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夜色下,她独自静坐在树旁,视野不清使得她的听觉格外敏。感。她察觉到前?方有脚踩过枯叶响起的咔嚓声,有人在浓雾中朝她逼近,不止一个人。
荒山野岭,夜间偷袭,来者不善。
赵锦繁的手在抖,她的马突然?间开始嘶鸣,她装作起身安慰马匹的样子,纵身上马就跑,顺便不忘拔开有人给?她的响箭。
响箭上空,炸开一声火花。赵锦繁不确定?这一带有没有荀子微的人在附近,她只能赌。
身后之人察觉她跑了,立时追了上去。浓雾之中,赵锦繁的马蒙头乱冲,一支支飞箭朝四面八方射来,刺中马背,马匹凄厉一声嘶吼,那群人循声围了过来,很快就要?逼近她。
她闭上眼,屏息静声。几?息间,听见几?声利刃划破皮肉的声音,以?及夜袭她的那群人发出的惨叫声。
赵锦繁睁开眼微愣,心想援兵这么快就来了?
浓雾之中,她看不清援兵的样子,只听夜袭者中有人出声:“来者何人?”
那人答:“西南荀子微。”
“还?有什么遗言吗?”那人顺便问夜袭她的那群人。
第076章第76章
听到来人自报家门,赵锦繁一怔。
还没等那群夜袭者说出遗言,他手上的?剑已经毫不留情切开了那群人的?脖颈。
浓烈的?血腥味在雾中弥散开来,赵锦繁胃里升起一阵恶心?,方才午膳硬吞下去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荀子微很快解决完夜袭者,收起剑朝她?走来。
赵锦繁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侧过身背对?着他,她?抬袖擦了擦嘴,若无其?事地问他:“您怎么也在此?”
荀子微道:“路过,刚巧看见你的?求救。”
赵锦繁不敢想,如果今日荀子微不在此,自己?会?怎样。她?惨白的?脸上挤出一抹笑,对?他道了声:“多谢。”
荀子微看见她?吐在地上的?秽物,问:“你很难受?”
赵锦繁尴尬道:“让您见笑了。”
荀子微取下腰间水囊递上前,道:“要水吗?”
赵锦繁看见他手上那只熟悉的?水囊愣了愣,抿唇道:“不必了,用您的?不合适,我自己?有。”
她?说完,才发觉自己?的?包袱在方才逃亡时不知丢哪了,除了水囊,盘缠和干粮都在里面。
赵锦繁站在原地有些窘迫。
荀子微看了她?一眼,道:“你的?私事办完了吗?”
赵锦繁点头。
荀子微道:“等雾散了,我会?送你下山,到了山下镇上我会?让我的?人护送你回浮州。”
赵锦繁松了口气,又对?他道了声:“多谢。”
荀子微道:“不必,这是交易。我说过,不会?让那群乱党伤你半分,言出必行。”
当然他照例不忘添一句:“你只会?死在我手上。”
他说完看向赵锦繁,似乎是觉得?她?听见这话应该回击些什么,但她?今日出奇安静。
夜深雾浓,前路难行。两人走了一阵,看见山上有一处光亮,走近一看见是一户人家。这户人家的?主人是位年?过半百的?猎户,儿子媳妇去镇上做买卖了,几个月才回来一趟,正好有一间空屋能?住人。
荀子微给了那位猎户一些银子,那猎户便把屋子借给他与赵锦繁留宿。
屋子很小,只有一张榻和几张凳子。赵锦繁搬着凳子勉强拼出一张小床,打?算今晚凑合一下睡这上头。
荀子微看了眼她?惨白的?脸道:“你睡榻。”
赵锦繁问:“那你的?伤?”
荀子微道:“无妨,你的?样子看上去比我更不好。”他说完转身出门,道:“我去弄些水来,你先休息。”
赵锦繁看着他,抿了抿唇:“能?再找些吃食过来吗?”
她?不好意思道:“……我饿。”
荀子微朝她?点头。
赵锦繁坐在榻上等他,等了好些功夫也不见他回屋,起身出去寻他。深夜,那位猎户已熄灯歇下,赵锦繁循着光走到厨房,见灶上蒸着糙饭,荀子微站在灶旁,正握着刀切菜。
赵锦繁看见这一幕愣了愣。
荀子微听见脚步声,回头望了她?一眼:“这里没有现成的?熟食,那位猎户说,厨房有些剩米和白菜,想吃可以自己?煮。”
赵锦繁道:“有劳您了,我……”
荀子微打?断她?的?话道:“不是特意为你做的?,只是我也需要充饥,顺便带上你。”
赵锦繁道:“我不是想说这个,我是想同您说,我不太能?吃葱。”
荀子微道:“我知道。”
赵锦繁微怔。
荀子微道:“你我在禾高乡同住同吃,我还不至于连这一点都察觉不到。”
“不必多想,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他重点补了句。
赵锦繁回道:“我没有多想。”
她?苦笑了声:“只是吃惊还有人那么在意我。”虽然这个人满脑子只是想对?付她?。
荀子微听见赵锦繁说他在意她?,拧眉道:“我了解我的?每一个对?手。”
“你也了解我。”他道,“不是吗?”
赵锦繁微微撇开头,虽然不想承认,但她?的?确很了解站在她?眼前的?这个男人,了解他的?信念,他的?作为,更了解他的?身体?,连他的?胎记在腹下几寸都一清二楚。
荀子微见她?不语,也不再多话。不多时,他端着两碗糙饭和一叠清炒白菜回屋。简单的?清炒他也做得?有滋有味,
比赵锦繁午膳吃的?那些山珍海味还美味。
赵锦繁蒙头扒饭,很快就着菜吃完了一碗糙饭。
荀子微见此愣了愣,问了句:“还要吗?”
赵锦繁笑答:“要。”
荀子微扯了扯唇角,起身出去给她?添饭,连添了好几次,她?才算够。
连日赶路,又遭逢夜袭,赵锦繁格外疲惫,等荀子微收拾完碗筷回屋之时,她?已经闭眼躺在了榻上。
她?听见荀子微吹熄了桌上的?蜡烛,也跟着躺在凳子上。
夜很寂静,大约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赵锦繁梦见了她的母妃。梦里她?的?母妃正惊怒地责问着她:“有没有被别人看见?”她?低头看见自己?被血迹染红的?裤管,才察觉是月信来了。
那好像是她?头一回来月信,她?也不太懂怎么会?这样,只知道自己?不舒服,肚子很疼……
赵锦繁从梦中惊醒,发觉自己的枕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湿了,抬手摸了摸脸,才知这水是从自己?眼眶冒出来的?。
小腹传来熟悉的?酸痛,粘腻的感觉从她身下传来。不巧,她?月信来了。
许是因为前些日子在冷水里泡了大半天,又或许是这些天来日夜不得?停歇太过疲累,这次月信小腹疼得?厉害,她?额前冒了一层冷汗,忍不住闷哼了几声。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她?的?包袱丢了,这里也没有月事带,她?还弄脏了别人的?榻。赵锦繁有些不知所措。
桌上熄灭的?蜡烛,忽又亮起。
荀子微瞥见她?脸上泪痕,问:“你怎么了?”
赵锦繁急忙擦掉了脸上残留的?眼泪,侧过身去背对?着他。她?不知该如何跟一个男人提这种?事,咬了咬牙说了两个字:“月信……”
荀子微愣了愣,默了半晌,对?她?道:“有问题想办法解决就好,哭没用。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
赵锦繁很无力,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做了个梦,眼睛就冒出水来。她?一直不是个爱哭的?人,正如荀子微所说,她?比谁都清楚眼泪解决不了问题。
荀子微问她?:“你需要什么?”
赵锦繁小声回道:“月事带。”
但这种?东西,私密得?很,且是女子贴身之物,深山野岭的?到哪去找?
荀子微面色平静,问她?:“你说的?东西大概长什么样子?”
赵锦繁比划了一阵,形容说大概是一种?布条,里头塞有棉絮,两边缝有系带。
荀子微又问:“你会?针线吗?”
赵锦繁摇头。
荀子微起身出门,没过一会?儿从外面回来。他问猎户要了几块旧布,取来猎户儿媳留在屋里的?针线,坐在桌旁就着烛火,拿起针线照着她?形容的?样子安静缝了起来。
赵锦繁怔怔地看着他:“您……还会?针线?”
荀子微道:“嗯,少时离家,出门在外独自为生,衣裳破了只能?自己?缝补。你说的?东西,应该不难缝,很快就好。你先对?付着应急,等下山再想别的?办法。”
烛火忽明?忽暗照在他侧脸,赵锦繁望着他的?侧脸出神,好一会?儿后垂下眼眸问:“您不觉得?做这事不妥吗?”
荀子微平声道:“更不妥的?事,我们都做了,还差这个吗?”
赵锦繁眼前划过一些不堪入目的?画面,脸上一阵火烧火燎,咬牙道:“别说了。”
荀子微道:“你问的?,我只是陈述事实?。”
赵锦繁扯起被子遮住自己?的?脸,听见被子外传来他的?声音:“我并不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帮你解决问题有什么不妥,你也帮过我。”
“比如擦身。”他好心?给她?举了个例子。
赵锦繁缩在被子里,希望他能?立刻把自己?的?嘴缝起来。
她?在被子里躲了会?儿,听见荀子微道:“缝好了,你试试。”
赵锦繁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接过他缝的?月事带,瓮声瓮气道:“您先出去。”
荀子微闻言,走出屋外,站在门外等了会?儿,听见屋里人道:“好了。”
他进屋问了声:“可以吗?”
赵锦繁道:“……可以。”
他“嗯”了声,又问:“还有什么问题需要解决?”
赵锦繁闷在被中,道:“脏衣还有……被我弄脏的?被单。”
荀子微又出了趟门,回来的?时候带来了干净的?被单:“被单换了,衣裳暂且穿我的?。”
赵锦繁愣道:“穿你的??”
荀子微道:“你也不是没穿过,有什么问题吗?”
赵锦繁道:“我怕会?弄脏你的?衣裳。”
她?顿了顿道:“听说……这样不太好。”
赵锦繁记得?从前宫里有位很得?盛宠的?妃子,侍寝时刚巧来了月事,她?父皇因为沾到了那位宠妃的?血,深觉晦气,而将那位宠妃打?入了冷宫。她?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但并不代?表着别人不介意。
荀子微道:“我沾过的?人血很多,不止你一个。”
赵锦繁愣了愣,心?里不知什么滋味,这种?感觉很奇怪,以前从来没有过,心?跳一下一下的?,在胸口乱撞。
换好被单和衣服,屋里的?烛火再次熄灭。
赵锦繁安静躺在榻上,捂着小腹眉心?紧蹙。
荀子微问:“还有什么问题需要解决?”
赵锦繁觉得?这事他也帮不了自己?,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告诉他了。
“腹痛。”
荀子微道:“需要我做什么?”
赵锦繁抿唇:“煮个姜汤。”
荀子微道:“这里没姜。”
赵锦繁道:“那可不可以……”
荀子微问:“可不可以什么?”
赵锦繁知道从前七妹生病不适,父皇会?讲故事哄她?的?。她?犹豫了会?儿,小声对?他道:“讲个故事?”
荀子微顿了顿,道:“我不会?。”
赵锦繁也觉得?有些强人所难,正想说算了,却听他道:“念《论语》行吗?”
赵锦繁应道:“行。”
他讲书的?声音渐渐传来,赵锦繁的?眼眶不知怎么热了,心?跳又开始一下一下的?,在胸口乱撞。她?想她?知道自己?怎么了。
上天一定是在为难她?。
第077章第77章
赵锦繁从漫长的回忆里醒过神来,心尚还在胸口乱撞,未得平复。
睁开眼,眼前不再?是乌留山上破旧的小屋,而?是国寺厢房古朴雅致的装饰。房中浸润着淡淡佛香,朝阳初升,金色辉光透过菱格花窗照进屋内,在青石地砖上落下一地斑驳光影。
昨夜她在轻水镇上见人?落水,一时间曾经与荀子微在浮州弃船落水后的点?点?滴滴,似潮水般涌进脑海,陌生而?熟悉的记忆纷至沓来,令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之后她回了国寺,在榻上辗转反侧,也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她做了一场很?长的梦,再?醒来已是次日清晨。
院中几个小沙弥正拿着笤帚清扫落叶。昨夜站在窗外等她入眠之人?已经回了皇城。
赵锦繁心里莫名空落落的,不过很?快平复下心绪,继续忙于祈福事宜。
祈福大典,将于今日辰时开始。晨起过后不久,寺中僧人?送来早斋。
用过早斋后,赵锦繁沐浴焚香,穿戴好衮冕,于辰时率一众朝臣登上国寺最高处,在山顶巨型佛像前敬香烧经,祈祷国运昌盛,社?稷安康。
耳畔梵音缭绕,赵锦繁站在山顶朝四周眺望。远处群山苍翠,有不少道观佛寺坐落其中,高低错落。
赵锦繁想起了玉苍山三大名景,除了黄金满地和女鬼浴血之外,还有一景,名曰:神佛满山,说的正是此刻在她眼前这一幕。
这一景说起来与她父皇有莫大关联。
早年大周被迫与北狄议和,赵氏威望大失。她父皇为了安定民心,重?建赵氏威信,指使司天监上奏说天上有“昌隆星”现世,预示大周将在议和后国运昌盛。没过多久,又说玉苍山附近出现五星连珠奇景,称是国家兴旺的大吉之兆。
父皇大喜,命人?将这一喜讯传到大周各地。有位善于钻研的县令猜到了皇帝此举的意图,便在自己管辖之地,假造
祥瑞现世,说当地的蝗虫被皇帝的神威所慑,不敢再?啃食庄稼,竟在一夜之间都死了。
听闻这则奇闻,圣心大悦,立刻晋了这位县令的官,并赐下厚赏,夸他治理有方。其他各地官员得知此事后,一一效仿,争相开始向皇帝报告各地出现的祥瑞之兆。什么黄河水百年难得一遇变清了,天上出现大红祥云啊之类的层出不穷。
她父皇政绩平平,但又有一颗想被天下人?歌颂的心。于是他从这些?天降祥瑞中得到了启发,命人?伪造了“天书”。所谓天书,就是道教中天降符箓的把戏。
他自称梦见皇城丹凤门前有天帝赐下天书,设下道场亲自率领群臣前去?相迎。果见城楼之上挂着一封像模像样的天书,他当着群臣的面,亲自拆开上天赐下的天书。
只见天书上写有一段长诗。大意是说上天将大周交于赵氏,他身为皇帝是天命所归,是神的化?身,只要有他在,大周必能繁荣昌盛。
为了庆贺天书下凡,他还下旨大赦天下,大赏群臣,在各地举办庆典狂欢。紧接着大周各地开始大肆歌颂皇帝,各种阿谀奉承的颂词、贺文?涌现,一时间他仿佛真像一位英明神武受百姓爱戴的君主。
紧接着他为了感谢天帝赐下天书,在玉苍山大举祭祀天帝,而?后下令建造规模巨大的玉清观,用于存放天书。不仅如?此,为了感激上苍信任,他还下令在大周各地修建天信观,各地共计要修建天信观上千余座。
他不仅崇道,也信佛。有一段时期对佛学也很?热衷,因此也曾兴建佛寺,以?图教化?百姓。玉苍山作为龙脉所在地之一,自然?建有不少道观佛寺。此举荒诞,但也不是全无?作用。在当时的确提升了些?赵氏在百姓心中的威望,亦带动了与之相关的产业发展。
但为造天书,建宫观,各项支出繁重?。前段时间赵锦繁翻查国库账册,现今大周每年赋税收入约有四千多万两,而?每年用于“敬神”的费用就要支出一千多万两,足足占去?每年财政总收的三分之一,支出实在惊人?。
荀子微属意制止“敬神”,不过此事不好办。
一则赵氏咬着不肯松口。赵氏中人?并非不知“敬神”劳民伤财,但若不再?“敬神”,岂不就否定了天书,承认了赵氏并非天命所归?赵氏江山还没倒,荀子微就是再?强势,名不正言不顺,凭什么?
二则大周信奉天神者众多,人?们相信不敬重?天神,违逆神明之意,神就会降下大祸,不仅有碍国祚还会祸及子孙后代。
*
祈福完毕,赵锦繁与众臣从山顶沿山道而?下,山上梯田层层,稻叶碧绿。
见此盛景,不乏有臣子出言讴歌赞颂,每一个都要提起沈谏这些?年为天下农事尽心竭力,今有如?此盛况他功不可没。
楚昂眼角抽了抽,合理怀疑这群人?都被沈谏收买了,并且他猜测沈谏不止这一招。
果然?没走多久,就见梯田中央有一熟悉人?影,身形修长,皮肤苍白?,不是沈谏又是谁。
沈谏正站在田间与农人?交谈,仔细查问附近屯田状况。
见此情形,赵锦繁身后几位臣子又不禁感叹。
“沈相真是尽心尽责,凡事亲力亲为,实乃我等为官之人的楷模。”
“我?大周有沈相这般良臣,何愁不繁荣昌盛。”
楚昂听得牙酸到不行。
那头沈谏留意到动静,朝这边看来。“偶遇”圣驾,沈谏受宠若惊,刚向赵锦繁行完礼,忽听一阵小儿啼哭之声。
田间不知哪来的稚童,恰在此时摔了个狗啃泥,哇哇大哭起来。沈谏连忙走上前,温柔地把孩子抱在怀中,不嫌孩子身上脏污,抬袖帮孩子擦去?脸上的泥。
赵锦繁道:“沈卿日后必定是位慈父。”
沈谏笑道:“臣,谢陛下盛赞。”
楚昂看他不顺眼,朝他“哼”了声。
这一哼,沈谏怀中的小儿忽然?又哭了起来。沈谏一脸无?奈提醒道:“少将军,你吓到孩子了。”
楚昂:“……”
二位爱卿你来我?往间,赵锦繁低头去?看田里的稻谷。这些?稻谷与她记忆中在浮州见到的一模一样。
*
夜间,赵锦繁在禅房誊抄完经文?,回到厢房。刚回厢房不久,怀刃前来求见。
赵锦繁朝怀刃身后望了眼,没见他的主人?。
怀刃向赵锦繁递上一封折子,禀道:“君上事忙脱不开身,托我?将此物?带给您。”
赵锦繁从怀刃手里接过折子。坐在灯火前,翻开荀子微送来的折子。
这是一封来自浮州的公文?,乃是现任浮州知县高朗所奏。这封公文?上报说,浮州有位娘子,种出了能在北方一年三熟的稻子。
折子里夹着一束稻穗,眼下明明是五月,这束稻穗却金黄分明,粒粒饱满。
赵锦繁看着手上金黄的稻穗,唇畔漾开笑意。
深夜,赵锦繁躺在榻上辗转反侧,她想了许久,起身走到桌旁,拿起桌上的稻穗,眼珠滴溜溜一转。
*
次日清晨,自国寺传出消息,称陛下突发怪症,昏迷不醒,群医束手无?策。
消息不过一个时辰传到了皇城,摄政王大惊,集议中途,离开皇城赶赴国寺。
张永站在宣政殿门外看向荀子微骑马远去?的背影,道:“我?还从没见君上那么着急过。”
朱启拍了拍他的肩道:“着急赶着去?收尸吧。”
*
荀子微马不停蹄赶到国寺,未等侯在院内众人?向他行礼,不顾寺中人?眼光,快步入了厢房。
厢房内静得出奇,香炉内檀香袅袅,窗门紧闭。荀子微一眼望见里屋屏风后的榻上,躺着个人?。他没多想,走到榻前,声音有些?哑,唤道:“陛下。”
榻上的人?一动不动,荀子微轻轻拍了拍躲在被子里的人?,忽觉不对劲,人?的身体怎么可能那么软?荀子微眉心微蹙,抬手掀开被子,却见被子里躺的不是人?而?是枕头。
正疑惑,脖颈处忽一凉,一把匕首抵了上来。身后拿匕首的人?,朝他俏声笑了笑。
荀子微“呵”了声,低头看了眼抵在自己颈上的匕首,问身后之人?道:“不是说病了,昏迷不醒吗?”
身后之人?道:“装的,骗人?的。”
荀子微又问她:“怎么骗过别人?的?”
身后之人?手里握着马球在他眼前晃了晃:“在一本偏门古籍上学的,把这东西夹在腋下,脉搏就会变得微乎其微几乎没有了。”
荀子微道:“为什么这么做?”
身后之人?道:“为了省一大笔钱。”
荀子微低头思索她想省哪笔钱。
身后之人?忽对他笑道:“有件事您发现了没?”
荀子微问她道:“什么事?”
赵锦繁紧了紧抵在他颈上的匕首,道:“把您骗过来杀,太容易了。”
“是吗?”荀子微抬手捏住她拿匕首的手腕,稍用力往前一扯,反手夺过她手中匕首。
匕首“哐当”一声掉地,赵锦繁被他用力一扯,失去?重?心往前倒去?。
荀子微立刻上前托住她,那手正好扶在她腹部。
赵锦繁看了眼他扶在自己小腹的手,心猛地一跳。怀孕第三个月,孩子已经微微有些?撑起小腹。
她不知所措地捉住他放在自己小腹上的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半天才挤出一句:“我?……我?这里胖了。”
荀子微道:“是有点?。”
他手心的温热隔着轻薄衣料从小腹传来,赵锦繁眼睫颤了颤,抿着唇小声道:“都怪你。”
荀子微似乎很?高兴,朝她笑道:“嗯,怪我?。”
第078章第78章
赵锦繁站稳,拨开?他放在自己小腹上的手,道:“都?怪您做的饭菜口味太好,害朕吃多了。”
荀子微笑道:“你的脉案上说,你的饮食不能一味清淡,菜品的种?类要丰富,还需要多吃肉,气血才恢复得快。”
赵锦繁抬手放在小腹上,光明正?大摸了摸她的小公主,道:“那这里过些时日还会变得更?大。”
荀子微温声?道:“抱歉,我的责任。”
赵锦繁抚着小腹抬目凝向他,
问:“你的什?么责任?”
荀子微愣了一瞬,正?想说些什?么,门外传来楚昂与?沈谏的争执声?。
赵锦繁朝他“嘘”了声?,跑回榻上闭眼躺好,睁开?一只?眼,轻声?对荀子微说了三个字:“配合我。”
荀子微知道她是要他配合她装病,低声?道:“给我个配合你的理由。”
赵锦繁闭着眼道:“我会给您一个大好处。”
荀子微一愣,目光不经意落在她张合的唇瓣上,但又觉得她说的不可能是那方面的事,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很期待……你给的好处。”
过了不久,门外响起求见的声?音。荀子微道了声?:“进。”
楚昂快步走到榻旁,朝荀子微行过一礼,忧心忡忡地看向赵锦繁,道:“昨夜里还有说有笑好好的,今早忽就病倒了,这病来得突然,不见其他症状,只?是昏睡不醒,奇怪得很,大夫也束手无策。”
沈谏跟在楚昂身后走了进来,低头行礼时瞄见床角边丢着把匕首,意味深长地望向荀子微。
荀子微瞥他一眼,若无其事地挪脚,将匕首踢进床下?藏起,道:“过后我会延请名医再来看看。”
沈谏扯了扯唇角道:“陛下?乃天?子,得上天?庇佑,必定吉人天?相,相信不会有大碍的。”
荀子微眸微敛道:“但愿如此。”
然而事与?愿违,赵锦繁这一病就病了三日。很快皇帝得了怪病昏迷不醒的消息就传遍了民间。
“听说这病奇得很,不止宫中御医束手无策,连摄政王请来的那些专治疑难杂症的名医也无能为力。”
“我听我那位在宫里当差的婶娘说,陛下?昏迷不醒,不吃不喝已有三日。”
赵氏宗族听闻赵锦繁一病不起,焦急万分,纷纷将目光投向荀子微。一手扶植的傀儡倒了,也不知荀子微会有什?么动作?
深夜,国寺厢房内。荀子微正?替传闻中已经三日不吃不喝的陛下?码菜。
“你这病差不多是时候该好了。”他对她道。
赵锦繁道:“嗯?”
荀子微道:“你要是再多病几日,照道理我就该考虑重新找个人代替你的位置。”
赵锦繁道:“您不会。”
荀子微垂眸盯着她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是觉得我……舍不得吗?”
“那倒不是。”赵锦繁眼一抬,“是因为没有人能代替我,我是最好的。”
荀子微失笑:“陛下?好生狂妄。”
赵锦繁瞥他一眼,挑眉:“不过您说的对,朕是时候该醒了。”
当夜,国寺后院厢房吉光乍现,昏迷已久的陛下?在祥瑞的红光照耀下?苏醒。只?见已经三日不吃不喝的陛下?面色红润,丝毫不见病态,反而精神抖擞,气力充沛。
群臣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在玉苍山闭关多年,年逾两百有余,已成半仙的王道长现世解惑,他称陛下?并非是得病,而是遇仙。
赵锦繁直言王道长是她的知音。原来她不是昏迷,而是在玉苍山龙脉所在之地,受上天?感召,神游去了天?界。她在天?界见到了已位列仙班的赵氏先?祖,以及她早逝的父皇。
父皇见了她之后,耳提面命,告诫她要做一个明君,以百姓和社稷为先?,治理好赵氏江山。
她父皇还要她做一件事。他说他如今已位列仙班,当初天?帝赐给他的那封“天?书?”,他想亲自保管,请她将那封天?书?葬进帝陵。
赵锦繁的这番言论一出,外界纷纷质疑。但谁也无法?解释,为什?么她多日不吃不喝,面色还日渐红润?她苏醒当日天?降吉光是怎么回事?
不仅这些无法?解释,苏醒后她还亲自绘出天?宫图,将那日神游去天?界的景象一一画了下?来。这些图中将赵氏历代帝王的样?子都?画了出来,其中高祖的人像画得十分惟妙惟肖。
年近花甲的赵氏族老们为之惊叹。其他人的模样尚能照着流传下?来的帝王像画出来,但高祖却不能。因为高祖的帝王像,早在五十年前就遗失了。现年只二十有一的赵锦繁如何能画得出高祖的样?子?
如果?说一件是巧合,几件加在一起,实在是匪夷所思,让人渐渐相信真有其事。
赵锦繁一个人当然做不到这些,但她还有位好仲父。这位好仲父在她昏迷数日里日日提着满满一食盒美味菜肴来见她,她没胖就算不错了。
至于所谓的天?降祥瑞红光。只?要将红色透光的纸贴在灯笼上,灯笼就会照出红色的光,在屋檐里侧多挂几盏,从外头看来就像吉光普照。
高祖的帝王像在五十年前就遗失了,但西南荀氏秘库里却有多年前复刻的拓本?,身为荀氏家主的荀子微自然是见过的。
赵锦繁画完大体天?宫图后,请她无所不能的仲父,仿着她的画风,将高祖人像添了上去。
从荀子微手中拿到完工的天?宫图时,赵锦繁不禁惊叹:“您仿得也太像了,简直就跟我亲自画似的。”
荀子微道:“我了解你身上每一点。”
赵锦繁想到了什?么,问道:“你对每个敌人都这么了解?”
“不。”荀子微道,“只?对你。”
赵锦繁仰头与?他对视,又问:“为什?么呢?”
荀子微垂眼,入目是她颤动不止的眼睫,有什?么东西在心口汹涌作祟,几欲喷薄而出,良久,他克制地答道:“你是我……特别的敌人。”
赵锦繁眼里映着他的轮廓,笑问:“那跟你……的敌人密谋,感觉如何?”
荀子微答说:“很不错。”
*
当今天?子神游天?界遇先?帝一事,很快传得人尽皆知。大周以孝义为先?,五月中,天?子遵先?帝旨意,亲赴皇陵将“天?书?”落葬于先?帝陵墓之中。
闲暇时,张永问沈谏:“您说这陛下?神游天?界遇先?帝一事,到底是真是假?”
沈谏靠在丞相府水榭亭中的躺椅上,道:“这个问题你不该问我,而该去问问你最敬重的君上。”
张永:“啊?”
“不过嘛……”沈谏道,“无论是真是假,对社稷而言都?是件好事。”
“那倒是。”张永道,“前两年用来存放天?书?的玉清宫遭雷击焚毁,一直有人提议重建修复,若要重建那可又得花费多少人力物力。先?前君上一直咬着这事不松口,如今这天?书?随葬进了皇陵,那原来用于存放天?书?的玉清观就没必要重修了,可为国库省下?好大一笔。”
“这一招着实妙,既不否定赵氏是天?命所归,又解决了天?书?的问题。如此一来,也算给了赵氏中人一个可下?的台阶,让他们别再对‘敬神’一事紧咬着不放。”沈谏笑道,“只?怕我们这位陛下?想要省的不止这一笔钱。”
果?如他所料,没过几日,赵锦繁在朝会上提及:“修建上千座天?信观劳民伤财,上天?有好生之德,也不愿见苍生黎民因此而受疾苦。故朕决意停修天?下?宫观。”
此言一出,即刻遭到了敬神派的反对。无非就是怕不敬天?神遭到报应之类的言论。
赵锦繁听见这些言论,没有斥责那些人愚昧迷信,反站在那些人的角度上,语重心长地说:“朕理解诸位所忧,既然诸位心有顾虑,不如就听听看上天?的意思如何?”
听了这话的众臣面面相觑。
次日,风清气朗。赵锦繁在皇城天?台设下?祭天?仪式。文武百官齐聚天?台,荀子微站在百官最前侧,离她最近的地方,安静注视着她。
赵锦繁沐浴焚香,穿戴礼服,一步一步走到高台之上的龙纹香案前,向上天?呈上祭文。
祭文上用云篆写下?,赵氏先?祖第十六代皇孙锦繁,属意停修天?下?宫观,提请天?神批示。
她站在高台之上开?口向天?启问,倘若天?神同意祭文上所言,就请降下?祥瑞的吉雨。
祭文呈上后,一炷香过去,天?色丝毫没
有变化。底下?有几个敬神派的臣子脸色变了变。
又过了一炷香,天?上还是没雨。有臣子开?始焦躁不安。
等?到第三柱香过去,天?上还是没雨,底下?臣子开?始忍不住了。张永身为祭天?礼官,上前向赵锦繁传达底下?群臣的意思,说:“要不还是算了。”
他们怕上天?怪罪。
赵锦繁闭了闭眼,坚定地站在高台之上,没有要放弃的意思,向上天?起誓:“朕身为一国之君,为万民之主,是朕决意停修宫观,倘若上天?要怪罪,那就只?怪罪朕一人便可,与?朕的臣子,与?天?下?生民皆无干系。朕愿承此罪,祈求上天?允准停修天?下?宫观。”
诸臣闻言皆静。
不多时原本?晴朗的天?空阴云密布,雨水一滴接一滴地从天?上落了下?来。
广场之上,众臣皆喜。
“是雨,老天?下?吉雨了。”
赵锦繁长长松了口气。虽然司天?监早测算过午后差不多这时辰会有雨,不过这雨也来得太迟了些!
祭天?仪式毕,赵锦繁回了紫宸殿,正?喝着姜汤,荀子微过来看他的兔子。
他神情很严肃,轻嗤了一句:“胡闹。”
赵锦繁朝他笑笑。
荀子微看着她的笑容想,他比谁都?明白,她是最好的。
赵锦繁道:“天?下?宫观停修,每年省下?的那笔敬神费,可以干不少有用的事。”
荀子微道:“比如呢?”
*
不久后,浮州,禾高乡。田里金色稻穗遍野。
小高县令跑着来田里找离娘,告诉她京里破天?荒拨了一大笔款项给浮州。
离娘笑了,她想来年,来年的来年,浮州会越来越好,以后的浮州也许会是大周的粮仓也不一定。
第079章第79章
不知不觉间?五月已过半,赵锦繁看着自己越来越大的肚子发愁。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三个半月多,快将近四个月大了。好在她?的肚子还不怎么显怀,加之这阵子天气渐热,衣裳穿得宽松,倒还不怎么引人注意。不过孩子只会越长越大,再过阵子她?这肚子怕是怎么遮也遮不住了。
国寺祈福结束,近日朝中无甚大事,一派祥和宁静。
自她?从?马上?摔下醒来至今,已过去?两月有余。不日便是定国公寿辰。赵氏垂危,定国公作为保皇派中流砥柱,这些年对赵锦繁扶持有加。
赵锦繁亲绘了一副寿比南山图为其贺寿。定国公府钟鸣鼎食,兴盛百年,是京中出了名的豪富之家,府中珠宝玉石,宝马悍驹应有尽有,什么都?不缺,想送份能表现诚意的寿礼着实不易。为了画好这副贺寿图,赵锦繁自两个月前便开始准备,终于在寿宴前一日完成了这副画作。
她?拿着这副刚画完的贺寿图去?了长阳殿,请荀子微品评:“怎样,还好吗?您觉得这画可还有什么地方需要修改?”
荀子微仔细瞧了瞧,道:“画功极好,布局精巧,无需修改。不过……”他顿了顿道:“我觉得比起寿比南山图,定国公大约更喜欢美人群舞图。”
赵锦繁:“……”她?要是真送了美人群舞图,楚昂怎么也得跟她?赌气三年以?上?。
看完画,荀子微留赵锦繁用了晚膳,晚膳期间?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几度欲言又止。
赵锦繁问他:“您怎么了?”
荀子微看了她?一眼,默了许久,摇头笑了声,前言不搭后语地道了句:“算了。”
*
次日,定国公在玉泉山庄设下宴席大宴宾客。黄昏,玉泉山庄笙歌丝竹声不断,香车宝马络绎不绝。
赵锦繁随荀子微一道前去?玉泉山庄赴宴。定国公楚骁携夫人宋氏及众宾客,赶赴前院迎候。君臣礼遇过一番后,众人一一落座。
这席间?座位怎么坐,大有讲究。赵锦繁与荀子微自不必说,身份最尊贵,坐在最上?首正中央的位置。
离定国公最近的位置的两个位置,坐的是他平日往来最密切的人。一位是多年来与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并肩作战的好友傅凛傅老将军。另一位则是大周曾经的宰辅冯文。
傅老将军与定国公年纪相近,身形高大,面容刚毅,坐在席位上?背挺得笔直,看上?去?精神矍铄,气势十足。
冯文年轻时?是个典型的白面书生?,眉清目秀,温和儒雅,年纪上?来后言谈举止透出几分历遍官场的圆滑与老辣。
如果说傅老将军是定国公的良师益友,那冯文绝对是与他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冯文最懂官场风花雪月那一套,与定国公那可说是相见恨晚。
冯文身后坐的是沈谏和张永等人,这些人大多出自他门下。
楚昂意外?也在席间?。据说是因为宋夫人百般相邀,他看在宋夫人的面子上?,才勉为其难同意出席寿宴的。
他人虽来了,却偏要坐在离定国公最远的位置。言怀真一惯低调,无论参与什么宴席都?习惯坐在最不引人注目的位置。楚昂为了远离定国公,只好委屈自己,坐在了相比较而?言稍微比他爹不讨厌那么一点的言怀真身旁。
楚昂在位置上?坐定后,抬头朝坐在上?首的赵锦繁瞥了眼,见赵锦繁也正朝他的方向?看来,正想笑却发现赵锦繁的视线越过他,落在了坐在一旁的言怀真身上?,脸顿时?一沉,怒瞪向?言怀真。
言怀真:“……”
坐在赵锦繁身旁的荀子微也留意到了她?的视线,目光微敛。
沈谏正与冯文饮酒,余光瞥见了他看她?,她?看他,他看他,他看她?看他这一幕,嘴角扯了扯。
赵锦繁没?留意到身旁人的目光,看了言怀真几眼,收回视线低头沉思。
自那夜从?轻水镇上?回来以?后,失去?的那三年记忆开始一点一点回到脑海。起先是记起了与荀子微在浮州弃船跳水后的点点滴滴,再接下来又有一些别的片段涌入脑海,大漠黄沙,美酒丝绸,还有关于那夜的事。
赵锦繁记得那夜,她?未着寸缕躺在榻上?,身上?都?是未干的汗水,染得鬓发微湿,小腹酸酸胀胀的,她?摁了摁,里?头的东西溢出来了些,弄脏了被单。
正觉羞赧不适,如意突然来禀,说言怀真有急事求见。她慌里慌张地起身走?到镜前,发觉颈上?和胸口有几处不堪的红印。这让她实在没法见人,情?急之下只好拿着水粉和颜料盖了盖,找了件有领子衣裳穿上,出去?见言怀真。
她?腿软得不行,留在小腹里?边的东西时?溢时?不溢的,怕被察觉出什么,只好小步挪着去?了正堂。到了正堂她?立刻找了椅子坐下,并拢膝盖。
言怀真朝她?行过一礼,正打算要开口道明来意,抬头看见她?的样子愣了愣,之后他一直低着头不敢直视她?。
她?记得那夜言怀真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一张纸条,看上?去?像是一封信。他拿着信,同她?讲了些什么,好像要查什么事,但具体?要查什么,她?尚记不太?清,只记得会面的最后,言怀真说待他有头绪后,会再来同她?细说。
离那晚已经过去?三月有余,也不知言怀真查出什么头绪没有?
赵锦繁叹了口气,抬头见荀子微正在看她。她忽想到了什么,红着脸躲开他的视线。
荀子微见她?躲他,垂下眼问:“我是不是做了什么惹你不快的事?”
赵锦繁抿着唇不答,心想可能正相反。
不多时?,寿宴之上?,来了一位身姿曼妙的琴姬,为定国公奏乐贺寿。轻柔悠扬的琴声自琴姬纤细十指间传来,美人奏乐,定国公甚是喜爱,笑逐颜开。
楚昂连瞪了他老爹好几眼,但他老爹无视了他,继续欣赏美人。宋夫人见此长长叹了口气,无奈摇头。
台上?那位琴姬连连朝定国公抛去?媚眼,忽然原本悠扬的琴声一顿,乐声陡然由轻柔变得激昂。铮铮铮几声琴响,如战场马蹄声起,柔婉小调变成了出阵曲。
这气势磅礴的乐声一出,赵锦繁陡然一愣。
随着记忆逐渐恢复,她?终于清楚了如意那晚听到的那段气势磅礴的琴声是怎么回事。
那根本就不是在切磋琴技。而?是
……
赵锦繁正想得出神,忽听台上?琴声断了。抬头望去?,见楚昂气冲冲走?到台上?,指着那奏乐的琴姬怒道:“谁让你弹这曲子的?滚!”
琴姬委屈不已,泪眼涟涟望向?定国公,却见定国公脸色比楚昂更难看。
冯文瞪了那琴姬一眼,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还不快滚。”
琴姬吓得跌坐在地,不知所措。
宋夫人瞥了管事一眼,管事立刻待人将那位琴姬“请”了出去?。
傅老将军站起身,拍了拍定国公的肩膀,长叹了一声。
张永望着眼前这场景,目瞪口呆,讷讷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沈谏拿着酒盏,回他道:“这位琴姬是老师为替定国公贺寿,特意请来的。原本说好只弹些江南情?曲,谁知这位琴姬主意太?大,私自改了原定的曲目,奏了一段出阵曲,想来是觉得这样能博得定国公另眼相看。不过很不巧,这曲子弹不得。”
张永问:“这是为何?”
沈谏告诉他道:“因为她?刚刚弹的那首出阵曲,是少将军的生?母,定国公从?前那位原配陆夫人最拿手的曲子。”
张永想到一些关于那位陆夫人的传闻,摇头叹息。
好好一场寿宴,被不合时?宜的人搅和了。
楚昂愤然离席,赵锦繁很清楚他气愤的原因,担心他出事,同身旁随侍交代了几句,借口去?院里?吹风,起身跟着楚昂的脚步追了出去?。不过他的步伐太?快,赵锦繁肚子渐大也跑不快,追到花园就追丢了。
正着急,身后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一回头,见荀子微拿着她?的披风站在她?身后。
“虽说快要入夏,但夜里?风凉,陛下还是套上?披风比较好。”
第080章第80章
赵锦繁接过荀子微手中?披风披在身上,仰头对他道:“多谢仲父。”
荀子微垂眸凝了她一会?儿,道:“我……也很担心?子野,他应该还在这山庄里,走吧,我随你?一起去寻。”
赵锦繁愣了愣,应了声好,朝他笑了声道:“看不出来您也这么关心?子野。”
荀子微淡淡地“嗯”了声,随她一齐沿花园石子路往前而去。
赵锦繁边走边与他说道:“您知道子野母亲的事吗?”
荀子微回她道:“清楚当年瀛洲攻防战之事,至于别的事,或曾听过一些,但不多。”
赵锦繁道:“还记得?先前你?我去长街看斗文会?那会?儿,在街边书摊上看到过许多和定国公有关的艳情……咳咳野闻小册子吗?其?中?有一本?名叫《楚将?军夜探陆娘子窗》的。”
“记得?。”荀子微记得?她当时还站在书摊前,翻过这册书,但没有翻看记录他战绩的小册子时间久。
赵锦繁道:“陵州陆氏世?代?将?门,长女陆明姝,姝色无双,风姿卓绝,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定国公楚骁为?求美人一顾,跑死两匹马,连夜赶来相见。《楚将?军夜探陆娘子窗》说的正是此?事。时人皆道此?二人郎才女貌,恰如一对璧人。”
不过楚昂的母亲并非这位拥有傲人美色,明艳大方,才德兼备的陆氏嫡长女,而是这位嫡长女众多庶出妹妹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位。
年轻时的定国公,家世?显赫,样貌出众,又有战功在身,样样都拔尖,引得?无数贵女芳心?暗许。
他这人没别的嗜好,唯爱招惹美人,风流债多得?数也数不清。彼时他连夜赶来与陵州陆氏长女相会?,被美人拒之门外。
虽然楚骁家世?样貌样样都好,对她也很应勤,但陆明姝一点也不喜欢他这样的风流种子,她就喜欢像傅老将?军那样刚毅威武不爱笑,又不经?逗的男人。
楚骁正懊丧不已,从美人窗前离开。路过前院之时,见府中?一穿戴尚可的婆子正仗势欺压一位身形瘦小,弱柳扶风的姑娘。怜香惜玉之心?顿生,忙上前替那位姑娘解了围。
他解救的那位姑娘是府上的三娘子,名唤有容,是家主通房所生,那位通房长相普通,平日不受家主待见,连带着她所生的女儿也不受家主待见。
陆有容在家中?日子过得?并不好,母亲早逝,父亲不管,她话少不会?讨主母欢心?,自小没少受人欺凌,鲜少有人愿意为?她出头,楚骁为?她出了头,她很感激,忙抬头向那位帮她的人道谢。她这一抬头,却是晃了眼,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位仗义的郎君,看得?入了迷。
楚骁却在她抬头的那一瞬略感失望,原以为?是英雄救美,但很遗憾眼前这位姑娘长相实在没什么过人之处,相貌过于普通。他未作停留,策马走了,陆有容却将?他的身影刻在了心?里。楚骁分毫未将?自己随手解救的这位姑娘放心?上,用他的话来说,爱慕他的姑娘实在太多了,不是貌美如花,又没什么特别的长处,他哪记得?住?
后来陆明姝和傅凛成了亲,楚骁也懒得?再往陆家跑了。直到有一年,楚骁与陆家人一同受命,在陵州剿匪,在陆家借宿了一阵。借宿期间他还是死性不改,与陆府诸位美人之间暗流涌动。今日与二娘子狩猎,明日教六娘子学经?,至于三娘子陆有容,因为?相貌平平又过于无趣,并未入得?他眼。
陆有容一直在旁默默看着他。楚骁这种情场老手如何能看不出这位时不时与他“偶遇”的三娘子是何心?思。这位三娘子每次见人都低着个头,唯唯诺诺的样子,胆子也很小,说话从来都是怯怯的,不敢大声,不仅如此?,她整个人看上去阴沉沉的,一点也没有将?门之女的豪爽大气。
楚骁生性豪放不羁,最不待见扭扭捏捏的人,实在看不上她这样的,从来不多给她眼神?。那位三娘子大概也读懂了楚骁的意思,渐渐不再与他“偶遇”。
之后他忙于剿匪,也就渐渐淡忘了这事。再后来他在剿匪时不慎中?了匪徒的美人计,被下了大量欢药,虽清剿了那群匪徒,但自己也因为?中?药神?志不清跌落山崖。
浑浑噩噩间有位姑娘救了他,给他擦汗,喂他水喝,但他神?志不清,错把那位姑娘当成了解药。一夜过后,他的毒解了。人清醒后,那位在夜里躺在他身边的姑娘却不见了。他没看清那姑娘的模样,但记得?那位姑娘身上的味道和她小声呼喊的声音,很快就找到了当天?晚上的那位姑娘。
他找到那位姑娘的时候,那位姑娘正被主母罚跪在门外,斥责她胆子肥了,敢夜不归宿。那位姑娘还是和从前一样低着头一声不吭。
她的主母威胁要将?她嫁给一位老鳏夫做填房,她还是一声不吭,不知是因为?对主母言听计从,还是因为?过于胆怯。
楚骁看不下去了,直接冲上前把跪在地上的她拉了起来,道:“我娶她。”
在场诸人都愣了,尤其?是陆有容,张着嘴好半天?,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楚骁问她:“你愿意吗?”
陆有容终于吭了声:“愿、愿意。”
楚骁娶了陆有容。陆有容知道他对她有同情,有责任,但没有爱。一见不倾心?,更没机会?日久生情。成亲没多久,大周与北狄开战,定国公赴往前线退敌。
离京前陆有容弹了一首出阵曲为?他送行。她看上去很怯懦软弱,弹起出阵曲来却铿锵有力,气势十?足。楚骁问她怎么会?弹这个?
她说这曲子很鼓舞士气,她父亲很喜欢,她学了这曲子,但没机会?弹给她父亲,所以就弹给他听。因为?他跟她父亲一样是位英雄。
这仗一打就是很多年,楚骁几乎没怎么回过京。每年冬至,陆夫人都会?赶赴前线探望他。大周败多胜少,楚骁难免颓丧,每次他精神?萎靡,陆夫人都会?弹这首曲子鼓舞他。
仗打了一年又一年,仿佛看不到尽头,每次陆夫人要从前线回京时,都说希望以后不要再分离。有一年楚骁在她说完这句话后,没放她走,多留了她一夜。
后来,她再去探望他的时候,身边就多了个楚昂。
赵锦繁道:“您知道吗?子野小时候在祈愿河灯上写的愿望,是想变成一个和他父亲一样保家卫国的大英雄。”
荀子微并不想知道,但“哦”了声回应她。
小时候楚昂每年最高兴的事,就是等冬天?和陆夫人一起去前线探望父亲,直到他七岁那年。
那一年大周接连战败,定国公转至瀛洲与北狄进?行攻防战。时值冬日,北方
气候严寒,定国公命人用水泼城墙,在城墙上形成一层冰甲,使敌人无法顺着城墙攀爬攻入。一连焦灼十?几日,未有胜负。
北狄粮草补给将?尽,大周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将?士们都憋着一股劲,守在城门前,寸步不让。
敌军诡诈为?破城门,施计去抓来前线探望定国公的陆夫人和楚昂。护送母子的士兵,拼尽全力只救下了楚昂,陆夫人却落入敌手。
敌军将?陆夫人带到城门前,逼迫定国公打开城门,如若不然,他们就杀了陆夫人。
定国公看着敌军手里瑟瑟发抖的妻子,想到自己作为?一国将?首的使命,又想到妻子这些年对他全心?全意的爱和等待,迟迟下不了决断。
敌军将?领看着手边怯懦的妇人,用蹩脚的汉语对她道:“不想死就叫你?夫婿快开城门。”
陆夫人低头咬着唇一声不吭。
敌军将?领又道:“你?们中?原女人,讲究夫为?妻纲,以夫为?天?。我们答应你?,只要他开城门,绝对留他性命。你?也想早日和他团聚吧?”
陆夫人缓缓抬起头,看着站在城门上的定国公,红着眼颤抖着道:“那就让他去死好了。”
下一瞬,定国公看着自己那位毫无将?门之女风范,连说话也不敢大声的夫人,用力撞上了敌军的尖刀。
“我才不要跟他团聚。”
这是陆夫人留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话。
*
赵锦繁道:“所以对子野和定国公而言,所有与陆夫人有关的东西是不可言说之痛。”
荀子微“嗯”了声,见她有些气喘吁吁,拉她在花园石凳上坐了下来,道:“你?最近总是特别容易累。”
“也还好。”赵锦繁无奈笑了笑,藏在披风下的手,轻轻摸了摸小腹,她的身子确实愈发笨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