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 2)

“再说了,”莫斯卡说,“今晚俱乐部有单身派对,表演应该会非常好看,我们这位列奥从没看过单身派对表演,他一定不能错过。”

当戈登送他们去门口时,他对莫斯卡说:“我们总用不完军需卡上的所有配额,如果你需要买杂货想用卡,知会我一声就行。”

戈登锁好门,回到起居室,安对他说:“真的,太丢人了,你对列奥太粗鲁了。”

戈登知道这从她嘴里说出来是很严厉的责难,他并未反驳,但坚定地回道:“我还是认为那人是个冒牌货。”

这次他妻子没有笑。

柔和的玫瑰色灯光暗下去,艾迪・卡辛在座位上倾身向前,跟其他人一起鼓掌,白发苍苍的年老指挥走到台上,用他的指挥棒快速敲着乐谱架。帷幕升起。

音乐缓慢却充满激情地奏响,艾迪・卡辛忘却了自己置身于的学校礼堂、四周的德国人和几乎挡住他视线的两个体格巨大的俄国军官。舞台上那些熟悉的人物现在变成了他的生命,他捂紧下巴和嘴,压抑着脸上的情绪变化。

舞台上,一开始歌唱着他们对彼此爱恋的男女,现在唱着他们的恨。穿着农民服装的男人愤怒地哭喊着,他美丽强壮的嗓音不断升高,管弦乐队的音乐堪堪低于他的歌声,随它高低起伏,像波浪似的,却在需要时完全消逝。女人的声音尖利,穿透过男人的声音,二者融合,乐声缠绕着他们的台词。男人推开她的力气大到她被推开后摔倒在地上,撞到了舞台的木地板。她却立即站起身,尖叫着,富有乐感地斥责他。当男人威胁她,她否认了他的指控时,忽然,男人的声音,和声和乐队,一切都消逝了,只剩下女人的歌声,承认了她的罪孽,收回了自己的反抗,坠入更低沉甜蜜的歌唱,唱着死亡、悲伤,和引领着所有男女的肉体之爱。在艾迪・卡辛面前,男人拽住女人的头发,把匕首刺进她的身体。她大声清晰地呼救,她的情人跟她一同赴死,小号和提琴奏响一段高昂渐增的旋律,男人的声音发出最终的呐喊,一段悠长清脆的复仇、激情和无法慰藉的悲痛的调子。帷幕落下。

穿着绿金相间制服的俄国军官热烈地鼓掌,他似乎是领头鼓掌的。艾迪・卡辛推开人群,走出礼堂,呼吸夜晚的新鲜空气。他靠在自己的吉普边,疲惫却满足。他一直等到每个人都离开,等到舞台上死掉的那个女人出来。她相貌平平,有着明显的德国人特征,松松地穿着一身黑,像个五十岁的家庭主妇一样胖乎乎的。他一直等到她走出视线之外,然后才跳进吉普,开车过桥进入不莱梅老城区。同往常一样,迎面而来的废墟激起某种亲近感,与之融合的是歌剧的记忆,这现实世界的荒诞同他看到的舞台上那个虚拟世界何其相似。现在他从音乐的魔法中解脱了出来,于是为自己那么轻易洒泪而羞愧。为如此简单、直接的悲剧而洒泪,不过是个孩子才会相信的无辜动物遇到灾难的故事。他的泪水是他永远无法明白的孩童之泪。

军官俱乐部位于不莱梅最好的私人宅邸中的一栋。以前是草坪的地方现在停满了吉普和指挥车。屋后的花园则为高级军官家庭提供鲜花。

当艾迪走进俱乐部时,舞池是空的,但围绕着舞池靠墙坐着的军官已经是里三层外三层了。其他人在酒吧间里,为了不被前面的人群挡住视线,纷纷站在椅子上。

有人越过艾迪跑进舞池中,是个姑娘,未着寸缕,踩着小小的银色芭蕾厚底拖鞋,暴露无遗,阴毛剃成一个倒三角,深红色,像盾一样覆在身体上。她的头发不知怎么被她弄得蓬松,形成巨大厚重的一团。她毫无技巧地跳着舞,靠近坐在地板上的军官们,几乎把那三角形的毛发都送到他们脸上,所以有些年轻军官不自觉地惊跳着把他们剪成平头的脑袋别开。他们这么做时,她会大笑,一些年长军官半开玩笑地想抓她时,她则笑着舞动着离开。这是个奇怪的、完全不带肉欲元素、毫不性感的表演,有人把梳子扔到地板上,女孩继续像一匹想要疾奔的马似的跳舞。军官们开始喊着她听不懂的笑话,侮辱让她的表情和舞蹈都更紧张,更滑稽,直到每个人都开始大笑,扔着梳子、手绢、黄油刀、他们酒里的橄榄和椒盐脆饼。一个军官喊着:“藏起这个。”然后人人都开始重复这句话。俱乐部负责人走进舞池,拿着一把巨大的剪刀,暗示性地隔空剪着。那姑娘跑出舞池,经过艾迪回到化妆间。艾迪走到酒吧里,看到莫斯卡和沃尔夫在一个角落里,便走到他们那边。

“别告诉我列奥错过了这场好戏,”艾迪说,“沃尔特,你保证过他不会错过的。”

“见鬼,”莫斯卡说,“他已经粘上其中一个舞女了,他搞得定。”

艾迪咧嘴笑着,转向沃尔夫:“找到金矿了?”他知道沃尔夫和莫斯卡晚上会出去做黑市交易。

“生意难做。”沃尔夫说,他惨白的脸悲哀地左右摇着。

“别跟我开玩笑,”艾迪・卡辛说,“我听说你的小妞穿着镶钻的睡衣。”

沃尔夫愤愤不平:“见鬼,她能从哪个地方弄到睡衣呢?”他们都大笑起来。

侍应走过来,艾迪点了双份威士忌,沃尔夫朝舞池点点头说:“我们以为你今晚会坐在最前排。”

“没,”艾迪・卡辛说,“我是个有文化的人,我去听歌剧了。再说了,那边的女人更好看。”

军官们从另一间房涌进酒吧间。表演结束了,这间房变得很挤。莫斯卡站起来说:“我们去掷骰子的赌桌上玩一会儿吧。”

掷骰子的桌边几乎完全被人群挤满,桌子搭建得很粗糙,四根没粉刷过的木头当桌脚,一块绿布铺在木头桌面上,半英尺高的木板挡住骰子。

上校正毫无技巧地摇着骰子,他是个小个子男人,又圆又胖,留着极其整洁的金色胡须,小方块从他攥紧的手中笨拙地滑了出去。其他玩家都是军官,大部分是飞行员,副官站在上校右侧,很警觉,在上校玩的时候完全不参与到赌局中。

副官是个年轻的上尉,看上去很正直,平淡无奇的脸,如果不是故意要吓人的话,笑起来很有魅力。他深为自己的副官职位感到荣耀,那渺小的权力能让他决定让哪个军官负责基地里更令人厌烦的活儿,特别是在周末。上校很依赖他。副官绝不会轻易忘却冒犯他的人,但他很公平,只有当人冒犯他的职位而不是他个人时才会睚眦必报。严苛的陆军生涯和陆军程序就是他的宗教,任何对它的违背都是要遭天谴的。任何人只要试图不通过陆军条例中规定得一清二楚的笔直狭窄的渠道做事,就会忽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大忙人,而且无论如何努力,至少都要忙上至少几个月。他为自己的宗教带来了年轻人式的狂热。他并不比莫斯卡年纪大。

一个穿着白色外套的侍应站在房间一角的小吧台后,当玩家喊着要酒时,他会调制好,不论是谁点的,那人都得自己走过去拿,再把它端回赌局中,放到封闭的木板围成的木桌架上。

沃尔夫不赌博,他坐在一张安乐椅上,艾迪・卡辛和莫斯卡挤到桌边。轮到艾迪掷骰子时,莫斯卡跟着他押,艾迪是个谨慎的赌徒,谨慎地把一美元零钞从金属夹中抽出来。他运气不错,在出局前他已经连掷了五把。莫斯卡甚至比艾迪赢的钱都多。

因为他们挨着,下一个就轮到莫斯卡掷了。骰子顺时针在圆圈中滚动,莫斯卡已经赢了钱,很有信心,他往绿毡上放了二十美元的军用通货。四个军官每人押了五美元。莫斯卡反手掷出骰子,是七点。“全押。”他说,他现在更确定,更振奋。四十块的赌注被那四个军官接受。艾迪・卡辛说:“十块押他赢。”

上校说:“我跟你赌。”他们都把钱放到桌上。

莫斯卡用尽全力扔出骰子,小方块撞到木板又弹回来,在绿毡上跳动着,像两颗红顶草,然后边缘被毡子卡住,忽地停了下来,又是个七点。“八十块全押。”莫斯卡说。

“二十块押他赢。”艾迪・卡辛把钱也留在桌子上,上校跟了他的赌注。

这一次莫斯卡轻轻扔出骰子,就像松开一只宠物,它们从木墙上弹回来,滚了几滚,滚到绿毡正中间巨大的红色方格中。

又是个七点。一个军官说:“摇摇那些骰子。”他的语气毫无恶意,只是个想搅黄莫斯卡运气的迷信赌徒。

莫斯卡朝那军官咧嘴一笑说:“一百六十块,全押。”

副官手握一杯酒站着,观察莫斯卡和他的骰子。艾迪・卡辛谨慎地说:“十块押他赢。”然后拿起他赢来的三十块。

上校说:“我跟你赌二十。”艾迪不情愿地放下一张十块的钞票,看着莫斯卡,耸了耸肩。

莫斯卡拾起骰子,朝它吹了口气,然后反手把它们甩到对面的木板上,红骰子的白色圆点最后有四个朝上。

其中一个军官说:“我押十块,赌他输。”莫斯卡跟了他和其他几个人的赌注。他把骰子放到桌上,不自觉地骄傲起来,确信自己的运气,举着一把钞票准备好跟任何人赌。他很开心,享受着赌博的刺激,他极少会这样有赌运。“我押一百对五十。”他说,没人应声,他拿起骰子。

就在他扔之前,上校说:“我赌二十块你赢不了。”莫斯卡扔下一张十块的钞票说:“我跟。”

“你只放了十块钱。”上校说。

莫斯卡停住他摇骰子的手,靠到桌上,不敢相信上校这个陆军老兵会不知道骰子的赔率。“丢出四点之后,你得按二比一下注,上校。”他说,试图不让语调中显出愤怒。

上校转向他身后的一个军官问:“是那样的吗,中尉?”

“是的,长官。”那军官尴尬地说。

上校扔下二十块。“好吧,扔吧。”

红色小立方块滚向桌子四周,迅速滚过绿毡,令人惊讶地突然停住,每个红方块上都是两个小白点。莫斯卡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儿,在拿起钱时,他说出了心中所想:“我从未见过如此美妙的场面。”

没必要用尽自己的运气,他想。他扔了两三张钞票到桌上,又掷了几把就出局了。之后,他的运气平平。当轮到上校掷时,莫斯卡押了他输。上校扔出了个一点,第二把就出局了,莫斯卡拿起钱。上校不带恶意地说:“你运气太好了。”然后笑了笑,走出了房间,他们都能听到他下楼的声音。莫斯卡这才意识到自己想错了,上校真的不知道正确的赔率,并不是想用军衔压他。

赌桌边的气氛更加轻松,军官们的谈话更自然,侍应忙于应付许多人大喊着点酒。副官走去吧台边,坐到一张吧椅上,直到杯子被填满,尝了一口,然后喊:“莫斯卡,过来一会儿。”

莫斯卡扭过头看他,艾迪・卡辛已经拿着骰子了,下一个就轮到他。“等我掷完。”他说。

艾迪那把不错,但莫斯卡很快就出局了,他走到耐心等待的副官身边。

副官冷静地平视着他说:“你以为自己是从哪儿来的,竟告诉上校赔率是多少?”

莫斯卡吃了一惊,有些迷惑。

“上帝,”他说,“那家伙想要打赌,没人会在掷出四点后跟他一比一赌。”

副官用像是教训愚蠢的孩子的平静语调说:“桌上至少有十个军官,他们没有告诉他赔率,即使他们要说,也会比你礼貌得多。你认为他们为什么没有告诉他?”

莫斯卡感到自己脸红了,他第一次意识到骰子声没了,围着赌桌的人都在偷听,他感到一种加入陆军最初几个月那种熟悉的不安。他耸了耸肩:“我想着他不知道,所以就告诉他了。”

副官站起来:“你也许以为自己是个平民,这么做就没人管你。你很明显地暗示上校在试图用自己的军衔骗你十美元。现在,记住一件事:如果我们真想,可以他妈的立刻就把你送回美国,我明白你有理由不想让这种事情发生,所以注意点。如果上校不知道某些事,他的军官能告诉他。你冒犯了指挥官和这间房里的所有军官。不要再让类似的事情发生了。”

无意识地,莫斯卡低下了头,羞辱和愤怒冲过他的全身,他看得到艾迪・卡辛正望着他,艾迪脸上带着个高兴的笑,副官蔑视的语调刺穿莫斯卡愤怒的迷雾:“如果我能做主,绝不会让你们这些平民进入军官俱乐部。你根本不知道陆军意味着什么。”

想都没想,莫斯卡抬起头,他非常清楚地看到副官的脸,那灰色的眸子,温和又认真的脸现在变得严厉。

“你得了几枚战斗勋章,上尉?”莫斯卡问,“你跳过几次伞?”副官已经在吧椅上坐下来,啜着他的酒。当副官开腔时莫斯卡差点抬起了胳膊。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有些军官绝对是比你更伟大的战争英雄,但他们没像你那么做,也不是你那种态度。”副官的嗓音极为冷静,因毫无抚慰意味的理智而冰冷。

莫斯卡放弃了自己的愤怒,既然他们年龄、身高和举止都相仿,便模仿似的用跟对方同样冰冷的冷静语气说:“好,”他说,“我不该告诉上校,我道歉。但是,别跟我来平民那套狗屎。”

副官微笑起来,对他个人的冒犯不会触动他,就像那些因自己宗教受难的牧师一样。“只要你能明白前一点就好。”他说。

莫斯卡说:“好,我明白。”虽然他尽力了,但那句话还是一种屈服。当他回到赌桌上时,他觉察到自己的脸因为羞耻而火辣辣的。他看到艾迪・卡辛抑制住又一个笑,冲他挤挤眼,想让他高兴起来。掷骰子的军官是个随和的南方佬,用慢吞吞的温和调子说着,声音大到让副官听见:“你没再多赢十块钱是好事,不然我们就会把你带出去枪决你了。”围着桌子的军官都大笑起来,但莫斯卡没有。在他身后,他能听到副官轻松地跟人聊着天,不时地笑出声,跟他的朋友喝着酒,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