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登・米德尔顿看着孩子们两人一排,整齐地迈步走在经过他房子的那条街上。他们和着隐约透过关着的窗子传入戈登耳中的和缓吟唱,摇晃着纸灯笼,然后两列人由开头向内收,直到变成一组,点着红黄色灯光的灯笼在寒冷苍白的十月黄昏就像一群萤火虫。戈登感到思乡的苦楚,思念他很久前离开的那个濒死的新罕布什尔村庄,乡间那冰冷空旷的美,夜晚的空气中只有萤火虫在闪烁。在那儿,就像在此地一样,随着冬天的到来,一切都在凋零。
没有回头,戈登问教授:“他们在唱什么,那些提着灯笼的孩子?”
教授坐在象棋桌前,满意地研究着他给对手带来的毁灭,他身边的皮文件夹里是两个他将带回家的三明治,还有两包香烟,是每周一次教戈登・米德尔顿德语的报酬。香烟他会攒起来,等到可以去纽伦堡探视时给他儿子。他必须再去申请探监许可,毕竟,连那些大人物都能有访客,他儿子为什么不能?
“他们在唱一首十月节的歌,”教授心不在焉地说,“告诉人们黑夜将会越来越长。”
“那灯笼呢?”戈登・米德尔顿问。
“我真的不知道,一个古老的传统吧,照亮路途。”教授压抑住他的怒气,想把这个美国人叫回来下棋,好完成这场屠杀。虽然这个美国人从未在意过自己征服者的地位,教授却从未遗忘自己作为被征服者一员的地位,或是在他脑海深处,因为自己儿子而起的隐秘羞愧。
戈登・米德尔顿打开窗子,从灯笼里飘上来的充满了整个房间的带着种无比清澈的调子,就像十月的空气一样,是孩子们悦耳的和声。他专心地听着,检验自己刚学会的德语,简单的单词和他们清晰的吟唱令他轻易就理解了。他们唱着:
燃烧吧,火光
燃烧吧,火光
但别烧了我心爱的灯笼
“我还以为他们的父母会有更重要的事情担心,而不是如何做灯笼。”戈登等待着,继续聆听那歌唱:
天上星星闪闪亮
地上我们闪闪亮
然后调子拖长,没有悲伤,在暗淡的光线下听着却觉伤感。
我的光熄了,我们要归家
明早再来
戈登・米德尔顿看到莫斯卡穿过选民街,穿过那一堆灯笼和仍在吟唱的孩子们,分散了灯光。
“我朋友来了。”戈登对教授说,他走到象棋桌边,用食指推倒了自己的王。
教授朝他微笑,客气地说:“还有获胜的可能。”教授害怕所有的年轻人。那些强硬愠怒的德国年轻人带着经年的战争和失败,但他更害怕这些年轻、醉醺醺的美国人,他们毫无来由就会揍人甚至杀人,纯粹只因醉醺醺的愤恨,以及知道他们不会被报复。但米德尔顿的朋友肯定没有危险,米德尔顿先生向他保证过,米德尔顿先生自己也很可靠。他几乎就是个清教徒式的美国佬形象——高高的、笨拙的、松散拼凑起来的骨架,明显的喉结,鼻梁骨突出的长鼻子和方正的嘴,在他小小的新英格兰镇上当老师。教授微笑着回想,过去,这些中学老师是如何奉承教授的,而在现在这种关系中,他的学识和头衔都毫无意义,他才是要讨好人的那一个。
门铃响起,戈登去应门。教授站起来,紧张地整了整他的外套和磨损的领带。他直起自己短短的身体,挺着土豆般的大肚子面对着门。
教授看到个高个子深肤色的男孩,不超过二十四岁,肯定不会比他儿子大。这孩子有双严肃的棕色眼睛和一张黯淡的、几乎阴沉的脸,差一点就算丑陋了。他非常整洁地穿着军官绿,蓝白布块缝在他的翻领和左袖上,标明他的平民身份。他的动作带着种运动员式的随意,如果不是因为它完全没有人情味,就会显得满是轻蔑。
当戈登作完介绍后,教授说:“非常高兴认识你。”然后伸出手。他试着保住自己的尊严,但意识到自己的语调带着谄媚,微笑也出卖了他的紧张。他看到那孩子的眼神变得冷硬,也注意到两人的手触碰之后对方迅速把手收了回去。知道他冒犯了这个年轻人让教授颤抖,他坐下来整理棋盘上的棋子。
“你想来一盘吗?”他问,试图压抑自己抱歉的微笑。
戈登招手让莫斯卡过去,说:“看看你能怎么做,沃尔特,我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莫斯卡坐在教授对面的椅子上:“不要期望太高,戈登一个月前才教会我下棋。”
教授点头,低声说:“请用白子吧。”
莫斯卡开局。教授被棋局吸引,忘掉了紧张。他们都用了简单的开局,这些美国人,但那个中学老师谨小慎微,合理却缺乏创意,这一个则带着年轻人的全部冲动,并非没有天赋,教授想着。同时,他用几步专业的下法瓦解了对方轻率的进攻,迅捷而无情地,他扫荡了那些毫无保护的车、象,屠戮了冲在前面毫无支援的卒。
“你比我棋技高太多了,教授。”那男孩说道,教授注意到他语气中毫无敌意,不禁松了口气。
没有任何过渡,莫斯卡突然用德语说:“我希望你能每周两次给我未婚妻上英语课。要多少钱?”
教授脸红了,这很粗鲁,这种讨价还价,就像他是个商店老板似的。
“您想给多少都行,”他僵硬地说,“但您的德语讲得很好,为什么不自己教她?”
“我教过,”莫斯卡说,“但她想学句子结构、语法那些。每两次课一包香烟可以吗?”
教授点点头。
莫斯卡向戈登借了支铅笔,在一页纸上写地址,然后递给教授,说:“要是兵舍里有人问,把这张字条给他们。地址也在上面。”
“谢谢你。”教授差点鞠躬,“明天傍晚合适吗?”
“当然。”莫斯卡说。
屋外一辆吉普持续地按着喇叭。“肯定是列奥,”莫斯卡说,“我们准备去军官俱乐部,一起去吗,戈登?”
“不,”戈登说,“就是那个布痕瓦尔德出来的孩子吗?”莫斯卡点头,他又说,“让他进来一小会儿,我想见见他。”
莫斯卡走去窗边,推开,喇叭停了下来。“进来。”莫斯卡喊。现在天很黑了,孩子们和他们的灯笼都不见了。
列奥进来后跟戈登握了握手,然后僵硬地对教授说了声:“祝您愉快。”教授鞠了个躬,提起手提箱对戈登说:“我必须走了。”戈登送他去外间的门边,跟他握手告别,然后走到屋后的厨房里。
戈登的妻子正和约尔艮坐在桌边为一些黑市货品讨价还价,约尔艮客气,有尊严又坚定。两人都知道她拿到了个好价钱,约尔艮保证质量。桌边一张椅子上是一英尺高的一堆看上去昂贵的铁锈红羊毛布料。
“是不是很好看,戈登?”安・米德尔顿用一种高兴的调子说道。她是个丰满的女人,虽然有个坚毅的下巴和精明的双眸,她的容貌仍显得性格好又善良。戈登带着他那种缓慢的深思熟虑赞同地哼了一声,然后说:“如果你这边弄完了,我想让你过来见见几个朋友。”约尔艮匆匆把面前的咖啡一饮而尽,开始把桌上堆着的圆铁罐食用油和肉类往他的皮公文包里塞。“我得走了。”他说。
“你下周不会忘记我丈夫做大衣的布料吧?”安・米德尔顿警告地问。
约尔艮做了个抗议的手势:“亲爱的夫人,不会的。最迟下周。”
安・米德尔顿在约尔艮身后锁上后门,然后打开一个橱柜的锁,拿出一瓶威士忌和几瓶可口可乐。“跟约尔艮做生意很愉快,他从不会用劣质品浪费你的时间。”她说完两人便一起去了起居室。
相互介绍完后,戈登靠在一把扶手椅里,忽略他妻子通常的闲谈。他几乎痛楚地感到这幢申请来的屋子带给他的陌生感。住在一堆不带任何回忆的财产之中,没有羁绊,不知是谁挑选出墙上的照片或房间里四散的家具,谁又曾弹过靠在远处墙边的钢琴。这些感觉违背了他的智慧,但是并不新鲜。在加入陆军之前回家看望父母时,他已特别敏锐地觉察到了。在那个家里,被逝去很久的祖先们用过的家具包围着,当他亲吻他父亲和母亲因残酷的北方气候而风干粗糙的脸颊时,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回去了。其他人也不会,那些去打仗或去工厂的年轻人,而这片土地,因它荒凉而寒冷的美而冰凉,只会留下年迈者,他们的白发就像盖住贫瘠山峰的皑皑白雪。他卧室里那张他母亲以为只是幅画的马克思大照片——他曾是多么骄傲于自己的机灵,并对她的无知带着些微轻蔑——可能还挂在老地方。
他妻子准备了酒,很淡,因为威士忌有定额,而她时不时地会用它在黑市上换东西。戈登问列奥:“是不是在你们那个集中营里有些囚犯被同盟军的空袭炸死了?”
“是的,”列奥回答,“我记得,相信我,我们并不憎恨那场空袭。”
“我听说共产党的领袖塔尔曼在那场空袭中丧生,你认识他吗?”就这一次,戈登的语调失去了惯有的冷静,带着一丝丝的激动。
“那件事挺奇怪的,”列奥说,“塔尔曼在那场被说成导致他丧生的空袭后两天,才被送到我们集中营,不久他就又被弄走了。我们听说过宣布他死亡的消息,对我们而言,那只是个笑话。”
戈登深吸一口气:“你见过他吗?”
“不,”列奥说,“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很多犯人头目、模范囚犯都是共产党。他们是第一批被送到集中营里的,所以会得到好点的活儿。无论如何,我听说他们成功弄到了些佳肴甚至酒水,计划用秘密宴会欢迎塔尔曼。但一直没弄成,他总是有特别严格的守卫。”
戈登带着庄严和悲伤的骄傲点点头,压抑着怒火,冲妻子说:“你看到谁才是法西斯的真正敌人了吗?”
列奥恼怒地说:“共产党也不是什么好人,一个囚犯头子就曾非常享受打死老人,他还做了其他很多我当着你妻子的面说不出口的事。”
戈登变得如此愤怒,在他通常都控制得很好的脸上一览无余。他妻子立刻对莫斯卡说:“你何不哪天晚上带着你的姑娘过来,也带上列奥。”他们讨论聚会细节,让戈登有时间恢复。突然,戈登冲列奥说:“我不相信那人是个共产党,他以前也许是,但肯定要么是个叛徒,要么是个冒牌货。”
安和列奥听到这个都大笑起来,但莫斯卡把他尖刻、深沉的脸转向戈登:“那人在集中营里待了很长时间,看在上帝的份上,你难道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列奥几乎是安慰地说:“是啊,他是待在那里时间最长的囚犯之一。”
在他们头顶的一间房里,一个宝宝开始啼哭,戈登跑上楼,抱下来一个看着比他六个月的年龄大得多的健康男婴。戈登换了尿布,骄傲地炫耀他的技巧。
“他比我做得好,”安・米德尔顿说,“而且他很享受做这个,我肯定不。”
“你们俩何不就待在这里不去俱乐部了?”戈登问。
“是啊,”安说,“请一定留下来。”
“我们可以多待一会儿,”莫斯卡说,“但十点左右,我们得跟艾迪・卡辛在俱乐部碰头,他去看歌剧了。”
安・米德尔顿吸了吸鼻子:“我打赌他真是去看歌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