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口琴的老人(1 / 2)

奇想,天动 岛田庄司 15563 字 11个月前

1

要由成田国际机场前往首都,通常要搭乘自西乡隆盛<small>[1]</small>像耸立的上野山下的京成上野车站开出的特快。

这班列车要穿过上野公园的地底部分,到德川家坟墓坐落的谷中灵园<small>[2]</small>一带才驶出地面,途经日暮里、新三河岛、京成盯屋等京成线的车站,一路朝成田前进,接着在昔日江户时代唯一一座横跨隅田川的大桥附近渡过隅田川,又经过京成关屋、堀切菖蒲园、御花茶屋等名称很美的车站。

但车窗外的风景却与这些美丽的站名背道而驰,显得贫脊单调。若是昔日的江户,这一带应该是一派田园风光吧!

不过,通往成田还有另一条路线,那就是浅草线地铁——由因赤穗浪士<small>[3]</small>复仇而闻名的泉岳寺出发,经新桥、日本桥以及人形町抵达浅草……

列车在抵达浅草后继续北上,由本所吾妻桥经过押上回到地面上,自青砥转入京成线,然后直通成田机场。

在这条路线上,乘客需要转搭由押上发出的京成线列车。不只是为前往国际机场的人提供服务,事实上,对于浅草附近的居民而言,这也是通往小岩方向的重要线路。

平成元年<small>[4]</small>四月三日下午四时,这班经过押上的京成列车上乘客比较少。就在此时,和前面车厢相通的门开了,一位弯腰驼背的瘦小老人蹒跚出现。进入这边的车厢后,他慢慢转身,小心地关上车门。

坐在长椅式座位上的乘客几乎全部转头,注视着这位老人的一举一动。

老人身高不满一百五十公分,非常瘦小,而且腰很弯,乍看像是孩童。他头戴又黑又脏、原本是蓝色的棒球帽,帽子下面可以窥见白发。

他关上车门,转正身子。看清整个车厢后,他堆出满脸笑容,朝坐着的乘客们鞠躬致意。

当然,乘客中无人回礼,只是以见到异物般的眼神注视着老人。

老人脸上的笑容如化石般凝固住。白色的胡髭、额头和眼角的皱纹、深褐色的皮肤等,也如蜡像一样凝固了。

看上去,那是很客气的笑容,但是当笑容冻凝的时间太长时,看起来就具有其他意义了——即无法认同这个笑容反映了老人本来的意志。嘴唇虽是笑的形状,可是充血的眼眸却几乎满溢了怯惧和恐慌,以致无法区别老人究竟是笑还是哭了。

老人站在车门附近的座位旁。

车窗外掠过盛开的樱花。

列车地板不住地轻微摇晃,老人用力站稳。他前面的座位上坐着一位高中女学生。他保持着那种哀求般的笑容,对女学生点了两三下头后,从作业服似的灰色夹克口袋中取出一支脏污的小口琴,拿至嘴边。接下来,老人开始吹口琴。琴声让车厢内的每位乘客都惊讶不已——那是流畅的、打动心灵的音乐!

与老人那邋遢模样完全无法联系在一起,口琴发出的美妙乐曲已经达到了很高的艺术境界。强有力的、节奏清晰的旋律,形成悠扬的高音。但最值得一听的却是颤音。老人扶在口琴侧面的右手拍击般地剧烈颤动,澄亮的高音立刻如民谣歌手握拳高歌时那样,变成了颤音。

虽然是体力已衰退的老人的演奏,却有足够音量,而且该控制的地方也控制得恰到好处。他嘴上的小口琴发出委婉优雅的音乐,溢满整节车厢,这远远超越外行人能达到的境界。

虽然完美的乐曲就在自己眼前响起,女学生却似乎无法忍受一样站起身,拉开通往隔壁车厢的门,消失于刚才老人走过来的方向。

尽管失去听众,吹口琴的老人仍旧在演奏完一曲后,以卑屈的姿势朝无人的空间点了两三下头,才缓缓转身,面向其他乘客。

那是带着一个小男孩的胖妈妈。老人同样面带和善笑容,向两人点头后,又把口琴拿至嘴边。

车厢内再度溢满美妙的旋律。

大多数乘客都觉得这是支曾经听过的曲子,好像叫做《美丽的大自然》。

“妈妈,好脏呢!”小男孩说。

母亲拍拍男孩的膝盖,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老人的鼻孔流出少量鼻涕,沾到口琴上;和口琴接触的嘴角也积满了白色唾液。这是因为他完全专注于演奏!

老人对此毫不在乎,圆睁红色充血的眼睛,哀求似的凝视着那位母亲,扶住口琴的右手剧烈颤动,专注地吹奏口琴。

旁观的人们唇际虽浮现一抹冷笑,却也有人暗自被老人专注的表情所打动。

“嘿,老爷爷,您吹得很高明哩!”在曲子即将结束时,那位母亲说。

曲子结束了。老人的笑容也更璀璨。他拿开口琴,用力扭动积满唾液的嘴唇,笑了笑,无数次朝那位母亲颔首致意。

“吹得太好了,太美妙了!”她鼓掌。

老人拼命点头后,便向车厢后方的下一位听众走去。他迅速走过自动开关的车门,站在一位推销员模样的男人面前。

老人脸上虽仍挂着和善的笑容,充血的眼角却隐隐浮现出泪痕。恍如裂开般的唇端黏附着唾液白沫,鼻涕也粘在白色胡须上。

不管怎么看,老人弯着腰步履蹒跚的模样、因车身摇晃而用力踩踏的双脚,以及时而痉挛般的颤抖都不像正常人。当他用那种卑屈笑脸和畏缩动作无数次点头后,又将被污垢染黑的口琴慢慢拿到唇边,用被唾液弄脏的双唇含住。立刻,能令灵魂震撼的音乐又飘了出来。

只要是有耳朵的人,目睹眼前的情景,内心都会被打动。老人那沾满污垢的口琴孕育出了真正的音乐!

但是很遗憾,乘客没有注意到这点。有人露骨地讽刺演奏中的老人;不过那还算好的,还有人大声怒斥。对于有良知的人来说,这是应有的行为吗?

老人默默地承受着讽刺与怒斥,不断点头致意。

两位中年男人远远望着像老虎布偶般频频点头、脸上挂满笑容的老人,彼此交谈着。

“那就是京成线上著名的吹口琴的老人!”

“哦,是吗?”另外一人说。

两人都笑了。

“他经常在这个时间搭乘这班车。”

“是老年痴呆吗?”

“可能吧!也许因为很擅长吹口琴,才会特别乘车吹给大家听。”

“车长允许吗?”

“不,车长怕给大家造成困扰,发现时会撵他下车。可是他很快又会再上车,而且继续吹奏。”

“身材很矮呢,是流浪汉吧……”

“或许是吧。听说在浅草一带生活。”

“每天会搭车的流浪汉很难得一见呢!”

“是很难得!不过,拥有某种才艺的流浪汉还不少呢!像所谓的街头艺人,也和流浪汉差不多。”

“不过,那位老人好像并不要钱。”

“那是因为已经痴呆了,所以忘记了钱的重要性。”

“他日子一定很难过吧!”

“没错!还好我们都不是流浪汉,这值得庆幸。”

“哈哈,不错。但世事难料,也许以后会破产,窝在隅田公园里生活。”

“别开玩笑!这种话太不吉利了。”

列车由青砥驶往浅草方向,过了本所吾妻桥在押上停靠,然后抵达浅草。

一直吹奏口琴的老人像忽然想起什么一样,下了车,踏上月台。

下车的乘客相当多。老人随着人流走,不过由于步行速度很慢,没多久就落在人群后头,孤零零一个人了。

让人想不到的是,老人也购买车票。在检票口投入车票后,他蹒跚着爬上台阶。看样子他无法大步行走,那蹒跚的步伐既像刚开始学步的幼儿,又像傀儡玩偶。再加上他身材非常瘦小,不管平地行走还是爬台阶,都花费了相当的时间。

他好不容易来到地面。老人的身影和路上熙攘来往的人潮以及汽车噪声慢慢融为一体。

夕阳西斜,江户街的柏油路面闪烁着泛黄的光线,前方有一株烟雾状的桃色小樱树。老人边以笨拙的动作闪躲汽车,边蹒跚着前行。

路上行人的步伐很快,老人沿着护栏走到柏油路最旁边,以便不妨碍其他人前行。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表情奇妙地扭曲着,既像是因风而蹙眉,又像是在轻轻地哭泣。

他在信号灯前停下来。斑马线的另一侧是红灯。

风中带着春天的气息。一种酷似樱花花瓣的香味在飘荡,阵阵暖意里似乎含有些许轻狂。

老人与身旁貌似学生的年轻人相比,才刚到对方的肩膀。

行人专用的信号灯转为绿灯,老人仍以蹒跚步伐穿越江户街。在他尚未完全走过马路之前,信号灯又变成红灯了——以这样的步行方式,就算只穿越单车道马路,都非常危险。

过了大马路,瘦小的老人走上尽头是浅草雷门<small>[5]</small>的马路。远处可见到悬挂在雷门上的红色大灯笼。老人直行于宽广的柏油路上,看来是朝大灯笼走去——他是想回自己的栖身处吗?

夕阳更加倾斜,风开始稍稍带上寒意时,老人终于来到雷门前的丁字路口。等行人专用步道的信号灯变成绿灯后,他穿越大灯笼前的马路,融入人群中,经过了雷门的派出所,穿过正在拍摄纪念照的观光游客。

虽已是日暮时分,雷门四周仍旧人来人往。大灯笼下,一位带着一只戴了大号眼镜的狗的男人正在吹奏口琴。但是,他的功力明显比不上瘦小的老人。

老人融入仲见世街<small>[6]</small>的人潮里。观光客人数很多,看上去,老人只到他们腰间。

仲见世街左右两边各有一列整齐的纪念品店。有发簪店、煎饼店、玩具店、书店、糕饼店等,每间店都充满了色彩,也散发出特有的气息——华丽、丰富,却又带着些许寂寞。这可能是因为这些店面小得像夜市的小摊一样吧。

或许已经司空见惯,老人对这些店面毫不在意,只是默默闪躲往来行人。

风自浅草寺方向吹来,又可闻到些许樱花香。

老人在仲见世街右转进入巷道,这里的行人没有那么多了。老人马上又左转,眼前是仲见世商店街的红色建筑物。自背后望去,仿佛是某种宗教建筑,又似乎是江户时代的遗迹——这片低矮的红色建筑物似乎在诉说着江户时代这个城市的规模吧。

实在是不可思议的情景!

在屋檐低矮的红色建筑物背面,仿佛在地面爬行般行走——身高不满一百五十公分的老人,却比周围任何人或物都更能融入此背景,好像仲见世街的背面就是为这位瘦小的人物特别开辟的空间!

在整个浅草,只有他才是真正的江户人。在浅草后街这处仍保存着江户遗迹的角落,这位老人如同来自两百年前的彼方,除了他,所有的人都是生活在浅草的外国人!

前方又是熙熙攘攘的人潮。老人没有了笑意,只剩下哭丧着的脸——那种表情像是对前方人潮一种无言的憎恶。

这个世界被人挤满了,就好像尘土覆盖都市的每个角落般,世界也被人所掩埋。

和人群合流后慢步前进时,老人的表情里流露出自己独有的元素。那很像屏息静气、马上就要潜入海中的潜水员的神情,也酷似即将骑摩托车飞越十辆汽车车顶的冒险家的表情。老人和这个充斥着人类的世界的对抗已经持续了不知多少时日!

然而,那只不过是他日常的表情。瘦小老人只有两张面孔,一种是嘴唇两端积满唾液的微笑,另一种就是像现在这样似哭非哭般板着脸——好像只有外出服和家居服两套服装的人一样。

老人保持穿家居服的表情再次与人潮合流,右转后又马上左转。

商店街飘扬着轻轻的音乐声。老人来到食品店前,露出些许困惑的神情,接着慢吞吞地进入店内。

店内看起来略显昏暗,老人弯曲着穿灰色夹克的瘦削背部,拿起内侧平台上装着圈饼和米叶的透明袋子,翻面一看,上面写着“四百元”。他将手伸入沾满黑垢的长裤口袋,掏出四个一百元铜板。

这时,一直在里面看着老人、年龄约莫五十岁的长脸女人走过来,伸出右手。

老人主动将掌上的四个铜板递给对方,然后转身,想要走向传来音乐声的马路。

“喂,等一下!”女人冷冷叫着。

老人停住。

“对不起,从本月开始附加消费税,你还得给我十二元。”

老人不予理睬,似乎不明白女人话中之意。

“等一等!这不够,还差十二元呢!”她边说边追着老人走出店。

老人假装没听见,继续慢慢往前走,但由于动作不便,很快就被追上了。

女人和老人并肩走着,嘴里反复说着“还差十二元”。她可能以为老人耳背,大声叫着“还差十二元”。就这样,两人一起走了大约十米左右。

“像你这样,简直就是行窃嘛!”女人终于忍不住大叫,“等于偷了价值十二元的东西!”

这时,老人的身体突然倒向女人。

过往行人很多,不少人后来都证实了这一点。女人发出很大的声音,引起很多人关注。

老人的腿看起来像是抽筋了,他那瘦小的身体剧烈碰撞女人的身体,两个人一起摔倒在地。他想爬起来,某个靠过来的人伸手拉他。

女人呻吟着,久久不绝,瘦小的身体也频频痉挛,脚也不住地拍打着地面。由于动作异常,另外两三个人跑过来,想扶起她。

弯腰想帮助女人的年轻人忽然惊叫:“啊!”

女人咬紧牙根忍住痛苦,呻吟声从齿缝间不断地发出。她穿着薄衬衫的左胸插着刀——只有刀柄,刀刃部分已完全刺入体内。她的双腿痉挛,继续挣扎。这情景让所有人都惊恐不已。

“喂,快叫救护车,快!”

从某间店面出来的中年男人回头朝自己的店内大叫着。刚走出店的妻子马上跑回店里。

“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中年男人脸色苍白地询问老人。

老人被学生模样的男人扶起,呆怔不语,脸上又浮现出那哀求般的和善笑容,然后,又一次、两次地慢慢点头。

风吹过马路,周围弥漫着樱花香。

“这家伙脑筋有毛病吗?还是老年痴呆?”中年的商店老板狠狠地说道。

他低头一看,女人已翻起白眼,动作也变得有气无力了。

“喂,谁快去雷门的派出所找警察过来。还有,你可别放开那个老头子。”他对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说。

人群开始聚集,转眼已是人山人海。在人群脚边、心脏被刀刃刺穿的女人已缓缓停止了呼吸。

老人被年轻人按住双臂,脸上浮现出愚蠢且空洞的笑容,简直就像电动傀儡般,不住点头——毫无目标地继续道歉。

“发生什么事了?”人群中有人大声问。

“这个老头子为了不付消费税,杀了老板娘。”中年男人狠狠地回答。

这时,人群里很多人开始嚷叫。

“有这种家伙?”

另外一人说:“太差劲了!”

“老头子,你不觉得惭愧吗?你看,这人如此痛苦。真是混账东西!”

女人身体的痉挛越来越微弱。老人的脸仍旧扭曲,用搓成一团的笑容面对众人,不停地点头。似乎除此之外,他没有任何动作。他充血的眼角浮现泪痕,扭曲的唇角积满了唾液。

远处传来警察的脚步声。人群慢慢朝左右两边分开,两名警察跑进来。

不知从何处静静传来莫扎特的钢琴曲。

2

吉敷竹史在侦讯室前的走廊上问小谷:“命案吗?”

小谷厚厚的嘴唇轻蔑地歪斜着,冷笑道:“是的,为了钱。”

“是抢劫杀人?”

“抢劫……不,不算,虽然是为钱行凶,却只不过是为了十二元。”

“十二元?”

“是消费税。凶手买了一袋四百元的圈饼和米叶,付了钱就想离开,老板娘叫住他,要他付十二元消费税。”

“嗯。”

“可是,老头子好像不明白什么是消费税,所以气愤之下刺杀了对方。”小谷说。

吉敷很不愉快地闷哼出声。

“我一直认为这是不可能的——想不到会和消费税扯上关系,而且还是杀人事件。”小谷以厌恶的语气说。

吉敷也无法抑制不快的情绪。这实在是太没有意义了,尽管是杀人事件,却绝对不该是由搜查一课出面调查的事件。但是,所谓败坏世间善良风俗的不祥事件,大多都是如此微不足道!

进入侦讯室一看,身穿沾满污垢的灰色夹克的瘦小老人呆呆坐在椅子上。老人头发花白,后脑勺的头发已快掉光,正在把玩置于膝上的蓝色帽子。

土田刑事独自在老人面前抽烟。他吐出的烟雾在由窗户射入的光线下聚积在侦讯室里。

小谷和吉敷一进入,土田立刻站起来,走向这边。他是位体格魁梧的柔道高手。

他以略带厌恶的表情低声说:“我拿他没办法,他一句话也不说。”

“行使自己的沉默权吗?”小谷低声问。

“不,也不是,看样子好像这儿有问题!”土田用食指指着自己额前,转了几圈。

“神经搭错线?”

“嗯,完全乱了。只是嘿嘿笑着,一句话也不说。”

“不会是演戏吗?”

“看他的样子不像。”

“被害者呢?”吉敷问。

“好像刚刚死了。”

“他们认识吗?”

“不,似乎不认识。”

“那个老头是什么人?”

“浅草的流浪汉,冬天租住三之轮或森下町的廉价木屋,天气暖和时就四处流浪。”

“这么说他现在已经开始四处流浪了?”

“应该是吧!但是他不吭声,什么都没办法了解。带他前来的警察稍微查访了一下,但仲见世街商店区的人只说曾在浅草见过他。”

“很久以前就见过?”

“不,好像是最近一年内。”

“这么说,他是居无定所了?”

“是的。”

“姓名呢?”

“不知道。”

“年龄?”

“不知道。”

“籍贯之类呢?”

“完全不知道。不管是恫吓还是讲好话,他一概不回答。”

“身边有什么物品?”吉敷问。

“现金两千九百元和一把口琴。”

“口琴?”

“是的,可能是行乞时使用的东西吧!很脏很旧的口琴。此外,可确认身份的驾驶执照、国民健康保险证、养老金手册之类的东西完全没有。”

“这么说是无法调查出其身份和户籍了?”

“是的,连姓名都不知道,实在是束手无策!”

“是刻意隐瞒不说呢,还是他自己也不知道?”

“我想是自己也不知道吧!不论从外表或是什么地方观察,我只能认为他是老年痴呆症患者。”

“痴呆的老人杀人吗?这真令人心情沉重……”小谷说着,隔着桌子,在瘦小老人对面坐下。吉敷和土田则站在他背后。

“喂,你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吗?”小谷大声问。

老人缓缓抬起低垂的脸,脸上漾满笑容。但那种笑容并非一般人正常、健康的笑容,而是卑屈、病态的笑容。他的嘴唇两端积满唾液白沫,鼻下有已干涸的白色鼻涕的痕迹;好像在皱纹累累的深褐色皮肤中龟裂开的小眼睛充满了血丝,如同鱼眼般被泪水湿润。

就是这双眼睛和堆满唾液的厚唇,让瘦小老人挤出哀求般的极端表情。

“姓名呀!你的姓名。”小谷大声说,“喂,演戏也没用,你一定明白吧!别再装糊涂了,快说出你的姓名。你杀了人,对吧?”

小谷一副眼看就要把对方的椅子踢倒的凶状,自己的鼻子都快碰到老人的鼻尖了。

但老人只是慢吞吞地把身体向后缩,向小谷鞠躬,两次,三次……

“你在做什么?喂,你在做什么?像玩偶一样点头鞠躬也没有用的,快说出姓名,快!”

但老人仍像想不出其他任何事一样继续点头鞠躬,一直保持着那似哭非哭般的表情。

“老先生,你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姓名吗?”

老人点头。

“真是没办法!老先生,你住在哪里?浅草?上野?日暮里?”

老人把头前后甩动,唇际仍保持浅笑。

“保持沉默?老先生,你不会是智慧型罪犯吧!”小谷说着,回头望向背后的吉敷。

土田也看着吉敷,好像在说——如何?我说得没错吧!

“老先生,你刮过胡子吧?”吉敷静静地开口。

一瞬间,老人充血的眼睛望向吉敷。

吉敷并没有忽略对方的反应,他很清楚自己的话已被对方的神经接收到。

“你是怎么刮胡子的呢?你一定刮过胡子吧?”

这时,老人也不知道是对吉敷的问话颔首答复,还是一心一意乞求原谅,仍然像老虎布偶似的将脖子前后甩动。

“喂!胡子呀,胡子,就是这个。”小谷以右手指背频频敲打老人脸颊,声音粗暴。

“如果不刮一定会越长越密吧?你几天刮一次?带着刮胡刀吗?”吉敷问。

老人还是不开口,只是不住点头。

“喂,你有电动刮胡刀或别的什么吗?”小谷问。

老人不理睬。

“是向有刮胡刀的同伴借用吗?嗯?是同伴借你的吗?”吉敷问。

老人点头。

吉敷注意到对方头部的动作不是机械式的重复,更像是本身意志的体现。他心想:这位老人绝对不是老年痴呆!

“没办法,我放弃了。”说着,小谷靠向椅背。

“让我来。”吉敷说。

小谷露出讶异的表情,站起身来。

“口琴呢?”吉敷问一旁的土田。

“在抽屉里。”

老人头部的动作忽然停住了。

“是你的吗?”

老人的头再度前后甩动。

“看样子终于可以沟通了。希望我还你吧?那么,你吹吹看。”

吉敷将口琴递至老人鼻尖前。老人伸出皱纹累累的右手,缓缓接过口琴。

“吹吹看,放到嘴边。”吉敷比出姿势。

老人缓缓把口琴拿到嘴边,吹奏出熟悉的旋律。约莫十秒,他停止了。

“怎么啦?再多吹一会儿。”

老人点头,却似不想再吹。

“你吹得很好呀!在哪里学的?”

老人只是微笑。

“是自学的?”

老人点头。

“从小就会吹吗?”

老人颔首。

“你不会讲话?”

老人缓缓点头。

“不会讲话?那么,会写自己的姓名吗?”说着,吉敷递出纸和圆珠笔。

老人畏怯似的把身体往后缩,并不想写。

吉敷静静等待着,但老人始终不肯写。

“你口袋里的钱是用这支口琴乞讨来的?”

老人笑了。

“是不是?”

老人点头。

“你在东京出生?”

老人点头。

“家人或亲戚呢?”

还是点头。

“你刺伤的女人已经死了,你认识她吗?”

又是点头。

“你和她有仇怨吗?”

脖子前后甩动。

“以前就认识她?”

虽然点头,但看样子老人好像已不明白吉敷话中的意思了。

“是因为被要求付莫名其妙的什么消费税才一怒之下刺伤她?”

老人点头。

不过,这应该不能作为他的回答吧!

吉敷心想:已经没办法了,跟他无法沟通。

他站起身来。“没法写调查报告。”

“但他是老年痴呆症,可以这么填写吧!毕竟算是特殊案件,没必要记明姓名和年龄。”小谷说。

“不,这位老人仍有理智。”吉敷说,“他并非出于冲动殴打或碰撞对方,而是以刀子刺伤,很难视为是理智丧失者的行为,应该被视为故意杀人。”

“是吗?”小谷似乎不能认同。

“患痴呆症的老人不可能那样吹奏口琴。”

“不,正因为是痴呆老人才有可能吧!”小谷反驳。

“无论如何,我希望稍微深入调查这事件,我心中有些疑点不能解释。”

“我不觉得……”

“只要明天一天就行,好好地查访。”

“在浅草吗?我认为不会有效果。”

“或许吧!但总得试试看。这位老人有明显的特征,说不定可查出什么眉目。不论如何,总不能放任没姓名的杀人凶手存在吧!”

“但是,吉敷,在上野和新宿流浪的流浪汉中,没有姓名和户籍的有很多呢!只要申报失踪,过了七年,户籍上就自动视为死亡了,这位老人或许也是这种情况。”

“话是这样说,不过,很少听说新宿的流浪汉杀人,不是吗?何况,在刑事诉讼法上,这位老人是否有七十岁也是重要问题。”吉敷说。

“所以,只要比照申报失踪者或户籍上有疑问者的资料,应该已经足够了……”

“这方面当然也必须同时进行。但我希望至少能够有一天的时间深入查访。现在已经太晚了,就从明天一早开始吧!你们帮忙准备照片。”吉敷肯定地说。

3

第二天,四月四日星期二,是个晴朗的日子。

吉敷和小谷上午九点半前往雷门前的派出所,向昨天押送刺杀食品店老板娘的瘦小老人到警局的警察询问当时的情景。

自称姓大口的警察表示,昨天那位老人虽像是新来的流浪汉,不过最近的确经常在浅草见到。由于以前他未曾惹过什么麻烦,所以没有较深接触,但多次见到老人睡在松屋背面大楼铁卷门前的硬纸箱内。

大口又说,他做梦也没想到老人是凶暴的人。还有,他完全不知道老人过往的经历、身份和姓名。

吉敷和小谷心想,照这种情形,也只有试着去找隅田公园一带的流浪汉们碰碰运气了。

两人出了派出所,经过大灯笼,沿着铺了石板的仲见世街往浅草寺方向走去。有几只鸽子掠过仲见世街两旁商店的低矮屋檐,消失于远方。

春日上午,阳光明亮,被洒上水的石板湿湿的,反射着灿烂的春日阳光。

三位金发少女踩着亮丽的阳光走向这边。或许因为时间尚早,仲见世街的行人稀少。

“浅草看起来干净多了。”吉敷说。

小谷点头。

“以前,这附近简直就是流浪汉的窝巢!”

风里透着轻柔的春日气息,也不知是树木的味道还是花香。

右转后马上再左转,两人沿着仲见世街背面的屋墙走着。前方可以看到像一团淡淡的桃红色烟雾般盛开的樱花。

这是樱花绽放的季节,一年中只有一次,是极短暂却又最美丽的季节,更是人类在樱树底下暴露丑态的季节!

两人来到昨晚遇害的老板娘所经营的食品店门前。淡绿色的铁卷门已拉下,门上写着“食品杂货樱井商店”几个字。

大概是邻居帮忙关上店门的吧!

食品店隔壁是药店。吉敷和小谷进入药店,向身穿白衣的青年出示警察证件后,询问有关隔壁的老板娘的事。

“我看得很清楚。”不到三十岁的青年说,“老板娘一直追着不想付消费税的客人,结果被刺伤了。我们也同样必须向顾客索要消费税,像这种情形,真的太可怕了。自从命案发生后,在向顾客要求支付消费税时,我一直胆战心惊呢!”

“顾客大多不愿付消费税吗?”小谷问。

“与其说不愿付,不如说因为我们商店街的顾客几乎都是熟悉的街坊邻居,很难开口要求他们支付消费税。结果,因为不能向顾客收取,只好由我们自行吸收了。其实想一想,消费税根本就是‘虐待’以老顾客为对象的零售商店!”

“但只要向每位顾客对等收取不就行了?”小谷说。

“不行!有时候家长会叫孩子拿和定价等值的百元铜板来买东西,在那种情形下就没办法要求付消费税了,所以,都由我们自行吸收差额。”

“你和隔壁的樱井太太也谈过这件事吗?”吉敷问。

“曾经谈过。樱井太太对于药品好像很内行,所以经常过来我这边串门,也谈过这种话题。樱井太太的店和我差不多……町内的人都认为我们的年营业额应该不会超过三千万元,所以没有人愿意付什么消费税。樱井太太曾为此发过牢骚。”

“或许吧!”吉敷点点头,“因此,樱井太太对于向顾客收消费税的事很在意?”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我虽不想批评已死之人,但她的确有些过于在意向顾客收消费税。不过,她在隔壁做生意才两年,当然会急一点儿。”

“啊,樱井太太开始经营食品店才两年?”

“是的。”

“原来如此,太令人意外了,我还以为很久呢!”

“不,没有多久。”

“她以前是做哪一行的?”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邻居们好像说过她以前在吉原的料理店待过。”

“吉原的料理店?知道名称吗?”

“名称嘛……好像是叫‘浮叶屋’。”

一旁的小谷在记事本上记下。

“浮叶屋?没记错吗?”

“嗯,飞鸽巴士都把它列入观光景点了,相当出名呢!”

“在这商店街,有谁更详细地知道这些事情吗?”

“这附近我想没有,因为樱井太太是新来的人。”

“是吗?”

这点只要去浮叶屋询问就可以了吧!

“樱井太太有先生和小孩吗?”

“她好像是一个人呢!没听她提过孩子的事。”

“哦……但是,在这地价高涨的东京,拥有一家店面很不容易吧?她是否有相当的积蓄?”小谷问。

“不,那可难说……这一带都属于浅草寺的租地。樱井太太的店面以前也有人做生意,她可能是购买转让的经营权吧!土地是不能出售的。”

吉敷点点头。“樱井太太有可能是独身,那么,你了解和她有过来往的男性吗?”

“这种事我完全不知道。”

“她是受男性欢迎的女人吗?”

“这……我实在……”穿白衣服的药剂师苦笑着搔搔头,“她长的虽然不错,但是毕竟已经五十多岁了……”

“是否有男性或女性朋友定期来找她?”

“我没有注意到。”

“樱井太太经常出门吗?”

“不,好像一直待在家里,夜晚也都是在店后面的住家客厅看电视。”

吉敷和小谷走出药店后,又继续在附近查访,但已无法获得比年轻药剂师所提供的线索更有价值的东西了。

关于老板娘樱井佳子的身世,邻居们无人知道,顶多只知道她曾在吉原的浮叶屋做过事。另外,在事件发生前,也没有任何人见过吹口琴的老人。

而樱井佳子以前在浮叶屋做什么样的工作,也同样无人知晓,因为她一向不太与邻居打交道。不过,附近面馆的老板提到一件挺有趣的事:在浮叶屋主办的花魁道中游行里,食品店的樱井太太打扮成花魁,在浅草的仲见世街和橙街游行过。

吉敷问所谓的“花魁道中”是怎么回事。对方回答说那是浅草春季的祭典之一,由浮叶屋举办,目的是吸引国内外游客,在上个星期的三月二十六日刚举行过。

由于花魁的服饰、动作、化妆等都有一定规矩,因此邻居们都说樱井太太绝非普通人。

“照这情形看来,那位瘦小的老人应该不是之前就与樱井太太有牵联。”两人走向隅田公园时,吉敷说。

“那是当然了,以目前的状况而言,应该不可能是报复杀人!只是消费税引起的争执。”

“或许如此。”吉敷说。

“对了,吉敷,关于刚才消费税话题中提到的三千万元什么的,说是因为未达到三千万元而很难收取消费税,那是怎么回事?”

“啊,那是税法规定,每年营业总额未达三千万元的零售商店不需要缴纳消费税。”

“不需缴纳……这表示也不必向顾客收取?”

“不,还是要向顾客收取消费税,只是到了年底结算时,很多商店未达到三千万元营业额,因此不必缴纳消费税,所以……”

“这种商店收取的消费税就成了店主的收入?”

“应该说是这样的。所以,邻居们也都估计到樱井食品店的年营业额不可能达到三千万元,因此不愿意付消费税。”

“原来如此。但是,以樱井太太的立场,如果营业额达到三千万元就麻烦了,所以她急于向顾客收取消费税,才惹出这次的事……她做生意的经验太浅,还无法判断自己店里的年收入究竟有多少。”

“可以这么说。”

“那么,店老板在年营业额达到三千万元时,一定要向税捐处缴纳总额百分之三的消费税了?”

“不,准确说并非如此。零售商店需要采购商品的本钱,而这一部分已经支付过消费税了,因此只要缴纳定价和采购价差额部分的消费税即可。”

“那么就不是百分之三了?”

“不是,是定价的百分之三中的两成,即百分之零点六。”

“是吗?”

“因为采购价格一律以八折计算。”

“但这样一来,就可能有人刻意设法让年营业额不超过三千万元吧?”

“没错,比如把店面分成好几个不同部门,每一部门独立计算营业额。我认为樱井商店也有这种可能性,不过,才第二年,又……”

两人来到隅田公园。

樱花盛开,风从隅田川吹来,公园上空的樱花花瓣立刻翩翩飞舞,四处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