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在厦门警方的配合下,我跟刘明春将刘戈顺利押返回京。照惯例,怎么也该请三位同志吃顿 便饭,但是我心系王勤,就惦记让刘明春给张罗张罗,他跟他们这两天也熟悉了。让我没想到的是, 我还没张嘴,他们先提出了要探望王勤,说不仅他们心里头惦记,领导还特别嘱咐了一定要去探望。 我说那敢情好,也谢谢咱总队。
我是前天早上给王勤发的信息,慰问了一下他,也问问他情况。那天熬了一个通宵,很疲惫。王勤是 中午过后给我回的,打了个电话,说了说他的情况,说话还是可以的,他说别看他胖,身体素质杠杠 的,药第一时间就吃了,要吃一段时间,戴队给批了半年的假,还说这两天要去亲自探望他。最让他 激动的还不是这,是他偶像一直陪着他,又是谈心、又是关切。我跟心里一翻个儿,那就是小吴也没 找见夏新亮,他敢情躲王勤那儿了。
报喜不报忧。
我见到王勤,立马发觉了他现状一点都不好。瞧那脸白的,他平素确实就白,但那是白里透红,现在 白得干巴巴的。这个干巴巴也不是视觉差,他大脸盘子都窄了点儿。
除了他在,他母亲也在,是特地过来照顾他的。两室一厅的房子地处宣武,虽然不是老小区,但房型 真不算大。
王勤的母亲今年七十多了,一头银发,但是精神头还不错,人就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些。这会儿厦 门的同志们在跟王勤热络地聊天,我帮着他母亲在餐厅处准备茶水。
老太太说着说着掉眼泪了,说:“都赖我,这大儿子啊,你说跟机关里头待了那么些年,是真的工作 上勤勤恳恳。但是他胖,从小胖到大,随他爸爸,为这个没少被人嚼舌根。他呢,又好强。走哪儿一 说自己是警察,人家全笑他—看着就不像。这事他心里肯定有想法,但是他打哈哈,他不说。我也 不好,有时候跟他拌嘴了,也拿这个胖挤对他,别人说他可能一笑了之,我说他真往心里去。也闹着 减肥,减不下来。结果这回有了下沉机会,他头一个就去报名了,跟我说:妈,你也瞧瞧,你儿子跟 一线一样能做好工作。”
我叹了口气,给老太太递面巾纸。
“自打他去了你们那儿,工作起来没日没夜,有时候给我打电话,说出现场难受、不适应,我跟他说 不行就回机关吧,他倔强,他非说他能行。结果你看看……”
“王勤是个好同志,真的是个好同志,来了以后吃苦耐劳,他年岁大,但是跟小同志们很快就打成一 片了。”
“我都知道,你们那叫小夏的小伙子,人是真好,托他妈妈第一时间给拿了药不说,还陪了他两天, 我感激,我感谢。”
“这都他应该的。”我寻思王勤肯定没跟他妈说实话,就没提他是为保护夏新亮才中招的。
我陪着老太太说了好一会儿话,要进去了,她抹干了眼泪。儿子的身材虽然没随妈,但他的倔强与坚 强肯定是随了她。
这期间老太太跟我说了王勤的真实情况一困,但是又睡不着;没有胃口吃饭,只能喝些热水;恶 心、头晕、肚子疼,咬牙忍着。白天的时候,只要有人来探望他,他就还是跟大家嘻嘻哈哈,晚上才 敢偷偷哭几声。
太让人心痛。
卧室内果然欢声笑语。我也只得加入这场“热闹”,问:“你们笑什么呢?”李萌乐着说:“王哥太逗 了。”
这位“病人”给同志们讲了一段过往—真“嫖客”专业户。他男生女相,必有大福。这么一个长相,又 白白净净,透出一股子慈祥。
当时有一场针对同性恋内部结构的摸排,涉嫌卖淫嫖媚的案子,需要一个人混进去。但是队上没人合 适,就去借人了,借的就是王勤。那会儿他才三十出头,但是那个派头一看就特别像。
那在摸案件时,让他去北土城公园了。
他下去之后不到五分钟,就让一帮同性恋给围住了,还动手了。一帮人赶紧过去用各种借口帮着解 围。回来问怎么回事,他伪装成嫖客怎么还挨揍了?后来弄明白了,他学人家,人家站那儿他也站那 儿,他应该是扮演“一号”的角色,结果他自己冒充了“圈儿”,和那帮人一起抢地盘去了,因为抢地盘 让人家给他揍了。
我虽然跟着在笑,但心里真不是滋味。
休整了两天我才去队上报到,这期间叫了夏新亮出来吃饭。
我们师徒俩就去了我楼下那“苍蝇馆”,地不大装修也旧,但是好吃,做广味的,还叫了点儿小酒。笔 录什么的他全看了,也知道歪姐那边的线索姑且也挖不上来什么了。他倒是没表现出失落,他还寄希 望于李昱刚。我泼他凉水了—这事,暂时肯定是搁浅了。你李昱刚弟弟那么神通广大一人,你的事 他也上心,奈何人家在外网运作,手法娴熟又小心谨慎,有时候,该放还是得放。放,不是咱不闻不 问了,而是咱精力有限、人手有限,还有太多案子等着咱去办。你比我干旧案时间还久,是你也好, 是咱们一起也好,真办了好些起了,大家不是不管,是把它交给时间。
他听进去了吗?我也不知道,可能压根儿没有,但我还是得劝他。我说夏新亮你也别跟我上抵触心 理,你自己现在状态不好,你应该比谁都清楚。你看看在厦门,要不是人家把你拦住了,你还想斗殴 不行?这饭碗你还要不要了?不要了你想干的事还能干吗?到时候谁糟心?还是你自己。
他跟我来不置可否这一套,我就换张牌再打,我说你现在不仅工作不在状态,生活也没在状态。包括 你给人小吴赶出去、封闭自我跟谁也不谈心;听说你妈妈这一次帮了咱们大忙,可是你全程跟人没交 流;等等。
这张牌打得肯定是僭越了,孩子叫我一声师父,我也是师,不是父。但是小吴给我扎了强心针,我就 蹬鼻子上个脸试试。
这下儿可像打开了泄洪闸门,我还真是认识了一个不一样的夏新亮。跟李昱刚那妈宝、爹宝蜜罐儿里 泡大的孩子真就不一样,夏新亮这个童年生活过得实在不怎么样。小小年纪父母离异,父亲远走他 乡,母亲跟他相依为命。他妈妈控制欲特别强,导致她遭遇了婚姻挫折,这挫折又成了反作用力,就 形成了她对夏新亮的绝对掌控。
夏新亮这辈子干的最反叛的事,就是在小吴的帮助鼓励下,在他十九岁那年,打包行李跟他妈说了再 见。因为俩人再这么较劲下去,就只剩一个局面了,或者夏新亮死或者他妈死。那也是他们矛盾冲突 最激烈的一年,夏新亮妈妈的意思是让他报考医学院,夏新亮呢,背若他妈,把志愿填去了人大心理 学。从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起,母子俩的战争就愈演愈烈,直到夏新亮离家放弃走读选择住校。 夏新亮说,他也在尝试跟母亲进行情感的修复工作,但是他真的,见着她,他就,目前最好的进 展就是每个月通两次电话,不见面,只通电话。方向还是与愿景接近的,从一开始的不知所措,到后 来的母亲单方面说他聆听,一直进展到如今能正常彼此交流了。但是面对面,他暂且还做不到。他也 打了电话跟母亲道款,母亲表示理解并尊重他。
我一听这是好事,至少它往乐观与治愈的方向发展。但也恰恰因此,导致了他与师兄小吴的分歧。其 实修复同母亲的关系,是小吴引导他进行的,这件事虽然是好事,却让夏新亮隐隐觉得,小吴又换成 了那个企图去控制他的人。再加上从开始接触咚咚锵。他状态不好,小吴又积极主动跟他谈心、疏导 他,一下儿触碰着他逆鳞了—豆新亮说:“你这样跟我妈有什么区别?你跟我谈心,不是站在平等 立场上,你看待我跟你看待病患没两样!”
夏新亮也知道自己这么说不对、不好,但是他没法让自己稳定下来。他说他之所以提出不再生活在同 一屋檐下,就是这个原因。他不需要心理医生,更不需要精神科大夫,如果俩人之间的角色定位是这 样的,那不如给他时间,让他自愈。
那一晚我们聊到了黎明破晓时,彼此也说了很多掏心窝子的话,我觉得夏新亮说的那个自愈挺好的, 我也愿意相信他可以。我只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他,咱们的工作,就是面临残酷,你如何消化 它?你得慢慢儿摸索出属于自己的门道。我的窍门也没别的,就是坚信光明大于黑暗,我甚至善于在 黑暗里发现光明。
这种谈心真挺好的,倾听别人的同时,也会反思自我。
到队上工作如常,只要是不出外勤,就是大量的文书工作,先前压了一份结案报告,这下终于整理明 白了。我去戴天那儿提交,他留我坐了坐,说是聊聊工作,最后还是滑向了“日常”。我跟戴天能有啥 日常?性格不匹配,三观不一致,心态更是南辕北辙。
但这一年,他日子是真的不好过。要说我们流年不利,他也必然身在其中。倒下去一个又一个,他想 拼命拉扯我也不奇怪。跟文君预测得分毫不差,现在队上当真刮起了一阵风—戴队重用他师兄,连 宫立国都三振出局了。我就笑笑不说话。
这稍显尴尬的“闲谈”最后转向了一个我们都熟悉的人,王勤。但是画风可没往好处转,戴天跟我透露 了一下,他打算等王勤休假完,再把他调动回机关里。我登时就翻捡了,我说:“你这样儿算什么事 啊!人跟咱这儿鞠躬尽瘁,也不是没干出成绩来。不能说他这回受伤了,咱就把人退货吧?你当买冰 箱呢?大修不如换新!”
戴天皱眉:“你激动什么?哎,我说师兄,你多大年纪了?怎么还这么冲动?你这样组织上能对你放 心吗?”
我说:“你甭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
他抢白道:“你听我说完。我绝不是对他有什么看法,我相信队上的兄弟们,咱都是一个战壕里的, 而且现如今医学这么发达,肯定不会有人对他另眼相看。别说阻断药物生效了,哪怕他是那千分之 五……”
我直接打断他:“我呸!”呸完我去敲他的木头茶几,梆梆梆,敲三下。
戴天皱眉,“我不会说话行吧?也是邪门儿,我明明最善于说话,说话是门艺术,可怎么你就对这门 艺术狗屁不通!”
“我大老粗,你也甭跟我打官腔。我跟你说,戴天,王勤也许不是最优秀的警探,但是他热爱咱们这 职业的心,是这个。”我说着,伸出了拇指,“而且他不仅仅是尽力了,他是投入了百分之一百二十的 心力!”
“噢,又不是当初那个在我办公室,骂我居心叵测往你这儿塞废物的人啦?” “我没说过这话。”
这老小子,能听见我内心活动啊?
“他,是来下沉的。什么叫下沉?就像我,怎么就平调过来了?人在咱们这儿,也立了功,我年底论 功行赏,肯定有他。在咱们这儿立了功,也体验了基层生活,人不是分配过来的,懂不?他多大岁数 了?他二十啊?老瞎急!”
“反正话都是你说的。”
“真的,师兄。你真是爱抬杠。”
我刚要张嘴,当当当有人敲门。不等戴天说进来,门直接就被推开了,是何杰。何杰跑得满头汗,气 喘吁吁。我寻思夏克明案又出什么岔子了?先前岔子不少,就比如王媛夫妇的尸体找不到,怎么都挖 不出来,至今还没停工。
“关世杰出现了!”
这六个字钻进耳朵里,我先于戴天瞪大了眼睛。 “真的假的?”这话是自己从我嘴里溜达出来的! “还是他妈提供的线索!”
关世杰在我们这群老队友里,是个传奇,他的母亲更是。
这位老太太跟先前与我们过招儿的贾洪洲的母亲,那就是天平两端。贾洪洲的母亲极力护子,关世杰 的母亲大义灭亲。
这事还得从头说起。
关世杰先前就犯过事,杀人未遂。两个人做生意当中发生口角引起的,后来这个人救活了,他跑了。 我们去他母亲家做工作,他母亲知道了这个事,他一露面,在家里愣给他绑起来了,然后给他带来朝 阳分局自首的。
后面他再度犯案,从船上消失了,留给我们一个世纪谜题。
关世杰坐牢出来之后,因为自己家有地,他就在朝阳郊区那边干起了出租房屋的买卖。合租也好,整 租也好。他有地,他盖房,典型的一个房东。但是他大刑回来没钱,地是很大的,可都盖上房子得有 投入。于是他就找了个投资人,跟个叫徐平哲的男人,俩人一起把这个房子弄完了。
这本来是个好事。尤其关世杰出狱之后比较老实了,性格发生了变化,不那么冲动了。可万万没想 到,这个徐平哲瞅着关世杰老实,就开始欺负他了。欺负他、挤对他,合伙干租房的买卖也没少占人 便宜。还仗着他有钱,颐指气使的。可关世杰他不是猫啊,他本来就是一虎,这一家伙,急了就把徐 平哲给干了。
这个案子侦查的过程很有意思,我们通过几个矿泉水瓶给他摸上来的。我们要抓他,他就跑路,跑路 他还挺有心得,上回他也是跑路了,要不是他回家,他母亲大义灭亲,我们不见得能抓着他。
我们就一路追下来了,一直追到三峡。他最后一个心愿就是看完三峡就完事,这是他母亲跟我们说 的,他也知道我们在抓他。上船的时候,到三峡工程的大船上,最后一站到重庆那边。我们谁也没想 到,他就从这条船上消失了。
关世杰上船的录像是有的,很清晰。下船录像就没拍到他,说明我们上去的时候,他就在船上。而所 有经过的各个码头我们全走了一遍,全部的录像我们事后也都看了,没有遗漏,没他。这条船上的每 个角落,我们全搜了,就是没有看到这个人。
如果是跳船了,最起码船上有监控,就怕有人掉下去,也没看到这个人。要跳的话,从哪儿跳呢? 自此之后,这人就没信儿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我们推断他没死的话,这么多年了,最起码得有一个消息吧。虽然中国这么大,他可能隐姓埋名、改 头换面了。假使他游上岸了,大山里找户人家活下来了,但他也得联系个谁吧?
说实话,在三峡里,从大轮船上跳下去,能活的概率真不大。
那他死了,给我们看到骨头也行啊。三峡有拦水坝,捞上来骨头让我们DNA鉴定是他也行,也没有。 我们整个江都进行分析了,动物吃了、泡发了,但是骨头不会消失,最起码得剩个骨头吧。可活不见 人死不见尸。
抓到关世杰,是何杰的终极梦想。 没想到,圆梦的机会,来了。
给何杰提供消息的,还是那位老母亲。她的手机突然接到了一条短信:“我是小杰,请给我打两万块 钱。”跟着是一串卡号,发信息的手机号还就是关世杰的手机号。
何杰一来申请,戴天就批了,说:“你跟着子承一块去处理。你们俩当初都参与了这起案件,现在子 承又刚好负贵旧案梳理,干脆你们俩一起,争取把这案子漂漂亮亮给结了。"他跟我们一样重视,毕 竞师父为了关世杰,干了这么多年刑警,没掌过一次奖章。
我跟何杰第一时间就做出了决定—打款。
这事不能拖,拖着不打,关世杰心里肯定会有想法儿。打草惊蛇人跑了,那就全完蛋了。
这个银行卡号的属地在河北,持有人叫崔孟丽,是个女的。我们寻思关世杰会不会换了身份之后又成 家了?他也外逃了这么些年,跟贾洪洲似的,又成家了的可能性很大。
老太太在何杰的安排下去到银行汇款,我让李昱刚查这个崔孟丽。
这一查,不太对。崔孟丽是河北人,可今年才十九岁,还在上大学。这岁数对不上,当关世杰闺女都 够了,而且以时间来推算,就算他换了身份又组织了家庭,真生个闺女也不会是这岁数。
风马牛不相及。我们考虑可能这就是一个僵尸账户,这卡办了有两年了,这些年里也没交易,更别提 捆绑网银什么的了,符合僵尸账户的特征。随着这些年来银行管理的规范化,公安机关对网络诈骗、 电信诈骗的重拳出击,银行卡号这个东西也进入交易市场了,有那么一批人,就到处倒腾这些账户, 卖给犯罪分子。
关世杰是在逃人员,他使用僵尸账户是非常有必要的。这些账户也基本都是被用于转账交易。钱一进 去,他就取走。再多也操作不了,警如网银、手机银行,想开通这种便捷业务,对身份的核实都特 严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