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梦醒十分,你可还在梦中?(2 / 2)

从女儿的口中,她得知了一些事情的来龙和去脉。对于他的反感才稍稍缓解几分。为了女儿,她救这小子确也耗费了不少心力。

昨夜,女儿红着脸,鼓足了勇气问她:“娘,那事……,该怎么做啊?”

她的脑中‘嗡’地一下子,愣在当场,半晌没回过神来……

那人在昏迷中呼唤着的名字,她又如何能装作没听见。

女儿所受的伤,她又如何不能够体会。

母女连心,她怎么舍得,又怎么忍心看着自己的女儿舍身往火坑里跳。她伤心欲死,抱着自己的女儿哭喊着苦苦哀求她不要。

可女儿心意已决。

她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纵身跃下。而自己,除了守在女儿房门之外,一遍又一遍地听着那毒箭一般的两个字从那个人的口中不断发出。

刺穿了女儿的心,刺穿了自己的心,直到心幕之上的孔洞,如满天繁星。

她实在不敢想,女儿的未来会是一幅怎样的光景;是否会落得敝屣的命运。

女儿的哭声和疼痛中的哀吟声,犹自回旋盘绕在耳畔心头。仿若狠心的不肖子,正恶毒地用着布满积年陈锈的无锋钝刀,无情地绞割着母亲的心。

那一刻,慕容蝶语已分辨不清,到底是身更痛还是心更痛。究竟是身体先被撕裂,还是心……

而门外黑夜中的母亲,那一刻,被撕裂的,是她的心。

从那里面,流淌而出的,是她对女儿绵密冗长的恨!……

这样一个清晨,她对女儿的恨意,愈加浓厚深重,犹胜过对那人的恨意百倍!!

她恨自己的女儿,恨入血脉,恨到想死。恨到巴不得,回到多年以前,扼杀了那一颗落地生根的小蝌蚪的苦难历程。甚至干脆,根本不要那小蝌蚪出门——就让她在她父家活着就好了。若实在在家孤寂憋闷,就游到别家去罢!!

但愿我家的门,从不曾为谁敞开。或者我,还是虫儿的时候,从未曾有谁家的门,为我敞开……

房门内好安静,静得让她心烦意乱;静得让她几欲抓狂,静得让她尴尬到脸上阵阵发烧;静得让她,几近崩溃!

她好后悔,后悔从了女儿的意愿。她好想破门而入,冲到床边,一把扯下这贱女子,一巴掌抽死她算了!

几乎,她便就此这般做了。

几乎……

她的身子抖得厉害,几乎站立不住……

……

自从女儿离开了家,清晨的日头,就变成了垂头丧气的蜗牛。直到这一个清晨,那蜗牛才爬出地平线,便好像累死了一般,再不见动弹。

直到房门打开的那一刻,她,好像已在烈火中,被焚烧了一万年。

那只蜗牛爬上中天,或许用了,何止一万年……

开门的,是那个叫宇日逐星的恨之根源,孽之实体!

她早有预备,预备了一万年;就是那利剑一般杀人目光,利刃锋芒,寒光曜曜,直指那人心灵之窗!

房门半开,虚掩内景,少女一样的矜持。

宇日逐星从未曾见过她。她在身前,却不在眼前。身不由己地把身子挪移到右手房门的半后面,似想要把自己掩藏在门后,又似不敢真的那么做。初次见面,竟未敢抬头。

半低着头,不敢见她面,只敢见地面。然似乎那青色的地砖,也如日光一般刺眼。

畏惧使他的脸微显蜡色,单纯的畏惧,说不清楚原因。对她,那一股强烈的畏惧,使得他的身心一并颤抖了起来,手心微湿,不知是虚汗,还是虚汗。

右手还抓着门页。很紧,或者如此,会生发出那么一丝丝微弱的平安感觉。

她的脚步就停驻在身前咫尺。余光中,那一双小巧秀美的绣着蝶恋花的绣鞋,没来由地开启并闯入他的思绪,勾动他的心弦;或许是太过用力的原故,突然间有一种锐芒刺心的感觉。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看着自己。也没敢继续往下思想。

空气,凝固了好久好久,直到那双蝶儿飞出视线模糊的边缘,宇日逐星胸中那一股强烈的窒息感仍未曾稍有舒减。

慕容蝶语坐在床榻边沿,一身洁白的馨衣。面色苍白憔悴,身体的痛楚,心灵的压榨与煎熬,一宿的折磨,多少个日日夜夜紧绷着的那根弦,在这一个清晨,终于疲劳断裂。

长发披散双肩,如瀑飞流,流过腰际,流在床褥,散乱辐射,仿若万千溪流。纵横交错,铺陈大地。

几缕发丝垂落前襟,柔顺贴附,如墨笔勾勒的柔美线条,无声而又精确地诠释着白雪覆盖之下那一双奇峰形状。无言地诉说着雪融之后依旧如雪的柔美真容。

母亲来在身前

慕容蝶语的头又低了几分。一双小手紧攥着衣角,指节发白,湿热的手心和十指,机械地揉弄着紧皱成团的衣角,动作细微而缓慢,却是那般吃力。仿佛用尽了浑身上下所有的气力。

有雨,滴落脚踏边。却如九天落陨,颗颗冲入心间,呼啸着坠落心底,狂烈撞击着那片小小的天地;撕出一道深长峡谷,蜿蜒崎岖,从来处,一直延伸到天际、地平线……

好想,好想……扑通一声跪在母亲脚前,紧紧抱着娘亲的双膝,恸恸哭泣,就这般哭死在妈妈的怀里。

好想,好想……,母亲的手掌能狠狠地落在自己的脸上。或者,这样,心里面会稍稍好过微许……

没有泪,只有痛。

痛到窒息,痛到阵阵眩晕。

模糊中,母亲的视线凝固在女儿的脸上。

第一次,她发现:女儿,跟自己,好像,……好像。

她转身走向女儿的妆台,拾起一把小梳。

脱下脚上的绣鞋,轻轻撩起女儿身后长发,上了床,跪坐在女儿身后。

为女儿梳头,动作更柔。没有了多年来的自然轻快和娴熟。有的,只是小心轻柔。生怕弄断了女儿的长发,弄疼了她,触到了女儿和自己的伤口……

那截木桩还杵在门页边,一如先前半掩。

玥儿的世界,飞进一只红蜻蜓,好大一只,大得像一座山。那蜻蜓从天而降,她的趾尖遮天蔽日而来。无处可逃,无处可藏,无计可施,宇日逐星的天空化做一片黑暗。那黑暗,湮灭了呼唤玥儿的声音。那黑暗,像一只巨手,将他死死压在掌心,几令他不能呼吸。

一间闺房,两扇门,三颗心,四分五裂……

闺房做的洞房,便是如此这般模样吗?

初次见面却不曾见面的女子走出房间时,她,已把女儿穿戴整齐。

那一双彩蝶从眼前轻掠而过,无声无息。

屏息间,那双蝶儿似不经意地停驻了一下,宇日逐星无法分辨:是自己目光颤抖时产生的错觉;或者时光流逝的某个瞬间,突然便被某种力量无限拉长的结果;还是说她真的停下了脚步,看了他一眼。

有晶莹的东西空中坠落,恰巧落在了门槛上。恰巧被他的目光捕捉。日光下,迅速变淡消失。

那东西与门槛的撞击声太微弱,震动不了谁人的耳膜。即便震动了,或也无可辨识。那水柔一般的小东西,却如一把重槌,猛然击中宇日逐星心中那一面顶天立地的残破铜锣。发出沙哑难听的巨大响声。震得他全人身心仿佛也变成了嗡嗡作响的破锣,直到房门被一股气旋扯动,发出一声‘格啪’脆响。

她站在房门之外。许久,有双膝跪地的声音自门内传出,清晰可闻。

微风中,有绿影飘然空中,轻贴青山绿衣,如青鸾直上,穿越薄纱云雾,视野开阔处,冉冉而升,随风轻落峰顶崖边。

东方有云,蓝天下,如洁白的羊群。

云下有山向前绵延,直到化做青灰的地毯,参差起伏着,或远或近,如地的外衣。

那一抹绿影,像一株长在崖边峭壁顶端的小草。翠嫰娇弱,被轻风抚动。

顽皮的山风撩拨着她的长发。向后轻梳,又扯动她的衣裙。她的双手互握在腰间,注目东方遥远的地方。

若有所思,若有所失……

不知何时,身后传来粗重的呼吸声。扰乱了空气的流向,把她的几缕发丝顺向前方,飘凌眼前。

她没有回头,似不曾察觉。

双刀前移脚步,触地无声。与她齐肩站立,顺着她的目光的方向,注目在那遥远的地方。

她无意识地向着双刀轻移了一下双脚,贴身在双刀前腿外侧。慢慢滑坐在她脚边,头枕着她顺滑的小腿,蜷缩起双腿。

慵懒中,有泪滑落。

双刀没有低头,似不曾察觉。

孤单的女子,相依清冷月光之下。默默等待着未来的黎明……

山间,有清脆的鸟鸣。为日出的主旋律,忠实地唱出前奏。

简约的起居室前厅里的一侧,早早站着两个人。一女一男。

女子叫慕容蝶语,与她并肩站着的名叫宇日逐星。

那是母亲的房间,或许这不大的前厅可以被称做客厅。

只是,客,可有人会欢迎?

日红如血。还没有发出亮光。

幽绿的身影已在门槛之外,或已站立多时。

她的身后,空空如也。

双刀没有随她前来。

接受他,那姑娘需要时间。

她不易察觉地抿了一下微白的唇。抬脚进门,来到二人面前。

凝固的空气里,静止的时间中。终于,女儿鼓足最后的勇气,艰难地抬起头。

娘亲她,美丽的双眼中,蓄满了泪水。看着自己的女儿愈加苍白的脸。她心疼如裂,情不自禁地对女儿张开双臂。

慕容蝶语乖顺地躲进母亲的怀里。耳鬓枕在妈妈的颈边。关锁了心灵的窗,却阻挡不住汹涌的泉源。

“无论你怎样想她,你的眼睛不会骗你”她伤心地说。

“她不是浮贱的女人,为了阻止你杀死自己,……一个姑娘把自己,……变成了你的妻子”

落泪之时,她说:“于情于理,从今往后,你都应当对她尽上自己做丈夫的本分”

……

昨夜,是一个不眠之夜……

她对母亲说起了她丈夫的梦。她知道自己丈夫的心思。她要陪他,去蓝苍山。

……

“你还不知道吗,蓝苍山,是一片海……”第一次,与这个男人,四目相对。某一个瞬间,似曾相识。她,或者他。

宇日逐星闻言大骇,几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蓝苍山,冰冷之海,深不能探底。

南北长愈千里,东西阔三百里。千万年前,这片海,叫蓝苍山——一个鸟儿会唱歌的地方。

至于真溪公主,已经死了。葬在七彩虹山上。

据说,那里有一扇通往异世界的门。

可是七彩虹,距离蓝苍山有三千里之遥。

蓝苍山在那奇异之国的东国境线上;而七彩虹,在西面。

“我救你,是为了我的女儿。我没办法要求你为我女儿放弃什么”她的声音有一点点失真,也许是因为眼泪冲刷的原故,“该会发生的事,恐怕早已经发生了。你若相信她还在这天地间的某处,就必须学会承受这份痛苦,或者这样,你才更有可能找到她。如若不然,你很快死了,永远都不能冥目。而她日日夜夜苦盼着你去救她,却不知道,她所乞盼着的人,已经死在了路上……”

“请你记得,尽上自己做丈夫的本分!”她把本分两个字咬得很重,慕容蝶语听在耳中,双颊无由地发烧,心跳也随之停滞了一下。

她听出母亲的心意,内心深处充满了无限感激,和深深的亏欠。

那人口不能言,也不必说些什么。慕容蝶语,是他的妻子。这一点,这一个男人,必须记着。无论天边地极……

女儿总是要走。

跟着这个男人,无论天边,还是天的那一边。但愿,这个男人,愿意与女儿长相厮守,直到白头……

别离时,那人半蹲下身子。慕容蝶语默默爬到他的背上。过程中,不易察觉地,她数次皱眉,身子某个地方有疼痛的伤处再被扯动。身下的男人分明能够感觉得到,当她的双腿分开,膝弯落在他臂弯里的时候,因为太过疼痛,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身子不自禁地轻颤了起来,好一会儿才慢慢平静下来。

……随着女儿的身子颤抖的,还有妈妈的心。

“娘,……我走了”慕容蝶语微弱着声音,没敢回头。

风中掠影,白星凌日。

美丽的双眼中,有两道白光,渐渐远去,化做白色的光点,渐渐变小,直到消失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