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越战越是心惊,敌众一击则退,并不硬拼。摆明了是想要生生把猎物耗死。更可怕的是,萧纥遇远远立在空中,饶有兴趣地观战于场外,不时与身旁数人轻松交谈着什么,偶尔往场中指指点点。在其身旁两侧围着的数人频频点头,似乎是颇为受教。想来多半是给众人指出对方破绽,以便交手时早有应对。
淳于正罡毕竟久历生杀之场,知道这般在空中耗下去只能是死路一条。虽知山林之中俱是高手,比空中的敌人更难对付。眼下也只能强行杀向地面,这样在地势上对于已方三人更有利些。
一念及此,淳于正罡再不迟疑,双手之上瞬间白光大盛,对准前面斜下方密林中的数人陡然推出一道光墙。
那光墙来势迅猛,破空如哨。地面之人耳听锐啸之音割空猎猎,没有料到他竟会对己等众人全力一击,哪里还敢在光墙之下等死,纷纷亡命而逃。修行略差的逃得稍稍慢了些,转瞬之间便连同身周大树巨石一道被压做肉饼。
光墙与大地砰然对撞,方圆数丈之内地陷三尺,被压做肉饼数人随即化做肉泥,甚至连闷哼溅血的机会都没有,就这般与土石之地融为一体。
数个捡回一条性命的天渊城门众惊魂难定,看着眼前这恐怖一幕,竟一时吓傻了眼。居然连自己身负的使命也给忘了,俱都呆立当场,犹如失魂。
这惊天一击,便连远处观战的萧纥遇也不禁为之动容,更遑论其他徒众。一击之威恐怖如斯,几如天罚降世!
如此一来,淳于正罡前胸已然破绽尽露。数道气刃当胸连击,闷响连连,鲜血连喷如雾,背上的越离吓个半死。不由自主地与淳于嫣知同时急唤了一声爹。
淳于嫣知疼得半死,担心爹爹安危,大急之下狂催内力,连出数十道光刃逼开刚刚对父亲出手的数十人。紧随在父亲身后,疾落于地。
宇日逐星还在空中,刚才二哥那一击着实让他震惊不已。并非因二哥功力如何,实在是目睹那一幕活人化肉泥的惨状,心中震撼,一时失神,险些被袭来利刃击中。
一声爹出,天渊城徒众这才啊地一声回过魂来。立时纷纷又杀将过来。只是大部分人都攻向了还在空中的宇日逐星。少数攻向淳于正罡父女的也俱都是高手。想来,自认为没有把握不让自己化成肉泥的天渊城门人,此时都自觉地攻向那个看着武功较弱的年轻人。
在此生死一发的时刻里,宇日逐星依然不愿伤人性命。看着蜂拥围来的天渊城门人,大急之下陡然射向头顶碧空。
猎物仓皇而逃,猎蜂鱼贯而追。宇日逐星仿如磁石一般,吸引铁沫向上。密麻人群形成一上尖下阔的铁锥形状,逐渐拉长。
此番景象蔚为壮观,直让人叹为观止。可惜,萧纥遇却不这么想。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眼看着门人的攻势大部分都被这小子脚下的光盾挡了下来,少数攻入光盾的气刃也被他的护身结界给抵消的差不多。虽能伤其体肤,却也算不得什么,不过皮外伤而已。
然而这小子要干什么?撇下淳于父女独自逃到天外去吗?
看着人群逐渐化作蜂群,萧纥遇眉头皱得更紧了些。心中着实想不明白:除了那被称为天外仙子的轩辕采惜,还有谁能够真正飞到天外去了?他忽然心中一动,似乎突然间想起了什么,猛然抬头,却发现那一个小白点几乎已经看不见了。
正此时,宇日逐星遽然折返,与上追人群正面相对。
天渊城门众见他折返,以为这孬种已达飞行上限。轻忽之下也不及多想,只管狂攻就是。反正人多势众,这小子只有招架的份。
宇日逐星自投罗网,天渊城门众喜不自胜,哪里还会远远躲开。自然是将他围了个密不透风,一应杀招尽都往这小子身招呼。
此时高高的天空之中只有一团小小的黑影张翕收缩,而黑团内隐隐还能看见华光乱闪。似乎是猎物正在垂死挣扎,已到了散功的最后时刻。
地面之上的天渊城门人见此情形自然喜出望外。只是萧纥遇的眉头却是越皱越紧,好像总是有一个东西在脑子里面呼之欲出,堪堪就要现形的时候却又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萧纥遇正大惑不解之时,突然一声震耳欲聋之惊雷炸响,直如晴天霹雳,九天刑雷。此时方才醒悟过来,原来这小子竟然……!
这是他万万没有料想到的事情。看这小子出手全无杀招,修行虽然精深,却还在自己之下,不可能会飞得如此之快。哪曾想这厮居然在扮猪吃老虎!
此时再看向天空,已然一片颓败景象。千余弟子纷落如雨,俱都口耳流血,半数还能飞行的也是勉强之极。莫说出招,只怕连自保都成问题。内功薄弱的弟子下落了好一段才纷纷逐渐苏醒过来。虽没有什么性命之忧,却也都失了一战之力,无一例外地,都还失了聪。
大意之下,千余弟子就这般憋屈地败下阵来。还好这小子没有趁人之危赶尽杀绝,否则只怕落地之前,这半数弟子的性命便已就此交待了。
不多会儿,扑扑腾腾的落地之声不绝于耳。伴随着树枝折断声和惨叫呼痛声,千余徒众算是在尘埃中落了腚。万幸没有人丢了性命。
饶是如此,也已半死不活,哀哼遍野。
宇日逐星重重落身在淳于正罡父女身侧。却也已半跪于地,大口喘粗气,唇角血流不止,身上的衣服也破了好几处,俱都被鲜血染做了红色。
所跪之地,被砸出尺深丈余大坑。
此时淳于正罡父女也好不到哪里去,几乎也已是山穷水尽。浑身上下伤痕满布,虽不致命,但也着实不好过。
宇日逐星与淳于父女对望一眼,发现各人都已是强驽之末。宇日逐星还从淳于嫣知的眼中看到了恐惧。他对她笑了一下,想要说点什么安慰她,却发觉此时此刻,再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他慢慢站起身来,与淳于父女背靠背,把越离围在中间。此时,唯一还没受伤的,也只有他了。
越离无言,因为他知道,说什么也没用,只会让知妹三人分心。他想让知妹抛下自己,只要三人能逃得性命就好。只是没敢开口,怕她伤心。
天渊城的人合围了上来,萧纥遇缓步走上前来,摇头叹息道:“淳于兄,你这是何苦啊,束手就擒,不好吗?”语罢转头看向宇日逐星,微微点头以示赞许,略一沉吟,又道:“小子,你对我天渊城网开一面手下留情,这份情,老夫记下了”
“老夫给你们留下喘息的机会,也算是暂且聊表寸心。不过,你能有这份修行,却也难得,可惜了……”言语中难掩唏嘘之意,萧纥遇复又叹息一声,深深地看了宇日逐星一眼,悲声道:“明年的今日,老夫自会在此山顶对三位祭拜一番,老夫这就去山顶为三位预备地方,三位稍待!”言毕化作一道青色毫光,向着山顶激射而去。
“请三位上山!”空中有话传来,异常冰冷厉杀。
什么请!说得好听!还不是把羊群驱赶到宰杀之地。
除了山顶的方向,四人已被四面围攻。且战且退。
山顶轰响连连。以为雷声。其实不然,那是有人在为被围三人掘墓。
这一战不知又战了多久,日近黄昏的时候,羊群终于被成功驱赶到了山顶。
那里被辟出了一块平地,方圆十数丈,紧挨着崖边。
有百余人在这块新开出的平地上围了个人圈,而圈正中则站着四个人,一女三男。其中一个男子毫发无损,欲哭无泪。其余三人俱都伤痕累累,一副颓败模样。
受伤女子体力再不能支撑,跪倒在地。淳于正罡先前受的内伤不轻,此时又已精疲力竭,还能站着已属勉强。唯一还能再战的,只有宇日逐星。
人圈中,萧纥遇站在四人面前三丈处,负手而立。看着眼前四人,眼神中闪过一丝异色,不知怎地,竟无一丝喜色,良久,方才缓缓道:“想要活下去,很难……,猛虎怠惰,便会饿死。野马失神,便会沦为餐食。淳于兄,你怎么看?”
淳于正罡面色平淡,看不出喜忧。深深看了他一眼,似乎看透了人世沧桑一般,也不欲争辩些什么,似自嘲一般嘴角微微动了一下,淡淡地道:“萧兄所言甚是,若欲动手,就快些吧”
萧纥遇面色渐渐转冷,愣了一会儿,目光扫过四人,冷冷道:“三位自然是要死的,只是这位越公子实乃千年难遇之奇才,老夫不忍暴殄天物,自会放他一条生路,如此,诸位上路之时总也该稍稍安心些吧”
闻听此言,淳于嫣知满心欢喜,无论言语虚实,哥哥总算还有生还的希望。勉力站起了身子,倒在越离的怀里,一脸的幸福与甜蜜,情不自禁地吻上了他的唇。吻过他的脸,吻在他的颈项,枕在他的颈边。
越离紧紧抱着她,口里含着她的几缕发丝,嚎啕大哭,哭得涕泪交流,不像个大男人。不知怎地,天渊城百余徒众,明里暗里,竟无人取笑于他。更有多人,还把视线微微偏向别处。
萧纥遇似乎很有耐心,一直等到他哭声小了许多才开口道:“淳于兄,今日就由小弟送兄最后一程,不知淳于兄可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能死在萧兄之手,并不辱没了小弟此世薄名,小弟知足了”淳于正罡嘴角微翘,似已视死如归,语声平淡而坚定,并无一丝恼怒愤恨之意。
“正罡兄,你安心的去吧!”这一次,萧纥遇把淳于兄改成了正罡兄。
不知是否是出于尊重,萧纥遇右手红光暴闪,郑重地劈出一道血红之刃。仅用三分内力。但这也足够了,毕竟对方已束手待毙。与此同时,左手却劈出一道白色光刃,凛冽之极,径直斩向宇日逐星。
红色气刃出手,并不迅疾,却足以致命。
此时,宇日逐星面对迎面斩来的厉杀光弧,只能结界抵挡,再无他法。
只这一下,便已将他推出五尺之外。再想要为同伴解围,已然来不及。
只是让宇日逐星没想到的是,就在血红之刃离手之际,一个柔弱的身影,已挡在了父亲身前,那是她,拼尽的最后一丝真气。
嘭!
一声大响,震得她眉头也皱了起来。由于气波太过猛烈,她的鼻中也震出了一道鲜血。
终于,我还是死了吧?她微微笑了笑,这般的想。
“畜牲!”一声怒骂,夹杂着气愤,扑面而来。
“爹!”一声女子惊恐的尖叫,几多担忧,几多伤心,何其多的心疼……
我还没死!淳于嫣知猛然睁开眼睛。不料视线却被完全挡住。
是他!是他!是他!……
脑子里面只有这两个字——是他!那一个记忆中的青衣男子!
毕生所学,化做一道坚固的光墙,在红刃将要及体之际,挡在了心系之人的身前。他,要谢谢自己的师父,只用了三层的功力。
他,要对自己说对不起,因为他只用了三层功力。没想到功亏一篑。
“师父!”青衣男子向前走了几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痛苦地叫了一声。
周围的徒众都傻了眼,因为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圈中四人身上,师兄何时飞至,竟都一时不察。没想到师兄竟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欺师灭祖之事。面对这个时常对师弟们多有照顾的大师兄,一个个俱都惊惶失措呆立当场,不知该如何是好。
萧纥遇一时大意,发现光墙之时竟没有来得及出手补招。若退一步说,来得及出手也未必阻止得了自己这个大徒弟全力结出的光墙。毕竟这小子得了自己的真传,虽修行日浅,却也紧追己蹱,指不定哪天便越过自己而去。
只是这口气,却是万万难以下咽。萧纥遇一阵阵气往上涌,正要出手教训这个孽徒。不料胳膊却被女儿扯住,还哭哭啼啼替这畜牲求情,好不让人气恼。气怒交集之下狠狠把女儿甩将出去,直甩出一丈之远。随即右手青光大盛,紧接着推出一个光球,竟是直直对准了跪在地上的徒儿当胸打将过去。
众徒惊呼声中,只听嘭地一声闷响。跪在地上的青衣男子应声倒飞而起,竟是径直从人圈头顶飞掠而出,重重摔在崖边以里五尺处。
离地而起的那一个瞬间,便有一道血弧从他口中画出。如一道生命流逝的风景画,在诠释着人生的短暂与脆弱。
然而,也仅仅只是一个注释。
“师兄——!”微音大骇尖叫,惊愕莫名。爬起身,不顾一切地跑向自己的师兄,以至有晶莹的柔水,在夕照之下,竟在空中从眼角处扯出一道金光闪闪的亮线。
有一个女子,眼睁睁看着那一道血色弧光从头顶划过,划破天穹,犁破心田,且犁沟深长。她无能为力,张口无言,欲哭无泪,再没有抬手的气力。也没有流泪的力量。
越离把她抱在怀里,没办法安慰她。她心底里的那道刚被划出的伤痕太深太长,一直延伸到她的脸上,又深深割入他的心里。
门众虽多有悍类,却并非毒戾绝情之辈。见师兄师姐如此光景又如何不被动容;见师侄师妹如此凄惨,又如何不会心痛。
萧纥遇隐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微颤不止。有谁知道,这个人的内心,到底是怎样的情景。
谁知道……
忽地,萧纥遇咬牙厉喝道:“杀了他们!”
此言一出,所有人俱都心头一震。门主喝令,不敢不从。门人纷纷亮剑,各人手中,各色毫光纷纷亮起,目光慢慢移向场中四人。
宇日逐星别无选择,犹作最后的困兽殊死之搏。双手白光大作,闪身贴在同伴三人身前,虽绝了希望,却永不放弃对希望的念想。
“谁敢先动手!我就死在他面前!”厉声果决,坚毅执着。必死的决心,毋庸置疑。
微音右手微光闪烁,不甚光亮。然而那一股森森寒意,铺天盖地,寒摄人心。
这一位为情赴死的女子,可还是那位可亲可敬的师姐吗?她明明那般的温柔顺服。
这一位持着必死决心的女子,可还是那个乖巧可人的小师妹吗?她明明那般的胆小,还常常哭鼻子。
“走啊!”她对着宇日逐星,大声哭喊。眼角的余光,情不自禁地深深落在了越离的脸上。
宇日逐星身躯大震。赫然发现,这一个女子竟如此的令人敬畏。他不敢违背,非因逃生的机会。他不敢迟延,因为他发现,自己在这一个女子面前,竟如蝼蚁一般渺小。
白光闪耀处,一个球形结界飞起半空。一个穿着破烂血污的白衣男子,右手中发出一道牵引光束。牵引着球形结界,向着东方疾射而去。
夕阳余辉之下,只留下一道金色残影。不多时便消失无踪。
没有人攻击,也没有人追赶……
萧纥遇自始自终没有往空中看上哪怕一眼。他的目光都落在了女儿的脸上。
柔光闪过,痛色隐没。这一切的情绪,在萧纥遇的脸上一闪即逝,片刻之后已恢复如常。
微音挡在师兄前面跪了下来,口里不停地叫着爹,双肩颤抖,满脸泪水,看在师兄弟们的眼中,好生心疼。
萧纥遇面上肌肉一阵阵拉丝。几步走到双膝跪地的女儿面前,却没再只言片语。反手一个耳光,清亮脆响。
微音倒伏于地,脸上四指掌印清晰,嘴角鲜血直流。不少师兄弟们已惊呼出了师父两个字。
“从今以后,天渊城,再没有这个人!”绝情的话语,冷冷冰冰。
血红光芒闪过,一声闷啍,一个青色身影飞出山顶。像一颗暗色的流星,划入山崖下的黑暗之中。
“不——!”一声女子绝望的呼喊,伴之一道红色的身影腾空而起,直追那道陨落的青影。
突然间一道光束射中她的身体,随即她的身子被固定在了空中,再不得前进分毫。那光束继而幻作一个并不耀目的球形结界将她纳入其中。
“走!”最后一道命令发出,萧纥遇当先飞起,牵引着光球,追随夕辉而去。众弟子纷纷跟上不敢怠慢。
不多时,山顶山间,平地密林中,各色毫光直射昏暗天空,夕阳余辉之下五彩斑斓,煞是好看。
各色毫光逐渐汇聚,最终化作一片暗影,向西而去。
暗影中,唯一面向东方的,是那个球形结界中的女子。双手撑着光壁,呆呆傻傻地望着东方不知名的地方,怔怔流泪,口中不停地重复着两个字。
师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