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上的漫步(2 / 2)

“我看见先生到门廊下面休息。我家就在旁边;如果老爷担心不清净……”

“我在这里很好”,泽农说。

“我不想显得太好奇,但是能否问问他们向老爷要多少钱去英国?”

“你应该很清楚他们的价码。”

“我丝毫也不怪罪他们,老爷。季节很短:先生要知道,过了诸圣瞻礼节,出海就不总是那么容易了。但是,他们至少应该诚实……您总不会以为,为了这点儿钱,他们会将您一直送到雅茅斯吧?不,先生,他们会在海上将您转交给那边的渔民,到时候您还得重新付钱。”

“这种办法跟其他办法一样”,旅行者无所谓地说。

“先生难道一点儿也没有想过,对于一个不再年轻的人来说,孤身一人跟三个身强力壮的汉子一起出发,是不是撞大运?一记船桨很快就会落下来。他们会把衣服卖给英国人,神不知鬼不觉。”

“你是来建议我搭乘四季风去英国吗?”

“不是的,先生,我的船不够大。即便是弗里斯兰也嫌远。但是,假如只是想换个地方,先生一定知道,听说泽兰不在国王的控制之中。自从德·拿骚先生亲自任命索努瓦为首领,那里到处都是叫花子……我知道哪些村子给索努瓦先生和德·多兰先生供应粮草……老爷以什么为业呢?”

“我治病救人”,医生说。

“在这些先生的舰队里,您有机会医治漂亮的枪伤和刀伤。只要懂得顺风行驶,几个钟头就可以到达那边。我们甚至可以半夜之前就动身;四季风不需要很大的吃水深度。”

“你怎么避开斯勒伊斯的巡逻队呢?”

“我认识人,先生,我有朋友在里面。但是老爷要把好衣服脱下来,装扮成穷水手……万一有人上船的话……”

“你还没有跟我谈你的价钱呢。”

“老爷觉得十五块杜卡托太多了吗?”

“价钱并不贵。你有把握在黑暗中不会朝着维尔福德开去?”

小个子秃头扮了一个痛苦的鬼脸。

“该死的加尔文派教徒,滚蛋!圣母的仇人!是美鸽让您相信这一套的,是吧?”

“我说的是别人告诉我的话”,泽农简短地回答。

小个子骂骂咧咧地走开了。走出十来步,他又转身回来,他手上灯笼旋转起来。愤怒的面孔又变成一副卑躬屈膝的表情。

“看得出先生消息很灵通”,他换了甜腻的口吻说,“但是不要随便听信别人的编派。请老爷原谅我刚才有点儿急躁,可是,德·巴滕堡先生被捕的事儿,跟我没有一点儿关系。那个人甚至不是这里的船夫……再说,获利也不能相提并论:德·巴滕堡先生是个大人物。先生在我的船上,就跟在圣母的庇护下一样安全……”

“够了”,泽农说。“你的船可以午夜就起航;我可以在附近你的家中换衣服,你的价钱是十五块杜卡托。让我安静吧。”

但小个子不是那种可以轻易让他打消念头的人。他不肯罢休,直到向这位老爷保证,如果大人感到过于疲惫,可以去他家里休息,他要价很低,而且可以明天夜里才出发。米洛队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跟扬斯·布吕尼又不沾亲带故。剩下泽农独自一人,他思忖为何这些恶棍生病时,他会尽心尽力医治他们,而他们身强力壮时,他却恨不能将他们杀死。灯笼又回到四季风的船尾,泽农站起身来。黑夜掩盖了他的动作。他将包裹夹在胳膊下面,往文代讷方向走了大约一公里。到处都会是一个样子。没有办法知道这两个小丑中的哪一个在撒谎,或者说不定两个人说的都是实情。也有可能两人都在说谎,只不过卑鄙的程度不同罢了。谁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希斯特就在很近的地方,但一座沙丘挡住了村子里的灯光。泽农给自己挑了一个避风的低洼处,离涨潮可以到达的界线很远,虽然在黑暗中,潮湿的沙子也能让人感觉到潮水在上涨。夏天的夜晚很温和。等到清晨再改变主意总还来得及。他展开外套盖在身上。星星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只有天顶附近的天琴座闪闪发亮。大海拍打出永无休止的涛声。泽农一夜无梦。

天亮之前,他冻醒过来。天空和沙丘已经染上一抹浅白。上涨的潮水几乎碰到了他的鞋子。他打了个寒战,但是这种寒意本身已经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是一个晴好的夏日。泽农轻轻揉搓一夜未动变得有些僵硬的腿脚,望着没有轮廓的大海催生出转瞬即逝的波浪。自世界形成之初就有了的声音仍在咆哮。他任一把沙子从指缝里流下来。小石子:随着这些原子的流逝,开始并终结一切关于数量的思考。将岩石粉碎成这样的沙粒所需的世纪,比《圣经》里记载的天日还要多。从他年轻时代起,古代哲学家的思考已经让他学会从高处审视这区区六千年,它们是犹太人和基督徒所认同的令人肃然起敬的全部古代世界,是他们根据短短的人类记忆来衡量的时间。德拉努特的农民指给他看过泥炭层里巨大的树干,他们想象这些树干是大洪水的海潮带到这里来的,然而,除了这场人们将一位喜爱葡萄酒的长老与之联系在一起的洪水,还有过其他洪水,正如除了所多玛滑稽可笑的灾难,还有其他火灾造成过毁灭。达拉兹曾经谈起,无以数计的世纪只不过是一次无尽的呼吸持续的时间。泽农计算,明年二月二十四日,如果他还活着的话,该五十九岁了。然而这五六十年如同这把沙子:从它们生发出令人眩晕的巨大数字。在不止十五亿个瞬间里,他在地球上某个地方生活过,与此同时,天琴座在天顶附近旋转,大海在拍打世界上所有的沙滩。五十八次,他看见过春天的青草和夏天的丰沛。到了这个年纪,生与死已无关紧要。

他从沙丘高处看见美鸽扬帆起航时,太阳已经很烈了。这原本应该是一个出门的好天。大船渐行渐远的速度比想象中要快。泽农在他的沙窝里重又躺下来,让热乎乎的沙子消除夜晚在身体上留下的僵硬,透过合上的眼皮来观察自己红色的血液。他像考虑别人的事情一样,权衡着自己的运气。以他的一身装备,他可以迫使四季风掌舵的家伙将他送到“海上叫花子”占据的某个海滩;反之,假如此人想掉头转向国王的船舰,他可以一枪让他脑袋开花。从前在保加利亚的森林里,他用手枪毫不手软地干掉了一个突袭他的阿尔诺特人;就像他挫败贝洛丹的埋伏之后,他更加感觉自己是个男人。然而,今天想到要让这个骗子脑浆四溅,只令他感到嫌恶。以外科医生的身份为索努瓦先生或德·多兰先生效力,倒是个好主意;当初他让汉去投奔的正是他们,然而那时这些爱国者还是半海盗,他们还没有借助近来的骚乱获得现在的权威和财富。在路易·德·拿骚身边获得一个职位并非没有可能:这位绅士的扈从里一定缺少高明的医生。这种游击队员或海盗的生活,与他从前在波兰军队或土耳其舰队里的经历不会有太大区别。万不得已,他甚至还可以在公爵的部队里卖弄一段时间手艺。即便到了战争令他作呕的那一天,希望仍然是有的,还可以步行到世界的某个角落,最狂暴的人类愚行暂时还没有在那里肆虐。这一切并非不可行。但要知道,说不定他一直待在布鲁日也会平安无事。

他打了个哈欠。他对这些选择已经失去了兴趣。他脱掉灌进沙粒变得沉重的鞋子,心满意足地将双脚伸进温暖的、流动的沙层,向更深处探寻,觅到大海的清凉。他脱掉衣服,在上面仔细放好他的行囊和笨重的鞋子,朝大海走去。潮水已经开始回落:到水深齐膝处,他穿行在波光粼粼的水中,任自己随着波浪起伏。

独自一人赤裸着身体,周遭境况跟衣服一样从他身上脱落下来。他重新变成秘术哲学家们的那位亚当·卡德蒙,位于世界的中心,所有其他地方与生俱来和未曾言说的一切,在他身上变得清晰起来并得以宣示。在这天地苍茫之间,任何东西都没有名字:他尽量不去想那只正在捕食的,在浪峰上摇摆的鸟是一只海鸥;而那只有着与人的四肢大异其趣的肢体,在水塘里晃动的奇怪动物是一只海星。潮水还在回落,在海滩上留下贝壳,它们的螺旋线跟阿基米德螺线一样纯粹;太阳在不知不觉中上升,沙滩上的人影变得越来越短。泽农满怀崇敬之情想到,那些被荒谬地看作最偶像崇拜的东西,是可能存在的至善最恰当的象征物,而这个火球,则是离开它就会衰亡的生灵们唯一可见的神。然而,这个想法会让他在穆罕默德或基督统治的任何广场上被处死。同样,这只海鸥是最真实的天使,它比任何等级的天使更是存在的证明。在这个没有幽灵的世界里,残暴本身也是纯粹的:在波浪下跳动的这条鱼,转瞬之间就将是捕食的鸟儿嘴里一块血淋淋的食物,但是鸟儿不会给自己的饥饿寻找恶意的借口。狐狸和野兔,诡计和恐惧,潜伏在他睡过觉的沙丘上,然而猎杀者不会援引法令,声称它们是从前一只具有远见卓识的狐狸宣布的,或者是从一只狐狸神那里继承的;受害者也不会认为自己是因为罪过而受到惩罚,不会在垂危之际表白自己对主人的忠诚。波涛的猛烈并无愤怒。死亡,在人类社会里总是显得猥亵,但在这种孤寂中是清白的。再跨出一步,越过流体与液体之间,沙粒与海水之间的界线,只要一个海浪拍打的力量比平常大一点,他就无法站稳;这种短暂和没有见证的临终痛苦,会减弱死亡的意味。也许将来有一天,他会后悔没有这样死去。但是,这种可能性跟去英国或去泽兰的打算一样,是因前一天的恐惧,或者因未来的危险而产生,它们在没有阴影的此时此刻烟消云散,它们是经思考而形成的计划,并非生存面临的必要之举。过渡的时刻尚未来临。

他回到放衣服的地方,费了一点功夫才找到,衣服上已覆盖了一层薄薄的沙子。大海退潮在短短的时间里改变了距离。他在潮湿的沙滩上留下的脚印,转眼就被波浪吞没了;在干燥的沙地上,风抹掉了一切痕迹。洗涤过的身体忘却了疲劳。蓦地,另一个海边的早晨与这个早晨联系在一起,似乎沙与水这段短暂的间奏十年以来一直在持续:他在吕贝克的时候,曾经跟金银器商人的儿子一起去特拉沃河的入海口采集波罗的海琥珀。马匹也洗浴了;卸下马鞍和鞍褥,它们在海水里濡湿之后,重又变为自己而存在的生灵,不再是平常温和的坐骑。一块残缺的琥珀里,有一只被树脂粘住的昆虫;泽农像透过天窗一样,观看这只被封闭在地球的另一个年代里的小动物,那是一个他根本无法涉足的年代。他摇摇头,像要避开一只讨厌的蜜蜂:现在他常常回到自己的过去那些逝去的时光,不是出于遗憾或者怀旧,而是因为时间的藩篱似乎崩塌了。特拉沃明德的那一天在记忆里固定下来,就如同固定在一种几乎不会消亡的物质里,那是一段美好的生活留下的弥足珍贵的纪念物。如果他再活十年,今天也有可能成为那样的一个日子。

他毫无乐趣地重新穿上人类的外壳。昨天剩下的一块面包,半满的水壶里来自一个蓄水池的水,提醒他即便走到尽头,他的归宿还是在人中间。对人要有所戒备,但也要继续从他们那里得到帮助,并且反过来帮助他们。他在肩上调整好挎包的位置,用鞋带将鞋子吊在腰带上,这样可以再享受一会儿赤脚行走的乐趣。他走在沙丘上,绕开希斯特,觉得那里是沙滩漂亮的皮肤上的一处溃疡。在最近的一处高地上,他回望大海。四季风仍然停泊在防波栅下面;还有几只船已靠近港口。海天相接之处,一叶风帆像翅膀一样纯洁;也许那是扬斯·布吕尼的船。

他避开现成的小路,走了差不多一个钟头。他走在两个山丘之间的凹地上,山丘上长着锋利的青草,他看见一行六人迎面过来:一位长者,一个女人,两个成年人和两个拿着长棍的年轻人。老人和女人在坑坑洼洼的地上行走艰难。这几个人都是城里人的装束。他们看上去似乎不想惹人注意。不过,泽农跟他们说话,他们还是作了回答,看来这位说法语的彬彬有礼的过路人并无恶意,他们很快放下心来。两位年轻人来自布鲁塞尔;他们是信奉天主教的爱国者,想设法加入奥兰治亲王的部队。其他几个人是加尔文派教徒;老人是图尔奈的小学教师,在两个儿子的陪伴下逃往英国;用手巾替他擦拭额头上汗水的是他的儿媳。长途步行让可怜的老人不堪承受;他坐在沙地上歇一会儿,喘一口气;其他人围着他坐下来。

这家人跟布鲁塞尔的两个年轻人是在埃克洛碰上的:他们在别的时候可能会是敌人,但同样的危险和同样的逃亡让他们成为同伴。两个年轻人用崇拜的口吻谈起德·拉·马克先生,后者发誓要将胡须留下去,直至替两位伯爵报仇雪恨;他跟家人一起落草为寇,毫不留情地杀死落在自己手中的西班牙人,尼德兰需要的就是像他那样的人。布鲁塞尔的逃亡者还告诉泽农关于德·巴滕堡先生以及跟随他的十八位绅士被抓捕的细节,是运送他们去弗里斯兰的船夫背叛了他们。这十九个人被关押在维尔福德的城堡里,随后被斩首。小学教师的两个儿子听到这个故事,脸色吓得苍白,担心他们在海边不知会碰到什么情况。泽农宽慰他们:只要给看守港口的队长付了买路钱,希斯特看上去是个可靠的地方;普通逃亡者不太会像国家重臣那样被人出卖。他问图尔奈人是否随身带了武器;他们带了:连女人手中也有一把刀。他建议他们最好不要分开:只要在一起,他们不用害怕渡海途中遭到抢劫;不过,在客栈里和在船上睡觉时最好警醒一点。至于四季风船上那个人,倒是可疑,不过布鲁塞尔的两个壮小伙可以制服他,一旦到了泽兰,应该很容易找到反叛者的队伍。

小学教师颇为费力地站起身来。他们问起泽农的情况,泽农解释说他在这一带行医,也有过渡海的打算。他们不再多问;他们对他的事情不感兴趣。分手时,他送给小学教师一小瓶药水,可以帮助他缓解急促的呼吸。他们一再道谢后告别。

他眼看他们朝着希斯特走去,突然决定跟上他们。几个人同行,可以减少旅途的风险;到了另一边,最初几天甚至还可以相互帮助。他跟着他们走了一百来步,然后放慢脚步,拉开自己与那一小队人之间的距离。想到又要面对米洛和扬斯·布吕尼,他心里事先已涌起一阵难以忍受的厌倦。他突然停下来,朝偏斜方向的内地走去。

他又想到老人发青的嘴唇和短促的呼吸。在他看来,这位小学教师是人类疯狂的一个好样本,他抛弃自己贫寒的地位,漂洋过海,投入血雨腥风,只是为了高声宣称自己信仰大部分人命中注定会下地狱;但是,除了这些疯狂的教理,在焦虑的人与人之间,一定还存在着某种出自他们天性最深处的厌恶和仇恨,有朝一日,当宗教不再成为人们相互灭绝的理由,这种厌恶和仇恨就会寻找其他发泄的途径。布鲁塞尔的两个爱国者看上去理智一点,然而这些为自由甘冒生命危险的年轻人,却得意地声称自己是菲利普国王的忠实臣民;按照他们的说法,只要除掉公爵,一切就会好起来。世界的疾病比这个要根深蒂固得多。

他很快又到了乌德布鲁日,这一次他进了农庄的院子。那个女人还在:她坐在地上,扯青草喂两只关在大篮子里的小兔崽。一个穿短裙的小男孩围着她转。泽农问她要一点牛奶和吃的东西。她苦笑着站起来,请他自己将放在井里降温的牛奶罐子取出来;她患风湿的双手摇不动手柄。泽农转动辘轳时,她进屋里拿出来一点白奶酪和一块糕饼。她道歉说奶质不好,牛奶呈淡蓝色,很稀薄。

“老奶牛差不多干枯了”,她说。“它好像产奶产累了。带它到公牛旁边,它再也不肯。过不了多久,我们也只好吃掉它了。”

泽农问这里是不是利格尔家的农庄。她看着他,神情突然变得戒备起来。

“您该不是他们的收租人吧?我们在圣米迦勒节之前什么也不欠。”

他让她放心:他喜欢采草药,在回布鲁日的路上。不出所料,这个农庄是菲利贝尔·利格尔的产业,他是德拉努特和奥德诺弗的主人,佛兰德斯议会里的要人。就像这位农妇对他解释的,富人总有一长串名字。

“我知道”,他说,“我是这个家里的人”。

她一脸狐疑。这位徒步旅行者身上没有任何华丽的东西。他提起很久以前,自己来过一次这个农庄。一切都跟他记忆中差不多,只不过显得小了。

“如果您来过,那时我也在”,女人说。“五十多年了,我没有离开过这里。”

他记得在草地上吃过饭后,他们将剩菜留给了农民,但他记不起来他们的样子了。她走过来,在长凳上他的旁边坐下来;他唤起了她的回忆。

“那些年头主人有时会来”,她继续说。“我是以前这里佃农的女儿;那时有十一头奶牛。秋天,我们要去布鲁日给他们送咸黄油,满满一车的黄油罐子。如今,大不一样了;他们什么也不管了……再说,我这双手,不能在冷水里干活了。”

她的双手放在膝上,变形的手指交缠在一起。他建议她每天晚上将手放进热沙子里。

“沙子,这里可不缺”,她说。

孩子仍然像陀螺一样在院子里转圈,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也许他有点儿呆傻。她唤他,孩子朝她小跑过来,一股柔情立刻奇迹般地照亮了她愁苦的脸。她仔细揩干净孩子嘴角的唾沫。

“这是我的耶稣”,她温和地说。“他母亲在地里干活,带着要她喂奶的两个孩子。”

泽农问起父亲的情况。他是圣博尼法斯的老板。

“圣博尼法斯碰到了麻烦”,他做出知情的样子说。

“现在没事了”,女人说,“他要替米洛干活。他得养家糊口:我的全部儿子只剩下两个了。我嫁过两次人,先生,我”,她接着说,“我们三个人一共生了十个孩子。其中八个都躺在公墓里了。受这么多苦一点用也没有……起风的日子,小儿子在磨坊主那里打短工,这样我们总有面包吃。他打扫磨坊时还可以拣些碎末。这里的土地太薄,种不了小麦。”

泽农看着破败的谷仓。门框上方有一只猫头鹰,想来是从前有人按习俗用石头砸下来,然后活活钉死在上面的;残存的羽毛在微风里颤动。

“为什么你们要折磨这只对你们有益的鸟?”他用手指着被钉死的猛禽。“这些鸟会吃偷吃小麦的老鼠。”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先生”,女人说,“但这是风俗。再说,它们的叫声预告有人会死。”

他没有答话。她显然有事情想问他。

“这些逃跑的人,先生,他们乘圣博尼法斯……当然,这对大家都有好处。就在今天,我就卖过东西给六个人吃。再说,有些人的样子让人看了难受……可我们还是在琢磨,究竟这是不是一桩体面的买卖。那些逃跑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公爵和国王总该知道他们在干些什么吧。”

“你不一定要打听这些人是谁”,过路人说。

“那倒也是”,她摇着头说。

他在草堆上拣了几株青草,从栅条伸进篮子,兔子嚼了起来。

“如果您喜欢这几只动物,先生”,她用殷勤的语气说。“它们很肥,很嫩,肉质刚好……本来我们准备星期天享用的。一只才五个苏。”

“我?”他吃惊地说。“那星期天晚餐你们吃什么呢?”

“先生”,她说,露出哀求的眼神,“不是只有吃饭……这些钱连同刚才您吃东西的三个苏,我让儿媳妇去美鸽打点儿烧酒。时不时得暖暖心窝子。我们会为您干杯的。”

他给她一块弗罗林,她根本没有零钱找。这在意料之中。无关紧要。高兴让她变得年轻了:说到底,也许她就是当年那个十五岁的姑娘,西蒙·阿德里安森给她几个苏,她行了一个屈膝礼。他拿起包,说了几句客套话,向门口走去。

“不要忘了它们,先生”,她说着将篮子递给他。“您太太会高兴的:城里没有这么好的。还有,既然您是他们的亲戚,请您让他们冬天之前来替我们修一修。一年到头里面都在漏雨。”

他走出来,胳膊上挎着篮子,像个去赶集的农民。道路很快进入一片小树林,然后又来到一片休耕地。他坐在一条水沟边上,将手小心地伸进篮子。久久地,几乎带着快感,他抚摸着这些动物,它们皮毛温润,脊背灵活,心脏在柔软的两胁下面有力地跳动。这些小兔崽甚至不怯生,它们继续吃着东西;他寻思在它们活泼的大眼睛里,反射的是怎样一幅世界和他自己的形象。他揭开盖子,让它们朝田野里跑去。他看着它们消失在灌木丛里,为它们获得自由而感到欣喜,这些淫荡而贪婪的兔子,它们是地下迷宫的建筑师,它们生性胆怯,却与危险周旋,它们除了腰身灵活矫健,毫无装备,它们仅凭借永不枯竭的繁殖力而坚不可摧。如果它们能够避开湖泊、棍棒、石貂和雀鹰,就能继续欢蹦乱跳一段时间;冬天,它们的皮毛将在雪下变白;到了春天,它们又可以重新以青草为生。他将篮子一脚踢进沟里。

接下来一路无事。那天晚上,他在一处树丛下过夜。第二天,他很早就来到布鲁日的城门口,跟往常一样,看守的士兵们尊敬地向他问好。

一到城里,暂时抑制下去的焦虑重又浮上心头;他不由自主地侧耳细听路人的谈话,但是没有听到任何不同寻常的内容,无论是关于几个年轻修士,还是关于一位漂亮的贵族女子的风流韵事。也没有任何人议论一位替反叛者治病,还用假名字作掩护的医生。他到达济贫院正是时候,吕克修士和西普里安修士在对付络绎不绝的病人,可以让他们歇口气。他出门前留的纸条还在桌上;他将它揉成一团;是的,他在奥斯坦德的朋友好些了。这天晚上,他在客栈要了一份比平时精细的饭菜,吃得也比平时慢一点。

<hr/><ol><li>✑原文为拉丁文,本意是“绿色,青绿”,含有“新鲜,活力”之意。&#8203;</li><li>✑指英国女王玛丽(1516-1558),1553年登基。&#8203;</li><li>✑指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1533-1603),玛丽的同父异母妹妹。&#8203;</li><li>✑指路易·德·拿骚(Louis de Nassau,1538-1574)。他与他的几个兄弟一起参与了尼德兰贵族反抗西班牙统治的斗争。&#8203;</li><li>✑原文为拉丁文。&#8203;</li><li>✑见《旧约·创世记》第6-9章,“喜爱葡萄酒的长老”指挪亚。&#8203;</li><li>✑见《旧约·创世记》第18-19章。&#8203;</li><li>✑“海上叫花子”(les Gueux de Mer)是反抗西班牙统治的游击队伍,他们在海岸线上神出鬼没,得到渔民、海盗和英国舰队的帮助,给西班牙军队造成很大困扰。&#8203;</li><li>✑纪尧姆·奥兰治-拿骚亲王,又称沉默者威廉一世(1533-1584),是上面提到的路易·德·拿骚的兄长。&#8203;</li><li>✑9月29日。&#8203;</li></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