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娜能怎么办呢?作为女人,她有自己的局限性,但她知道,不论德累斯顿最好的向导尼德梅耶牧师,还是性格开朗乐于助人的荷兰领事,从任何方面来讲都不比她本人更开放,更能思考问题。她不再信仰路德教了,尽管周围的人都是路德教信徒。她甚至不再信仰宗教了,或不再完全相信一成不变的基督教教条了。起码可以肯定,她的信仰与众不同。但她也不是反叛。根据习俗,她最终还是同意作为成年人在路德教教堂接受了坚振礼。她母亲一定会觉得,如果她拒不接受坚振礼,那将是冒犯圣灵。
在德累斯顿一个仍然寒风刺骨的春天,让娜和她母亲接待了一位波罗的海青年的来访。尼德梅耶牧师的管风琴师走了,他临时请这个青年来顶替。原来的管风琴师叫穆勒,每个星期天都去演奏宗教乐曲《瓦伦廷祈祷》和《星辰浪漫曲》。他很受赏识,但却错误地娶了一个下层社会的女子,即咖啡馆的女招待为妻。啤酒和女招待使他身败名裂。倒不用担心这个有着一头金黄色头发的优雅的年轻人,据说他是严格地按照普鲁士传统教养出来的,在吻女士手的时候,双脚并拢,还碰得咯噔一声响。不过,这个动作是不易被察觉的。他是白面书生,为人谦逊,如果他不是有着一个古老而显赫的名字,像三十年战争的军旗那样辉煌,他是不会引人注意的。
他的家庭有数十公顷森林和良田,但手头现钱拮据,又多子女。由于俄国在中国旅顺港的失败,一直很脆弱的波罗的海各省因而也受到震荡。他的家族既得到俄国政府的奖誉,又受到捉弄。埃贡带着里加音乐学院的毕业文凭,顺利地离开了俄国,先后在维也纳、巴黎和苏黎世继续深造。德累斯顿是大学生出国求学的落脚点,不论怀志而往还是失意而归,都必须路过这里。博物馆里拉斐尔风格的圣母像和小天使像,经常是他们接触意大利艺术中极品艺术的开始。埃贡在苏黎世和巴黎的学业取得了成就,他的笛子、双簧管和钢琴短曲受到十几位音乐爱好者的赞赏,尽管其他听众不是打哈欠就是吹口哨。由于家族的偏见,埃贡不能举办个人音乐独奏会(而且也没有机会)或给人授课以获得收入。年轻人有时想冲破禁授音乐课的禁令,但是,德累斯顿的音乐老师多得很。尼德梅耶牧师给他的报酬很可怜,但却很救急,使他不急于回到他热爱但并不想在那里生活的国家。
让娜和埃贡都参加了专为德累斯顿上流社会举行的显得有些矫揉造作的盛大交际晚会。埃贡的舞跳得很出色,但不喜欢跳华尔兹,只是随着施特劳斯的乐曲同她跳了几圈儿;一天晚上,是在贝勒伍霍夫的音乐厅,大多数煤气壁灯的灯光都暗下来,埃贡为她演奏了一两首他自己创作的曲子。埃贡觉得她可能是一位理想的听众。从一般的意义上来说,让娜的音乐素质不高,不懂得他采用的是什么曲式,也不知道乐曲设计得是否合理:,让娜似乎经常听到的只是乐曲节拍的反复出现,既像万马奔腾,又像宗教仪仗队的秩序井然的行进。他演奏的乐曲的节奏和调式皆很随意,对未来音乐艺术构成了肆意的破坏,而让娜和埃贡还没有完全意识到。但是,对这些音符,无论是急促的,还是孤立的,都不允许有蓄意的破坏。一会儿铿锵有力,像春天冲破积雪和枯叶的幼苗;一会儿又不协和,撕肝裂肺,好像两个相处太久的人产生的龃龉;一会儿柔和悦耳,宛如两片树叶的轻柔摩擦。让娜明白,对于这样一个印象派大师来说,他不是用音响来描绘大海的波涛和花园中的小径,也不像浪漫主义作曲家随心所欲地向听众展示他的幸福与灾难,更不像一个身份低微的行人在巴罗克式或哥特式的忽而具有了一定形状的宏伟而隐僻的建筑群中徘徊。或欣赏,或理解,或喜爱,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渐渐地与脉搏缓缓跳动的现实融为一体,与不吐露感情不墨守成规的听众融为一体。听众既否定一切,又希望用新的东西取而代之。再往远处倾听,便到达了无限遥远的远方,进入了一个静谧的境界。
让娜是第一次产生了爱情。对她来说,约翰-卡尔曾经是一位教她如何生活的良师益友。生活在一个刻板社会的母亲,很容易使自己的女儿头脑单纯容易轻信,后者在与约翰-卡尔的相处之中,慢慢地变得懂事了。在他们订婚以后,让娜从他那里获得了许多社会经验,如同在自己的皮肤上涂了一层保护漆。约翰-卡尔曾经是她的同伴,甚至情侣,但绝不是知心人。在约翰-卡尔精神崩溃之后的几个月里,她无微不至地关怀他,照料他,但她不能肯定,永远也不能完全肯定约翰-卡尔是否是她的朋友。
然而,同埃贡在一起,情况就迥然不同了。我在此后的叙述中,会经常以暗示的手法,提到二十世纪初期的爱情。爱情这个词现在也像海洋一样被污染了,也像上帝这个词一样一钱不值了。然而,埃贡对让娜的爱,像大海的涛声一样充满了整个贝壳,在贝壳里回荡,直到将贝壳冲破。他们的相遇,给他们的生活赋予了一种含义,变成了他们生活的中心。埃贡与这样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子坐在糕点桌旁,听着自己的言谈,觉得她像妹妹,像朋友。走在那些长相平平但喜欢挑逗男人的女子之间,他从来没有想到世界上还会有这样一位绝代佳人……她的心,她的感官,她的灵魂,全都被调动起来了。她的女人味太浓烈了,但爱一个还没有承认爱她的男人,在她那个时代也显得太过分了,因此她不禁感到脸红。深夜外出,她感到幸福。诱惑这个词对女人来说是一种极大的乐趣,但却使她反感。她尽量少看这张漂亮的脸庞,尽量避免他们手的接触时间太长。埃贡不好意思地问她是不是可以每天见到她,或者能不能与她一起到城外,到他们俩都喜欢的田间去玩一玩,到山坡上去转一转。让娜发现,埃贡在问她的时候,嘴唇直颤抖。
他们几乎每天都出去,就像大学生那样轻装就道。埃贡为人骄傲,不喜欢摆阔气,不贪图舒适。而摆阔气与贪图舒适,在约翰-卡尔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他们清晨坐火车或汽轮出城,有时去欣赏萨克森瑞士的阿尔卑斯风光,而更经常去的,还是易北河两岸或山丘上的一些村庄。一座古老的塔,一座几乎成为废墟的建筑,一座废弃的粮仓或教堂,一个羊圈(那里阳光充裕,羊头上沾满尘土和碎草,终有一天将被送往屠宰场),一处被遗弃的墓地(墓地里的石雕天使手指天空),还有林间的野兽和田间的耕牛,所有这一切都使他们感到无比兴奋。他们很早就动身,冒着深夜的严寒,赶在黎明之前到达目的地。他们有时能按时抵达。世界充满了青春活力:他们二十五岁的年龄,看上去才像十八岁,埃贡出生在乡下,比让娜更了解农村,能说出作物的名称,能分清田间的野草。天刚亮,他们在牧场的一条小路上停了下来。农民还在睡觉。他们亲眼看见一头母牛顺利地生下一只牛崽儿。牛崽儿在试着站起来,四肢不停地颤抖着。母牛很安详。那里有一段树干,是牛的饮水槽。母牛走过去喝水的时候,屁股后面还拖着一块胎盘,小牛颤巍巍地跟在后面,怎么也找不到奶头。他们俩都把这作为一堂充满智慧的课。母牛喝完水,又开始吃草。第二天,他们在同一时刻又来到这里,这会儿看见的是母牛在反刍,牛崽儿在笨拙地吮吸着母牛热乎乎的奶头。对他们来说,这就像在人类的黎明,一切都那么新鲜,又像变魔术那样简单。他们有时在小客栈吃上一顿晚餐,迟迟不想回城,还去看人们跳舞。男男女女在小提琴师的伴奏下跳起乡间舞蹈,由于地板不时地嘎吱地响着,根本听不见小提琴的伴奏。埃贡有时借用小提琴演奏起舞曲,他们跳得更加欢快。或者他将蹩脚的小提琴还给乡间琴师,拉着一个小伙子或姑娘的手,又拽着让娜,一起跳起圆舞。这时,这位多愁善感喜欢空想的年轻人,立即变成了兴高采烈的活神仙。有一天傍晚,他们来到一个小山丘上,这时正好有一群羊在那里吃草。埃贡大步流星地走过去,捉住那只长着弯曲犄角的羊群之王。他知道,他的星座是白羊。羊群之王灰色的毛,卷成一圈一圈的,力气很大,不停地反抗着。埃贡那天穿着农民式的短衣短裤,裸露着双臂。他们的搏斗简直具有神话色彩。埃贡紧紧地抓住两个有力的羊犄角,一会儿向前推,一会儿往后拽。人和羊扭在了一起。突然,让娜感到害怕了,尽管只是一瞬间。这种怕产生于人和兽皆为神灵的时代,因此,她的怕也是神圣的。羊的眼睛在夕阳的辉映下闪烁着晶莹的光,几乎像蓝色的眼睛。让娜很快恢复了镇静,为自己的懦弱而感到羞愧。她用手摸了摸羊的厚皮毛、螺旋形的犄角和装着执拗的兽类思想的脑袋。她用手绢擦了擦埃贡前额上的汗水。埃贡终于松开了抓住羊犄角的手,搀扶着让娜一起走下山坡。
还有一次,也是黄昏,比那一天还晚。他们正穿过一片森林去找火车站,准备乘地方小火车回城。然而,天已经黑下来了,茂密的森林就像一个魔巢。突然,他们发现两步开外的地方站着一个大约十六岁的少年。少年可能是打柴的,也可能是割草的,或者是捉毒蛇的。少年正准备回家。他漂亮极了。他们看着他,不禁屏住了呼吸。简直是格林或安徒生童话中的人物。粉色的双颊,金黄色的头发,像精灵,像仙女,又像是在林中将迷路的王子和公主引入神奇国度的神仙。少年说话像唱歌,告诉他们火车站的方向,流露出很高兴的样子。太让埃贡惊奇了,他不禁回头又看了一眼这位神仙般的年轻人。少年像一只小鹿,双手拨开树枝,往森林深处跑去了。
最美好的那一天,还是出自埃贡的建议。那是一个夏天,只有他们两个人,坐在森林深处一块孤零零的空地上,整整一天没有说话,全神贯注地注意着周遭一切。黎明时分,他们站在汽船的甲板上,从德累斯顿来到河边的码头,然后徒步行走。他们多次听见大雁洪亮地鸣叫着,像一群胜利者从空中掠过。但是,坐在林中的空地上,他们听见的只是小鸟的欢唱。四周绿树成荫,是小鸟筑巢的好地方,因此还经常看见小鸟出没。但是在这个季节,候鸟也来到这里觅食,贪婪地吃饱以后继续它们的旅程。绿啄木鸟也加入了这个唧唧喳喳的大合唱,它们像木工,急促地凿着树洞,营造未来的爱巢。突然,一个颤音从高处跌落下来,原来是一只松鼠正吊在两根树枝之间,愤怒地发出刺耳的叫声。越临近黄昏,森林王国的国民胆子越大,对一动不动地坐在空地上的两个人不再感到害怕了。一只鼹鼠正在树根下挖洞。一只跑得气喘吁吁的兔子猛然停下来,躲在草丛后面,只露出半边身子。埃贡和让娜同时用手指着一只母刺猬,它后面跟着一群新生儿。他们不禁微笑了。当阳光从树干的空隙间斜射下来的时候,还可以看见地面上绿色的小水沟里长着毛茸茸的青苔,反射出半明半暗的金光,如果用手搅动一下,宛如浓密的若有若无的颤巍巍的触须。一切都如事先约定的那样,他们什么话也没说,手拉着手站了起来。让娜的命运就在那样的一个下午决定了。既然他们这样长时间默默无言地坐在一起,又怎么能不希望继续共同生活在一起呢?
在城里,由于受到过新教的良好教育,他们都从事慈善事业,因此可以以此为借口经常见面。在本世纪初,人道主义思想非常盛行,对群众的教育也被认为是最伟大的社会服务事业。尼德梅耶牧师叫他的管风琴师每周为一所少年犯感化院上一个小时的音乐课。埃贡给这些经常令人讨厌性情粗暴的小伙子教一点儿音乐,既耐心又热情,让娜非常赞赏。这些孩子只会弹手摇风琴,在小酒馆演奏手风琴,或者参加大合唱,因此,埃贡很想教给他们一些音乐知识。当有一个好打架的孩子用拳头砸坏了琴键而被埃贡扭着手腕的时候,让娜也同样地赞赏他。有一个星期天,埃贡跟着让娜来到精神病院,让娜是作为义务工作人员前去参观的。大概是在圣灵降临节,为疯女人举办咖啡糕点联欢会。节目包括一两首轻音乐。参加的还有一个魔术师。疯女人们轻轻地摇晃着脑袋,唱着歌。其中有一个女人滑动着脚步,跳起了舞。埃贡将座位让给魔术师,坐到一个晃动着脑袋的女人身旁。那个女人故作娇态地将脑袋歪在这位衣着整洁的年轻先生的肩上,一下子将吃的糕点和喝的黏乎乎的咖啡一股脑儿地吐了出来。埃贡擦干净她的那张老脸和自己的衣服,一点儿也不感到难为情。“凡是和身体有关的,我一点儿也不感到反感。”他对让娜说。而让娜反而感到尴尬。
过了一会儿,在吃糕点的时候,他们回顾了一下当天发生的事情,便过去现在地聊起来。这好像已经形成了习惯。因此,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就越来越亲密了。
“这个疯女人……应该实话告诉您,我祖母越来越年老力衰,在我十八岁那年,我整整照料了她三个月。当然有仆人,但我们不放心,我还有几个哥哥……我非常喜欢祖母,我对鸟类、植物甚至书本的了解,尽管知识有限,都是我祖母教给我的:她还会唱歌,唱得很好,不过声音很小,很弱。我在孩童时期,很长时间一直睡在她的床上。她丈夫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也可能根本就不喜欢女人,据说有四十年的时间压根儿就没进过祖母的卧室。她的笑声,她的歌声,就像今天那个女人的笑和唱一样。我有时劝她冷静一会儿,她经常用两条大腿不停地揉搓着裙子。而当着众人的面,她是不这样做的。这个疯女人使我想起了我祖母。”
让娜没有什么可与埃贡分享的回忆。她在家中的学习,她在海滩上的嬉戏,逗人喜爱的狗,被关在笼子里的鸟,与小姑娘们跳圆舞或单脚跳着玩,这都是不值一提的。当然,她也有值得回忆的东西。例如,大概在九岁那年,但不知道是何月何日何时,她站在沙滩上,口里喊着“上帝”,但她不太明白上帝是什么意思。她现在是否明白呢?总而言之,她相信埃贡懂得每个小孩儿都有的这种虔诚之心,至于其他,一切都尽在不言之中了。也没有必要多说约翰-卡尔的事。埃贡会猜想到。他完全知道,他与之交往的不是涉世未深的懵懂女。
埃贡却相反,据他自己讲,他的童年和青年时代充满了灿烂的传奇色彩,可以与他们的德国之旅相媲美。他像北方各省的任何良家子弟一样,是在森林和农场里长大的,如同一只小鹿在丛林和草地上跳跃,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一离开城堡的通道就脱光衣服,见池塘就跳进去洗个痛快。如果是在黎明,他总会看见一个老太婆,老太婆问她是否看见了奈克。奈克是生活在湖里的一匹漂亮的白马,它一旦浮出水,就用漂亮的四蹄拍打着水面,唱起歌。它从来不嘶叫。夏天的夜也是通亮的,农场的男子汉带着他去钓鱼。记得有一次,他偶然遇到一个打短工的青年,青年突然用双手把他举起来,两步开外就是一条毒蛇,他那时还是孩子,好奇地俯下身去。埃贡也不怕,对他来说,一切都是新鲜的。被野狗咬了,被蜜蜂蜇了,都没有关系。茅舍里的老太婆们用药给他治咬伤,还给他饭吃。后来,他帮孩子们将不听话的牲畜赶回来,一起与孩子们玩。他还走钢丝,至于是不是会掉下来摔伤,他全然不顾。他还像孩子们一样,跳在光溜溜的牲畜背上,抓住鬃毛,用双脚磕牲畜的肚子。磕也白磕,因为他没穿鞋。然而,学生时代却大为逊色,不值得去回忆。当然,有时也会发生一些意外事故。至于发生了什么,家里人根本不想知道,或者压根就不知道。“我算老几。总而言之,我只是七个兄弟中的一个。”
埃贡十九岁的时候还在里加音乐学院学习。这期间,他与一个姑娘的相处导致了一场悲剧。直到当时,他所经历的爱情是淳朴的,模模糊糊的,有快乐,有欢笑,也有吵吵闹闹。他们一起捡野果,故意弄翻一篮水果,把脸和手都弄脏了。那一天,他们两个人在野外的丛林里,这个农村小姑娘抽泣着,泪水汪汪,眸子里流露出恐惧的神色。她怀孕两个月了。姑娘掀开围裙,让他摸了摸肚子。“我父母会打死我的。”他对此确信无疑。她出生在一个严守礼教的农民家庭。这种家庭是异教教会的支柱。
“是您的孩子?”
“不是。她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反正是一个未结婚的小伙子。可能是我的一个兄弟。姑娘长得太美了,谁都想占有她。一天晚上,我实在没有办法,就趁还来得及带她去小城市找一个堕胎婆。我们先步行了一段路程,又搭一辆破车,然后乘上去里加的火车。我不但替她担心,而且我自己也感到害怕。我所以替她担心,因为这可能会危及她的生命。至于我自己也感到害怕,因为我发现有人向警察局告发我,我可能要坐监狱,受皮肉之苦。我当时还不能利用我的年轻庄园主的身份进行自我保护,也不知道如何使用非法手段对付警察。其实,非法手段比合法手段使用得更普遍。可是,万一遇上一个俄国警察……那天晚上,我把小姑娘托付给一个看上去和善的堕胎婆。临出门的时候,我从我祖母的抽屉里拿了一些卢布,正好够打发堕胎婆的。她叫我把小姑娘留下,第二天早晨再来。多么难熬的一夜啊!我走出这家小酒馆,又走进另一家小酒馆。镇上的小酒馆倒不算少,一共有四家。我不能让人对我产生怀疑。我在那里遇到的人,都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这座只有三千个人的小城市,时不时地看见在门槛上放着一盏灯笼。如果拿圣彼得堡和巴黎的贫民窟与这里的贫民窟相比,就根本不能算贫民窟。
“我第二天早晨去接她,她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她用许多衣服裹着身体,脸色苍白,但堕胎婆说她可以受得了路途颠簸。堕胎婆给她堕了胎,但是我觉得,把她带走以后,她可能活不成了。我把她送到她大姐那里。她大姐的家离她父母有好几俄里,她父母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件事,后来我又见过她好多次。第二年冬天,她与外县的一个农民结了婚。她现在大概有两三个孩子。”
“您和她从来没有……?”
“有,只有一次。那是在去找堕胎婆之前一个星期。我们一起坐在青苔地上。她要送我一件礼物,我们就……但那一次,她是不会出事儿的。她漂亮极了。”
“您身边的那些女孩子,讲您的语言也都讲得很好?”
“有几个讲得好的。我的邻居有个叫卡琳的女孩儿。说我们是邻居,其实我们只是住在同一个地区,相距有五十里。她是一个富有的名门望族的独生女。我父母想要我娶她:我们一起去跳舞。我们的家乡有许多舞厅。她经常去我们家玩。甚至在我离家之后,我父母还相信我过几年以后会回去娶她。我觉得她漂亮,天真,善良。我们的确相爱了。”
“那么,为什么?”
“您不会以为,我会叫卡琳嫁给一个像我一样的男孩儿吧。”
那天晚上,他们没有再多说什么。
又过了几天,是一个盛夏的星期一,让娜浑身上下打扮了一番,准备同埃贡一起乘易北河的汽船,去河边的一家客栈吃饭。这时,有人捎来一张心急火燎写下的字条:埃贡身体不舒服,不能与她一起去了。是不是去看看他?她知道埃贡住在路德教堂三层,管风琴就在那里。房间像一间保姆住的房子。走廊的窗子像隐修院回廊的窗子,正对着本堂神甫住所的花园,从花坛传来馨香的气息。门是插着的。一股热气突然迎面冲来,房间里一片昏暗,她觉得喘不过气来。她打开窗子,掀起百叶窗,拉开宽大的灰色窗帘。斗室里堆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旅游鞋已经准备好了,但却放在皮鞋上;衬衫刚从身上脱下来,卷成一团,他喜欢穿的农民衫还没有穿好,只套进半只袖子,露着光膀子。埃贡趴在床上,双手抱着脑袋抽泣、让娜坐在床沿,她不是担心,而是激动;她对埃贡爱流泪的性格已经了如指掌。让娜似乎听见他说:
“让娜……我给您带来的痛苦太多了……我不知道这个荒谬的社会对我们一起外出玩耍竟会说三道四;您母亲可能会想……啊,我的名誉倒无所谓;我相信没有人……可是,我对您说过,我不希望卡琳嫁给像我这样的男人。”
“卡琳可能也像您爱她一样爱您。”
让娜托起他那只耷拉在床边的手,紧紧地握着;埃贡把手指插进她的指缝间,一会儿松开,一会儿攥紧,两个人的手掌紧紧地贴在一起。据说,手掌上长着生命、情感和命运之线;在婚礼上,新婚夫妇首先要把两只手贴在一起,然后握在一起。埃贡坐了起来,面对面地看着她。可能随时会有人进来。让娜情绪镇定。得用钥匙把门锁上,不让人发现屋里的秘密。可是,窗子、百叶窗和窗帘还都大开着。屋子里光线暗淡。这是他们预料到的,是他们所希望的,但也是他们所担心的,就像水下隐藏着暗礁,他们刚刚开始的亲昵举动可能会被撞得粉碎。但是,他们毕竟实实在在地相互体味了一个小时的幸福时刻。这一刻起码一直在照亮着他们的一小段生命。
与埃贡认为的相反,范·T夫人同意了他们的婚事。年轻人的名声、音乐天赋和魅力是人所共知的,正好弥补了他家族不稳定的财源。婚礼决定在德累斯顿举行,仪式将从简。范·T夫人为人聪慧。在荷兰,当约翰-卡尔精神崩溃的时候,她对人们的风言风语或恶语中伤一概置之不理;她也知道,让娜几乎是惊世骇俗的忠诚之举也受到了人们理所当然的指责和嘲笑。这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她们母女不希望人们再对她现在的婚事说闲话,闲话之多,就像一把扫帚能在花园的墙旮旯里扫出一大堆脏东西一样。范·T夫人还回荷兰咨询了她的银行业务员和公证人,请人重新装修了在海牙的住宅和斯海弗宁恩的别墅。时装式样在一八九七年到一九九〇年期间发生了变化,因此还必须给让娜重新置办嫁妆,或者得把原来的翻新。由于让娜不喜欢羽绒衣和皮衣,她的冬装和首饰倒成了问题。
婚礼本来计划在几个星期以后举行,却往后拖了两个月。起码在开始的时候,让娜几乎每天都想,她明天是不是应该去完成她一直惦记着的那桩大事,起码她认为应该去完成:去看一看约翰-卡尔的生活在这时发生了什么变化。医生告诉她,约翰-卡尔在这几年没有什么变化,病情很少发作,还继续安然地在他收藏的典籍上粘贴藏书标签,这些典籍是在印刷术发明初期出版的。她去看约翰-卡尔,不会带来什么麻烦,但约翰-卡尔也许不认识她了。她最终还是决定不去看他为好。约翰-卡尔认识不认识她倒没有关系,他们在一起相处的日子,隐藏在他们内心深处的东西,总会勾起他们的回忆。但是,在这些事件中,是否还给他留下了一个名字,尤其是一个日期,这是无所谓的。然而有一天,让娜租了一辆出租车,叫司机从疯人院的人字形楼的窗子下面慢慢地开过,但不要停下来。她看见约翰-卡尔正与一个男护士面对面地坐在桌子旁边打扑克。
在回德累斯顿的几天之前,让娜一个人从海牙乘火车去布鲁塞尔。她坐的是有客厅的火车。当时的火车客厅是用桃花心木装饰的,铺的是土耳其地毯。她是作为惟一的女傧相被邀请去参加费尔南德的婚礼的。天上下着毛毛雨。她将面颊贴在窗玻璃上,听着火车车轮的响声,似乎觉得去参加的不是费尔南德与米歇尔的变故多端的婚礼。她当然很高兴去参加他们的婚礼。但她此时此刻觉得,火车正载着她走进自己的洞房。她想象中的埃贡,既不是躺在他的斗室里,尽管从幸福的角度来看这斗室还是宽大的;也不是趴在工作台上画二分音符和四分音符,或者微微皱着眉头在读书。如果他在读书,那一定是他们都喜欢的书,例如西里西亚的安杰勒斯或叔本华的一部论著。她就是他。她就是他放在笔记本或书本上的手。她惊奇地发现,从窗玻璃反射过来的她,头发不是金黄色的。她希望他是自由的,不受任何约束。而埃贡本人也明白她所希望于他的。她在伴随着埃贡,尽管埃贡看不见她,因为在她的内心深处,她是属于他的。晚上,他们正沿着易北河的一个码头去寻找机缘,尽管他们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机缘。她已经决定不再自己折磨了。突然,一股无限的幸福感涌上心头,但这不是处于高潮的快感,因为她并没有触动身躯的奥妙之处,而是像躺在床上似的,舒适愉快,悠然自得,云雾飘渺。她头脑冷静地评估着这个似乎与自己无缘的馈赠,她只是时而觉得像奇迹的出现,时而觉得跨越了一道心理障碍,又像变成了两性畸形人。为什么要乘坐这趟海牙-布鲁塞尔普式豪华客车?他也在想她吗?他也与她有同感吗?这一切,她从来不想去了解:别人的幸福与痛苦是属于别人的。但总而言之,他们在分手以前互相拥抱了,尽管隔着她的一层短面纱,而且是在前去德累斯顿火车站告别的领事夫妇目光睽睽之下拥抱的。面纱无法隔绝一对情侣的吻,在他们嘴唇上留下的是心心相印的感觉。
对这个喧闹的上流社会来说,残疾人让娜小姐的房间显得太狭小了。两姐妹本来发誓只请几个朋友欢聚一下,结果还是请了所有人。狭窄的街道上排满了车辆,准备一起开往市政厅和教堂。大家都等得不耐烦了。费尔南德还在楼上。在给她戴面纱之前,理发师给她又梳理了一下不驯顺的头发,一股烙铁的气味儿使她感到恶心。克先生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费尔南德的肩膀上盖着花边,花边上还搭着一条毛巾,叫他过来,把让娜给他作了介绍。
范·T小姐一下子被这个四十七岁的男子征服了。他对人热情,身材魁梧。在婚礼的这一天,人们都拥挤在这个房间里,他显然感到十分拘谨。按照当时的风俗,人们给米歇尔理了个匈牙利式的平头,然而也没有忘记当地的习惯,留着下垂的长胡须。根据费尔南德的描述,范·T小姐发现,这个经常喜欢冒险的上流社会男子,浓密的眉毛下有着一对近似巫师的眼睛,长着一双断了两节指骨的手。但是,他举止大方,彬彬有礼,是地道的由上流社会和法国传统塑造出来的男子,通过费尔南德的信,让娜成为了解米歇尔悲剧的很少几个人中的一个,即他的元配不久以前去世了;范·T小姐更了解新娘的充满泪水有点儿紧张的微笑:费尔南德是她在女修院结交的女友,一个腼腆的姑娘,年龄与她相仿,她总是不自觉地把她看作小妹妹。费尔南德故意选择了这个心中有着阴影的成熟男子。但是,什么样的男子心中没有阴影呢?不管怎样,她的选择是对的。他对这位比利时少女的亲切关怀不是装出来的:他那双深情的大手似乎是专为托起一个女人的生活而生长的。
“您看到了,一切都很顺利。”丈夫诙谐地说,“在一个星期以前,费尔南德还说起穿黑花边衣服的事。”
“你穿白花边衣服很好看。”让娜悄声说。
因为时间有限,他们只相互说了这几句话。米歇尔是第一次与范·T小姐见面。差不多二十年之后,从他的讲述可以看出,尽管他当时极力掩饰,但仍然留下惊艳的印象。他事先就知道让娜长得漂亮,但没有想到她有着一张白琥珀似的脸庞,普拉克西特利斯的雕像一样的身形,身穿精心剪裁的粉红色天鹅绒外衣,粉红色的大毡帽下垂着乌黑的头发,两只安详的眼睛中充满忧郁的表情。米歇尔心情激动,但表面上却十分镇静。这位往昔的重骑兵只能默默在心中骂一句粗话:他妈的!要是V男爵夫人,那位正在向他们走来故作媚态的迷人的媒人,想到在复活节期间邀请这位美丽的荷兰女郎与费尔南德一起去奥斯坦德别墅住上一个星期,那该有多好啊!但是,已经玩过的牌不能重新玩了。费尔南德也有她迷人之处;而且,范·T小姐半个月之后也将在德累斯顿结婚。再说,一切迹象表明,这两位少妇以后还会经常见面。而且,令人厌烦的市政厅和冷清沉闷的教堂也不允许他想入非非。米歇尔只是记得,在不到一个月以前,他的任性的小未婚妻不顾任何“规范”习俗,希望陪他去为他的元配和妹妹做岁末弥撒只为了减少他去法国北方乡村教堂做弥撒的孤独之感。去那里做弥撒的人疑神疑鬼,多疑而虚伪,对“这些伤心事”会议论纷纷,胡说八道。当然,他没同意费尔南德陪他去法国,但是那一天,费尔南德对他的关心体贴赢得了他的爱情。
客人开始告别了。临时雇来的服务员将大小客厅的空酒杯和脏盘子撤走了。在新婚夫妇要去火车站的时候,已经三十五岁的残疾人让娜小姐,由侍女和两姐妹过去的老师,年迈的弗罗兰搀扶着下了台阶,走向双座四轮轿式马车的车门。她尽管已经喝得半醉不醉,但仍然神色自若,头脑清醒,并不对新婚之喜(这是当时贞洁女子仅有的喜悦)不属于她而感慨万千(谁知道她是否如此呢?)。在简单地说了几句告别话之后,侍女和弗罗兰急匆匆地把她们的女主人扶进屋,以免她发作,摔倒在油腻的石块铺的马路上。费尔南德的三个哥哥,尽管都是好小伙,但是由于喝了点儿酒,这时无端地笑了起来,把客人的手握得嘎巴嘎巴直响。米歇尔的为人粗暴的母亲,即克夫人,由米歇尔初婚生的脾气暴躁的瘦高个儿儿子、新郎官的妹妹,即为人温顺的玛丽和她的面孔冷冰冰的丈夫陪同,为了赶里尔的火车,都已经出发了。让娜·范·T小姐还站在那里。女修院的两姐妹激动地拥抱在一起,让娜悄悄地将一小瓶十八世纪的盐塞进费尔南德的大衣兜里。盐是米歇尔早上送给费尔南德的一件不值钱的小奢侈品,由于太兴奋,都弄丢了两次。这种小动作不能让克先生发现。但是,香槟酒,既亲切又符合上流社会且有点儿令人兴奋的告别,还有深情地搂着她的腰的手臂,此时产生了所期望的效应:费尔南德的眸子里发出光芒,她微笑着,嘴唇并没有皱紧。两个女友互相吻别了。至于米歇尔,他很注意礼节,但却无视习俗,长时间地吻着让娜向他伸过来的好看的手。吻手礼是专门用于对已婚妇女的,而让娜当时还是一个姑娘,两个星期以后才将正式结婚。
<hr/><ol><li>✑Courlande,拉脱维亚里加湾西岸地区。​</li><li>✑Scheveningue,荷兰海滨城市,疗养胜地。​</li><li>✑五月份为圣母玛利亚举行天主教礼拜仪式,称为圣母月。​</li><li>✑天主教纪念耶稣的节日。​</li><li>✑指耶稣诞生的马槽或其模型。​</li><li>✑Goa,印度西海岸的一个邦。​</li><li>✑Charles Baudelaire(1821-1867),法国诗人。​</li><li>✑Eugène Boudin(1824-1898),法国印象派画家。​</li><li>✑Georges Seurat(1859-1891),法国新印象主义画派画家代表之一。​</li><li>✑Piet Mondrian(1872-1944),荷兰画家,抽象艺术运动“风格派”代表之一。​</li><li>✑Stéphane Mallarmé(1842-1898),法国诗人,诗歌象征派代表。​</li><li>✑Paul Verlaine(1844-1896),法国诗人,象征派诗人代表。​</li><li>✑Albert Samain(1858-1900),法国象征派诗人。​</li><li>✑Pauvre Lelian,魏尔兰在郁闷中将自己名字的字母错位排列成自己的绰号。​</li><li>✑Pierre Loti(1850-1923),法国作家,法国文学院院士,善于描写异国风情。​</li><li>✑Maurice Maeterlinck(1862-1949),比利时象征主义代表作家,1911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li><li>✑Algernon Charles Swinburne(1837-1909),英国诗人,著有诗集《诗歌与民谣》。​</li><li>✑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奥地利诗人。​</li><li>✑Ralph Waldo Emerson(1803-1882),美国散文作家、诗人。​</li><li>✑Novalis(1772-1801),德国作家,浪漫派文学代表人物之一。​</li><li>✑Henrik Ibsen(1828-1906),挪威剧作家,作品反映社会现实,对现代戏剧影响颇深。​</li><li>✑George Bernard Shaw(1856-1950),爱尔兰作家,作品揭露资本主义的伪善和罪恶。​</li><li>✑Peter I the Great(1672-1725),俄国沙皇。​</li><li>✑Batavia,即今印度尼西亚首都雅加达。​</li><li>✑Creole,法国海外殖民地土著人与白人的混血人种。​</li><li>✑Dalmatia,克罗地亚的海岛。​</li><li>✑Texel,荷兰岛屿。​</li><li>✑Vincent van Gogh(1853-1890),荷兰画家.作品以跃动的线条,突出的色块,表达主观的感受和激动的情绪。​</li><li>✑Luigi Pirandello(1867-1936),意大利剧作家、小说家。1934年获诺贝尔文学奖。​</li><li>✑1618-1648年在欧洲以德意志为主要战场的国际性战争。​</li><li>✑Riga,拉脱维亚首都。​</li><li>✑Angelus Silesius(1624-1677),原名谢夫勒,宗教诗人。​</li><li>✑Praxiteles(前370-前330),古希腊雕塑家。​</li></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