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 / 2)

🎁网红美女,夜夜笙歌

又一个,莫斯卡想。每个人都疯了,他也不比其他人好。那倒霉的混球有肺结核,因此不让他去美国,这就是法律。很有道理,所有的法律都很有道理,但总能害惨人。但是,管他的狗娘养的福士顿伯格,那个十足的渣滓。

他有自己的麻烦。他今天下午想告诉赫拉的就是这个。他活着的每一天都在犯法,让她跟他一起住在兵舍里,用米德尔顿的陆军卡为她买衣服,跟她上床,他可能因为爱她而锒铛入狱。他并不抱怨,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他没有愤愤不平。但当他们把其他的事跟这些搅在一起,想让你愧疚,想说这是对的、正义的,那根本就是狗屎。当他们想让人表现得世界上所有事情都是他们说的那样,那莫斯卡就只会在脑子里说操你。

他受不了听自己母亲、埃尔夫和格洛莉亚各种说辞。他们今天说那样很好,明天就说你是邪恶的,是杀人犯,是野兽。他们让你相信到会帮忙猎杀自己。他杀了德国佬没关系,但照顾一个自己想要的女人却会进监狱。一周前,他看着他们对着墙射杀波兰人——那三个勇敢地屠杀了一个德国小村庄里的男人、女人、小孩的波兰人,就在空军基地背后的手球场上。那几个可怜的混蛋波兰佬犯了个错误:他们在占领期开始几天后而不是几天前犯下的屠杀,因此他们没有被当作勇敢的游击队从将军手上获得勋章,而是上半身被褐色麻布袋罩着,被绑到水泥裂缝中竖起的木桩上,行刑队几乎站在他们头顶,从几英尺远的地方开枪扫射他们。你想怎么说都可以,你可以证明一万倍这样做的必要性,这样你杀我我杀你,而莫斯卡对这一切根本不在乎。他不是在看完波兰人后就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吗?

但他没法告诉赫拉,为什么他现在几乎是痛恨着他母亲、他的姑娘和他兄弟,无法告诉她为什么他会爱她。也许是因为她曾和他一样害怕,她和他一样惊恐于死亡;也许其实是因为她和他一样失去了一切,他失去的是内心的一切,这一点她并没有。他痛恨所有的母亲、父亲、姐妹和兄弟、情人和妻子,那些他在报纸上、新闻里、颜色鲜艳的杂志上看到的,为他们死去的儿子,死去的英雄接受勋章,骄傲地微笑,骄傲地哭泣,专为这种场合准备勇敢的着装,表现出真正的悲伤,痛苦却甜蜜,因为它可缓解痛楚,和所有那些施恩的显要穿着一样闪眼的白衬衫和黑领带。他可以想象全世界都有这样的情景,敌人的所爱之人也一样,为他们死去的儿子和英雄接受同样的勋章,哭泣着,勇敢地微笑着,接受搁在缎子铺就的盒中的饰带金属片。忽然,他疼痛欲裂的脑子里出现一幅情景,所有那些吸饱胀大的蠕虫抬起白色的头,向显要们、母亲们、父亲们、兄弟们、爱人们鞠躬致意。

但不能指责他们,因为这是正义之战。的确是的,他想。但那个德国佬呢?那是个意外,真的是意外。每个人都会原谅他,他的显要们、他的母亲、埃尔夫和格洛莉亚。他们会说那么做是身不由己。蠕虫们也会原谅他。赫拉哭泣过,但她接受了,因为她一无所有。他无法指责他们中的任何人。但别试着告诉我什么是不对的;别告诉我我该看他们的信;别说因为人类是神圣的,拥有永恒的灵魂,所以世界不会终结;别说我该微笑对每个帮过我的狗娘养的客气,都打招呼。赫拉所有那些暗示,要对麦亚夫人和约尔艮和自己的朋友态度好一点,看家人的信,这一切都搅在一起。那不是任何人的错,为什么要指责他们还活着?

他觉得自己真病了,必须停下来,头天旋地转的,感觉不到双腿的移动。沃尔夫扶着他的胳膊,他靠在沃尔夫肩膀上,直到头脑清醒一点自己能继续走。

白影和阴影交错着穿过黑夜,莫斯卡抬起头,今晚第一次看到冰凉冷漠的冬月,发现他们正在巩特勒斯卡普公园绕着其中的小湖行走,冰冽的月光在湖面上闪烁,给黢黑的树挂上冷淡光线的网。就在他的注视下,巨大的深蓝影子冲过天际,淹没了月亮和它的光,现在他什么也看不到了。沃尔夫对他说:“你看上去非常糟,沃尔特,再走几分钟,我们在能让你舒服点的地方停一会儿。”

他们走进城,来到一个稍高于地面的广场。广场一角耸立着一座教堂,巨大的木门用木栓闩紧。沃尔夫带路,走到一个边门,他们爬上一条狭窄的楼梯到钟楼,与最高一级台阶持平的是一扇似乎从墙里挖出来的门。沃尔夫敲了敲,莫斯卡震惊地看到开门的是约尔艮。沃尔夫知道约尔艮绝不会相信我有那么多烟,莫斯卡想着,但他实在不舒服,根本不在乎这个了。

他靠到一面墙上,密闭的房间,约尔艮给了他一颗绿色的药和热咖啡,把药塞到他嘴里,滚烫的杯子递到他嘴边。

房间、约尔艮和沃尔夫终于变得清晰起来,恶心感离开了莫斯卡的身体,他能感到冷汗流过全身,淌到他大腿之间。沃尔夫和约尔艮带着了解的微笑看着他,约尔艮拍了拍他的肩,和善地说:“你现在没事了吧?”

房间很冷,很大,四四方方的,有个非常低的天花板,一个角落被刷成粉色的木隔板隔成一个格子间,上面贴满从童话故事书上剪下来的插图。“我女儿在那后面睡觉。”约尔艮说。他正说着,他们就听到小姑娘呻吟着醒过来,然后开始轻声哭泣,就像她孤零零一个人,连自己惊恐的声音都会惊吓到自己。约尔艮走到隔板后,出来时怀中抱着他的小女儿。她被裹在一床美国陆军毯子里,她湿漉漉的眼睛严肃地看着他们。她有着纯黑的头发和伤感成熟的面孔。

约尔艮坐在靠墙的沙发上,沃尔夫坐到他身边,莫斯卡拉过房里唯一的一把椅子。

“你今晚能跟我们一起出去吗?”沃尔夫问,“我们要去哈尼家,我就指望他了。”

约尔艮摇头:“今晚不行,”他用脸颊蹭蹭女儿湿湿的脸,“我的小姑娘今天傍晚被吓坏了,有人上来不停地敲门,她知道不是我,因为我们有特殊暗号。我不得不总让她一个人,照顾她的那个女人七点就回家了。我回来时她被吓坏了,震惊得我得给她一颗那种药才行。”

沃尔夫摇头:“她太小了,你不能经常那么做。但我希望你不要以为是我们。你知道我尊重你的要求,只会约好才来找你。”

约尔艮紧紧抱住女儿:“我知道,沃尔夫,我知道你很可靠,也知道不该给她药。但她的状态实在把我吓坏了。”莫斯卡惊讶地看到约尔艮脸上的爱意、伤感和绝望。

“你觉得哈尼现在有什么消息了吗?”沃尔夫问。

约尔艮摇头:“我想没有,原谅我这么说。我知道你和哈尼是很好的朋友,但如果他真有消息,我不确定他会立刻告诉你。”

沃尔夫微笑:“我知道。所以我今晚会带莫斯卡去见他,让他相信我认识能搞到五千条香烟的人。”

约尔艮深深望进莫斯卡的双眸,莫斯卡第一次意识到约尔艮是他们的同伙,是搭档。他看到约尔艮的眼神中透着恐惧,就像他看到的是个他坚信会做出谋杀行为的人。他第一次明确意识到他的两个搭档分给他的角色。他回盯着约尔艮直到对方低下头。

他们离开。街上夜晚的漆黑变薄了些,就像月亮沿着天空舒展开来,稀释了阴影。莫斯卡自觉重焕生机,冷风吹得他的头脑更清醒。他轻快地走在沃尔夫身边,点燃一根烟,烟在他舌上甘美而温暖。他们沉默着。一会儿后,沃尔夫说:“要走一条长路,但这是最后一个目的地,我们今晚到此为止,还会被盛情款待,把生意和愉悦结合起来。”

他们抄近路穿过毁掉的建筑,直到莫斯卡完全迷失了方向。然后,突然间,他们就到了一条似乎隔绝于城市其他部分的街道上,那里有一个被碎石沙漠环绕的小村庄。沃尔夫停在街尾的最后一栋房子前,在门上快速敲了好几下。

门开了,面对他们站着的是个矮个子的金发男人,前额完全秃了,金发像一顶无沿帽,盖住他的头顶和后脑,他的衣着非常整洁。

德国人抓住沃尔夫的手说:“沃尔夫,时间刚好,一起吃宵夜吧。”他让他们进屋,并闩上门,胳膊揽住沃尔夫的肩膀拥抱了他。

“很高兴见到你,进来吧。”他们走进一个奢侈的起居室,瓷器陈列柜上塞满雕花玻璃和餐具,地板上铺着厚厚的深红地毯,还有整墙整墙的书、亮着黄光的几盏台灯和软扶手椅。其中一把扶手椅里坐着一个丰腴的厚嘴唇红发女人,脚搁在个黄色跪垫上。她正看着一本封面鲜艳的美国时装杂志。金发男人对她说:“这是我们的沃尔夫和他提到的那个朋友。”她朝两人伸出一只柔软的手,让杂志滑落到地上。

沃尔夫脱掉外套,把公文包放在身边的椅子上。

“那么,”他问金发男人,“有什么消息吗,哈尼?”

“啊,”那女人说,“我以为你是在跟我们开个小玩笑呢,我们完全没打探到任何消息。”她在对沃尔夫说话,眼睛却盯着莫斯卡,她的声音特别甜美,把所说的一切都软化了。莫斯卡点了一根烟,觉得自己的脸被她的长相、她眼中完全的坦率、她触碰他时那只令他滚烫的手而激起的欲望而紧绷。但现在,抬起双眼,透过香烟的迷雾,他发现她其实很丑,即使她小心地用化妆品掩饰,仍然无法隐藏她贪婪的嘴和冷酷的小蓝眼珠。

“那个故事是真的,”沃尔夫在说,“只是需要联络上正确的人,不论谁能帮我建立联系,都能得到一笔不错的报酬。”

“这真的是你的有钱朋友?”金发男人微笑着问。莫斯卡注意到他的脸上布满大雀斑,让他有种孩子似的神情。

沃尔夫大笑着说:“这里坐着拥有五千条香烟的人。”他嘲弄着,故意让语调听起来非常嫉妒。莫斯卡很享受,朝两个德国人微笑,就像他真的在屋外有一辆装满香烟的卡车。他们回他一个微笑。他想着,德国混球,晚点看你们笑不笑得出来。

通往另一间房的滑动门打开来,另一个纤细的德国人现身,他身穿深色正装。在他身后,莫斯卡可以看到一张餐桌,铺着雪白的桌布,搁着餐巾、闪闪发亮的银餐具和高高的切割得非常美丽的酒杯。

金发男人说:“请跟我们共进宵夜。沃尔夫,你那件事情我没办法帮忙,但当然,你朋友这样拥有那么一大笔财富的人可以给我点通货之外的生意。”

莫斯卡严肃地说:“那很有可能。”他微笑。其他人大笑起来,好像他说了个非常聪明的笑话。他们走进餐厅。

男仆端进来一个大盘子,上面是一块很大的深红色火腿,在美国军粮供应点里卖的那种。一个银盘子里是整齐切好的新鲜美国陆军白面包,还冒着热气。沃尔夫往一块面包上涂着黄油,赞赏且惊讶地挑眉:“看来这些是先运给你,然后才运去美国军粮供应点的啊。”金发男人高兴地做了个手势,大笑着。男仆拿进来几瓶葡萄酒,莫斯卡因为走了长路非常口渴,而且感觉也好了很多,便把自己的酒一饮而尽。金发男人觉得好笑,装出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啊,”他说,“我欣赏的男人。可不像你,沃尔夫,只会谨慎地小口啜酒,拼命干活。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他有五千条烟而你没有了吧。”

沃尔夫回他一个笑,玩笑地斗嘴:“浅薄的心理学,我的朋友,非常浅薄,你忘了我是怎么吃东西的。”他开始盛那盘火腿肉,然后是长盘子中十二根不同种类的香肠,对奶酪和沙拉盘他也毫不客气,之后他看向金发男人,说:“怎么样,哈尼,现在你怎么想?”

哈尼的蓝色眸子在他的雀斑脸上快活地闪烁着,带着极好的心情大喊:“我只能说一句话,好胃口!”

红发女人和其他人一起大笑,她弯腰喂着躺在桌下的那条大狗,她给了它很大一块火腿,然后从仆人那儿拿过一个大木碗,倒进去一整升的牛奶。当她弯下腰时,手漫不经心地沿着莫斯卡的腿滑下去,然后摁着他的大腿直起身,她随性地这么做,完全没有掩饰的意思。

“你太喜欢那条狗了,”哈尼说,“你真的需要孩子,他们会很有趣。”

“我亲爱的哈尼,”她说,直直盯着他,“那你就必须改变你做爱的品味了。”她甜美的嗓音冲淡了话中的刻薄。

哈尼嘟囔着:“这个代价也太大了。”他冲沃尔夫挤挤眼。“每个人都有不同品味。是吗,沃尔夫?”沃尔夫点头,继续嚼着自己弄好的巨大的三明治。

他们吃着喝着。莫斯卡警惕地吃得多喝得少,他感觉不错。有很长一阵沉寂,然后那女人从她情绪化的神游中挣脱出来,忽然充满活力和激动地说:“哈尼,我们是不是该给他们看我们的宝藏?”

沃尔夫警觉的脸好笑地从他的三明治后露出来。哈尼大笑着说:“不,不,沃尔夫,这里没有利润。再说了,已经很晚了,也许你太累了。”

沃尔夫试着不要显得太热切,小心地说:“告诉我那是什么。”

金发男人冲他微笑:“跟赚钱不相干,这只是好奇心。我想在我们的后院建一座小花园。对面街上的房子被毁了,它的一部分坍塌在我的地盘。我开始清理,很享受那过程。但我发现了一件怪事。我在碎石中找到了一个洞,它下面的地下室完好无损,房子的其他部分也塌了进去,有趣的是,不知为什么,几根横梁掉下去时正巧支撑住了房子,在下面形成了一间超大的房间。”他微笑着,红色雀斑像鲜血一般在他脸上无比明显,“我向你保证,它很独特。你们想去吗?”

“当然。”莫斯卡说,沃尔夫带着漠不关心的赞同点点头。

“你们不需要带上外套,穿过花园就是,只要下去了,里面就非常温暖。”但沃尔夫和莫斯卡还是从另一间房里拿起了他们的东西。他们不想毫无防备地出去,也不想哈尼知道他们带着武器。哈尼耸耸肩:“等我去拿电筒和几根蜡烛。你要来吗,爱尔达?”他问那个女人。

“当然。”女人回答。

四个人穿过即将建成的花园,金发男人用电筒照亮脚下的路。花园是一块方形硬土地,一堵矮到可以轻松跨过的砖墙把它围了起来。他们爬上一个碎石小山,可以越过身后的屋顶看到远处,但一片云像面纱般挡在月亮前,看不见下面的城市。他们爬下来,到了两座由岩石和碎砖块堆成的山丘间的山谷,走到一堵支撑并围住另一堆废墟的墙边。

金发男人蹲下来。“穿过这里。”他说,给他们看墙上一个像深影一样暗沉的不透明的洞。他们排成一列走进去,金发男人打头,然后是那个女人、沃尔夫和莫斯卡。

他们往里走了几步,就出乎意料地开始沿着台阶向下,哈尼朝后面警告地喊了一声。女人点燃两支蜡烛,给了莫斯卡一支。

借着昏黄的烛光,他们看得到在他们脚下,从他们站着的混凝土上断开的,就像海洋被峭壁分隔开似的,是一个巨大的地下房间,三支蜡烛的光线照亮了它,就像海洋中的灯塔,投射下深深的阴影。地面不断起伏,碎石组成斜墙,房间正中另一段台阶向上消失掉,被坍塌于其上的废墟堵住,就像有人盲目地建了一道通向天花板的楼梯。

“你们的轰炸机轰炸它时,它是个党卫军兵舍,就在战争结束前。”哈尼说,“现在它们被埋葬超过一年了,真光荣啊。”

“这儿也许有些值钱的东西,”沃尔夫说,“你搜过了吗?”

“没有。”哈尼说。

他们跳下平台,双脚立刻陷入地里。女人留在墙边,靠在一根大木梁,木梁一头掉下来插进地里,另一头则顶着天花板。她高举着蜡烛,三个男人散开在这庞大的房间中。

他们小心翼翼地移动着,脚踩过玻璃、泥土、碎成齑粉的砖铺就的不牢靠的地面,就像跋涉过一条湍流。有时,当他们踩到松软处,令人担忧地陷入碎石中,他们狂乱的挣扎就像在凫水。

莫斯卡看到他面前有一只闪亮的黑靴子,他捡起它,它意外的沉重。他意识到里面有一条腿,被一层由血和碎骨髓粘合在一起的碎砖和石头封住。他扔掉靴子,走到最远的角落里,路上时而陷入深及腿肚的石块中。在墙附近,他被一具没有头颈、腿和胳膊的躯体绊倒。他拿手指撑着它,深色布料已经认不出形状,里面是被倒塌的建筑挤压出所有脂肪和血液的肌肉。肌肉非常坚硬地贴着骨头,但他还是能摸到下面的骨头像岩石一样,躯体的两肢也像那只靴子一样被封了起来。

那具人类残骸没有任何可怕之处,看不到血液或肌肉,它们被压得那么紧,穿的衣服都被压进了皮肤中。血被成吨的砖块吸收,变成了污土。莫斯卡四处踢着石块,当他的另一只脚开始下沉时就迅速挪开。沃尔夫在远处的角落里忙碌,没有照明,几乎是隐形的。

突然,莫斯卡感到一种压迫性的温暖,一片热尘扬起在空气中,一种像是烧焦的肌肉的味道从那片尘土中传递出来,就像在这不断起伏的地下,地底的火正愤怒地燃烧着整座城市,只不过被类似的废墟隐藏着。

“给我一点光。”沃尔夫在角落里说,声音像细语穿透巨大的空洞。莫斯卡将他点燃的蜡烛扔过房间,它划出一道漂亮的黄色火焰弧线掉到沃尔夫身边,他让它就落在那儿。

他们看得见沃尔夫的影子正在摸索着一具躯干。哈尼轻声聊天似的说:“很有趣,这些尸体都没有头。我找到了六到七具,有些有条胳膊或一条腿,但每一个都没有头。它们为什么都没腐烂?”

“这儿。”沃尔夫说,他的声音在远处的角落里回荡,“我找到些东西。”他举起一个挂着手枪的皮枪套,把枪从枪套里拔出来,枪的一些部分碎裂开,掉到地板上。沃尔夫把枪套扔开,继续到处戳着,同时跟金发男人解释。

“就像木乃伊,那些古老的木乃伊,”他说,“一切物品都挤压着他们,也许本来是封起来的,建筑被移开了我们才能进来,他们的脑袋直接撞到地上,粉碎成小块的碎片,融入我们脚下的地板。我曾见过那种情况。”他离蜡烛越来越远,走到了远处角落的深处。“给我点光。”他喊道。墙边的女人举起她的蜡烛,沃尔夫把什么东西举到空中,好让那微弱的黄光照到它。同时,金发男人把手电筒也照向了他。

沃尔夫的尖叫很短促,更多的是惊讶。女人则歇斯底里地颤声呜咽起来。手电筒和蜡烛的光照亮的是一只灰色的手,极度拉长的手指上是一层油漆般的土。沃尔夫把那只手扔出去,照在它上面的光也跟着消失了。他们一片沉默,都感觉到了房间的热度,起伏不定的地板上,被他们扬起的灰尘把空气弄得沉重。

然后,莫斯卡取笑地对沃尔夫说:“你不觉得羞耻吗?”

金发男人柔和地笑出声,笑声在房间中回荡。沃尔夫抱歉地说:“我以为那玩意儿是只老鼠。”

平台边的女人说:“我们赶紧走吧,我需要新鲜空气。”当莫斯卡开始朝她和光线走时,墙的一部分忽然动了动。

波涛般起伏的石块绊倒了他,他的头撞到其中一具尸体,他的嘴碰上了它,那一碰让他明白这尸体上没有布料,只有烧焦变黑硬得像皮革的皮肤,就像在地狱中燃烧过。他撑着双手退开,当他想要站起来时,一波呕吐物直冲出他的嘴。他听到其他人移动过来想要帮忙,于是尖叫着:“离我远点,离开点。”他跪下来,紧紧攥着一大把碎玻璃、砖头和骨头,吐出胃里的所有东西来——已经开始消化的食物、变成胆汁的酒精。他能感到碎石割开手上肌肉的刺痛。

他吐光了一切,然后站起来,那女人扶着他爬上平台走出房间,透过她举着的蜡烛的光,他能看到她脸上一种奇怪的激动又高兴的狂乱表情。他们上楼梯时,她抓着莫斯卡短大衣的后摆。

他们走进凉爽的夜晚,深深地呼吸。“活着真好。”金发男人说,“那个,下面的,那是死后的世界。”

他们从站立的峡谷中爬上那座碎石组成的小山,月亮在城市那头高悬着,让城市变成一片被抛弃的童话世界,一丝丝雾气和灰尘相互缠绕着,就像人人都沉睡于活着的死亡中。在警察大楼所在那座山的斜坡上,他们看到一辆街车的黄色灯光缓缓地向上爬,听得见冬天空气中传来的轻柔、近乎无声的街车铃声,冰冷又清晰。莫斯卡意识到他们离自己在梅策街的兵舍不远,因为他经常在晚上看到这辆街车,爬上同一座山,听到同样的铃声。

女人紧紧依偎着金发男人站在石堆上,她问:“你们要进来喝一杯吗?”

“不。”莫斯卡说,然后他告诉沃尔夫,“我们回家。”他觉得孤单又害怕,害怕跟他在一起的人,甚至包括沃尔夫,更害怕赫拉一个人在兵舍里会出什么事。现在他完全清醒过来。从他把醉醺醺的艾迪・卡辛孤零零地留在市政厅餐厅,跟沃尔夫一起穿街走巷时算起,已经过去了非常久的时间。

他想知道艾迪是否安全地回了家,也想知道现在有多晚,肯定已经午夜后很久了。赫拉会一个人在沙发上看书,等着他。他第一次带着感情想到他的母亲、埃尔夫和格洛莉亚,想着他们的信,那些他没看的信。他第一次明白了,自己想象中他们所感受到的安全感,他们其实并没有感受到。突然,他觉得所有人都陷入了危险之中,每个他认识的人,而他对此却无能为力。他记得母亲去教堂,知道他对她说什么才能解释这一切。

“我们不是按照上帝的模样被创造的。”仅此而已。

现在,他可以继续活下去了,努力让自己开心,也努力让赫拉开心。

疲惫把一切都挤压出他的脑海。他从石堆山上下来,下巴埋在大衣领子里,感觉着寒冷和他骨头中的疼痛。当他和沃尔夫穿过街道时,月亮苍白流泻的光像阳光一样残忍地展示着城市的疮疤,没有颜色,没有怜悯,毫无生气,就像它是被某种无生命的金属仪器照亮的光,在地球上模仿着那仪器本身的形象、它自己荒芜的弹坑和毫无生机的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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