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居着的渔民们对不请自来的陌生贵人有着天然的畏惧与抗拒。看到老渔夫身后跟着入村的一男一女,渔民们眼神之中充满了恐惧与不信任。皱破的衣衫,皴黑的脸,惊恐的眼神,还有惊吓到躲在父母身后几乎就要哭出来的小孩子。
这一幕看在慕容蝶语眼中,直让她鼻尖发酸,无由地生出一股强烈的想要哭出来的冲动。
他们,到底经历过什么?
宇日逐星和慕容蝶语心生疑问,却不好问出口。渔民们默然转回自己的屋舍,关门阖户,更有甚者,自家门口木架上挂着的几片鱼干也顺手摘下,提回了屋内。
没有人跟他们打招呼。老渔夫叹息一声,也没有说什么。转身以目示歉,宇日逐星微微点头表示理解。
老渔夫在前引路,不过片时便来到小村落村尾一侧,最边上的一座三间小木屋前。小屋更矮一些,透过墙板,已有微弱的灯光从缝隙间透射出来。此时天色并未暗下来。屋门一侧有一只不大不小的公鸡,双脚正踩在一只相对小些的母鸡背上,用它坚硬的喙啄着母鸡的后脑,不停地撕弄着。老渔夫看了一眼,把破鱼网挂在屋前木架上,沙哑着嗓子向屋内低声喊了一句:“我回来了”,回头示意二人随他进屋。
老渔夫推开房门,房内正中有一张粗制木桌,上面点着一只油灯。一个老妇人正侧对着房门在灯光下缝补着什么。眼睛离得很近,好像视力不太好。
“你回来了”老妇人淡淡地回道,手上的活没有停下来,并不抬头。
慕容蝶语分明看到:老渔夫的双眼中噙着泪花,深深地凝望着老妇人的脸,神情中充满了愧疚和伤痛。
老渔夫再没对他的妻子说什么,只是引着宇日逐星二人进到另一个房间。
同样的简陋,透着简洁和闺气。是一个女子的房间。一张木床,收拾整洁的被褥,虽有些破旧,却非常干净。一张小木桌,上面放着一面小铜鉴,镜面有一点点模糊,却被擦拭的很干净。除此之外还有一只小木架,其上放着一只小木箱,应该是衣箱。再有就是少许细碎的物事,再无其它。
老渔夫退出房外顺手带上了房门,回到隔壁。宇日逐星和慕容蝶语都听到老人家低声对老妇人说了些什么。其实,若是稍稍用点儿内力,便可清楚地听到老人到底说了些什么。只是此时,二人心里都以为,那样太过无耻。
二人听到老妇人叹了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活儿,随着老渔夫走出了房门。然后就听到门另一侧的鸡舍中,才刚刚归宿的两只鸡中的一只发出一阵惊恐的哀鸣,和扑扑腾腾鸡翅膀扇动拍地的声音。之后便是一阵怪异的鸡鸣。最后似乎又扑腾了几下,便再没了动静。
二人坐在床边,似乎已然明白了什么。慕容蝶语不自觉地靠紧了宇日逐星,两只小手抱住他的手臂,不自然地多加了些许力道。
两颗心,此时此刻,仿佛被什么力量打了一个结,像是一个疙瘩,窝在心里好难受,好难受。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半个时辰,或许一个时辰。忐忑不安的等待终于到了尽头。二人听到门外传来的微乱脚步声,慌忙站起身子。
“让二位久等了”老渔夫本想表达一下歉意,一时想不起该怎么开口,听到屋内应声,这才缓手推开门跨进了门槛。
首先进入二人视线的是一只小木桶,或者也可以说是一只小木盆儿,只是稍深些。老人家正双手捧着,缓步走了进来。他的身后,跟着他的妻子,手里拿着一只粗瓷大碗,和一柄木勺。
她面上带着一丝微笑,不自然的微笑,却是久违的,发自内心的微笑。就像是在梦中,她看到了渴想要看到的……。
慕容蝶语看见:她的双眼中,深邃的幽暗处,闪动着记忆中的幸福。
小木桶轻放桌上,一只粗瓷大碗,一只木勺。
桶中盛着汤,缭绕着热气和汤汁的香味。是一种很浓的淡淡的汤的香味,很矛盾的一种香气。
汤汁中浸泡着散碎了的公鸡的妻子。慕容蝶语感观中的第一印象便是这个。平常时候却万不至如此这般想象。只是今晚,对于这桶中的汤,她的心中泛出一种莫名的畏惧感。
“没什么能招待二位的,这汤……就给少奶奶补补身子吧”老妇人卑躬着身子缓慢地弱声道。
慕容蝶语怔在当场,脑中混乱一片,根本无法组织言语。只怔怔地望着老妇人做完这一切之后,慢慢退出房门。老渔夫没说一句话,只勉强抿嘴挤出一抹笑容,随着他妻子的脚踪去了。
这一次,他忘记了带上门……
宇日逐星怔望着门外,好久才回过神来。他关上房门,默然来到桌前,拿起碗勺,盛了一碗。
慕容蝶语看着自己的丈夫做着手上的事,默默坐回床边。怯怯地看着他把汤碗端到自己的面前,用那只与她的小嘴根本不成比例的大勺舀了一勺汤,吹了吹,试了一下汤温后便把勺沿送至她的唇边。
她不肯张嘴,她怕,不敢张嘴。
“喝吧,别断了老人家最后的念想”
老妇人的话,有着深层的意思。若非有求于人,又如何忍心拆散与他们相依为命的夫妻,把妻子给人做汤,而自己只能在忍饥挨饿的黑夜中等待黎明。
慕容蝶语没想到还会有这一层。若不是宇日逐星提醒,她依然不知道该作何感想。想通了此节,慕容蝶语的胸口里面仿佛又被什么凶物撕扯了一下。
此时方才恍悟:这一间好像好久都没人住过而又像每一天都有人住在其中的房间,到底意味着什么。
就着眼泪,她喝下了丈夫送入口中的每一勺汤,吃下了丈夫亲手喂给她的每一块鸡肉。直到她,再也吃不下。
余下的,她的丈夫不敢浪费。替着她吃下了。
今晚,是一个不眠之夜。
有人尽上了自己做丈夫的本分,并非单单因着承诺。因为,那是他的本分。
还是那般的痛,却又不似那般的痛。至少,这一次,已经可以分辨的出:痛与痛,是有区别的……
夜很静,静到可以听到海浪声;或者海浪声太大,彻夜不停地撕扯着夜的宁静。海浪声中,似还隐藏着一种竭力压抑着的声音,似是一种无法言诉的痛,又像是一种伪装在痛楚外衣下的异声。
无眠的夜,是一条漫长的旅途。或者你可以走完一生,或者你可以走到天的那一边。或者你可以成为你想要成为的人。或者,你已沉溺在痛苦的曾经和未来之中……
东方有日,羞涩而出。
房门打开的那一刻,羞红了脸的,不止是东方的红日。
慕容蝶语不自觉躲靠在宇日逐星的身侧偏后,一只小手紧攥着他腰间的衣物。老渔夫携着妻子,已早早地等候在了门外稍离一些的挂着鱼网的木架旁边。
红着脸的姑娘,水灵着的大眼睛,左忽右闪,不知该往哪儿看。她的脑袋里面生出个奇怪念头:总觉得老人家两夫妇昨夜一直就呆在自己房门外,并且透过房门屋墙的木板,房中的一切情景尽收眼底,一览而无余,一切的动或者静,都在老两口的可视范围之内。
特别是,她无意间瞥见:老夫妇二人脸上的微笑,怪怪的,而那两双目光,好像能看穿了她身上的衣物。她的脸一阵阵发烧,浑没注意到,她的丈夫也有那么些许不自在。
“老人家,可有什么事,是需要晚辈出手想助的吗?”
扑通一声,老夫妻应声双双双膝跪地。
如此回答,掷地有声,恐怕问话之人,再没有反悔的余地可以回旋了。
“老人家快快请起,这可如何使得啊!”宇日逐星先是一怔,立即醒悟,慌忙屈身搀扶。
几乎同时,慕容蝶语也回过神来,同着丈夫一起忙把老夫妇搀扶了起来。
原来……
约在一年前。
东方百里之外的小城中来了一伙门派人物。空中鸟瞰,见下方有一个小渔村。便鱼贯蜂拥而来,猛禽扑鸡般俯冲而下。
抢走了两样东西:食物和姑娘。
所有的食物被洗劫一空,仅有的几个姑娘也被抢了去。老夫妇中年得女,也在其中。有几个少壮村民拼死抵抗,结果都死在了那些人的刀剑之下,像软弱无力的家禽一般被宰杀。
人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子们被带走。被掳走的姑娘的父亲,还活着的,只有老渔夫一个人。他当时还在海上打鱼,所以侥幸活了下来。
“她叫金鱼”老妇人甜蜜地说。仿佛她的小金鱼,又游回到了她的身边。
那城名叫望海城。人口约有十万,原本是天渊城的势力范围。大树已倒,猢狲的屁股摔得稀烂。只能各据一方,不过却也因此完全撕去了伪装,回归了原本的野兽性情。
城中只有一个门派——海城门。
村里的姑娘就是被海城门的人给掳了去。传闻说,因为老夫妇所生的女儿长相太美,被海城门门主海苍那个老疤脸侮辱之后,沦为其跨下玩物。其她女子的命运也就可想而知了。
这故事好长,慕容蝶语清楚地感觉到丈夫的身体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她知道,这故事好漫长,好残忍地撕扯着她丈夫和自己的心。
金鱼变成了玥儿。
玥儿就是金鱼。
故事里的金鱼,却是玥儿的真身。他想到了瀚海,玥儿还在大鱼的腹中,惊恐绝望中,一声声地哀唤着自己的娘……
故事并没有讲完。却也够了。
天空划过一道单色的彩虹。像一把光耀利刀划破苍穹,直劈向那座早已恶贯满盈的淫邪之城
——望海城,
望海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