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之间有大恐怖,张风雨不是心怀善念没有开枪,而是不敢开枪,因为他想要活下去。
这座城市每天都有人失踪,每天,甚至不止一人。既有离家出走的小孩儿、带女友私奔的青年、犯案逃跑的罪犯等等主动失联;也有抛尸、绑架、贩卖人口之类的被失踪。以数据来看,数字之庞大,令人咋舌。据不完全统计,我们这个国家,每年将近有近千万人口失踪,其中不乏儿童。
把犯罪嫌疑人押解上车,我脱了身上的防弹衣扔在副驾,人往椅背上一靠,被撞得破破烂烂的车竟还能发动起来。不得不说,队上这辆老破车还真禁造。德国佬儿的技术确实很可以。
警笛声吵得我头疼,特警黑压压一片列阵也叫人压抑,十几分钟前还不是这样。那会儿绑匪正拿车撞我们,我跟夏新亮,他们开着车一下就撞过来了,要跑。我迅速开了枪,让夏新亮低头掩护好自己的同时开好车。帅小伙儿很给力,避让得轻巧,比我那糟烂瞄准技术贴谱。
单手点了支烟,我深吸一口,在一片嘈杂中寻找一丝内心的宁静。人要搞起案子来,到一种境界当中去,一时半会儿是出不来的,即便这案件已告破。
被绑架的人是北京某出版社社长,六个人绑了他一个。要钱。人被困在这阎村。家属报警及时,上面高度重视,几个部门配合,案件告破极快,保障了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
但我不是特高兴。虽然案子破了,人给弄出来了,我方也没有伤亡,犯罪分子被绳之以法,俩字儿—完美。搁平时我肯定是特高兴的,然而,今天,并不。
回队上我打了个招呼就奔家走了,到家是午后,婷婷带着儿子午睡刚醒,见我进门吃了一惊,问我怎么忽然回来了。我说案子结了,问她有没有吃的。她说你进门除了吃和睡,还能有别的事儿吗,真成大车店了?我也不想跟她吵,就去了小屋儿。才坐下她就进来了,说,既然你回来了,你儿子你自己看会儿吧。把儿子塞我怀里,婷婷就要走,我问她你干吗去,她说我回我妈那儿一趟,你儿子那玩具熊上回落那儿了我去取回来,又说冰箱里有饭菜,你自己拿微波炉热热。我说你别自己去了,我开车带你过去。她说算了,你去我妈又得絮叨,你歇会儿吧,眼睛里都是血丝。
我抱着儿子送她到门口,看她把领口的飘带系成蝴蝶结踩上小方跟鞋走了。那副背影跟她二十几岁的时候并没有任何区别。孩子一岁半了,揣着孩子时候那水桶腰伴着孩子长大不翼而飞了。
丧偶式抚养。这是头些天婷婷给我科普的一个新词儿。这个我得承认,孩子从在她肚里安家到呱呱落地再到咿呀学语,整个过程,父亲的角色是缺失的。我总在搞案子,没完没了的案子。婷婷一直没能去上班,自己又当妈又当爹。她有怨言是一定的,头些日子我爸又住院了,我去过几次,大多数时候是她替我照顾。她跟我吵过几回,吵也不解决问题,弄得我也挺绝望。我爸三天两头进医院,我姐带闺女自顾不暇,我也只能麻烦她还有她爸妈。
把儿子撂在客厅地板上让他爬着玩儿,我把冰箱里的剩菜热上了,还得时刻瞄过去看看他有没有爬出儿童毯。
饭是三口两口扒拉下去的,匆匆吃完我把儿子抱起来,逗着他玩儿,小火车小画册铺了一地,钓鱼玩具的鱼线把儿子胖胖的手指缠在一起,他咯咯乐着用小手拍我。下午夏新亮给我来了个电话,说了下案子的后续,说受害人家属制了面大锦旗送到队上,太太哭着感谢泣不成声。我嗯嗯听着,没讲几句就收了线。
有人可以被挽救,有人却与光明失之交臂。在我心里,永远沉着一些案子,或许已结案,或许至今石沉大海,它们以同样的重量压在我心头,那重量是失败的分量,一旦企及,痛定思痛。
绑架案尤其如此,会让我整个人无比紧张,一次次回想起那些丢失的面孔。那里面,最让人无法承受的,便是儿童绑架案。
张风雨拿枪指着我的时候,我想到了这起案子,曾以为它是启示,以为它是遗憾;而今,我再度遭遇绑架案,又一次忆起自己当初的失败,除了懊悔,除了铭记,还生出一股悲凉。我也为人父母了,今时不同往日,儿子坐在我腿上,所谓感同身受再也不是个空洞的说法。比悔恨更真切的,是惋惜。为人父母,才悟出这么两个字。
“咚”,我走神的工夫儿,儿子笨拙地走走跑跑爬爬,这会儿跌了一跤。我把他抱起来,要哭没哭的当口,我拍着他的背胡噜,给他学蛤蟆叫,眼泪都含在眼眶里了,他又一抿嘴咯咯笑了出来。给他揉着膝盖和小腿,我不知道怎么又想起前些年的烦心事儿了。我记得那会儿我没有孩子,但是也有特别悲痛的感觉。现在我有了孩子,又一个感觉。有时,我老不停地在回想这个案子。小孩还背着书包呢。如何当好父母,这很是个问题。
我是个好父亲吗?我不是。因为我没能做好陪伴这一角色。但我没有办法,我想活在一个我理想的世界里,但这个世界始终不来,我只能亲自披挂上阵去创造,为了我,也为了我儿子,我老婆。但与此同时,我竟和他们渐行渐远。
手机在茶几上嗡嗡作响,吵,我拿过来一看,是李昱刚。
前天他就给我打过电话,说张风雨行刑前想见我。他贩毒的案子司法程序都走完了,结果是死刑立即执行。当然这里面还有他杀人在逃、走私枪支等等一系列的事儿,所以拖得比较久。
我对张风雨的印象很深,不是因为他是个悍匪还差点儿一枪崩了我,是因为抓捕他的那一天,我得知我有儿子了,戏剧冲突很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真实写照。
给婷婷去了个电话,婷婷必须没好气儿,我一有事儿就不回家,我爸还在住院,儿子送去了丈母娘家,她只能医院孩子两头跑。
监狱方面负责接待我的工作人员等了我挺久,我迟到了嘛,挺不好意思的,连连跟人致歉,小伙子挺爽朗,说不碍事,咱这儿远,不好掌握时间。
再见到张风雨,我觉得他跟我记忆中的模样似乎有些偏差。怎么说呢?不是胖了瘦了,也不是精神亢奋抑或萎靡,是他身上透露出一股平静。你在悍匪身上,永远找不到的就是这个东西。
我俩隔着一扇铁栏对望,四目相交,我审视他,他注视我。“听说你混得不错。”
他率先发问。
我不想回答他的问题,让他占有话语主动权,我只是看着他,听听他接下来想说什么。他肯定想说点儿什么,不然干吗非想见我呢。
“刘队,我特别想知道,你要是早就知道干刑警这一行人不人鬼不鬼,出了事儿还要背锅,当初还会那么豁出命去抓我吗?”
“我还是会抓你。”我笑了笑,并提前截住了他的话头,“我知道你要跟我说什么,我很清楚。现在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咱俩现在,如果时间倒回去,你敢开枪吗?你跟我说实话,你敢开枪吗?”
他也不回答我。
我接着说道:“你这种暴力型选手,在哈尔滨开枪打人,一枪没打死在逃。你背那么多毒品来,你肯定是死罪。你为什么带着枪?因为你知道你肯定是死,碰上就死了,没活路了。你有机会拿着这枪开,为什么没开,我就想知道这个答案。你是不是也会害怕?”
张风雨有两次打死我的机会。第一次,枪没有打响,那是天意。第二次,他手搁背后了,那会儿我们没发现他还有一把枪,他背后这把枪一旦扣响了的话,我们仨就全搁那儿了。因为楼道特别窄,谁都跑不了。
张风雨笑了,仰天长笑,“你还自欺欺人我怕你呢?怕你们警察?老鼠怕猫?”他笑得毫不遮掩,“快别抬举自己了。”他朝我摇了摇食指,“我会害怕,但我怕的是死。我不怕你们死,我怕自己死。门打开这么一个阵仗,我就知道你们跟酒店屯兵了。我就是把你们全干死,循着枪声那帮特警就得来把我干死。”
我看着他,那笑脸里平静全无,反倒透露出他以往的那种丧心病狂。想必判决书下来他准歇斯底里了。只有彻底疯狂后,才会有我先开始见他时候的那种平静。那是一种由绝望引发的平静。不是真的平静,不是rest in peace,他安息不了。他还是他,所向披靡的另一面隐藏着贪生怕死。
“老哥我这辈子是玩儿完了,但我也想通了,头落地碗口大一个疤,我现在啊,连死都不怕了。十八年后又是条好汉!我今天叫你来啊,就想看看你现在混得怎么样,咱俩不是就谁牛逼争论过嘛。我看,一点儿没错儿,还是老哥我牛逼!”
瞧着他那副虚张声势的样子,我都替他心酸。他怕死极了。
现在我找到曾一度让我困惑的答案了。他没有开枪,他还是心虚了,他认为他死不了,侥幸心理。如果有一线机会,人还是不会选择死,面对生死谁都害怕,多活一天是一天。眼一闭脚一踹,那真是啥都没了。
人真正面对生死的时候,甭听他们说我拿枪我干谁去,就拿我来说,你让我拿枪对着他脑袋开一枪,说实话我也下不了这狠心。而当时没有枪我就敢干,为什么?因为我有一个信念,或者说,我有一个责任。他就是一只鼠,我是一只猫,我必须干。
跟他最后谈完这场,我发现一个问题,我俩都是侥幸。他有侥幸心理,我又何尝不是?他铤而走险,我又何尝不是?命运的天秤其实不会因为你是好人还是坏人而倾斜,它是随机的。就像抽生死签,我比他走运而已。我只愿意这么去想,不敢再往深了想。因为再往深了想,我就不禁有些害怕了,因为我发现,最后到了这一步,我与他针锋相对,拼的是运气,拼的也是狠。就是狠,就是到狠这个状态。我比一个悍匪还狠。搁谁明白过味儿来,谁不害怕?
更深一步来说,我与他最后的这场对峙,输的人,是我。他追问我早知现在何必当初,我回答他坚定不移—我还是会抓你。这是气势,不是实话。他输了气势却说了实话—我怕死。而且,他现在奔着安息去了,而我在现实里受折磨的同时,他还要提醒我—你没我诚实,比我凶狠,你更不堪。
看,深渊不仅在回望我,还向我抛出橄榄枝了。也许,我真的该激流勇退了?
见过张风雨,我一个多礼拜后还处于情绪低落状态。然而,福无双降,祸不单行。年底婷婷单位例行体检,半个月后拿到报告,她被大夫约谈了。她肝上有一处阴影。可能是囊肿,也可能是肿瘤。
我陪婷婷上三院做了检查,并没有带给我们期待中的好结果。肿瘤,切除,再做病理确定是良性还是恶性。恶性的别称为—癌。
婷婷情绪差极了,发脾气,哭,闹。说怎么什么倒霉事儿都叫她摊上了。这个倒霉事儿还包括:嫁了一个随叫随消失的我、她刻薄的妈、我病弱的父亲,以及我单身带个孩子的姐姐。
我说你别折腾了,对身体不好,咱们治,砸锅卖铁我也给你治好。我说你别上火,不就是钱嘛,大不了咱把房卖了。我不说还好,一说她更歇斯底里,说要卖就卖要给你姐闺女那套。我跟她急不得恼不得,别说她病了,她好着我也不想跟她撕,为同一个问题反复撕。
家里拆迁分了四套房。我爸妈住一套,我姐住一套,剩下两套落在了我名下。我跟婷婷说过,这两套房,一套给咱儿子,一套给咱外甥女。她蹿了,不干。说咱俩睡大街啊!我说现在这不是有地儿住嘛。她说这什么破地儿啊,也就是现在随便住住,以后我老了我不住,做个饭都转不开身儿。
她反反复复跟我吵,吵得没接没完,我也扛不住她跟我吵,我说好好好,好好好,我不动,不动,给你,全你的。那些年北京房价还可以,没起来呢,我就又贷款买了套房,稍微远点儿,但是大,想着这套将来给外甥女。婷婷知道又不干了,偏说这套大的好,我也依着她,我说那就这套写你名字,拆迁那房以后写外甥女的,行不行?就这么着,这事儿才算完。
可你以为完了的事儿,吵架时候有九百九十九条命能复活。看,这不是又来了。
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她是个病人,我平时让着她这会儿更得让着,她哭得稀里哗啦,我一张张给她递纸巾,我说不卖房,你别激动,怎么着我也给你治这个病,想都不用想,咱俩是夫妻,哪怕肝我给你换了,也得让你活着,咱儿子不能没妈,没爹可以。
她踹了我一脚,说你瞎说什么,谁没了也不行,说着扎进了我怀里。
摸着她的头发,我心里像压了块石头。这些年我挺亏欠她,当人家丈夫三天两头不在家,家里事儿又多,全指着婷婷。我上有老下有小,老的她给人当保姆,小的她自己丧偶式抚养,人家也不容易。为姐姐的事儿我都没少跟她吵。不是我向着自家人,不是我恋姐,只是我姐真太不容易了。
谁都不容易。
我托朋友关系马上给婷婷联系了手术,推她进去之前,我跟她说你别怕,咱们先把
手术给做了,等病理出来,良性的咱们皆大欢喜,恶性的咱们就治,怎么好怎么治,你还有我,我管你一辈子,你给我坚强点儿,点点还等你带他看冰灯呢!
婷婷哭了,我也想哭,硬憋着。我跟我爸妈我姐生活了前半辈子,婷婷跟我生活后半辈子,轻重,是一样的。她是我媳妇,我儿子的妈,没人能代替。
这几年北京建设快,到处都是工地,随之而来的就是工地盗抢案。婷婷住院期间,还发生了一起规模不小的案子,弄得我焦头烂额。
这工地盗抢案破起来难度不小,问题出在哪儿呢?参与人员多,证据不好固定,流动性太强。因此,到底如何打击,到现在也没有一个具体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