船出大河,由大河左转上行,穿过吾妻桥,驶入山谷堀的狭窄运河。运河从现在的台东河边体育馆一带开始,直接通至前面的日本堤畔。下船后,边听鸟啼声边在日本土堤上步行八丁。”

“八丁大约是多远?”

“所谓的一丁应该是一百多公尺吧!因此八丁是一公里左右。吉敷,我们就一面回想昔日的情景,一面沿着这条毫无风情可言的柏油路走到大河旁吧!”

中村过了斑马线,立刻向右转。

夕阳西坠,填满车道的车辆亮起了黄色雾灯。

“真吵!引擎和喇叭声让人听不见彼此讲话的声音。以前走在田园正中央的水池道路上,在像此刻这样的夕暮中边听鸟啼边走向吉原的风雅,如今已经无法想象了。

“对了,我们耳熟能详的出版社鸢屋就在吉原大门的前方。

“北边就是现在的南千住五丁目,有与铃之森齐名的江户两大刑场之一的小冢原。将罪犯斩首后,习惯上会把头颅和记有罪状的牌子曝晒三天两夜。所以对当时的江户百姓而言,神田川以北一带乃是奇妙世界,寻欢作乐和死亡并存。

“浅草的浅草寺四周经常成为身份不明的死者或倒毙路旁的尸体的放置处。若有人下落不明,亲戚也会来浅草寺询问。因此,从浅草到其背后千住、吉原一带,在江户时代就是死亡空间。

“对了,这边往左,应该能见到被填埋的水池遗迹才对。”

中村穿行于停车场的车辆之间,来到隔开左侧两栋建筑物的小路上。这里有一片狭长形的公园,一直朝隅田川方向延伸。公园里有滑梯、秋千、爬栏和植栽等。

“你看,这就是山谷的遗迹,填埋后变成这座公园,因此形状狭长犹如走廊,而且呈直线状。在江户时代,竹筏或舟船可以驶到此处。”

“寻芳客也搭竹筏吗?”

“不,竹筏只是一般百姓使用的交通工具,会上吉原寻欢的富人不可能使用那种东西,一定都是舟船,也就是现在所谓的游舫。舫上有坐席,很宽敞,可以饮酒作乐,也可以找艺伎表演,能够载几十人之多。”

中村一面说明,一面穿行于公园内的游戏器材间。

“要搭船来到吉原,究竟需要花多少钱呢?”吉敷问。

“并无所谓的上限。烟花界是讲究花钱的世界。首先,到租船场要付给老板、船夫,甚至小伙计一笔钱;进入茶馆召花魁同样要付钱,而花魁的随从人员包括称之为‘番头新造’的经理,名为‘振袖新造’的雏妓两三人,两位名为‘秃’的候补妓女,再加上妓院保镖两三人,负责监视的老太婆一人,浩浩荡荡地形成花魁道中。

“等酒宴开始时,这些人都陪花魁入座。但并不是这样就结束了,还必须找艺伎来表演。两人一组的艺伎叫两三组,再加上乐师两三人。

“这样庞大的人数,每个人都得给钱,酒宴料理也得给钱,全部加在一起,最少得花掉二十两,多的话五十甚至一百两都不算什么。”

“一两的话,以现在币值大约是多少?”

“这就很难估算了!若考虑到现在日元升值的因素,我想约值十万元吧!”中村微笑着说。

“十万元?”

“没错,一两是四千文,一文等于二十五元,当时一碗面是十六文,现在则是一碗四百元,应该不会错。对了,当时的街头流莺<small>[16]</small>才索价十六文,和吉原红牌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但一两若为十万元,二十两就是两百万元,一百两就是一千万元了。”吉敷瞠目。

“是的,所以在吉原找红牌寻欢和我们一般想象的召妓完全不同。”

“那又该如何理解?”

“有支持者,也就是想要维持吉原文化的幕后支持者。”

“啊,幕后支持者……”

“吉原虽是风化区,但是如今仔细回想,它绝对是一种文化。在江户这个封建时代,能读会写,也会和歌的女人,除了官宦千金,就只有吉原的花魁了。何况花魁又能引领江户时代的流行风潮。想维持这样一个世界,一定需要巨额金钱。如果没有幕后支持者出钱,根本不可能做到。”

“原来如此。”

“刚刚我也说过,那些花魁就如同现在的吉永小百合或岩下志麻一样。她们在幕府末年已算是大明星,来到浅草的外国使节见到属于圣域的浅草寺大殿墙上挂着吉原的娼妓肖像,都大为震惊呢!”

“是吗?”

“当然,在西方国家不可能会在教堂用娼妓的肖像画来装饰吧?但在吉原,这些大明星却已经不能算是娼妓了,她们是时代的文化元素,是时代的象征。因此,依我的看法,她们之所以委身于某个男人,应该解释为对于幕后支持者投资的感激。”

“那么,浮叶屋的源田……”

“嗯,应该具有吉原文化的传统观念吧!每一种文化背后都有支持者,西方文化也是这样。”

两人继续并肩往前走。不久,如走廊般的公园忽然变宽,也变漂亮了。地面铺着石板,水池里有薄薄一层水,水边还有崭新的水车小屋。

“这是新近落成的公园。大河已快到了,你看,那就是江户街,对面可见到台东体育馆,过了江户街就是大川河边。”

如中村所言,走过车道后,是一片植被围成的河畔公园——隅田公园。

“啊,居然是通往这儿吗?我今天和小谷来这儿查访过哩!”

远方,约莫樱树所在的位置,仍旧传来醉客们的大合唱。

“春天的气息使人疯狂。”中村喃喃说道。

吉敷好像听到了奇妙的暗喻!

山谷堀在昔日注入大河的地方有座巨大水门,吉敷隐约能感受到流水气息和樱花香混合的春日芬芳。

两人穿过植栽,走到能俯瞰大河水面的位置。

他们能够看到河面,但是因为位于很高的堤防上,感觉河面很低。没有船影——若是往昔的江户,河面上一定有很多竹筏、舟船和白帆船吧!

“来吉原寻芳的客人依我们刚才走过的路线搭船而下,在此右转后,回到浅草桥的租船场。”

“一定是很愉快的旅程吧!”吉敷并非迎合中村,而是很自然地感叹。

中村频频点头。

“我是这样觉得,但现在已成为永远无法达成的憧憬了……这条大河,左边有千柱大桥,右边有浅草桥一带著名的两国桥,是出名的投河自杀胜地。此外,到这里为止,都没有官方建造的桥梁。”

“啊,是吗?樱桥当然不是,可是言问桥、厩桥和吾妻桥之类……”

“吾妻桥是老百姓建造的。江户时代的桥梁只有吾妻桥、两国桥和再过去的永代桥。所以,连白帆船都能驶到这附近。”

“嗯,在江户时代,这一带想必是个好地方。”

“不,大川这边是不祥之地,或许应该说,这条大河对岸的两国回向院周边地带乃是妓院和死人的乐土。不过在当时,人们都能自行掌握分寸。所谓的江户文化本来就是邪恶文化,不管吉原、浮世绘、艳笑落语或歌舞伎,其本质都脱离不了‘性’的欲望。因此当时的人们经常会有羞耻心理,也会自我收敛,非常容易管理。”

中村的话让吉敷想起陌生的吹口琴老人那畏怯、孤独、痴呆的样子。再想起生活在隅田公园的流浪汉,吉敷忍不住觉得即使到现在,江户邪恶的一面似乎仍在延续。

那么,有懂得善恶分际的坏人吗?那老人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正如中村所说的,仿佛对于江户的邪恶一面非常熟稔。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吉敷沉思着。

如果那样,老人应该和吉原有关联才对,但在吉原又寻找不到老人留下的痕迹!

“那位老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吉敷喃喃自语。

“不知道他的身世吗?”中村问。

吉敷点点头。

“但是,今天报纸已有小文章报道这桩事件,可以期待我们会获得某些新的线索。”中村说。

吉敷心想,应该是吧!问题是,会有人注意一个流浪汉因消费税而犯罪的小事件吗?

“真是的……”吉敷说,“有人为区区十二元而杀人,也有人为了召妓,在吉原一夜花掉一千万元,这未免太……”

中村苦笑。

“那是因为江户人有不把钱放到第二夜的习惯吧!当时的江户人,过了下午两点以后,就都停止工作,只专心于玩乐。”

“是吗?”

“好像是。以现在在密闭的小房间罹患工作中毒症的现代人眼光看来,那是太懒惰了。但当时想买房子随时就能买到,至少比现在的东京人好多了。”

这次轮到吉敷苦笑了。

“即使现在,女明星的幕后支持者还是同样撒着大把钞票!只是我们没有那种本事而已。算了,不管哪个时代,人情世故都是一样的。”中村说完,笑了笑。

但是,吉敷已看不见他的笑容了。

远处的樱桥亮起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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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日本江户时代的政治家,“维新三杰”之一。

[2] 日本很多名人长眠的墓地。

[3] 失去住所及俸禄的武士被称为“浪士”。

[4] 公元一九八九年。

[5] 浅草观音寺的正门。

[6] 浅草寺门前的大道。

[7] 如中国的游舫。

[8] 教育部。

[9] 指两位志同道合之人一起出行。

[10] 艺伎的住所。

[11] 官方许可的妓院中最红的妓女。

[12] 日本年号,一六五五年到一六五八年。

[13] 葛饰北斋,日本著名画家。

[14] 一七五一年至一七六四年。

[15] 日本风俗画。

[16] 妓女,也称“夜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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