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长相思(2 / 2)

如何不教人懊丧尴尬。

莫非爷爷我竟得了失心疯,跑到这鬼地方低三下四做好人?!少年气苦,暗骂了自己几句,心道:罢了,罢了!趁四下无人,还是溜之大吉吧,免得自己这张老脸被自己丢尽了。

此回爷爷没做成,脸面上有些个挂不住,悻悻然转身,实在是心有不甘。

爷爷去……

一个‘也’字还没想出来,脚与地面似吻非吻之际,忽听身后有人大喊:“爷爷!爷爷!……”

这阵爷爷叫得急,这双脚刚刚蜻蜓点水,无奈何又得吻了个实在。就这般飞走了——亏!

双脚站定,单手负后;

另一只手也没闲着,还要捋须……

且听身后呼呼啦啦一阵响动,用屁股看也知道涌上来一大帮子人。扑扑腾腾一阵子,再用屁股看还能看出这帮子人又跪下了。

“爷爷!别走!求求你!”一个陌生的女子声音,哭得急,叫得也急。而且还是有话要说的那种急迫的急。

哭是真哭,很伤心的那种。叫是真叫,很实在的那种。她——就是在叫自己爷爷!而且还是满怀感激的那种。

少年是何等人物,如何会看不出这女子面对一个十岁大点的少年这般叫爷爷,实在是真性情使然,又如何会听不出这两个字当中所充满着的真情实感。所以,他某一个瞬间的瞬间的瞬间,心,动了一下。

转过身来,动作潇洒而有那么一点点做作。他捋了一下下光滑的下巴,忽觉有些个那什么,不太自然地把那只手僵缓收回,负于身后,目光不期然地与眼前跪着的陌生女子两相对撞,虽没擦出什么火花,却也真真地让他心中生出一丝丝早已尘封在记忆至深之处的不忍。

女子生得清秀,所谓见其女知其母。除了眼睛红肿得太过厉害,一时无法觑其原貌,可两相对照,直如众女姐妹。无非,多了些许成熟的韵味和美感。那些个贼人能放过她,估摸着也算是网开一面了。

“爷爷,我家老爷重伤在床,实在起不得身,求爷爷不要怪罪!”说完这句,那女子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

少年理所当然地拜受着,没有去扶,没有出言阻止。他知道,受人拜遂人愿,何必弄虚作假,刻意整那些虚不虚实不实的东西。

待她磕完了头,少年前移了一步,蹲下身子,伸手弯指,托住她的下巴,轻轻抬起,注目着流着泪的她的双眼,漫不经心地道:“说吧,你要我为你做什么?”

女子被他托住下巴,面上忽有几分羞赧之色,心下一慌,不自禁地便脱口道:“求爷爷……收了我的女儿”

“放肆!”少年霍地站起身来,大怒说道:“这天下岂不是要骂我为老不尊!”

“哼!收了你的女儿,老夫岂不是要被唾沫淹死!”这话说得实在,却也忒不实在。

只所以说实在,是因为他说的是实在话。说不实在,是因为,他长得太帅!除了年龄小了点儿。

少年负手而立,背对着跪了一地的阖府上下,显然已是动了怒气。

女子没料到这位少年爷爷竟是动了真怒,满心的罪疚,止不住地懊悔,不迭地再次磕起了响头:“求爷爷恕罪!求爷爷恕罪!……”一众女子丫环下人们也赶紧地跟着夫人磕起了响头。

“够了!”少年怒声喝止了她,不为别的,只怕她这般磕下去,别当真把她自己的小命给磕没了。

他倏然转身,怒目相向。才发现,女子的眉头已磕出了血来。

他当然知道这女子想要什么

——她只要女儿们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说吧”他平平淡淡地道,此句没头没脑,但他料定这女子是聪慧之人,自然明白自己该说什么。

女子一咬牙,大声道:“求爷爷把我女儿收入座下!”

混帐!他心里大骂道。不过话到了嘴边,却没有出得了口。

“这个……,只是老夫的徒孙们如今多已修行有成……”少年面露为难之色,神情当中却是自矜得紧。

“求爷爷授意让我女儿归在您徒孙的门下!”女子顺阶而下,不失时机。

少年微微点头,算是默许。女子大喜过望,这便要再磕头谢恩。“罢了!”他负手抬头望向对面屋檐瓦顶,浅浅地思索着,淡淡地道:“老夫坐上了你奉上的座位便不好下来,只能应你所求。你这爷爷不会白叫,尽管放心就是!”

女子喜极而泣,跪行到少年脚前,俯伏于地,不住地亲吻少年脚面,从此甘愿做牛做马。

“带老夫去看看那小子的伤情”少年早已察觉那人伤得不轻,只怕还会有性命之虞。所以说话间已探过他的脉息,并已止住了他渐趋恶化的伤势。余下的事,自然是要做一做表面上的功夫。但此表面非彼表面,爷爷不能白叫,可也总得让她知道,自己这几声爷爷也都落到了实处,老夫可没白受。

一番察探,少年略略运了些假功,又口述了药方。便欲行去。女子再度跪地,求着他把女儿们带走,他说不必了,我的徒孙明日便到,自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待……

从此,千墨一下子收了七个徒弟。

谈不上收,只能说是硬塞。师祖属意这事,自己也不好推脱,却不知这家用的什么法子,竟能让师祖也动了恻隐之心。她又哪里知道,人家不过是磕了几个头,叫了几声爷爷。

不过还好,这些个同龄不同龄的丫头们又乖又懂事,而且还聪明伶俐,并且极其勤奋刻苦,以至于刻苦到连自己都不免咋舌,与此同时,武功修行进境之快也让她惊叹不已,真可谓一日千里,对比自己当初也不遑多让,甚至还犹有过之。

她,……越来越喜欢自己的徒弟了。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归根结底,一口吃不成猪头男。眼下最重要的却是要继续寻找玄冰的下落。所以她一刻也不敢松懈怠慢。

……

天渊城方面没什么反应。萧纥遇接到密信之后,依然没有对各分堂驻点有任何形式的命令和指示。

以后数日,各城中的分堂接连覆灭,只留下满院的尸体。不过短短数日,已有五座城的分堂被连根拔除。长此以往,用不了一个月,天渊城便会在江湖上消失。

而少年给萧纥遇的信,内容只有一句话:三日之后,大凤凰城城门口相见!用的是瀚海神舟的火漆压印,自然那恶魔般的少年便是南海上人那个老不死了。

萧纥遇忧心忡忡,知道是祸,终究是躲不过了。整个天渊城一门人心惶惶,已然到了杯弓蛇影草木皆兵的地步。而门主选择隐忍,默不作声,毫不作为,也让天渊城上下心生不满,对此亦是颇有微词。

这日晚间,萧纥遇对妻子说要到城外山里去一趟,明日即回。便匆匆地去了。门主夫人忧心丈夫,不知为何他竟要去山里,以为他要去门的那一边。抱住他流着眼泪想要劝阻,却终究被他狠心推坐在了地上。

她不敢去追自己的丈夫,怕给他添心事。只能眼睁睁看着丈夫消失在夜色中。而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她独坐床头,一夜无话。因为没有人和她说话。她不敢告诉女儿,怕女儿干出什么傻事来。

总有人流泪,

不住地流泪,

独自一个人,流泪到天亮……

漫漫短夜,短夜漫漫。日升,再日升。

萧纥遇推门而入,妻子冲过来抱住他,紧紧地抱住他。又亲又吻又嘬又啄,又狠狠地把他推到床上,再次向他讨教了女儿问自己的那个难答的问题。

一番解答过后,她满含着激动的泪水,柔柔地贴伏在丈夫胸口,轻柔地抚过丈夫的鬓发,惊愕地发现,何时,丈夫的鬓角竟泛出了些许银丝。

这西山一夜,短暂的一夜,你竟……?

“让妹妹陪你去吧,好不好?”她苦苦哀求,用眼泪洗了丈夫的胸口。又用丈夫胸口上的眼泪洗了自己的头发。

“三日之后我一定会回来,再不会离开你”他轻抚着妻子光滑的臀上肌肤,不舍释手,仿佛从来,也不曾拥有过她。

“你若同去,三日之后便是我的祭日”

她知道,丈夫心意已决,再没有回圜的余地。

她赤裸着身子倚在门框上,眼望着丈夫升空而去。他鬓角的银丝如针,深深地刺穿了她的心,刺得她泪如渊泉。臀尖上似还能感受到他十指的温柔,那般的熟悉,那般的陌生……

……

大凤凰城,西城门门外。

城外广阔的空地上,一个小小少年面向西方,孤单伫立在城门口。萧纥遇与他相对而立,同样孤单,默然无语。

宇日逐星和淳于正罡立在城头,看着这一幕,却不知道该作何感想。如此诡异的画面,令二人惊悚莫名。

那少年稚嫩中透着一股深邃的成熟,俊俏中透着一股悲凉的沧桑。他就是南海上人,曾经的道骨仙风。如今的稚嫩俊秀。谁人能够置信,谁人不会置疑。而那位儒雅的文士,鬓角斑白,悲伤中透着一股浓浓的思念。刚毅中透着一股凄凉的决绝。

那一个神秘的天渊城城主,天渊城门派的掌门,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萧纥遇。此时突然现身大凤凰城,不知这一幕到底意味着什么?或者预示着什么?或者……警示着什么?

没有前言,不搭后语,不必客套,毫无徵兆地,二人动手了。

你来我往,近身肉搏。没有花哨的动作,没有缤纷的气刃,没有令人眼花缭乱的招势,也没有怒喝与吼叫。只是这般地死搏。如笼中死士殊死相斗,必死其一,或者……必死其一。

城头上的人看不明白,这般打法,到底意欲何为?

一个时辰以后,城头上的人们渐渐明白过来。必死的那一个,会死得体面些。

没有人见血,没有人挂彩。只有疯狂的进攻,和滴水不漏的防守。

疯狂进攻的少年终于体力不支,一屁股跌坐在尘土窝中,手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而萧纥遇却依然面不改色,迤然移步来至少年面前,慵懒蹲身。

城头上的守卫兵丁终于认为萧纥遇乃是个‘高手’,比自己也不啻。宇日逐星和淳于正罡则是真的看不明白了。直到那少年开口说话。

少年喘着粗气,抬眼看了看萧纥遇,开口说道:“老夫可以……让你活着”一句话,喘成了两截。

萧纥遇静静地看着他,默然摇了摇头。

“那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又摇了摇头。

“既然如此,你就死吧”少年淡淡地说了这一句,萧纥遇便倒飞了出去。径直撞向西城门。

嘭咣——!

如浮光掠影般飞射而来的萧纥遇的身子轰然撞上了两扇城门的中缝!

去势并不稍减,直接穿门而过,以比原初速度更快的速度飞向三十丈外的一幢巨大的石砌建筑。

坚固无比的巨大城门应声化为齑粉。

纵有万钧巨力并不能伤其分毫的牢不可破的大凤凰城引以为傲的乌晶城门,被一个人的身躯撞击的粉碎,如同有人用指头捅破了一个水泡泡。只不知,这算不算打脸。就像牛皮……总有吹破的那一天。

宇日逐星和淳于正罡震惊之余,首先反应了过来。转身疾飞,狂催全身内力,同时推出一道结界,在离萧纥遇身体五尺处交汇融合为一,将萧纥遇的身子纳入其内,疯狂回拉牵引光束。

此时的结界,犹如被套索套住脖颈的发了疯的野牛。根本视身后正死命拖着自己的那两个渺小的人类如无物。不过速度稍有减弱,却也不十分明显。

二人并腿如楔如橛,深深钉入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不及一瞬,地面已直没至胸口。而野牛前冲之势却依然未减弱多少。然而砰轰乱响声中,地却被划出两道深深犁沟,就如同有人挥舞着锋锐的二爪铁勾迅疾划过壮汉厚实的胸膛。而那厚实的胸口登时皮开肉绽,让人睹之脊凉。

地面被犁起两道十数丈长的深沟,呈夹角状向前延伸。至终,在结界将将便要触及建筑石墙墙壁之际,前冲之势戛然而止。

噗!噗!

两声闷响,两口鲜血,分别从宇日逐星和淳于正罡口中喷出。给这两道犁沟又缀上了两条二尺长的红色曳尾。

巨大的三层石楼内是一些当值的守城兵丁,正在其内换班休息,怕不下百人。而楼中休息的人们耳听得一声巨响,之后便是一阵惊呼喧哗嘈杂声,再后来便没了动静。惊慌失措的人们开始面面相觑,却不知楼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更不可能猜到,刚刚不知是谁,给他们捡回了一条小命。

不是宇日逐星,当然也就不可能是淳于正罡。

结界闪烁了几下,就此崩散消散,化于无形。萧纥遇的躯体缓缓而落,无声堕地,悄然无息。那一个灰头土脸的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身前,背对着宇日逐星和淳于正罡,并不顾忌或者根本不会在意他们会不会猝然暴起背后偷袭。

少年负手而立,看了一眼口中汩汩涌血奄奄一息的萧纥遇,抬头眯眼望向石楼,淡淡地道:“你可还有话要说?”

萧纥勉力抬头,双目已然神光渐逝。他吃力无比地摇了摇头,最后的神光中……充满了思念。

对某个女子的思念……

有真元从他体内溢出,如氤氲之气缭绕片刻,逐渐汇聚成团,愈汇愈浓,最终成形。

是一面精美的光影之鉴,淡金光辉为框,银辉为蒂为穗,仿佛有一个美丽的女子身形在镜面中显现那么一个瞬间,便化作淡柔如丝的缕缕光辉,就此隐没在了鉴之深处,再不曾出现。

那光影之鉴仿如通灵,兀自在他渐渐冷却了的躯体上方旋转留连。冥冥中似有阵阵哀鸣,如悲伤的女子吟唱,诉说着心中的哀思。

有心人看到,鉴之背面之内虚悬着三个忽隐还现的古朴小字,美妙中似带着深深的伤怀。

长相思……

千百后,世间传说:九天落鉴。若女子有情,得此宝鉴,每每对镜梳妆,不经意间便会流出眼泪。

若你是伤心人,当你闭目聆听,必有女子悲伤思念的歌声,仿如九幽中深深的思念,若有若无,听不真切。当你视线渐渐模糊,才发觉,心……已碎……

……

萧纥遇的身躯化作尘烟缭绕升腾。一阵清风吹过,烟雾随风飘向空中,越过大凤凰城,向西而去,渐去渐远,慢慢消散,归于无形。

那一面叫做长相思的宝鉴袅袅升空,愈升愈快,如一道逆天而上的陨星,直射向苍穹之外。

至高天穹处星光一闪即逝,

再不知宝鉴去向何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