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将在上午9点来临。
死刑判决书上注明了行刑的时间,那是地狱之门打开的时刻。夜神月坐在X号牢房里,倾听着死神的脚步声。
他听到走廊入口的铁门被推开,随后,一列队伍的皮靴声以超乎想象的速度涌进走廊。它们前进的方向毫无疑问正是自己所在的牢房。
时间是8点30分,夜神月站起来,整理衣服上的褶皱。
这是一套新的衣服,黑色的,死刑犯有权利穿上最美的衣服告别这个世界。然而,夜神月穿上这套衣服可不是去见真正的死神的,他是要在今天成为死神。
脚步声快速地涌过来,终于在门外停下了。
“X号,夜神月。”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向他打招呼。
“嗯。”夜神月不屑地哼了哼鼻子,当做回答了。
监狱官向他投来了冷漠的眼神:“来接你了,出来吧。”
一个看守打开铁笼的门,走进去,将夜神月四肢上的锁链解开了。夜神月松了松被束缚已久的手脚,自由活动的感觉真好。然后,他以一副高傲的姿态跟着监狱官离开了生活了一年多的X号牢房。
再见了!
他头也不回,对那个狭窄潮湿的牢房没有一点留恋。
经过长长的走廊,左拐右弯,他被带进了一间充斥着死亡气息的房间——行刑室,并被安排坐上了电椅。整个过程,他没有任何反抗,反而像加冕的王者一样骄傲地坐在上面。
等一下你就会被电成烤猪,监狱官轻蔑地翘起充满嘲讽意味的嘴角。就在这时,他轻轻皱起了眉头:“你们听到了吗?”
身后的两个看守相互看了一眼,竖起耳朵倾听。隐隐约约的乐声,流进了这间幽室里。“听到了。”他们说,“好像是谁在拉小提琴吧。”
离行刑时间只剩15分钟的时候,一个白色的身影在监狱的楼顶翩翩起舞。
全城的市民们,此时此刻都默默无声地盯着电视屏幕。那是小提琴手最后的宣言:“这一次的谜题是,血染山头,打一最黑暗的地方。时限是……15分钟。”
15分钟,就算能赶到目的地,留给拆炸弹的时间几乎为零。也就是说,小提琴手根本不打算预留炸弹被拆除的时间。爱迪生一把拉起病房里睡着的米卡卡:“快走!”
“怎么了?”他揉着眼睛。
“没时间解释了。”爱迪生吩咐苏语涵把米卡卡扛走。莫西干男生像搬运工一样扛着米卡卡在走廊上暴走。
“喂喂喂!干吗啦!”这下米卡卡顿时被惊醒了,睡意全无。离开病房的那一刻,他发现病床上空空如也。
“我哥呢?”
“上车再解释。”
孟劲驾驶的警车早在楼下等候,待爱迪生他们一上汽车,孟劲便被苏语涵推到旁边的副驾驶座了。
“大叔,捉贼你行,可是赛车这玩意我比你厉害。”
“喂?你想干吗?”不等孟劲问出声,随着苏语涵大叫着“抓稳了”,警车便飞驰了出去。
“哇哇哇哇!!!”
剩下的,只有车里其余三人一路哭天抢地的惊叫。
油门踩到底,时速一路飙升,居然达到两百多。这个疯狂的莫西干男生,简直把城市的马路当成F1赛道了,警车像箭似的穿越各种障碍物。
“我们会死掉的!”大叫的声音从车里传来。
他们差不多都可以想象到明天的新闻头条将是夺路狂奔的警车车毁人亡,还要配上一张血肉模糊的照片。
幸好,他们总算大难不死。下车的时候,劳累过度的警车四只轮胎同时泄了气,车盖冒出了阵阵白烟。而爱迪生几个人因为晕得头昏脑胀,蹲在地上作呕吐状。
“哈!只花了8分钟,新纪录呀!”苏语涵满脸骄傲地说。
这种记录,鬼才想要!
“还好及时赶到了。”爱迪生好不容易站起来,脸青唇白,站在冷清的道路上注视着眼前的高墙铁丝网。
赤岗监狱,这就是谜底。
血染山头,是为赤岗。而最黑暗的地方,莫过于罪恶集中的监狱。
“还剩5分钟。”
话音未落,灰色的上空突然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
“怎么回事?”
监狱官疑惑地问手下,可看守们对此也一无所知。他们一脸茫然地看着门外,直到另一个看守匆匆忙忙地跑进来。
“长官,不好了。刚接到上级的通知,小提琴手在这里放了炸弹,还有5分钟就会爆炸。上级命令我们立刻打开所有牢房,疏散犯人。”
“那赶紧啊!”监狱官脸色大变,迫不及待地要逃命。其中一个看守急着问:“那这个死刑犯怎么办呀?”
监狱官回头看了一眼被锁在电椅上的夜神月:“管他呢,反正5分钟后他也要死的,就让他被炸死算了,反正与我们无关。快走啦,再不跑就没命了。”
三人急急忙忙地跑出了行刑室。夜神月坐在电椅上,倾听着四周纷乱嘈杂的脚步声、开门声,悠然自得地笑了。
小提琴手停下手,搁在肩膀的琴也放了下来。他俯视着楼下疯狂逃命的犯人和狱警们,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转过身,他脚步轻轻地走下了屋顶。阴森且潮湿的监狱里此时一个人也没有,他沿着漫长的走廊,找到了行刑室的位置。
坐在电椅上的夜神月微笑着看他:“我已经等你好久了,小提琴手。”
“让你久等了,”阴影中,小提琴手的邪笑闪过嘴角,“死神祭司大人。”
“快把我解开。”
“遵命。”小提琴手毕恭毕敬地应道。
他从电椅上站起来,高傲的嘴角轻轻浮上一抹微笑:“从今以后,我不再叫夜神月,我是死神祭司!”
“Joker大人正等着接见你呢。”
“好,我们走吧。”
小提琴手在前方引路,夜神月跟在后面。
他们沿着原路回到了屋顶。这时一架直升机正盘旋在上空。机上的人扔下了绳梯,夜神月的手刚抓住绳梯,便听见身后一声大喊:“别想逃!”
一架直升机缓缓从远方的天空飞来。
“糟糕!”爱迪生大呼不妙,“他们要逃!”
“谁……谁要逃?”经过一段惊险的飙车之旅,米卡卡仍没回过神,说句话都像是呕吐出来的。
“还用问吗?当然是那个X号犯人和小提琴手咯!杜域不是说过吗,死神祭司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将夜神月救出来。”可有一点是在爱迪生等人的意料之外的。
夜神月就是死神祭司。
“快去阻止他们!”
爱迪生说着便拨开依然在源源不断涌出来的人潮,挤进了监狱里,其他人紧随其后。他们很快找到了上屋顶的路。
顺着楼道快步跑上去,快靠近屋顶的时候,机翼的盘旋声越发清晰了。
终于到了。
在走出门口的那一瞬间,像锯齿一样尖锐的枪声却低沉而震撼地响了起来。他们看到,逆光中,一个身影向后倒了下去。随即,阳光刺痛了所有的眼睛。
“是你?”小提琴手回头一看,略显惊讶。站在他和死神祭司身后的不是别人,正是杜域。杜域双手抓着警枪,手指随时准备扣动扳机。在看到小提琴手的脸的那一瞬,他震惊得像个木头人似的:“怎……怎么是你?!”
“没想到吧,嘿嘿!”小提琴手奸险地冷笑着。
“为什么?”杜域颤抖着紧紧盯住那张冷酷的脸,“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需要理由吗?”小提琴手微微冷笑,同时右手暗中接住了从衣袖里掉下来的一把勃朗宁手枪。
“干掉他!”死神祭司冷冷地向他下命令道。
“遵命!”答话的同时,小提琴手突然扬起手枪,对准了杜域的脑门。同一时间,杜域也扣动了扳机。
子弹正中眉心。
杜域在大家的面前倒了下去,鲜血开始从脑袋下方的地面涌出,像朵邪恶的玫瑰。在倒下的身影前方,含混的阳光中,他如同底片上显出的像,逐一浮现出深色的头发与清淡的五官。那张脸庞,割伤了米卡卡的瞳孔:“哥哥……”
正捂着受伤的左臂退后的人,正是从病房里消失的米杰。那个应该还昏迷不醒的病人呢?大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米杰是小提琴手,是他杀死了杜域。
“杜域先生!”苏语涵悲痛地喊道。
他刚要冲出楼梯口,却被爱迪生一把拉了回去:“小心!”
下一瞬,几颗子弹“嗖嗖”地从面前的空气中掠了过去。直升机急剧提升,准备离开。米杰扔掉枪,右手抓住绳梯,他的身影随着直升机渐渐远去。
“哥哥!”米卡卡拼命地追出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痛哭着大喊。
他的背影,定格成那天最悲伤的一幕。
“死神祭司三个仆人的故事,现在告一段落了。”爱迪生轻轻地走近米卡卡的身边,遥望着初升的太阳,深有感慨地说。
然而,他们都没有意识到正悄然迫近的危险。
孟劲绝望地大喊道:“天啊!离爆炸时间只剩15秒了!”
藏在监狱某处的定时炸弹,正一格一格地跳动着最后的15秒。屋顶上,早晨的空气残留着昨夜的冰冷,包围着每一个人,从他们身上一丝丝地索去温暖。
世界,正绝望地走向毁灭。
苍白的天空,干枯的云层,荡漾在城市的罅隙之中的阳光,再跳动15秒,便会全部在瞬间化作历史的音符。
“完蛋了!”孟劲仰天长叹,脸上的绝望可怕地皱成一团,吸入胸腔的最后一口空气此刻竟让他觉得那般清新。
所有人都在等着世界毁灭的那一刻。
“哎……”正紧紧抱着杜域尸体的苏语涵突然抬起头,眼角泛着泪光。他刚想说些什么,空气中却传来了很响亮的扩音器的回声:“喂!楼上的各位,快点过来这边!”
那声音……是黑葵A吗?
爱迪生回头看了一眼倒在苏语涵怀中的杜域,马上跑到了楼顶的边缘。大楼外围是一片荒郊野外,离高墙不远就是一片池塘。楼顶有两条绳索一直通到池塘那边的树上。
是黑葵A来救他们了?
“再不跳下来,炸弹可要爆炸了。”倚在大树边,黑葵A的嘴角漾着平常那种奇妙而绚烂的微笑。他放下大喇叭,举起手中的红苹果,美美地咬了一口。
时间不容他们有一秒钟的考虑。
“大家快来这边!”爱迪生急匆匆地往回走了几步,大力扶起仍跪在地上发呆的米卡卡。
他的眼神呆滞,如一潭死水。刚才的一幕,几乎摧毁了他的信念。他怎么能相信,他一直以之为奋斗目标的哥哥竟然背叛了正义?
“这孩子,真没有办法啊!”爱迪生轻轻地叹息着,帮米卡卡扣上滑轮的扣子,然后把他推了下去。
另一条绳索上,孟劲也滑了下去。跟在后面的是苏语涵,他悲伤地回头看了一眼仍躺在冰冷的地上的杜域,带着无限的依恋,决绝地沿着绳索滑了下去。最后是爱迪生。
和时间竞赛,四个人飞快地从绳索滑向池塘中。
风一团一团地从下方涌上来,那是从脚底蔓延向全身的冰凉。滑到尽头,所有人都掉进了池塘的水中,激起一阵阵水花,在阳光下泛着五彩的色泽。
紧接着,巨响撕裂了整个世界。
在南方恬静的天空下,那一片广袤的蓝色,这一瞬咆哮着颤抖地塌陷下来。天崩地裂的气流,吹散了光亮的云朵,一团仿若远古时代的硝烟在模糊的空中汹涌。黑葵A倚靠着树干,轻轻咬着红苹果,那些芳香的果汁,流进了他的喉咙深处。
他笑了。在他的面前,一座巨大的建筑物在火光中轰然倒塌,像是在呈现一个华美而又盛大的梦境。他的视线淹没在了那些鲜艳的火光里。
等尘埃落定,池塘里才冒出四个湿漉漉的脑袋。爱迪生用手抹去脸上的水迹,和其他人游到岸边。他们回头不知所措地望着已然变成一片废墟的监狱,被烟尘侵蚀的天空正逐渐恢复澄清。
“谢谢你救了我们一命。”
爱迪生朝黑葵A伸出了表示谢意的右手,黑葵A却不缓不慢地咀嚼着口中的苹果,眼角低低地瞄了一眼爱迪生那只湿漉漉的手,没有伸出自己的手,嘴角反而绽放出了一丝玄妙的笑意。
“嘻嘻,你搞错了,不是我救你们的。”
“什么?不是你?”有些意想不到,爱迪生敏锐的瞳孔突然变亮了,“那是谁?”
黑葵A却仰望着天空,如同眺望着不存在的幻影,只是慢慢地回答道:“秘密。”
这是只有我才知道的秘密。
阳光映出黑葵A的嘴角,他正在微笑。
番外:圣诞节的约定
下雪了。
一片一片洁白的雪花,从窗口划过,划出凌乱的轨迹。玲站在窗边,凝视着那些絮絮飞舞的雪从苍茫的天空上飘落,浩浩荡荡地覆盖整个冰冷的大地。
白色,那么绝望,那么短暂,宛如流星般消逝,飘零在街上路人的身旁。
很远的地方,教堂敲响了2011年的圣诞节钟声。
十年前,那是玲和敬第一次见面。
那时候王菲还在缠绵地唱着《红豆》,蓝的天,飘着白的云。大学新生的入学典礼上,玲如一眼清泉站在人群里,绚烂的色彩映入男生们的眼中,定格成那一道最美丽的风景。
男生们都说,玲是个美丽的女孩。男生们的心如小鹿乱撞,等着玲的回眸一笑。
只有一个人,大胆得甚至有些贱地说道:“喂,美女,我可以追你吗?”
玲轻轻皱起了柳眉,那个男生就站在自己的身后。他笑了,那可以称得上古怪的笑声像潮水扑打在脸上,将听觉瞬间淹没了。
那一刻,玲是想捂住自己耳朵的。但她没有多余的手,所以只是伸手掩了掩鼻子。
那个人竟然在抽烟,香烟辛辣呛人的气味渗透到她身边的每一寸空气里。尼古丁的味道,被他吸进肺里,再吐出来,然后,融入她的呼吸里。
那个人不依不饶:“喂,美女,考虑一下我啦!我其实很帅的!”
玲,突然很想离开这个无聊的入学典礼,因为她的身后站着一个十分讨厌的家伙。
但毕业典礼很漫长,校长在主席台上讲着又长又臭的演讲辞。那个老头,头发已掉成地中海了,看起来很滑稽。他突然停了下来,演讲辞终于完结了。他说:“现在,请本年度的新生代表伊天敬同学上台讲话!”
听说,那是入学成绩最高的高考状元;听说,他考了满分;听说,他IQ达到180,和爱因斯坦同一级别。有关他的传说太多太多。和其他新生一样,玲踮起了脚,以张望的姿势寻找着那种只会在传说中出现的人物。
寻寻觅觅,那人却在身后。
一个身影从玲的眼角迅速地掠过。玲张大了嘴巴,尼古丁的味道冲破了她呼吸道脆弱的防线。那个男生居然仍叼着那根香烟,大摇大摆地走向前去了。
在一群人瞠目结舌的目光中,他走上了主席台。
双手插在裤兜,头发乱糟糟,裤带没绑紧,衬衫仅剩下几粒纽扣——他就是这样邋遢,这样猥琐。连校长也像见到了外星生物似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无数少女心中曾经构造起的完美的白马王子形象,就那么“哗啦啦”地碎了。
这是玲和敬的第一次见面,算不上美好,但足以刻骨铭心。
谁又能预料得到,从此以后,她的生命便离不开他。
这个大学里种满了木棉树,秋天的时候,一大片的红纷纷落下。人们从树下渐次走过,在这片红的世界里尽情徜徉着,没有声音。
玲安静地坐在阳台上看书,四周的空气中翻涌着木棉花的香味。那样的日子,多么美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从女生宿舍的阳台上,经常可以看到敬在校道上走过。
他仍然抽十块钱一包的廉价香烟,跟同伴说着黄色笑话,朝经过身旁的美女大声吹口哨。被他挑逗的女生,害羞地掩着脸一路小跑过去,似是一只惊慌的小鹿。
那种时候,玲总是合上书,然后轻蔑地吐出两个字,“流氓!”她走回寝室,再也没有看书的心情了。
大一那年,玲是和敬同样受人瞩目的人。追求她的人不计其数,情书和鲜花是那个时期的主旋律。而敬,他经常翘课逃学,在上课途中,常常会有穿着警察制服的人来找他。
看到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带上了警车,玲就高兴地对身边的朋友说:“哎呀,那个流氓终于被抓走了。”她以为她再也见不到他了。她的心里因此涌起一阵小小的喜悦。
然而第二天早上,她那小小的喜悦便会如泡沫一般破灭得无影无踪。
敬又嬉皮笑脸地出现了。
他好像并没有犯下什么罪行,但警察仍时不时地来找他。直到后来,有人说,伊天敬自高中起就是一个名侦探,警察遇到棘手的案件,都会找他帮忙。
竟是这样,玲突然想笑。她觉得,伊天敬的行为更像个罪犯,而不是侦探。
事实上,如果不抽烟,如果不挑逗女孩,如果再正经一些,如果再整洁一些,平心而论,玲认为,敬还算得上是一个好看的男生。可是没有如果这么一回事,所以玲依旧那么讨厌敬。
和敬的人生交集不过如此。
等木棉树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树桠沿着天空徒劳地伸展,天空就下雪了。
白色的世界,远眺过去,仿佛一座雪封千年的远古之城。呼出去的气息,瞬间就化为了微小的结晶体。
女生宿舍里的人经常看到,玲戴着厚厚的围巾,穿着羽绒大衣,迎着寒风走出门去。下午五点,她总要走到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楼中间的楼道里。她拿着一袋猫粮,蹲下去,嘴里喊着“小细”。一只小花猫就从看不见的地方探出头来,可爱地“喵喵”叫着。
它叫小细,这是玲给它起的名字。那一天,她下课回来,经过这条狭窄的楼道,便发现它可怜兮兮地瑟缩在墙角。它的脚受伤了,旁边还有一条染了鲜血的木棍。
它是一只可怜的流浪猫,因为被人类欺负,所以躲在了这里。
玲走了过去。它睁大恐惧的黑色瞳孔,黑白相间的毛发微微颤抖着竖了起来。这是人类,曾经伤害过它的人类,绝望在它的眼瞳里裂开了纹路。
“不要害怕。”她把蹲下的动作做得很轻很轻。小花猫像是听懂了她的话,这个女孩有温柔而善良的笑容浅浅浮起在嘴角,冲淡了猫眼瞳里的恐惧。
“不要害怕,小细。”这是她随手拈来的名字,玲对此十分满意,“以后就叫你小细,好不好?”她将手指轻轻地放上去,猫的毛发暖暖的。它蹭起了她的手掌,小小的脑袋,撩得她的手心痒痒的。它似乎在说,小细这个名字很好听。
从那时起,每天给小细喂食三次便成了她的日常安排。猫粮很贵,学校附近没有,玲要搭一个小时的公车特地跑到宠物市场买,这几乎占去了她一半的伙食费。她开始吃很少的饭菜,每次去饭堂都吃不饱,有次晕倒了,校医告诉她是营养不良造成的。
她在寝室休息了好几天,躺在床上惦挂着小细这几天有没有吃的,会不会饿死。日夜的思念,终于催使她疲惫的身体活动了起来。她下了床,套上一件外套,高烧还没有退,雪花飘落到额头上仿佛立刻就要融化似的。
裹紧了外套,玲走向那个楼道。她脚步迟疑,生怕会见到一具瘦骨嶙峋的尸体。
如果小细死了,她的心里会装满内疚的。
地上的雪画出她一步一步的脚印,另外有一串截然不同的脚印延伸向前。前方出现了一个蹲在地上的身影,正在慢慢地抚摸着吃得正欢的小花猫。那人抽着烟,穿一件熟悉的外套。
玲躲向了一边。雪花落在那人的肩膀上,他稍微侧过头,轻轻拍去。
半边脸,一半的五官,一半的瞳孔,一半的嘴角,和另外一半组成的,就是那个讨厌的男生——伊天敬。
玲抱着猫粮站在宿舍楼下的拐角处。天气太冷了,她感觉身体在慢慢僵硬。回到宿舍就会暖和起来,但她没有走,留在那里听敬跟小花猫说:“小贱,天气冷了,要多吃一点哦!”
玲记起来了,以前,她来喂小细,总发现地上有一些剩余的猫粮,而小细吃得并不多。现在,她明白了,还有另一个人同时在喂这只流浪猫。
但是……小贱这个名字可真难听。
身后不远处传来谁打喷嚏的声音。敬回过头,拐角处有个身影迅速地闪了过去。他走过去,看不见人,只发现一道崭新的脚印慌乱地留在了雪地上。
远处,教堂的钟声沉重而孤独地飘荡在天空中。那些雪花,仿佛是被敲落的音节。
2001年的圣诞节。
玲喜欢上了一个男生,他不叫敬,而是大她几岁的在读研究生——何思源。
源长得很帅,面容总是蒙着一层薄薄的忧伤,他和敬是完全迥异的两个人。实际上,从入学典礼的那次挑逗起,玲便没有和敬说过一句话。虽然读同一班,但玲总是刻意地和敬保持着距离。
而敬,似乎也把她给忘了。他可以交往到许多漂亮的女孩,她们喜欢他的幽默和才气,他有时候跟她们讲破一件奇案的过程,她们敬佩得眼睛里溢满了光。更多的时候,他因为一脚踏两船而被女孩子在教学楼的走廊上大甩耳光。
那样的时刻,怎么说也有点大快人心。
找到比敬更优秀的男生,玲很满足了。源比敬更帅一点,成绩也十分优秀,家境优越,听说父亲在省里当高官。玲有一次跟他去见父母,那是一个有教养的高干子弟的家庭,是风流成性的敬无法比拟的。
只是玲无法确定她是否爱源,就像无法确定源是否爱她一样。她曾经见过他有一次聊电话——特地找了偏僻的阳台,对电话里的人时而情意绵绵,时而恶言相向。玲躲在卫生间里,听得一清二楚。
后来关于源的流言越来越多。有好心的同学告诉玲,源是个花花公子,弄大了本校一个女生的肚子,还抛弃了她。玲也见过那个女生。当她挽着源的胳膊在校园里走过时,她扭过头看见一个女生远远地站在树下,既恨又爱地望向这边。
有一次,那个女生闯进了玲的宿舍,跪在她的面前劝她离开源。那一幕,宿舍里的很多人都看到了。玲羞愧难当,决定找源说清楚。
那是一个下着大雪的晚上,源说,他在研究室,她可以去找他。
他们见了面。研究室很冷,源坐在椅子上,上面垫着一层薄薄的被单。放在一旁的电暖炉没有开启,据说是坏掉了,他瑟瑟地说着好冷。玲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把手提包放在了椅子上。
两个人谈论着感情问题。源承认了他和那个女生的瓜葛。玲提出分手,源很爽快地答应了。他跟她说:“既然如此,我们出去吃最后的一顿晚餐吧。”玲答应了。源按了一下桌子上的排插按钮,便拥着她走出了教室并且关上门。
他们在学校附近的餐厅吃了一顿饭,聊了好久。大约两个小时后,待源要结账时,玲才发现她的手提包忘在了研究室。源跟她回去一起拿,走到半路,口袋里的手机却突然响了。他接起来,像有急事。之后他便把研究室的钥匙交给了玲,让她自己去拿回来。
玲回到了研究室,打开门,研究室里突然变得十分暖和。地上的暖炉不知为何又工作了,将屋里的寒气全部驱走了,玲看见她的手提包就放在自己刚刚坐的座位上。径直走过去,手刚接触到手提包的那一瞬,仿佛被冻僵了一般,她瞪大了眼睛。
地上躺着一具尸体,那个女生——源的前女友,睁着死不瞑目的眼睛,空洞地望着这个充满罪恶的世界。她的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紫色的勒痕。
“你杀了她?”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玲回过头,看见源站在身后,脸上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诡笑。
那年大学最轰动的一件事,就是玲被当成杀人凶手抓了起来。
曾经那么美丽的玲,很快便变成了一个心如蛇蝎的女人。大家都说,她是因为感情纠纷而杀了死者。她和死者之间的纠葛,是很多人都知道的。
更重要的是,玲的口供显示,她在进入研究室找源时并没有看到尸体。研究室摆设很少,属于一目了然的类型,尸体不可能在她的眼皮底下藏起来。她第二次进入研究室时,就发现死者躺在了地上。在这之前,研究室一直处于密室状态,唯一一串钥匙就在源的手里。而他向警察证实,他在半路上已经将钥匙交给了玲,那是不可复制的电子钥匙。
案件看起来那么简单,办案的警方认为,玲是在去研究室的时候,遇上了正要来找源的死者,因为感情纠纷,所以玲对她起了杀意。这是合情合理的解释,否则尸体又是怎么飞进密室的?
研究室全部安装了防盗窗,外人根本不可能从外面进入。而唯一的钥匙也一直在源的身上,在回去的途中他才把它交给玲。
警察跟玲说:“再怎么狡辩也没有用,凶手除了你,再无其他人。”
玲委屈地流下了眼泪。她蹲在冰冷黑暗的拘留室里,细细回想着所有的一切,但她根本想不出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她确定自己没有杀人,根本不知道尸体怎么会在密闭的研究室里出现。
自己是被冤枉的,她却无力申辩,这多么可笑啊!
两行眼泪从她的脸颊滚烫地滑落。黑暗中,她的冤屈无声地忍受着寂寞。
突然,玲抬起了头。她想起了一个人。
她非常讨厌的那个人,或许能救她。
他就是传说中的名侦探——伊天敬。
敬赶到警察局,见到了要求和他见面的玲。
“咦?你要见我?你是谁啊?”他挠了挠脑袋,漆黑的双眼漾满了困惑。
“啊——”玲又想哭了,眼泪在眼里波动着。
敬居然忘了她。是的,他真的不记得了,在入学典礼对她的挑逗只是他无数个恶作剧之一。在敬的人生中,出现过太多的女孩。他的手机上,女孩子的号码排得长长的。爱情对敬而言,不过是一杯不温不冷的白开水。他只对案子感兴趣。
听了玲对案子的陈述,敬陷入了沉思。
会客室在倾刻间安静下来,夜色从窗口泻进来,在墙壁上裂开泾渭分明的纹路。仿佛全世界被清空了,只剩他们两个人。敬侧着头不出声,眼睑半垂下来,睫毛上的月光温柔地睡着。
玲静静地凝视着敬。这个男生安静的时候有一张很美好的面容,然后玲就听到了自己心中花开的声音,一下一下,春意弥漫了整片荒野。
过了很久,敬的嘴角突然动了动,浮现出如雾霭般的微笑,游弋进了她的血液。
他说:“谜底解开了。”
窗外,一城的夜,结束了,一缕清晨的熹光将他的笑容镂空成透明。
真正的凶手是源。
敬找到了三个疑点:一,他利用电信公司调查了源那天晚上的通话记录。通讯记录能够证明那个时间段并没有电话打入源的手机。源只是故意按响手机的铃声,装作有来电而已。
二,源曾经说电暖炉坏了,但事后经过检测发现,电暖炉没有坏。在玲的回忆里,源离开研究室前曾经按下排插的按钮,他这样做,无非是想启动电暖炉,使屋里的温度升高。三,在两次进入研究室的过程中,玲记起来,屋里的摆设少了一样东西,那就是源坐过的椅子。
少了一张椅子,却多了一具尸体,再加上低温——敬解开了源使用的诡计。源杀了死者,然后把她的尸体摆成椅子的模样放进雪地里冻僵。这样的人肉椅子还缺两条椅腿,源应该在尸体的下面放了两根木棍做支撑。然后他就坐在人肉椅子上等着玲的到来。当然,就这样不加伪装是不行的,所以源故意在椅子上放了一张被单,这样一来,玲根本不会对椅子起疑心,只会认为源是因为太冷才垫上了一张被单。
接着,源便故意约玲出去吃饭,开动电暖炉,让屋里的温度升高,冻僵的尸体便慢慢变软,倒在了地上。在回来的途中,他借故走开。在玲走上楼的时候,他已经悄悄溜到了研究室所在房间的楼下,利用早设置好的绳子,将被单和椅腿一起从敞开的窗口拉出来。这样一来,尸体就凭空出现了,他让玲成为替死鬼的诡计也顺利完成了。
得到敬的帮助,警方很快拘留了源。在审问之下,他终于交代了杀人的过程。正如敬推测的那样,源实施了栽赃嫁祸的诡计。更令玲心寒的是,源从一开始就打算让玲当他的替死鬼,因此才和她交往的。
她的初恋,就这样悲惨地结束了。
走出拘留所,雪花还在漫天飞舞,她刚流出的泪水挂在脸上,随即变得冰冷。
她蹲在地上,身体不断地发抖,弄不清是悲伤还是寒冷。突然,一袭温暖罩上了她的身体。她抬起头,看见敬只穿着单衣,双臂环抱着。他把大衣披在了她的身上,错开的体温丝丝渗入。
他叼着烟,样子贱贱的:“美女,跟帅哥去喝一杯啦!”
玲“噗嗤”一声笑了。
所有的悲伤,似跟雪一起融化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