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十六(上)(2 / 2)

邓安见她瞪着自己的眼睛既大又圆,明亮清澈得来又流露出来懊恼丢脸,十分生动好玩,禁不住恶趣味,抱着臂笑眯眯地看着她怎样骑。

看着他看好戏的戏谑表情,颜子真说不出话来。平素她就斗不过他,此时身体疲累至极,脑子也停止转动,就这么呆呆地站了足足十分钟,迷茫得不得了,不晓得自己要干啥,不晓得该说什么,就觉得,好累好累好累,给我一张床吧。

邓安看着她迷茫失智的样子,和那次受打击时又完全不一样,一张皎白的脸上,仿如婴儿般纯稚无辜,天真可爱得不得了。

夜风习习,因为怕她忽然摔倒,站得有点近,鼻端便隐隐嗅到清爽的皂香,因为刚运动过洗的澡,体温高,皂香中便微微带了体香。

邓安转过头,后退一步,却听到颜子真恨恨地说:“有什么了不起!我去叫出租车!”

邓安笑眯眯地说:“最近在严查违规出租车,出租车都不敢开着后备箱行驶了。”

开着后备箱行驶的出租车能让监控拍不到牌照,很多出租车就是这样违规。可是自行车要放到后备箱,必然要开着后备箱才行。

颜子真傻了眼,看着他,表情有点无助:“那怎么办啊?”

想了想,想不出办法来,叹了口气:“那我先放在这里好了,我自己坐出租。”

她慢慢地挪下台阶,真的准备去路边叫出租。

邓安又好气又好笑,走上去拍拍她的肩:“我去停车场开车。”

颜子真慢慢转过头来,恍然大悟状:“噢,对,我忘了你有车子。”

眼睛瞪大了,眼珠子转一圈,笑眯眯。

邓安顿时知道自己被耍了,哭笑不得,见她累到连个笑容都维持不住,还没忘了要和他耍诈,简直……,不再继续跟她贫嘴,去开了车子送她回家。

到了车子上,大概坐得舒服,颜子真又恢复了精神,问他:“要是那人没有你动手术活不了,你会不会救他?”

没头没脑的,邓安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我是在医院工作的。”

医院里多的是医生,这年头谁还真是神医。

颜子真的脑子的确是慢了半拍了,想了一下,点点头:“也是。不过话说回来,”她慢吞吞地,“有些事也是不公平,比如你可以拒绝给这种病人看病,因为他伤害医生。可是很多病人被医生伤害,却大多数没有办法讨回公道。”

邓安沉默了一会儿,斜睨了她一眼:“我以为你会安慰我。”

颜子真又想了一下:“你说过你没事,你真的没事。”

她睁着无辜的眼睛看着他。

邓安又被她气乐:“颜子真你看起来不累啊。明天让老杨给你多加点码。”

还想耍他。

颜子真也笑了:“我是在想,那人家里这么闹,结果会怎么样?”

说来说去,还是担心他的。

邓安笑了笑:“放心,我有背景有靠山。”

颜子真叹了口气:“这么说你会离开江城啦?”

邓安忍不住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垂下眼,并看不出表情,心中一动,想说什么又忍住,说:“可能。”

颜子真再疲累心里也想,这是最好的,这是最好的,在最早最初的时候,在一切还没开始的时候,扼杀它。

可是为什么,心里那点不愿意怎么也去不掉呢?

太累了,她闭上眼睛,不想再说话。

车子开得很稳,她渐渐有些困意,迷迷糊糊地听到有声音问:“怎么想起来要学拳击?”

似真似幻,她想回答,却口舌倦滞,整个人在睡意里沉浮,无论如何睁不开眼来。

直到车子慢慢停下来,车窗外熟悉的木兰花香吹进来,有人叫她:“颜子真,颜子真!”

手上有条筋被人捏住一麻,她才一个机伶醒过来,见邓安似笑非笑的脸看着自己:“盛惠30元整。”

颜子真本能地驳他:“我骑自行车不过15分钟的路,什么出租车要30元路费。”

邓安指指她头侧的座椅,嫌弃地摇摇头。

颜子真转头看到一条亮痕,惨叫一声,推开车门便跑。也亏得她手软脚软,还能跑得几步。

身后是邓安的哈哈大笑声。

☆、97|5.22

邓安一路笑着开车回家,直到去卫生间洗漱看到镜子里自己的笑容,一怔。

颜子真则是体力透支,累得几乎是爬到床上的,秒睡,哪里有这么多时间想东想西。

颜子真再次在健身房遇到邓安是隔了几天她第四次去练习。

她在练杠铃,痛苦地、一次次的、小心地抬起,落下,汗从鬓角额头大颗大颗地滚下来,遮住了她的视线,可是很神奇的,她能感觉到刚刚对面杠铃上坐下来练习的人正一边练一边不怀好意地看着她。

练完十个,她抹一把汗,抬头,果然是邓安。

邓安的体型是属于修长型的,看不大出肌肉,但做杠铃的时候也可以看到双臂明显的隆起,颜子真白了他一眼,继续第二组。

然后等她做卷腹的时候邓安蹲在她面前说:“女孩子练什么拳击啊,你照这么练下去都是肌肉,太丑了。”

拳击教练老杨在一旁赶他:“嘿嘿嘿,起开,你懂什么啊瞎咧咧。拳击有什么不好?女孩子有点肌肉多好看。”

邓安不去理他,继续对颜子真说:“你看看老杨,你再看看他那些学生,那肌肉又涨又鼓的,真的不好看。很丑。”

老杨都快气笑了:“第一,我没想让她练成那样;第二,防身,防身你懂不懂?”

邓安继续不理他:“防身可以练武术啊,练跆拳道啊,永春也很好,拳击这么硬邦邦,这么粗鲁,一拳打过去,手会破皮手骨也痛。女孩子打拳要柔,柔既好看又克刚还不痛。”

老杨直接把他拖起来:“邓安你个流氓,别妨碍人家练习!”

邓安不知用了个什么动作,漂亮地挣开老杨的爪子,转身左手一撑地迅速弹起,右手握拳一甩一伸,直取老杨面门,老杨急速退后,摆一个拳击姿势,锁住邓安右手,邓安的左手游龙般击在老杨右手脉门,老杨一震,咬牙撑住,邓安却没有再进击,往后退一步,回头笑眯眯地说;“颜子真,看到没,你这师父可一直都打不过我。”

颜子真本来又气又笑,卷腹动作做到一半差点岔了气,正坐在地上调整呼吸,却眼见这两人耍了这么一套花招。

老杨气急败坏:“拳击是竞技,竞技懂不懂?”

邓安笑眯眯无赖地摇头:“不好看,不好用。”

颜子真其实是知道邓安刚才在她身边是存心嘲弄戏弄她,可怜的老杨完全是池鱼之殃。

她看了看周围,幸亏没几个人。

老杨却一下子仿佛福至心灵:“邓安!这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好看不好看的,原来你是想追这个姑娘啊!你什么时候想通了要追姑娘了直说嘛,真是的。让给你!让她跟你学!反正我也结婚了。”

这下子邓安和颜子真全呆住了,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说不出话来。

终于邓安起身,无趣地摇头:“老杨你真是……你这拉郎配的毛病再不改掉,全馆都改叫你杨媒婆才行。”

杨教练嘿嘿笑着:“那为啥这个姑娘一来你就要来逗她?你来这健身馆这么久了我可没见你逗过其他姑娘,都是别人来逗你。”

邓安一本正经回答:“人家练美她练丑,这全馆姑娘哪有这个傻啊。不对,全馆姑娘加起来也没这个傻啊!”

颜子真喝到一半的水不假思索就朝他扔过去,因为坐在地上,正好扔到他腹部,水瓶盖子没关,自腹部到裆部一路水流下来,滴滴答答,虽然邓安练健身练到一半有汗迹,那也是胸前背后,偏偏今天他穿的是淡色运动装,此际场面简直不忍直视。

老杨见状,一怔之后顿时喷笑,笑得弯下身子直顿脚,边上那几个人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邓安鲜少有的尴尬,狠狠地瞪了一眼颜子真,转身就走,颜子真见此巧合,一时有些不好意思,却也已经笑得全身抽动,完全没有办法领会他眼神中的威胁。

第四次练习的颜子真并没有被加量,结束之后状况好很多,不过她仍然没有骑自行车来,拎了包在路边靠着树等出租车。

还没等多久,邓安的车停到她面前,她犹豫了一下,邓安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第二次了哈。”

这一语双关的,颜子真就忍俊不禁笑起来,一边上车一边说:“我在想要不要买辆车子。”

邓安闲闲地问:“你学会开车了没?”

要说颜子真的最大的短板就是学开车,不是学不会,是学了五六年都还是很糟,这几年驾照不难考,她就是有本事在路考上五次不过关,后来就完全放弃了。当年邓跃对她也是毫无办法,这事情邓安当然听邓跃当笑话一样讲过。

颜子真叹了口气:“没有啊。”

邓安照样用那个口气说:“出租车挺好的。”

颜子真笑眯眯:“我买个车子再包个司机不就行了?”

邓安不为所动:“好主意!”

颜子真点头:“你近来停薪留职,要不你先兼一下司机?”

邓安眉毛都不动一下:“连人带车月薪3万,包吃包油包修理。”

颜子真马上嫌弃地拒绝:“那你太老了,这个价格我完全可以包到年轻貌美小帅哥。”

邓安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呛了一下。

颜子真哈哈大笑。

邓安微微侧了侧头,看到颜子真仰头大笑的样子,她鬓发飞扬,眉飞色舞,一双明眸和嘴角都快活地弯起来,笑声清丽犹胜银铃。

银铃是什么声音?邓安不知道,但是颜子真的声音是他听过最好听的声音。

他的眼角也不禁弯了起来,

但是从那天之后,颜子真再也没在健身房遇到过邓安。

医院的横幅挂了八天,随着病人去了省城动手术,这边的动静也慢慢小了,然而邓安那句“我不给伤害过无辜同行的人治病”也传得人尽皆知。

得到的并不尽是赞同,反弹更多。每个人的角度不同,医生和病人各有自己的角度,而分明是人民群众人数更多,很多人在医院都曾经受过不少恶气,也遇到过不少不良医生,中立点的说动手伤到医生肯定是病人不对,但摆明车马不医治是不是有点失当;更多的则是反问:既然医生可以这么做,那么谁给那些被医生医院欺负的人打抱不平行公道?

一时沸沸扬扬,邓安的风评变得很差。

对此莫琮表示不予评论。

颜子真了解莫琮。当年唯一疼爱莫琮的祖母几度住院,年幼的莫琮在医院里受尽医生的冷遇,甚至是看着祖母彻夜无眠而医生只是不冷不淡不耐烦。虽说是一码归一码,但邓安去年为救护同事反击痛打家属时她可以表示赞同,而这次邓安的选择却不是莫琮能认同的。

在这样的风口浪尖,另有一种议论渐渐从私底下慢慢传开。

关于邓安为什么好端端的省城医院恩师身边不呆,却跑到江城医院来工作的原因。这是一个所有人都曾经非常好奇,但苦于没有消息来源而不得不若无其事的迷团。

内容很劲爆。

说是因为邓安借当医生之便,让一个姑娘未婚先孕,但因为同时邓安还和另外几个姑娘来往而拒绝对此负责,从而事情闹得很大,以至于邓安不得不躲到江城来的。

至于为什么事情闹得这么大省城那边一丝风声不闻呢,主要是因为那姑娘一家怕名誉有损没有闹开,还有邓安恩师一力压下的原因。

这个消息是不是真的不知道,然而它很好很合理地解释了邓安为什么会离开条件更好名声更好甚至环境更好的省城医院。而当江城医院的某个医生去向邓安在省城医院时同一个办公室的同学求证时,得到的是错愕的表情,却并没有直接否认。

那个被拒医的病人家属再次在医院挂出横幅,内容改成:邓安人品败坏、诱奸病人,江城医院藏污纳垢,对病人完全不负责任。

一时之间,邓安名声尽数扫地。

江城医院传出的风声是,是不是请邓安自行离职。

莫琮简直惊诧莫名,她问颜子真:“这事儿不是真的吧?”

颜子真沉默了一会儿,反问她:“你以为我为什么从前这么厌恶他?”

但是,颜子真也并不相信传言的全部说法。当年她所知道的并不是全部,邓跃颇不愿意说邓安的坏话,所以颜子真所知道的只是有个女孩非常非常爱邓安,可是邓安风流倜傥女友众多并不肯安定下来,那女孩接受不了,自杀死了。

莫琮接受不了:“你知道?你知道邓安是这样的人,你知道你还……”你知道你还喜欢上他?你知道你还说你跟他的感觉不一样了?

她想到邓安面对所有人游刃有余口角风趣的言语举止,想到邓安凡事妥贴大方潇洒的行为,想到邓安英俊眉目间惊鸿一现的风流轻佻,却极是魅惑。

她又不禁想到颜子真崩溃那几天在邓安家里,邓安流露出的温柔和关心,当时在那样伤心难受的情况下她都不禁心中一动。

邓安若是全数施展出盛年华景时的风采,有人肯为他而死也并非不可能吧。

颜子真回答莫琮:“很奇怪,这个并不是我放弃的原因。”

一早就知道,一早就清楚,却仍然动心,知道不应该,却不是因为这个觉得不应该。

很多女人会觉得自己会是天使,会是那个让浪子回头花花公子从良的与众不同的女人。

可是颜子真从不觉得自己是那种愚蠢的女人。

颜子真想,她其实不了解自己。

☆、98|5.22

颜子真终于想,如果自己和邓安在一起,会怎样。

在别人看来,无疑是匪夷所思的,所有人知道的都是,邓安是邓跃的哥哥,同父异母的哥哥。现在所有人还都知道,邓安没有医德私德,人品败坏始乱终弃、私生活混乱,虽然那女孩自杀的事传言里没有提,但未婚先孕却不负责,恶劣性并不逊于事实。

所以她如果和邓安在一起,她和他,在世俗眼光中,会是不堪的。

颜子真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她,但是她在意父母亲人怎么被别人看。

可是颜子真也知道,邓安在事发后,整整有半年流连酒吧夜夜买醉,酒吧老板不得不夜夜打电话给邓跃,让邓跃把烂醉的邓安带回去。她至今没有对人提过的是,那次她和邓安的初见,她在海边抱着救生圈伸手去拉着脚抽筋溺水的邓安时,清晰的海水里她是看到邓安脸上的放弃的,所以她在慌乱中始终都不肯放手。

后来的邓安,就不再是以前的邓安了。这是邓跃说的。邓跃说,完全都不一样了,他宁肯他还是原来的他。

所以颜子真厌恶是真厌恶邓安,因为从前的邓安不值得原谅,就算改变了也不能抹去从前一切。可是私底下她也想过,一个事发后夜夜买醉不肯清醒,清醒后又意图自杀的人,心中的悔恨不是一星半点吧?五年来修身养性完全与人疏离,整个人连心隔绝于世人的人,这悔恨总是真心的吧?

颜子真想,邓安并不需要她就已经明白,已经改变。他把自己变成一个旁观的人,不再参与喜怒哀乐。

可是一个人的改变,要用另一个人的生命作为代价,未免太惨烈太不值。

其实她想什么都没有用,因为邓安已经销声匿迹,谁都找不到他。邓跃因此还找过她,问她有没有邓安的消息,因为邓安的电话关机,房子里没人,邓跃焦急万分。

颜子真也着急,可是她倒并不觉得邓安会做蠢事,要做,他早做了,再说,这些议论传言,她想,其实他早已不在乎。他自己对自己的惩罚远比这些议论更有力。

她只是想知道他怎么样了。

颜子真打了电话给盖瑞,盖瑞倒是很快就接了手机,只是信号不大好,颜子真只听到他那边风声很大,有人在盖瑞身旁断断续续地大声说着她听不懂的话,盖瑞也大声对着手机喊:“颜子真吗?……事吗?我在秘鲁!”

颜子真不得不大声喊着问:“你知道邓安在哪里吗?邓安?”

盖瑞的声音被淹没在风声里,只听到:“不……他……写……”然后就断了。

隔了几个小时,颜子真才收到盖瑞的短信,言简意赅地写了一个地址,但是没有电话。这是邻市一个避暑山庄,此际方才四月,那里应该空寂无人。

颜子真只犹豫了一会儿,看看天色尚早,就叫了车直接过去了。

邻市是个半山区的城市,这个避暑山庄造在乡下的半山腰,并不全是那种宾馆式的,而是错落着盖了几十幢小平屋,造型不一,刚好是一家人居住的规模,吃的用的水全是山上接下来的泉水。山庄里还有接下来几大股泉水汇聚成几个清澈见底的水潭,约有十几平米的小水潭有一人高,水潭底有的铺着纯白石子有的铺着黑色石子,有的则全是五彩石子,一边还有两挂小小瀑布,或高大或矮小的众多树木环绕着小平屋,只略略修整了下,此际春意正浓,水雾轻扬,浓绿逼人。

到了夏天这里十分凉爽舒适,周末不提前预订根本没有房间。

不过现在几乎静无一人,虽然有人打理,落叶和繁花交织,漂亮得来也有点荒寂的感觉。看门的人说大约只有三四个人住在这里,

颜子真记下邓安住的小屋号码,慢慢地往里走去。

此时已有晚霞,云蒸霞蔚,山下又有炊烟升起,青草香和野花香层层叠叠,空气清新如洗。只有鸟叫和清风吹拂的声音,与世隔绝之感油然而起。

走到邓安的小屋前,颜子真犹豫了一下,门却正好打开,邓安正伸着懒腰要走出来,一时间门里门外两人都怔了怔。

颜子真眼尖,看到屋里应该是客厅的位置里摆着一张大餐桌,可是餐桌上摆满的是几十本书、几叠纸、还有各色水笔,一台开着的手提。不禁又怔了一怔。

邓安倒笑了,看着她好奇的神情,干脆侧身让她进去看个仔细。颜子真虽有点讪讪,还是不客气地走到桌子前面翻了一翻,全是大部头的英文,看上去有参考书、资料、译纸,他是在做翻译?她抬起头诧异地问:“你躲在这里是在做这个?”

邓安戏谑地看着她:“对,我躲——在这里就是在干这个。”

颜子真看着邓安的样子,忽然有点后悔,可是想到在自己遇到困难的时候他每次都尽力地安慰劝解帮助自己,那么,就算他没事,自己作为朋友,关心也是应有之义。

她就坦坦然地说:“江城医院那边闹得很厉害,江城很多人都在非议你说的不医治伤害同行的病人那句话,还有,议论你从前的事。我想你都知道罢?邓跃说联系不上你。我找了盖瑞,他告诉我你在这里,我想就来看看。”

邓安笑了笑,走到屋前不远的泉水潭边,潭边有几个石头椅,他靠在那里看着颜子真:“谢谢。我没事。”

颜子真脱口而出:“你是真的不在意那些议论吗?”

邓安又笑了笑:“那你会在意吗?”

颜子真说:“我不会在意别人的议论,可是我会在意我的父母亲人因此被人议论。所以,我想,我在乎的是议论的背后真实的自己。”

她明亮的眼睛望着邓安,晚霞灿亮的光闪烁在她的明眸,邓安看了好一会儿,轻声说了一句什么,因为两人距离有点远,颜子真没有听清。

这样安静美丽的环境里,颜子真问:“你说什么?”

邓安却笑了,问她:“那你知道我从前的事情吗?”

颜子真一怔,这真的是一个禁忌,邓跃母亲不提,邓跃也不提,她当然不会去问,只是从只言片语中猜测而已。

邓安说:“你也不知道,那你觉得真实的我会是什么样?这样?”

这口气仍然是嘲弄讽刺,一如既往的邓安。对着她永远都是冷嘲热讽,捉弄嘲笑。

颜子真早就习惯了,她镇定地回答:“我当然不知道你从前的事情,可是我认识的是这五年里的你,每个人真实的样子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每个阶段有每个阶段的变化。能够五年都是这个样子,我想多半这也就是这五年里真实的你了。”

邓安微笑:“太有自信了。”

颜子真忽然笑起来,真是皎如春花,她笑着说:“你是想说,这五年你见到我就冷嘲热讽,这不是真实的你?”

邓安一怔,禁不住哈哈大笑。

“换句话说,其实真实的你,是在暗恋我?”

颜子真仍然笑着。

邓安收住笑声,那一瞬间下颌僵住。

颜子真没有再看他,她低头看着脚边水潭里的五彩石子。

颜子真是知道的,他们在海边初遇的时候,正是邓安女友自杀之后不久。但邓安没有告诉颜子真、或者任何人的是,当时抽筋的时候,他忽然间想,就这么算了吧。

可是他看到一个胆大包天的女孩子,自己不会游泳抱着个游泳圈,居然伸手来拉住他不放。

邓安缓缓转过头,温柔地看着颜子真,的的确确,颜子真及不上他任何一个女友的美貌,也不如她们善解人意。但现在,乃至在现在以前的一段时间,他却很想好好地保护这个女子。

她在任何人面前,都太懂事,太隐忍,是因为天性中那点豁达吗?然而自从去过青乡,到邓跃移情别恋,再到误会*,他开始看到她一次次被无形的刀子割挫,被暗中的潮流夹击,一次又一次,可是她的眼神坚定,腰背挺直。最后,她的笑容依旧明亮,眼神仍然清澈。

他没有资格批判邓跃,他曾经辜负的女子也很美好。只是心里,总有一点点沉沉的痛意,和悔意。这点痛意和悔意,使他想拨乱反正尽力相助,让她恢复昔日的光彩——那曾是他轻视不耐烦的。

他有点想伸手去摸摸她低着的头。却只是自失地笑了一下,轻声说:“颜子真,你想太多了。”

颜子真抬起头,仍是微微的笑:“我是开玩笑的。不过,我一直没有跟你说过,谢谢你,一直来帮助我。”

所以我希望在你遇到烦难困扰时,也能在你身边宽慰你。

邓安站在一旁,神情浑不在意,语声温和:“你忘了你曾经救我一命。”

他看了看不远处,说:“开饭了,去吃饭吧。”

他在前面走,山风从他身前吹来,两行浓荫树间,邓安一款本白衬衫和麻质长裤随风拂动,分外飘洒。

颜子真其实在说了那句话后就后悔了。她根本不想揭穿什么,可是,是因为环境吗?还是因为唇枪舌剑说得太high?她如受盅惑,脱口而出。

又或者,她其实蠢蠢欲动,想试探些什么。

可是试探出来又怎样?颜子真想,蠢,真是蠢。

果然,邓安轻而易举就化解了这一场言语机锋。真是开玩笑,邓安是什么人?

颜子真心想,就这样吧,也省得总是隐隐有牵挂、有希翼,明知道是黑暗迷茫荒唐的、没有前途的,还是暗暗喜悦,偷偷陶醉。说穿了,明确了邓安的态度,也不能说不是一件好事。

虽然心底里似空了一块,隐隐难受。

被拒绝了呢。颜子真振作精神,什么事都要有一次经历。

☆、99|5.22

温公子谢昱文有小小的烦恼。

这个烦恼毫无疑问是由他的小侄女王夏夏带来的。

侄女王夏夏的古灵精怪他是知道的,她有着近乎神奇的敏锐度和感知力。这个侄女几乎从小学起就有一半时间跟着他一起生活,虽然有保姆,但她自小到大的精怪、别致、难缠,时常令他焦头烂额。

但是每每看到她那双眼睛,他都会软下心来,好好地和她交谈,去努力理解她的小女孩心理。偏偏王夏夏和平常小女孩很不一样,想法古怪得很,他那几年真是费尽心思,不过也不是没收获,灵感大涨,画了许多有趣的漫画。

王夏夏因此朝他要版权费,他宠着她,收入的一成全存入她的户头,几年下来,王夏夏资产不菲。

王夏夏的母亲、他的嫂子王子鹭很不赞同,王夏夏对她妈妈说:“你看你和我爸基本都不管我,我自己给自己拓展了生存能力你又不愿意,为什么啊?”

王子鹭十分无奈,她的丈夫是知名画家,经常要出去采风,有时一去就是几个月,和画友文友论画交流,在各种地方停留作画,她作为丈夫的经纪人,一个唯一知道柴米油盐经济往来的人,不得不常年跟随在丈夫身旁。当然,王子鹭本身也是画院出身,曾是一个颇有天分的画家,只是因为嫁了王夏夏的父亲,洗手为谢家妇。

她的丈夫因此几乎是所有画家羡慕的对象,毕竟同是画家同是内行又深通经济,这样的经纪人真是可遇而不可求,她还是他年轻貌美的妻子。

但对于王子鹭来说,这些年,不是不累的,尤其是她陪伴女儿的时间实在太少,很愧疚亏欠了女儿。唯一的安慰是还可以和圈子内真正有才华的人一起交流。

王夏夏则小小年纪就会对着小叔谢昱文评价自己父母:“一个自私到让小妻子放弃事业做自己的保姆和拐杖,一个年轻不懂事飞蛾扑火一失足成千古恨。”

谢昱文简直不知道怎么批评侄女好。偏偏他心里真的很赞同小侄女对自己大哥的评价。

他这样对王夏夏说:“你不能这么说你的父母,特别是你的妈妈。任何人都可以有自己的选择,她的选择虽然有点冲动,但是人在年轻的时候总会有不理智的时候啊。”

王子鹭是大学时爱上谢大画家的,一个素来冷静聪慧的少女,在爱情面前完全没有理智可言,她义无反顾地在大学没毕业就嫁给了离异有孩的谢昱文大哥,并马上怀孕生女。之后就很少作画,专心做了丈夫的画廊经纪人。

不过话说回来,也不能怪当时的王子鹭,其时谢昱文大哥年方三十余,相貌风采只有更胜谢昱文,作为一个年少成名的名画家,他才华横溢风度翩翩,自信儒雅谈吐风趣。二十岁的王子鹭正是对绘画痴迷,对艺术疯狂追求的时候,谢昱文是她老师的朋友,因缘际会下颇欣赏王子鹭的才华,很耐心地指点着她,王子鹭在画技增进的同时,爱情也一日千里。

王夏夏的回答是:“我就没有。”

谢昱文瞠目结舌。王夏夏补刀:“我不是我妈,小叔拜托你别把我跟她比较。”

她狭长漂亮的眼睛认真地看着他。他有一种被看穿的狼狈。

说实话谢昱文也不明白王子鹭当初怎么会如此疯狂。不过想想,他十几岁放弃油画去画漫画被全家人暴怒地拒绝接受时,王子鹭刚刚生下王夏夏一年多,一个会那样温柔地对他说“一个人对于世间的要求并不需要很多,你只需要负担得起自己,其余的都不过是流言浮尘”的女孩,会得为爱疯狂也不是不可能的。

只是,她对他的寄语使他达成了愿望,她自己呢?

这些年来,王子鹭愈发沉默温柔,表情上经常露出无奈,尤其是面对女儿。

谢昱文从不干涉兄嫂养育儿女的事情,他的大哥有两任妻子,各生女儿一名,前妻带着女儿在国外生活,王子鹭则把女儿放在他这里,因为谢家父母年纪已大,一向不管孙辈事情。

他其实对他大哥一直觉得挺无奈的,他觉得他大哥根本不适合有家庭,或者说,根本不适合生儿育女。但是面对王子鹭,他保持沉默,什么都不愿意说,面对她出于无奈不得不把女儿托付给自己,心里并不抵触。

他愿意为她做一切事情。她的笑容,让他总是心生欢喜。

何况,那也是他的亲侄女。

王子鹭比之谢大哥的前妻更能干,她至少能够令丈夫每年有一半时间呆在家里陪伴王夏夏,遇着寒暑假了则都会把王夏夏带走。

后来王夏夏上了初中之后,就渐渐不再跟他们走了。她和父母,特别是和父亲的感情非常的淡薄。谢昱文曾经很忧虑,王夏夏嘲弄他:“你替杞人忧天呢,他一辈子有艺术和保姆就够了。”

他只好说:“王夏夏,古往今来艺术家都是与众不同的,你不能期望他们过俗人的生活。”

王夏夏平静地说:“对啊,你这话说得最对。”

所以,俗人生活中的颐养天伦、父慈女孝,那也别指望了。

温公子谢昱文发现自己已经被侄女王夏夏噎着噎着噎习惯了。

偏偏王夏夏的态度是真的平静,而不是中二少女的反叛,她是真的早慧,虽然古灵精怪,却并不愤世嫉俗。她会得理智冷静地一二三四五,摆事实讲道理,完了再□□一刀或者噎死你。

谢昱文暗地里会想,侄女大半时间跟着他长大,是不是他把她带歪了?那可挺对不住大嫂的。

王夏夏嗤之以鼻,就差明着说:就凭你?我王夏夏成长得这么英明神武聪明绝伦,你也教得出来?那是我天生的!

谢昱文最近的小小烦恼就是王夏夏英明神武察觉出来的事情。

卫音希喜欢自己?他希望王夏夏神经过敏,可是经过多年相处,他知道王夏夏基本不会。王夏夏看人还是挺靠谱的。

这可是荒唐的事情。

王夏夏倒不以为然,转着眼珠子说:“其实小叔你有什么可烦恼的,卫音希这么年轻漂亮又才华横溢,你干脆就收了她做我小婶好了。你这么大年纪也该有女朋友了,否则孤老终身你不是还指望我给你养老吧?”

这么大年纪……孤老终身……温公子连续被闪了两下腰,他当然要掩藏自己的心声,想了想说:“她太年轻了,充满理想,天真纯粹,我这种在世俗里打滚的人早配不上这样的人。”

王夏夏“嗤”一声笑:“我爸当年比你可大多了。不过他们俩是反过来,我妈世俗打滚供他永远天真理想。小叔啊,夫妻只能有一个天真理想啦,要是两个都那样是要进古墓餐风饮露吗?”

谢昱文是真不想王夏夏小小年纪就这么通透,简直要愁死:“王夏夏,你现在才17岁,你应该……”天真烂漫充满幻想一点才对啊,那才是花季少女呀。

虽然其实谢昱文早就知道他这侄女根本不是这块料子,可是每次去签售看到那批欢天喜地一点小事都七情上面的天真可爱的少女们,就总忍不住想着要把王夏夏掰得正常一点都是好的。

当然他家王夏夏也是很可爱的。

王夏夏也几乎被她小叔愁死:“小叔,你能不能别把我跟那帮二货相提并论?”

谢昱文批评她:“你怎么能把你的同龄人你的同学叫做二货?”

王夏夏翻个白眼:“诸葛慧前天英语考得比我差了两分,气得回去把整叠英语课本参考书考卷全都撕得粉碎,刘小米语文考试主——观——题被扣了五分她觉得不合理跑到办公室大哭大闹,周玫玫在周记里给叶凡写情书,因为她要向老师挑战爱情自由,陈之之弄到黄晓明的签名又哭又笑了三天三夜!我简直不愿意用二货来评价这帮人!”

太不可理喻了,还能不能做个正常的中学生了!

谢昱文苦口婆心:“青春期就是这样的,荷尔蒙过剩,情绪容易大起大落,很难受自己控制。但是这也是人生当中难能可贵的阶段,以后再也不会有,回忆起来会很有趣很美好。”

王夏夏一脸的不可理喻换成一脸的惊吓,她的眼神让谢昱文几乎以为是自己脑子有病:“小叔,你真是这样想的?”

她摇摇头:“小叔,你这是病,得治。”

谢昱文拍一拍桌子:“王夏夏,你还能不能正常点和我说话?”

王夏夏叹一口气:“你老说些不大正常的话,还说我。小叔,我觉得等你82岁的时候我得跟你四个孙子说啊,你这个人啊……”

谢昱文好奇:“为什么是孙子?还是四个孙子?”

王夏夏白他一眼:“因为你生不出孙女!”

谢昱文几乎气倒:“那我也生不出孙子!”

王夏夏奇怪地说:“你在想什么哪?你说你这个人,尽想些不伦不类的事情,难道更年期提前到了?我是说,你这个人28岁说话像82岁这么唠叨絮叨,是生不出女儿只能生儿子的,还会连累儿子也生不出女儿的!生女儿的人需要很大的福气懂不懂?”

她趾高气昂地走开去。

谢昱文瞪着她摇摇摆摆的背影,心想,好吧,能陪着王夏夏长大的确是他的福气,这满天下到哪里去找这样的侄女!

所以关于温公子谢昱文小小的烦恼,其实还是没有解决。温公子想,我怎么会想到向王夏夏解释加求计呢?这楼歪的,已经赶得上比萨斜塔了。

少女和少女之间,距离怎么这么大呢?少女专家兼漫画家谢昱文觉得他不大懂这个世界了。

☆、100|5.22

温公子在他近三十年生命中,有十几年是在被异*慕追求中度过的。

他家世了得,是真正的艺术世家。祖父在书法上非常出名,国画虽不及书法,却也颇有地位;父亲、兄长则擅油画,是国内油画名家;姐姐则是著名设计师。他是老来子,最受宠爱,而且,年少时学油画,很多人都意识到他的天赋远超过他的兄长。

人又长得俊朗,年轻时是俊秀少年,随着渐渐长成,温文儒雅和时髦风流结合得天衣无缝,简直为“钻石王老五”现身说法。

被追求得多了,他相当地了解那些女郎的心思。

也所以,他没有大惊小怪,仍然是很自然地和卫音希在电脑上交流。他的态度仍然随和,却慢慢置换角色,把自己放在了长辈和师父的视角,温和、大方、甚至是慈祥,这个转变是在不动声色中完成的。

而且驾轻就熟,只要把卫音希等同于王夏夏,而不是之前的视之为小妹妹。

卫音希心里慢慢就有一点感觉到不同。

少女的心当然会各种揣测,可是他们只是电脑上交流,谈的也大多是漫画和动画,人离得远了,就算明恋也会因为异地恋的关系寿寝正终,何况是暗恋,更是不方便。但问题也就是因为是暗恋又离得远,反而越加的美化,反而更不像明恋那样容易结束。

但好在卫音希不是那种特别会多思多虑的女孩,她只是有点点困惑,但生活太丰富,学习太忙碌,理想太丰满,对方太飘渺,她的少女情思没有时间发扬光大,那点困惑迷惑埋在心里。

最近卓谦找她的时间很多。因为到了大三,寝室里刘英和习诺都各有男友,又忙于进修学习;曾慧永也表示不用卫音希陪伴,时常一个人不见踪影,她便时常落单,卓谦来找时便和卓谦结伴一起做功课或玩。

卓谦在学习时十分认真专注,玩闹时又很是妙趣横生,而且他天生很善于和人相处,懂得适时沉默适时说笑,总能让人觉得和他在一起很舒服很自然。卫音希也觉得这样,当她想静一下时他便能悠然自得地在一旁看专业书玩游戏,一起做功课时两人都很安静,她完全不用找话题也不用担心尴尬。

卓谦还和颜子真一样是个吃货,江城大街小巷就没有他不知道的食店,当然颜子真的贡献也不小,他时时带着卫音希小巷探秘、大块朵颐。他还会贼忒兮兮地怂恿她把好吃的画成漫画,然后拷贝了馋一帮男生,到后来卓谦寝室楼里很多男生都带着卫音希的漫画按图索骥点菜,既方便又别致。

其中有个学生的叔叔是江城日报主编,马上找了来,要卫音希在日报上开漫画美食专栏,每周一漫,推荐江城大街小巷的秘密美食。因为画得可爱又趣致,胖头蒜、傲娇姜、泼辣葱、辣妹子作为主角,各种主菜客串,憨头憨脑,活泼生动,大人看了可爱,小孩看了喜爱,一时之间在江城大受欢迎。

卓谦理直气壮地吃了卫音希好几次请客,连颜子真也沾了光。吃货姐弟对卫音希这套漫画简直爱到极点,颜子真提出要洗劫原稿,振振有辞:“等我年纪大了,可以拍卖原稿养老。”

卫音希知道她姐姐有时会幼稚耍宝,笑着倒在她怀里。卓谦看着她们俩,心里不知多么喜滋滋。

这是颜家的家庭日,卓谦到小姑姑家自然是一向自由出入的,但最近只要是家庭日他一准会到,颜家三口人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一眼就看出名堂,个个都揣着明白装糊涂。

卓嘉自私下同颜海生说:“要是真成了,可真是不错。”

颜海生也极是赞同,一个是自小看到大的妻家乖侄儿,一个是亲弟弟的漂亮乖女儿,两个年轻漂亮的小人儿站一块儿,不知多赏心悦目。

只有颜子真心里有些负担,她看得出卓谦对卫音希情意渐生,但卫音希似仍懵懂。她想,还是先不要让卫音希明白吧,要是这会儿明白过来,说不准执念一生出言拒绝,不拒绝也会产生疏离,就这么慢慢来,也许,那丝暗恋就会慢慢淡去。少年的感情本来就容易受影响,让他们自己去吧。

这么一想,倒也解决了颜子真这份多余的对弟弟妹妹的痴心。

这边卓谦兴致勃勃地同卫音希说:“我们几个人在设计暑假去藏南自驾游,算是半自驾游吧,一路上会跟旅行社租导游和司机,然后在拉萨和周边呆几天,你也和我们一起去吧?”

他手一指颜子真:“叫她出费用。”

卓嘉自颜海生颜子真都在一旁听卓谦讲暑期计划,见他这么爽快利落的“计划”,都忍俊不禁。

卫音希则涨红了脸,瞪着卓谦。

卓谦坦然摊手:“颜子真说过的,这个世界上最让人惆怅的是有时间的时候没有钱,有钱的时候没有时间。她还说过,一个人的大学时期是应该最快活最自由地玩耍的时期,她会不遗余力地支持援助小表弟幸福快乐地度过大学时光。”

颜子真笑骂:“你就记得我说过这些,其他的怎么都不记得!”

卓谦笑嘻嘻地看着她:“我是在努力表述我那个多么美丽善良可爱大方优秀明理聪慧的我的表姐颜子真啊。”

又对卫音希说:“你是她的小堂妹,理所当然要听她的话。你不知道我从小到大花了她多少钱,你得加把劲才能比得过我,这样才不会吃亏!”

卫音希又好笑又尴尬,简直不知道说什么话好。转头却看到大伯和大伯母对她点着头支持又鼓励的眼神,简直都快傻了,一时间不知为什么,也有了一点点像卓谦那样的理直气壮起来。

颜子真是她的姐姐啊,她的姐姐!

但是她说:“我有稿费的,应该够了。”

卓谦顿时喜形于色。

颜子真看着他禁不住笑出声来,这个小滑头,就这么把卫音希忽悠得不知不觉默认了自己是答应去旅行了。

但是为了确保,颜子真决意帮卓谦一把,她斜睨了小表弟一眼,示意他稍安勿燥,温和地对卫音希说:“你的稿费能有多少?第一次赚钱,给你父母买点礼物什么的吧。这次你们旅行的费用就让我来出好了。卓谦说得对,他中学大学的旅行费用几乎都是我出的,我总不能差别对待,所以以后你也是一样,别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记得我是你姐姐。还有你看卓谦敲竹杠敲得这么惊天动地理直气壮,要学着点,不然老吃亏了。”

卓谦嘿嘿地笑。

颜子真叹气:“谁让我没有一个有钱的姐姐呢。”

卓嘉自当即揭穿她:“你大学时每年出去玩的钱,好像都是你大表哥和大表姐出的,然后外婆那里还要拿一笔,你爸这里还给一笔,人家吃双饷,你一向吃三饷。”

卓谦张大眼睛:“哇,这么狠?这么爽?”

颜子真见妈妈揭穿老底,得意地冲卓谦挤挤眼大笑:“你也就学了我一点零头而已!”

卓嘉自拍拍卫音希的背:“你看,别对着你姐不好意思,她自己收了上头哥哥姐姐的钱,自然要还给下头的你们。”

颜子真笑眯眯:“以后多赚点钱还给我的孩子就行了。”

去藏南其实并不需要很多钱,但是这帮学生计划在那里一路玩一个月,这就有点所费不菲了,好在卓谦他们一帮人都是每年计划去一处好好看看的类型,每年都为此努力打工攒钱,家境富裕就补贴一部分。

比如去年的大西北就去了一个多月。这种一帮志同道合大学同学一起游览见识,同甘同乐无忧无虑的岁月,正如颜子真所言,此后一生,都很少会再有。

颜子真笑眯眯地听着卓谦跟卫音希颜海生卓嘉自讲他们的路线,慢慢出了神。

她从避暑山庄回来已经三天了,邓安告诉她他已经向医院正式提出停薪留职,期限未定,也许最后的结果是辞职。现在,他会在避暑山庄那里呆上两三个月,专心翻译欧美的脑外科最新资料和新出版的书籍,他作为专业脑外科医生,又有恩师把关,出来的翻译成品无疑将是最专业的。然后他说为了专心翻译,这两三个月他将不使用手机,每天只定时接收邮件。

委婉而又温和地告诉她,不用再联系他了。

颜子真说不难受是假的,看上去邓安并不在意那些议论,但是她看得出,他的确不在意旁人的非议,他在意的是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那些事情过去了很多年,渐渐地埋在他心里,但这经不起挑拨的火苗一旦复燃,只能让他再陷地狱。

最可惜的是,这样的惩罚,是他应得的。

颜子真甚至不能为他难过。因为她有她的是非观。

医院的闹剧在继续,邓安的传言也在继续,越来越不堪,越来越夸张,当事人的沉默和失踪也不能让事情平息。

☆、101|5.22

邓跃一边往教室走一边看着手中的活动报名单子,胸中一阵心塞。

这张报名单上又没有卫音希的名字。自从那次动画制作总监的讲课没来之后,卫音希就开始了三不五常的缺席。邓跃在卫音希断续几次的消失之后,开始了所有的活动都报名的方式,这也很简单,他们有班级群,邓跃提前发群通知,有事请假的学生就在□□上向班长报告,然后班长把名单传给邓跃。

这样,邓跃会比较心定。

可是他没想到卫音希会缺席这么多次,除了一周两次的上课,他能见到卫音希的时间也就是这些活动的时间,实在是少得可怜。最主要的是他渐渐发现卫音希不再像从前那样对他隐隐有所抗拒,有时也会和从前一样笑着和他说话,当然,都是和室友在一起。

他心中窃喜。慢慢来,总会有希望的啊。

有时候他也觉得自己挺蠢,那么困难的一条路,偏偏走得这么开心,是的,只要见到卫音希那张专注美丽的脸,他就会心中涌上喜悦,如果那张脸上绽开笑颜,他也忍不住会笑起来。

恍若年少。可是他年少时并不曾有过这么美丽的爱情。

可是最近似乎一切都不顺利。

卫音希是一件,邓安是一件。

他为了联系上邓安甚至打了电话给莫琮和颜子真,莫琮只是淡淡地说一声不知道,颜子真倒是好像有点意外和着急,问了他几句,他素来了解颜子真,颜子真一向对邓安不假辞色甚为厌恶,以往关于邓安的话题她总是敷衍了之,所以有点奇怪。可是今时不同往日,颜子真很快挂了电话,他也不能再追过去问怎么回事——也没这个心情。

邓安是他哥哥,兄弟俩感情一向极好,他很担忧着急,医院的事闹得这样大,邓安销声匿迹——他是知道当年那件事对邓安的打击和震撼的,这些年慢慢地才好了,这样子翻出来,虽然不尽是事实,对于邓安的心理,真不是好事。

打遍了所有他知道的电话,找遍了他所知道的所有邓安的朋友,都联系不上。□□也一直没有回音。直到后来他才想起邓安有个很多年的邮箱,发了封信过去,第二天收到回音,才放下心来。问他在哪里,却没说。

他叹了口气,把手里的名单夹在课夹里,走进计算机专业上课的教室里。

上课时间没到,学生已经到得七七八八,计算机专业的学生对本专业都是比较重视的。他给他们上了两年的课,和他们相当的熟悉,关系也很好,基于彼此尊重的立场,他们鲜少会不打招呼翘他的课。

他笑着朝教室里看了一圈,看到卓谦站在窗户边和几个同学笑闹,声音不小。他不经意地听了几句,是在讨论暑假旅行的事情,就笑了笑,才五月呢,就计划暑假了,就像前年去年一样,大概又要去上一个多月了。

然后就听到站在卓谦身边的一个学生揽着卓谦的肩膀兴奋地说:“哇,你可真行,居然把卫音希拐来了!”

他心里“咚”地一声跳,整张脸都僵了僵,忙低下头,扯了扯嘴角。

另一个学生就说:“有没有把曾慧永一起叫来?她们不是总在一起的吗?这样周英华就乐了。”

周英华叹了口气:“我已经死心啦,我爸说,追一个女孩子,两年是期限,因为如果两年都没有用,二十年也都不会有用的,除非她是在别人身上失意,兴许会回头看到你。我才不要一心一意换个感情接盘侠的下场。”

被哄笑:“原来还以为你痴心情长剑呢。”

周英华不理他们,说卓谦:“你最好了,卫音希看上去这么不近人情,后来一起吃榴莲才发现没想到会这么友善,看到你们现在老在一起,真是让人羡慕。”

卓谦笑:“也没有啦,就一起做功课嘛。”

有人揭穿他:“还一起看电影!一起吃饭!一起去游乐园玩!”

笑成一团。

上课铃声响,大家笑着散开,坐到座位上。邓跃勉强笑着抬头看着教室里的学生,看了一眼卓谦,心想,为什么卓谦会变得这么讨厌呢?转而自嘲:真是疯了。

可是他无力地想,他竟无计可施。对于这件事,他是只能一步一步慢慢地来,他也想过会有别人追求卫音希怎么办,可是他也再清楚不过,卫音希是个很慢热的性子,追求她首先要变得熟悉就得很长时间,有这样耐心的毛孩子还真不多。可是他再也没有想到会有卓谦横空出现。

怎么会是卓谦呢?他怎么完全没想到卓谦呢?

卓谦的性格之好,他也是再清楚不过,而且他天时、地利、人和俱全。

太糟糕了。不行。

颜子真又一次去了避暑山庄。

这次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好吧,也算是故意的。

莫琮的杂志社和本地知名网站以及出版公司合作搞了一个类似笔会的活动,邀请国内一些有名的网络作者参加,为期15天,要找一个适合的“既清静又优雅还别致有风味”的场所。因为有些作者有可能会有兴趣一起多住一段时间切磋写作,所以最大的要点是:清静、安静、幽静。

通知早就发出去,地点还没有最后决定。

颜子真几乎是想都没想就提到避暑山庄。

莫琮还在犹豫:这不好吧,咱们市的活动,弄到邻市去?

颜子真振振有辞:“你也去过那里,你觉得有比那里更合适的吗?再说了,虽说是邻市,也是和我们市交界的地方。最要紧的是,那里东西好吃。”

真的,东西好吃对于宅在家里写作的网络作者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啊。写作已经是很寂寞的事情,美食几乎是大家最大的追求了。

这个活动在杂志社这边由莫琮牵头,颜子真又在某几个作者当中吹了吹风,网站和出版公司大概也觉得现在的避暑山庄非常适合作家聚会,再说此时并非旺季,价格也便宜,就这么决定了先在江城搞个开幕和聚餐、卡拉ok等,两天后就启程直奔避暑山庄。

所以颜子真很自然地再次去了避暑山庄,很自然地再次见到了邓安。

此时距上次见面已经过了半个月,颜子真眼尖地发现邓安消瘦了些。

她当时正和莫琮在安顿作者们,在一间一间的小平屋间走来走去,作者们果不其然非常喜欢这个地方,几个要好的住在一套小平屋里,要爬山的可以爬山,要玩水的可以玩水,鸟鸣蛙啼,山风通幽,风景极佳得来,正门处还有两幢宾馆式楼,一幢有打球健身房,一幢有棋牌游戏屋。餐厅里都是自己点菜,作者们吃过一顿便赞不绝口,土鸡土鸭新鲜泉水鱼,青菜果蔬都是后山随摘随有。

每间小平屋里也都有小厨房,原来是为了来避暑的人家可以方便自炊用的。可以自己去后山摘菜买肉自己下厨。山庄外还有一个小小的烧烤场。

小平屋之间都相距十几二十米,更是写作的最佳地点。

莫琮朝她竖大拇指,她得意地笑。然后帮忙统计各屋的住宿安排。

走得久了,有点累,就坐在泉水潭边掬把水拍拍脸。然后看到邓安站在对面看着她。

她解释:“杂志社和出版社搞笔会。”

他笑了笑,有一点无奈:“莫琮也来了。”

颜子真说:“她不会打扰你。可是,你又不是来避世的。你只是像作者们一样,找个安静优美的地方静心翻译而已。”

邓安看了她一会儿,摊摊手:“你心里知道,我是来避人的。”

所以,你并不受欢迎。可是,这不是我的地盘,我也没有办法。邓安的眼神如此说。

颜子真有些尴尬,她咬了咬唇:“我应该让你一个人呆着吗?”

邓安深深地看着她:“颜子真,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这么聪明的女子,这么伶俐的女子,怎么会不明白,他和她,就像是两条平行线,永远不可能相交,也不能相交,不然的话,怎么向世人解释科学定理?

她是邓跃曾经的女朋友,他是邓跃的兄长,她美丽善良大方,是很多人生活中的阳光,他臭名昭著欠人性命,是已经放弃行走的人。

他是不是不应该三番四次施出援手,是不是不应该不忍心看着她失去明亮而安慰她温柔待她?

他是不是应该明明确确地告诉她,她对于他或许已经有所不同,但更多的是自己从未改变的想法:他早已无意与人相处。那点不同如蚍蜉撼树根本不能改变什么。

如果关心她安慰她是自己做错的事情,他宁愿全部收回。

颜子真呆了呆。

她究竟想要做什么?

才几天前她还在想:明确了邓安的态度,也不能说不是一件好事。才几天前她还决定了从此不再多想。可是不由自主之下,她又如受盅惑,想……见到他,担忧他的心情。

颜子真从未见过邓安如此不客气,所以从未如此尴尬,也因此让她对莫琮的建议变得如此愚蠢,是不是在邓安的眼中,她的一举一动这样的清晰明了,可笑可叹。

她想,从前的邓安,看她永远是可笑的鄙视的轻视的,可是从前的自己,从来不屑于邓安的态度,他是否看得起自己,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那么现在,她几乎是难堪的。

她慢慢地低下了头。

然而,颜子真骨子里的坚强和坦率在这个时候抬了头,她忽然抬起了头,直视着邓安。

“那么你究竟想让我说什么?”

☆、102|5.22

在这个时候,邓安是真心欣赏颜子真。

坚强、真挚、通透、冷静。

她想做什么?邓安看得出她真心并不想坚持,她有考虑现实并决定放弃,可是在不自觉中下意识地行动比心来得快。他似乎应该高兴他的魅力一如既往,可是他只觉得悲哀。

你想让我说什么?她问他。

说我只是来看看困境中的朋友?说这只是组织者的决定谁也不知道这么巧?然后再次若无其事擦身而过。

这就是你所希望的对吗?

邓安看着颜子真明亮清透的双眼,那里面有一点点的羞愤和茫然,那种察觉自己情不由己的茫然。

他的心忽然软了下来。

他垂下眼睛,无奈地说:“颜子真,谢谢你。可是你我心里都很明白,少年人才会不顾一切。”

颜子真怔怔地看着他,她看得出那一瞬间他的眼神软化,然而态度依旧。她知道他是对的,他始终是那个清醒的人,他一如既往地旁观着,不打算再和人一起喜怒哀乐。

那件事改变了他,而他从来没有淡忘过。

她不由地轻声问他:“你曾经很爱她吗?”

邓安微微一震,整个人僵滞片刻,他没有看颜子真,也没有回答,却听颜子真又执着地问了一遍:“还是直到现在你依然很爱她?”

他心里不由得想,也就只有颜子真会这么问他了。他不由得抬眼看了看她。

颜子真望着他,眼神里有一丝怜惜和哀伤,夕阳晚霞铺陈,她的黑发隐隐反射光泽,眼眉漆黑,清晰如画。

邓安问她:“你想知道什么样的答案?”

颜子真毫不犹豫:“真实的答案。”

邓安忽然笑了,夕阳晚霞如瀑,半天瑰丽半天渐沉,他的脸一半光一半阴,夕阳霞光在他眼里闪动,妖丽非凡,下半张脸在阴影下如刀削,这笑容忽如其来,英俊如天神,慑人如妖魔。

他说:“不,我从来没有爱过她。”

冷血冷酷,一语否决。就算她为我而死了,没有爱过就是没有爱过。

颜子真呆住。

邓安忽觉心中有针刺来,异常不适,他转过头,不去看颜子真的神情,断然走开。

他绕了一圈,去餐厅点了菜吃完,才慢慢走回自己的小平屋。

此际已近天黑,山上一到天黑就迅速降温,山风嗖嗖地穿林走壁,遍体如浇冷水。他觉得有点冷,快走近小平屋时,驻足往刚才的地方望过去,颜子真站立的地方已经没有了人,他笑了笑,走进小平屋。

屋里有人。

是邓跃。

邓跃是因为实在不放心邓安,他本人是计算机专业的,虽然并不精通黑客,但也略通皮毛,很是认识几个黑客高手,让人通过邓安那封email回信找到了发信的ip地址,锁定了邓安所在的地点。

然后,他过来确定一下邓安的景况。

然而,就如颜子真不经意中看到他和卫音希一样,他不经意间看到了颜子真和邓安在泉水潭边的一幕。

他了解颜子真甚深,也了解邓安甚深。他完全不能置信。

颜子真喜欢上邓安!她以前有多厌恶邓安没有人比邓跃更清楚,自己多说一句邓安都不耐烦听的人,竟然用那种怜惜哀伤的目光看着邓安。还有他们俩说的话……

他终于明白那天他给颜子真打电话打听邓安消息时,颜子真为什么一反常态了。

而邓安。邓安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五年间这个话题是个禁忌,他不愿听任何人提到那件事,有一次邓跃妈妈试图安慰他,一向那么尊重她那么好脾气的邓安,面无表情一语不发,直至邓跃妈妈实在说不下去。之后邓安足足三个月不曾踏足他家。

他就是夜夜酒醉也不曾对那件事说过半句醉话。

但是面对颜子真,他的容忍和温柔,是邓跃从未见过的。邓跃看得清楚,邓安有过一丝的不耐,但转眼就眼神软化,他甚至提到了那个女孩。

是,从前邓安有许多女友,他也见过他对她们是很温柔很风趣的,但是这其中的不一样,是真的不一样。邓安从前对他的女友们,从不曾有过情绪起伏。

邓跃几乎毛骨悚然。

邓安见到邓跃,也并不意外,只笑了笑:“我说过我没事,你还跑过来干什么?”

他这个弟弟,是真的一直把自己当亲哥哥看。可是今晚不是谈话的时机,他心情非常不好。

“邓安,我不希望你招惹颜子真。”

邓跃没有开灯,外面月光挺好,邓安进来却是逆着光的,他没有看到邓安的脸色,等了许久,实在忍不住,第一句就挑明了直说。

邓安站住脚,扬了扬眉,不语。

邓跃也站起来说:“我看到你和颜子真在那边说话,也听到你们说的话了。邓安,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招惹颜子真。你知道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子。”

邓跃说:“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说这句话……”

邓安忽然笑了:“不,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

语气讽刺之极。

邓跃自然听出来,他扬起头:“我至少敢作敢当!我对不起颜子真,可是那个对得起她的人也不会是你。”

邓安看着邓跃,已经是第二个人对他表示“你别招惹颜子真”了,第一个是莫琮,只是暗示;这一个还是明着说出来的。他可真没想到颜子真的人缘这么好,好到她前男友都跑出来当警察当守护天使。

邓安慢慢地说:“你想太多了。”

那一片海,冰冷的海水,又慢慢地泱上来,没过小腿、没过膝盖、没过腰,他想走开,转身走到不远处的高处,可是脚底有水流,巨大而暗蕴强力,坚定地阻住他的腿脚,不许他离去。他只有站在那里,无力地看着它一波一波地漫上来,冰冷地、窒息地。

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他虽然知道它从未离去,在暗里一直窥视,可是他以为他已经能让它一直龟缩在一角了。

颜子真。

小平屋里一直没有开灯,月光便显得越来越亮,两人都站着。

邓跃忽然后悔了,他看到邓安脸上的神情,很多年没有再出现的神情。他为什么避到这里来,别人不清楚,他还不清楚吗?

他不是在意别人的议论,他只是不想一遍一遍地听着那些议论而让往事一次一次地在记忆里重演。所以他只是想要避一避。他也只是来看一看他怎么样了,可是为什么这么沉不住气,那简直等于*裸地指责他:你别忘了你当年做的事情,那才是真实的你,你怎么能够再招惹颜子真招惹别人?是想再害人吗?

那是他的哥哥!从小照顾他维护他长大后一起打球一起玩耍的哥哥!就算他做错再多的事,他都应该维护他帮助他的啊。

邓跃马上说:“对不起,邓安。”

邓安紧绷的脸没有放松,他冷淡地说:“天还没有很晚,你回去吧,我没事。”

邓跃后退一步:“我可以在这里住一宿。另外租一间。”

邓安有点不耐烦,但又忍住:“随你。”

邓跃默默地走出门,去山庄进口处订房子。

小平屋外面钉着半圆木头,也并非木头,只是弄成那个样子,里面是舒适的现代装饰,山里的月光完全没有杂质,真正如水般铺泻、流淌了满屋,山风轻轻的拂动窗前屋旁的树叶花草,摇曳生姿。远处有隐隐的笑闹声,越发衬得这边幽静无比。

邓安从屋子里看着邓跃走远,慢慢坐下来。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颜子真?”

他忽然看向窗外,笑了笑。

颜子真没说话,她从树影下走出来,站在窗台外仰头看着他,然后她清晰地说:“每个人都有可笑的时候。”

他嘲弄:“不觉得我矫情?”

颜子真说:“是人就会矫情,也没什么了不起。”

邓安叹了口气,疲惫地靠在椅背上,不再说话。

颜子真绕到门口,门已被邓跃关上,她敲了敲门,邓安没去理她。这里的门并非电子锁,颜子真想了一想,抽出一张卡片斜插进门隙,技巧很好地轻轻滑动,“嗒”一声轻响,门完好无损地被打开。

她推开门,邓安听到那声响也回过头来,心情再不好也不禁气得笑出来:“颜子真……”

颜子真关上门,拉上纱窗,打开灯,找到蚊香点起来。然后把桌上的书推了推,腾出个位置,坐下来。

邓安靠在椅子上有一眼没一眼地看她折腾,见她坐下来,见她抬头,轻声对自己说:“你应该比我更懂得怎样转移注意力。人活在这世上最大的烦恼就是想得太多,你可以不用去想的。”

灯光明亮,她把那堆书全推到他面前,笑容明亮:“你看,你有这么多的事情要做,那是胜造几千几万级浮屠的大事,儿女私情个人恩仇统统放在一边先。”

邓安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一直不愿意颜子真说得太清楚,因为他从没想过要和任何人开始一段感情,可是拒绝这件事,对着颜子真,他又不忍出口。所以,那就彼此心照不宣是最好的。

于是他一次又一次地打断她,让她尴尬,让她知难而退。

于是她就站在这里,用明亮的笑容告诉他:没关系,我们还可以是朋友。

颜子真转身往门口走,顿了顿,开口:“其实我刚才这么做,也可以说是矫情,可是既然是死局,也不能总是儿女状幽幽怨怨。邓安,我知道你究竟想让我说什么,不想让我说什么,我不是没有自尊的人,可是你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这一次,是我的错。”

她关上门,头也不回地离开。

☆、103|5.22

颜子真觉得自己跟着了魔似的,虽然那么大方大气地同邓安说清楚明白了,心里仍然很不好受。

莫琮忙得一头烟,根本没时间没余力分给颜子真,颜子真就百无聊赖地在山庄四周逛来逛去,有相熟的作者叫她一起去登山——这边的山不高,但真正当得上山青水秀,这个季节一路上山,满山剔透的泉水、青葱嫩绿的草木、鲜艳的山花成簇成片,足以让人流连忘返。

所以第三天天才蒙蒙亮,三五个有晨起写作习惯的作者就约了颜子真一起去爬山玩。

网络作者和传统作家其实是很不相同的,他们更贴近地气,也更爽利,没有那么多的面子讲也没有那么多的雅气傲气,更不会觉得自己有多与众不同,又多年轻,一路欢声笑语,拍照、看景、聊天,饿了,吃着作者们带来的家乡特产小吃,大家围着一起赞不绝口。渴了,顺手掬一握路边泉眼里的泉水,解渴净手洁面,清爽得不得了。

大家讲起平日写作事宜,这几个人有三个是全职,多多少少都有职业病,就讲平时还是要锻炼,去健身房啦、打球啦,女孩子则是做瑜伽跳操的多,解决肩颈疼痛很有帮助。

说说笑笑停停歇歇也就爬上了山顶,山不高,便不冷,阳光淡淡的,山风也轻微拂面而已,几个人铺了薄毯子躺在草地上有一句没一句的,就这么整整过了一个早上。

颜子真放空了心思,像她自己所说,少想一些,慢慢的也轻松了。

在避暑山庄的日子就这么平淡无波地过去,和作者们在一起仿佛在另一个世界,交流的内容和日常是不一样的,小说、创作、文学、剧本……彼此只要说出几个词就知道在说什么,然后各自有不同渠道知道的八卦,说起来真叫一个热火朝天、心照不宣。那是兴趣和心灵的契合,痛快淋漓,直抒胸臆。平日里的生活琐碎都暂且先退出,不去思想。

但网络作者们有一个很大的优点就是,会得迅速回到现实生活,虽然写作是兴趣,却也能将之正经当作一份喜欢的工作来做,工作、生活,写作、现实,清爽利落,区分清楚。

十五天很快就过去了,慢慢的,作者们一个一个陆陆续续地回去了,也有几位全职的作者喜欢这里清静舒服,打算再住一段时间,便自己续了房租。颜子真则和大家告别下山,约了有机会再聚。

她没有去跟邓安告别,其实自从那天晚上之后,这十天都没有再见到邓安,并没有刻意不相见的意思,但就是没有再碰面。

只是在山上的心情,颜子真觉得,特别悬妙,似喜非喜,又酸又甜,又有些心定,又有点盼望:那个人就是不远处。然而见不到,也不会失望。

这真是从未有过的感觉。

甫回到家,就听到父母说卫音希摔伤了,住在医院。

这一惊非同小可,放下行李就去医院。

是断了左腿,左手臂也扭伤了,白色的绷带几乎包了半个身子,看上去挺吓人,她躺在病床上不好意思地看着颜子真赔笑:“是大大前天摔的,我没让大伯他们告诉你,反正也不要紧……”

颜子真见她看到自己就马上自觉地交代,说得这么溜,禁不住又好气又好笑:“行啦,我又没说什么。”

想了一下,又悻悻地自语:“我这样子岂不是像当妈的,好像是有点不对。”

卫音希忍不住笑起来,晶莹的眸子揶揄地眨一眨。颜子真笑骂:“你就乐吧。疼不疼?怎么好好的会摔成这样?”

卫音希是在班级活动时,在登山时摔下来的。当时其实没什么危险,就是在下山的台阶上,她正拍照,站得有点儿边,曾慧永回过头叫她站进来些,她应了一声,结果不知怎么的脚一滑,伸手去抓曾慧永的手臂时又没够着,就滑下去了,滑下去的山坡只是上半段有点陡,加上重力加速度,左腿被一棵树一挡,于是树和左小腿就都断了。

“其实那里一点都不危险,如果我早点抓住上面的树枝,就不会滑下去,而且山坡再往下就不陡了。”

只是她抓空了曾慧永的手臂时有短暂的慌乱,然后左腿就横着被那棵树挡断了。

她看了一眼颜子真,没再说下去。

当时是邓跃立马从台阶上抓着陡坡上的几棵小树,很艰难地下去把她拉上来的,说是不危险,其实上半段还是挺陡的。他拉她上来时很小心地没怎么碰到她的伤腿,结果弄得一头一脸全是汗。然后邓跃一路背着她下了山,送到医院。

她看着邓跃一路都很紧张很担心,知道他也怕出事,他到底是班辅导员,又是活动组织者,学生出事,还是要担责的。

当时卫音希就安慰他:“邓老师,你别担心,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下去的,不关你的事,我家里人都不会不讲道理的。”

邓跃闻言抬头看了看她,她没看明白他的表情,有点困惑,就笑了一笑。

卓嘉自和颜海生闻讯很快就赶过来了,看到邓跃,卓嘉自的脸就沉了下来,颜海生叹了口气,淡淡地和他打了招呼,邓跃倒是诚恳地道歉,说因为他是班导,组织的活动出了事,是他的责任,他会负责。

他替卫音希付了医药费,请了看护,这几天他除了上课几乎整天都在,可是卓嘉自和颜海生一来,他就避出去。

这么一来,颜氏夫妇就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是每天做些菜熬些汤过来,卫音希十分不好意思,卓嘉自就说:等颜子真回来就交给她,这两天就吃伯母做的。

邓跃其实挺困惑的,颜子真是对卫音希特别好,因为她是颜子真外婆至交的孙女,颜子真和外婆的感情非常好。可是到他们分手为止,卫音希还没有去过颜子真家里,他也知道颜子真母亲和颜子真外婆是有宿怨的,现在却见颜子真父母待卫音希如同亲子侄,真挺困惑的。

可是也没法问,只好抛在一旁,尽量多去看望卫音希。只是卓嘉自照顾卫音希十分细心,生活上的一切细节不需要邓跃多加关心,也不方便,于是邓跃便想到在功课上多帮助她。

上课的笔记他跟曾慧永讲了一下,曾慧永笑着说:“邓老师你真是的,这也用得着来说呀。”

邓跃笑:“是呀,你们是好朋友,我多余了。”

他的课就由他去给卫音希单独上,顺便夹带私货,他很敏锐地发现卫音希的基础薄弱在哪些地方,在这三天时间里,他设计了最简单有效的方案,给卫音希在病房里耐心细致地补习基础,他又不是纯为补基础,而是在上课的过程中发散回去,一点一点地补上去。

邓跃本来就是个好老师,何况这样用尽了心思做的课案,卫音希只觉得好多地方豁然开朗,原本隔了一层纸似懂非懂的,邓跃三言两语便讲通透,这种感觉十分好,忍不住便会高兴地绽开笑容。

病房里一水的白色衬得卫音希一张脸更加雪白精致,那笑容便如水晶般湛净澄透,长睫扬起,好看得让人目眩。邓跃便也笑着看她:“所以,每一门功课学会了都会让人开心:哇,原来这么好用这么方便这么有趣。”

卫音希有些不好意思,她对某几门功课的抗拒其实十分明显。

邓跃说:“温公子说你是一个非常有天赋和才华的人,所以有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也是必要的,而且说真的,你当然可以喜欢或擅长一种习惯,未必一定要样样俱全,也不实际。一个人的能力和精力是有限的。所以,我也只是希望你学懂这门功课,然后要不要用它,就不重要了。”

卫音希几乎要脱口而出:邓老师你和姐姐说得一模一样。

转眼又惆怅,连这点都这么相像,可是他们却已分手。

其实邓跃对她一直很好,就算他和颜子真分手之后也一样对她很好。她不是不感激的,但她还是宁愿像曾慧永说的那样,是颜子真提出的分手,这样的话,受伤的就不会是颜子真了。

等到晚上,颜子真给卫音希送来一罐某饭店秘制牛骨汤和饭菜时,闲闲地问卫音希:“邓跃每天什么时候来给你补课?我好避一避。”

卫音希一口汤差点呛出去,想想又好笑又羞愧,这怎么瞒得过去,便坦白:“我昨天就跟邓老师说不用来给我补课了。”

颜子真说:“卓谦说邓跃上课是上得很好的,是不是这样?”

卫音希老实地点点头:“是啊,他讲的很好。”

颜子真低头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喝汤,禁不住笑了下:“你干吗像老鼠见了猫似的?邓跃的话题不是禁忌啊,我哪有这么小器。”

神思微微一恍,邓跃很早前说,那件事,对邓安来说,是禁忌。那天她忘了,所以,他那样生气。可是她又觉得,邓安那不是生气,是……无法救赎的放弃吧?

卫音希鼓起勇气,轻声问:“姐姐,是你和邓老师分手的吧?”

颜子真怔了一怔,想一想,笑:“是啊。”

卫音希一下子笑了,颜子真见她笑得眼弯弯的,好奇地问:“做什么这么开心?”

卫音希笑着说:“虽然分手肯定是很不开心的事情,可是当然是姐姐不要别人更好嘛。”

颜子真笑着拍了拍她的头,收拾食具,卫音希也不再说这个话题。

☆、104|5.22

其实颜子真挺郁闷的,自己的前男友费尽心机想尽办法努力地追求自己的妹妹,这真是……世上哪里来的比这更狗血的事情啊。

特别是当她在病房走廊遇到邓跃时。

邓跃倒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系里的副主任和学生会的人,三五个人拎着慰问品和花篮水果,说说笑笑地走过来,颜子真叹了口气,避过一边。

邓跃早就看到她,经过她时脚下停了一停,颜子真并不想表演再见亦是朋友,便只淡淡看了他一眼,随即便垂下眼。

邓跃其实也没有什么可说,但到底颇有点尴尬,自分手之后,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上一次在大排档两人始终没有面对面,现在算是面对面擦身而过了。幸而系领导和学生会的人都并不认识颜子真——颜子真在与他恋爱期间,只和他的朋友见面,并不参与他的应酬。

擦身而过了,邓跃还是神差鬼使地回过头看了看颜子真,颜子真却并没有回头,颇有点悠闲地蹲下身和走廊上一个手臂上绑着绷带的小女孩说话。

邓跃想,她还是跟从前一样。

他忽然想到颜子真在避暑山庄看着邓安的目光,晚霞那么美,她微微仰着的皎白明亮的脸也格外的美,就显得那目光特别纯粹动人,他微微怔神,他从未见过颜子真有过那样的目光,从未。

可是当他走进病房看到卫音希的脸时,所有的愣神和想法都无影无踪。

颜子真逗过那个小女孩,笑嘻嘻看着小女孩被她母亲哄着带走,站起身来,看到曾慧永和卫音希的另一个室友走过来。

要说卫音希寝室里的同学个个都长得挺美,特别是曾慧永,那张小小的雪白银盘子脸上眉目浓丽,和卫音希的清俊净美堪可比肩。颜子真记得这是她初次去找卫音希时遇到的女孩,友好地冲她们笑了笑。

曾慧永却不记得她了,以为只是个病人家属,仓促地对她露一个笑脸,一边往前走一边说:“刘英,你还是这么跟你男朋友说好了,就说我要出国的,不打算在这个时候谈恋爱。”

她们背后的颜子真忍不住笑了一笑,真可爱。

在卫音希的病房门口,颜子真看到那两姑娘呆了一呆,似乎是没想到有这么多人在里面,随着卫音希的招呼声,她们俩才走进去。

颜子真便没有进去,慢慢地在走廊上逛。

这幢医院的大楼是新建不久的,卫生也搞得好,十分清洁,不过骨科的走廊上还是有股淡淡的石膏味,此时并不是探视高峰,病人们也三三两两在宽大的走廊慢慢走着。

颜子真听着他们琐碎而家常的话语,也觉颇有意趣。

她逛到护士台附近,听着护士台的护士和医生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慢慢逛过去,才走过了护士台没几步,忽然听到有人提到邓安:“听说邓医生的老师要过来,院长他们都快乱了套了。”

“真的?麦克吴?哇,真神啊,全世界最著名的脑外科专家啊,听说他在省医院都不大露面的,现在不是顶要紧的手术都不动刀了。”

“是因为邓医生来的吧?肯定是,要不然怎么会到我们这种医院来。”

小护士们声音低低的,一句递一句,护士台里一下子变得挺热闹,颜子真不禁驻足听住了。

有个白大褂医生从某病房过来,笑着说:“是啊,有个好师父真是好。”

便有个小护士顶他一句:“邓医生的医术也是顶好的。”

那医生不欲生口角,笑:“是啊是啊。”

护士们便笑着不说了。

颜子真慢慢挪动脚步,心里忽然冒出一句:“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

又不禁失笑。

颜子真是没想到,邓安的老师还真的来了,动静还来得相当的大,几乎江城所有的头面人物都去欢迎他了,所以江城的电视台花了一周的黄金时间介绍这位闻名遐迩的脑外科专家。

电视里的名医中等身材,六十余年纪,头发斑白,腰板挺直,看上去十分严肃,透过电视屏幕也看得出他眼神犀利,说起话来虽然温和却字字清晰果断。

他的行医历史和经验实在非常彪悍,江城所有看过电视的人都肃然起敬。

虽然不是每个人都会生脑科疾病,可是对于普罗百姓来说,名医,特别是这种世界首屈一指的大牛名医,那是真正最了不起的。因为这种实打实的能力和成绩,实在做不得半分假。身在做假成习惯的时代,这样的人物往往最难得也最得到人们的崇敬。

一时间,关于邓安的传言神奇地平息了许多。

江城的电视台里没有出现邓安,事实上,这位大牛来江城的整个过程,邓安都没有出现。可是作为大牛的最钟爱的弟子和学生,很多人都在想,这么伟大的人都能收他当最心爱的弟子,很有可能那些传言并不是真的,至少并不会全是真的吧。而更有些人想,这么有能力的人,就算犯了错,那也并不算大事,你看那些天才哪个不是有瑕疵的,还有的并不只是瑕疵而是大黑斑呢。

邓安的医术可是江城人都公认的。这可半点都掺不了假,跟他师父一样。

人心就是这么奇妙。就算邓安的恩师没有替邓安说过一句话,甚至提也没提到邓安,这么大的风波竟然就渐渐变小了。人们不再怎么提邓安的传言,而是津津乐道于他和他恩师的故事以及他们做过的手术。

尤其当他们知道邓安是道地的江城人——他父亲是江城人,自幼随家庭移民,但是邓安在年幼时曾在江城居住过五六年。那种故土人的骄傲便涌上心头。

当然,这里也有时间的关系。

莫琮作为曾经访问过邓安的杂志社记者,也为此做了一个很长的专题。在那个专题里,她除了大篇幅地写了世界著名脑外科专家的事迹外,还提到了大牛名医十年来的弟子学生和助手邓安,提到他曾经经历过的大会诊、参与过的大手术,以及各种高水平的研究。

她对颜子真说:“我没有想到,邓安居然是这么优秀的外科医生,他们称他为小天才!简直太让人震撼了。”

一时间连她都忘了,邓安的私德。

颜子真也是第一次知道邓安的故事,仔细地看过之后,都不禁心向往之。纵然是天赋过人,这期间也必然是经过了相当艰苦的学习和磨炼才能如此笑傲吧。毕竟在这领域里多的是天才多的是天赋。

她对莫琮说:“文字的力量真是可怕。”

莫琮却说:“如果你听到大牛名医的助手提到邓安的衷心赞扬,还有看到那些手术录像、讨论会诊还有那些高水平的医学讲座,你只会觉得这样的文字还是有所苍白。”

莫琮的专题是专门跑到省里去做的,大牛名医的资料室里放着有小部分的资料她都想办法借来看了,大牛现在的助手是邓安的学弟,虽然对邓安的私事并不清楚,可是对邓安的医术佩服得不得了,因此对莫琮的专题也热情得很。

莫琮说:“如果单论这些,其实子真,你差他一大截呢。”

颜子真虽然知道莫琮一向十分尊敬强者能者,也不禁啼笑皆非:“你到底在想什么?”

莫琮却转换话题:“我看最近邓跃和卫音希走得很近啊。”

卫音希其实本来可以出院养伤,但邓跃以医院更方便护理的名义,替她交了延期的住院费,加上学校替学生办的保险,的确是可以多住一段时间。卫音希也不大想太麻烦大伯一家,就表示可以在医院多住几天,等到骨头长得比较好了再出院。

颜子真也没有劝阻,她颇有点想看看邓跃究竟能做到些什么。

大约是因为和邓安的不顺利,她现在很乐意看到别人的不顺利。

莫琮斜觑着她:“卫音希不会爱上他吧?”

颜子真哈一声笑,这就是开玩笑了,如果是卓谦,可能暂时不是邓跃的对手,可是还有个温公子在呢。再说了,就凭她对卫音希的了解,隔着一个自己,卫音希也只会下意识杜绝了这种可能性。

有时候颜子真也会想,邓跃究竟是着了什么魔了,他怎么会想得到他和卫音希会有可能呢?那么困难的事情,他却毫不犹豫,颜子真想想也惆怅,这是真爱吧?这肯定是真爱了。

真是可笑,和姐姐谈了四年恋爱,一转眼发现原来妹妹才是真爱和梦想,于是不计得失飞奔上前,这股勇气,也是可贵。

颜子真转开话题:“你和盖瑞怎么样了?”

☆、105|5.22

莫琮罕见地红了脸,虽然只是一会儿。

她坦白地说:“我约了盖瑞一起去省城。”

盖瑞和邓安是时间很久的好友,约等于发小,所以邓安的大牛老师和盖瑞也相当的熟捻,莫琮能做这一个专题盖瑞起了不小的作用,她甚至在盖瑞的引见下,在江城的宾馆里见到了邓安的老师。

第二天莫琮就启程去了省城,盖瑞陪同,很快搞定了小助手,挖到不少私人资料。

做专题报告时,盖瑞还专程为此拍了邓安老师的照片,邓安老师在省城的资料室照片、工作室照片。还在自己的资料库里找到了经年久远的资料照,邓安年轻时和老师的合影啦,还有早年他以资深杰出摄影师身份拍到的手术照片。

这一个专题其实是做得非常成功的,在之后的几个月内,被各家报刊杂志疯狂转载,连医学内刊都全文刊登。因为资料翔实丰富、私家照片清晰专业、莫琮冷静而又充满感情的文笔。

莫琮说:“说实话,这次合作,是我从来没有感觉过的天衣无缝,顺利默契。”

只要莫琮一个犹豫、一个沉思,盖瑞几乎就能知道她在想什么要什么,那种默契好像是合作了十几年,令莫琮感觉畅快无比。

真的,工作也是能够产生和感情差可相拟的愉悦感的。

那张照片,莫琮想到了在优民居里盖瑞拍的那几张照片,她想,也许自己不了解盖瑞,可是盖瑞的确比自己所想的更了解自己。

她对颜子真说:“子真,我会追求盖瑞。”

一个人的一生,能遇到一个了解自己的人而自己又喜欢的人,太不容易。莫琮自小便明白,如果爱,就要说,就要抓住。这世界行走太快,不会给太多时间来等你想明白,爱和喜欢,是一种美好的感情,如果对方因此轻视自己,那是对方的问题,当然,也要检讨自己眼光的问题。

很庆幸,盖瑞是外国出生长大的男人,他们最大的优点,大约就是在感情上的平等意识。

颜子真衷心地笑:“你们一定会很幸福很快乐。”

莫琮的童年和少年并不能说幸福和快乐,颜子真虽然很少听莫琮抱怨,也不会探询她的*,但是多年好友,不可能一无所知。

莫琮看着她,半晌后说:“盖瑞对我说,邓安的那件事,他也并不清楚,他问过他,但是邓安不愿意提,他尊重朋友,就没有再问。但是以他们多年交情,邓安不会。或者说,邓安不至于那样。”

颜子真也看着莫琮,忽然笑了,如果盖瑞是别人,如果别人这么对莫琮说,莫琮一定会淡淡地、然而犀利地说:“男人之间的交情,再加上男人们看问题的角度,你说可信不可信?”

可是现在莫琮说:“盖瑞说……”

这真好。

莫琮似乎也意识到什么,微微尴尬了一会,到底笑了起来。

颜子真笑着笑着,却忽然想到,前两次,似乎是自己在追求邓安吧?隐晦的、只有当事人知道的、一次一次撞到墙壁撞得头疼的追求。她们俩人,真是好朋友,都有着足够的勇气。

然而自己是多么的无奈和情不由己。总是行动快于思想,之后才会想到:我原不想的,为什么却说出的话不经大脑做出的事不经大脑?

于是果然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拒绝了。第一次拒绝,是因为众所周知的兄弟关系;当她跨越了那个阻碍,她就迎来了第二次拒绝,那是她无法跨越的、他的无法救赎。

颜子真在心里叹了口气。是时候放下了,她试过了,他的救赎在于他自己,那么,就这么过去吧。

卫音希出院后是住在颜家的。于情于理都不可能让她回校去住,卫音希争取了一下,也知道不可能,就乖乖地跟着颜海生卓嘉自回家了。

鞍前马后帮忙跑腿的是卓谦,结算医药费、办出院手续、找医生写药品……忙得飞起,结果就只见颜海生卓嘉自颜子真一家三口闲闲地坐在病房里吃水果——送来的水果太多,吃一部分留一部分给护士台,就不带回去了。

颜子真还安慰卫音希:“放心,为3岁到80岁的女孩子服务是我从小教育卓谦的内容,他学得很好记得很牢。不过这种住院出院的手续算是新技能开拓,估计他会比较生疏啦、多跑几次啦。”

话音未落,急步走进病房的卓谦啊呀一声:“忘了去药房拿药。”

转身便跑。

卓嘉自和卫音希见状都禁不住笑出声来,颜海生莞尔,拍拍女儿的头顶:“又欺负你弟弟。”

颜子真做个鬼脸。

回头却跟卓谦闲闲地说:“要不要表姐把自己的卧房让出来给你住一段时间哪?”

卓谦鄙视地看着她:“我天天去看她照顾她还差不多,再住下来,多么叫人尴尬!”

颜子真刮目相看状:“哇哦,小卓谦真是长成大人了。”

卓谦不耐烦地说:“颜子真,我不可能一辈子任你调戏的!”

颜子真拍拍他的头:“有志气。”

卓谦看着颜子真,做一个“我忍”的表情,颜子真哈哈大笑。

日子就这么平淡地过去。

颜子真去了一趟上海,和策划总监赵意见面沟通了新的剧本,赵意表示可能会需要颜子真根据导演和制片人的意思删改,颜子真在圈内的朋友也多,一早知道写剧本的问题和麻烦所在,既做好了思想准备,便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只提出最好能够不用跟组。

赵意笑着说这问题还早着呢。颜子真想想也是,原来的那个剧本还没正式开拍呢。只是这到底是颜子真要独立完成的第一个剧本,责任和担子会得更重得多。

会面当中,颜子真几次见赵意欲言又止,心中隐隐猜到她想问些什么,然而赵意到底是成熟理智的职场人,到最后也只笑笑,什么都没有说。

颜子真想了一想,对赵意说:“那位周玉音女士,她和我的长辈有点恩怨。”

赵意一怔,倒有点不好意思:“原来是这样。我们原来是有意让她和他们公司沟通能不能继续投资你和人合作的那个剧,她拒绝了。大家有点尴尬。”

颜子真想也知道那点尴尬会是什么,周玉音恨她家简直入骨,连那种杀敌三千自损三千的事情都会做,怎么可能会答应,恐怕拒绝的时候态度相当强硬让人不舒服了。

她之前那个剧本是自己花了三个月写好初稿再稿交过去,然后那边表示尚可,但还是找人进行了修改,颜子真能够署名,但是挂尾。这是可以理解的,难得的是赵意愿意再给她机会,所以《二月初一》会由颜子真独立完成。

颜子真适时地表示出担忧:“那会不会对你们……”

赵意笑了:“我们另外还有合作方,再说那家公司可以对另外的项目投资,不会有什么影响。”

颜子真也就笑了笑。

赵意却说:“不过如果这个剧很受欢迎的话,周总就会受到点影响。”

她似是无意中说的,然而轻微的叹气却听在颜子真的耳里。颜子真想,自己真是运气,遇到的人一个一个都是在社会里摸爬滚打仍然保有善良和温存的人。

可是颜子真心想:我希望自己的剧很受欢迎,肯定是人之常情,但现在应该还要加成一个希望了。

一饮一啄,莫非天命。一个人所做的事,总会产生一些影响的。她不会同情周玉音,一个着力于毁灭一个无辜之人的人,颜子真不会做圣母。

☆、106|5.22

颜子真再见到邓安的时候,暑假已快要过去一半。

其实当日颜子真并没有见到邓安,她正在和温公子谢昱文聊天。

这个暑假颜子真过得很是热闹繁忙。卫音希的骨折已经好得差不多,去参加了期末考试,考完后由颜海生开车送回梅州,当然卓嘉自和颜子真也一起去了,卓嘉自从没有去拜访过卫家,按理按情都应该去一次,就趁这个机会一起过去了。本来颜子真也叫了卓谦一起去玩一玩,结果卓谦说:“车子上坐五个人太挤了,音希的腿还没大好,老是弯着不好,医生说要经常让她架着脚伸直了才舒服,你和音希坐后座这样……”他比划了一下,示意卫音希和颜子真两人宽松地坐后座,卫音希就可以把脚抬起来放在座椅上,所以他说:“我就不去了。”

颜子真倒呆了一呆,头一次没有取笑卓谦,心里无缘无故有些欣慰感动,又有些酸楚,好吧,是有点酸溜溜的,自家的小表弟长大了呢,以后逛街要自己拎东西啦。

到了梅州,故地重游,颜子真虽然有些唏嘘,卫江峰倒是在心里叹了口气便再无异念,这是自己的亲侄女,讲白了她也没做错什么事。男人的心没有这么多七转八弯,他对哥嫂一家的到来表示了热烈的欢迎。

正好他还有一件大事要拿出来一起商量。

卫江峰打算把梅州的房子卖了,到江城买房子,移居到江城去。原因主要是卫江峰夫妇这一年刚好都已退休,而卫江峰工作的公司在江城开了家分公司,想回聘卫江峰去分公司担任总技术顾问——卫江峰一直是公司里的技术骨干,一起回聘的还有卫江峰的两个公司老同事老朋友。本来江城分公司会有房子给他们住,几年后回梅州就是。但卫江峰夫妇在梅州其实并没有其他亲人,反而在江城有失散多年却一见如故的嫡亲大哥一家,女儿又在江城大学,于是他们就动了索性全家移居的念头。

当然,两人在梅州生活这么多年,虽说没有亲眷,却都有好多老朋友,说梅州是故土也说得上了,舍不得也真是舍不得,两人为此事犹豫了几个月,最后还是跟卫江峰一起回聘的老友说通了他:“我们这些老朋友老同事,也差不多都是跟着儿女走,你看从前多热闹,现在有的去了北京有的去了上海有的去了国外,几年才回来一次。再过几年,也都散得差不多啦。新地方也可以交新朋友新街坊,最重要是骨肉亲人,能在一起尽量多在一起。你呢以前一直就没什么亲人,现在有亲兄弟了,不多亲香亲香还等死了再亲香啊?再说分公司去的老同事也不少,你也别这么想不开,梅州和江城也不是太远,想念大家伙了经常回来走走就是啦。放心啦,我跟我媳妇儿也都一块过去的。”

所以卫江峰夫妇就同颜海生夫妇商量了。

颜海生当然是喜出望外,连连说:“好好好,这可是太好了。房子的事别担心,咱们慢慢找,什么时候到分公司上班?先把东西整理好运过去放咱们家,这边先处理好,再过去上班,房子啊什么的那边有哥嫂帮你们打理呢。”

卓嘉自也很欢喜,几次见面相处,已是觉得卫江峰夫妇十分好相处,亦想着颜海生后半生终能与兄弟重逢,且以后可以时时见面该有多快活,笑着接口:“对啊,江城我们家人多,什么事情都好办,交给我们就是,你们只安心整理东西搬家,这可是件大工程,慢慢来。以后啊,家里可就热闹了。”

颜子真和卫音希当然也十分开心。

于是卫音希就留在家里和父母整理东西,一个月后,颜海生叫了两辆大卡车过去,把卫家的家当全部运了过来,先放在颜家老房子里。全家人休整了几天,就开始陪着卫家人看房子去了。

十分的喧嚣热闹。

这个时候颜子真接到了温公子谢昱文的电话,温公子是这么说的:“颜子真,我在江城,见个面?”

吓了颜子真一跳,想了一想才说:“好。”

见了面温公子才笑着解释:“太唐突了。”

他们以前见面也只是和邓跃三个人一起,后来只在qq上聊,也聊得不多,其实并不算有多熟。温公子摊手:“开场白想不出来,就随便说了,想一想,有点像登徒子。”

颜子真忍俊不禁:“是啊,吓我一跳,咱们没那么熟啊,听起来也挺像黑帮约谈的。”

温公子笑眯眯:“你和我侄女很熟啊。”

颜子真大笑:“啊,可爱的王夏夏小姑娘。我太喜欢她了。”

温公子做个鬼脸:“可是她也太不像17岁的小姑娘了。愁死我啊,她那脑子长得特别不一样。”

两人默契地没提邓跃,温公子把包打开,拿出一个文件夹:“这是我托朋友还有自己找来的一些资料,对卫音希应该会有帮助,你给她看看,也可以找其他人一起参谋一下。”

那文件夹里可见厚厚的一叠纸,颜子真略翻一翻,是国外好多的大学资料,包括了各专业的优劣和老师的资料,不禁感动:“这么多这么详细,太麻烦你了。呃,”颜子真犹豫了一下,“卫音希现在在江城,我叫她过来吧,你们自己谈。”

温公子有些意外:“她家这么快搬到江城了?”

颜子真抬眼看过去,温公子目光并无躲闪,却说:“不用叫她过来了,嗯……这些资料,你也不用说是我给她的。”

☆、107|5.22

两人对视了好一会儿,颜子真便知道,温公子谢昱文并不是笨人,他已经知道卫音希的少女情愫,但是正如王夏夏所言,卫音希没戏。

其实在内心,颜子真也很矛盾,每个少女都会有一段美妙的恋慕时期,她希望卫音希能幸福地达成所愿。可是她并不太了解温公子,又有卓谦愈来愈有情,所以她也不太清楚自己的想法了。

但到底她的想法并不重要。目前一切的前提在于温公子哪。

看到温公子起初坦然,后来恍然的神情,颜子真知道温公子也看出来她的察觉了。虽然交浅不宜言深,但事关卫音希,护犊的颜子真便索性坦白问:“温公子,卫音希会一直是你的弟子吧?”

温公子笑了:“我并不是客气或者自谦,子真,我只是一个略有些名气的漫画师,连达者为先都称不上,只是有兴趣、喜欢画,然后运气很好,不必借助家族便比旁人早些出了点名。你也知道在国内,虽然不是一书定终身,但也差不多是能定十年内的江山。卫音希现在年纪小,但天赋和执着非常了得,以后的成就很难说。现在我和她是有一点师生之谊,但如果她愿意,我想会一直是朋友才是真的。”

这么会说话。颜子真叹了口气,这么谦虚。她诚心诚意地说:“温公子,无论你做什么,一定都能走得很远。卫音希有你这个朋友,会是一生之幸。”

温公子笑起来,笑容里慢慢带了一点揶揄,很有趣的揶揄,颜子真明白那点揶揄是什么,就自嘲:“我就像一只张着翅膀的老母鸡对不对?”

温公子大笑:“不,是一只张着翅膀的小母鸡。”

颜子真有点不好意思:“我就是想着,有些事挑明了其实并不好。而且我看你也是这样想的。”

温公子沉默了一会,忽然说:“如果我早遇上你,我会爱上你。”

他凝视着颜子真:“颜子真,这些年我听邓跃提过你多次,也听卫音希经常地提到你,虽然我们见面机会不多,可是说真的,我非常庆幸王夏夏能有你这个朋友。”

他此际态度非常真挚,温雅俊美的脸上并不带笑,却微微有些惆怅和悠远之思,那是很难描述的形容,可是任谁一见便都明白这个潇洒优雅的男人,心有所爱,而不得之。

颜子真是个作者,比起平常人多多少少会更加善感,那一刻她禁不住也凝视着温公子,良久,待得温公子收回神思时,便轻轻地说:“人生有七苦,人人不得免,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也不独独是你一个。”

温公子笑起来:“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世上的人这么多,真的不独我一个人。子真,你说得对。”

两人相视而笑,这一瞬间,竟有心境相通的感觉。这世上所有的事都曾被很多人经历过,吾道不孤,不必想得太多。

笑容落在稍远处一角的人眼中,那人转头对另一个人说:“这一对人真是好看。”

可不是,一个优雅英俊,一个皎白秀美,两人同时露出的笑容都那么洒脱明亮,带着说不出的默契会心,看上去跟明星画报上一样,清爽好看,洗人眼睛。

另一个人便是邓安。他从避暑山庄回来已经有几天,约了出版社的编辑谈翻译出版的事情。因为有他的师父的最后把关,出版社相当的爽快,版税也给得相当客气。当然邓安并不在乎这点钱,他只是……一直喜欢他的工作。

他看过去,是颜子真和一个陌生的男人,编辑说得不错,他们笑得很好看,此时两人已收了笑容,只留下微笑,然而余韵更长。

那男人买了单,两人笑着起身,并肩往外走,走到旋转门前,他伸手护住颜子真的肩,笑着说了句什么,颜子真仰头笑,侧脸看过去,那笑容比外面的阳光更加灿烂、更加明亮。

邓安没有听到编辑在说的话,他忽然明白了。

他明白了为什么很久以前在盖瑞家里,颜子真给盖瑞送电脑那次,他为什么会对颜子真说那句伤人的话。

那是他几乎从未有过的感觉,嫉妒。

就像颜子真那次在医院被病人家属所伤,当她毫不回头地走出医院大门时一样,他会想到,其实她就会这么干脆地从自己的生命中转身就走毫不回头。

为什么不会呢?

邓安忽然觉得异常无力。在避暑山庄三个月静下来的心,一时间忍不住的烦躁起来。

☆、108|5.22

那点烦躁其实不多,邓安也不是没有自制力的人,他只是明白了一件事情。

避暑山庄的三个月,他是真正全身心投入到翻译书籍上面。一则他本身热爱这份工作,二则他想借助这种繁忙和脑力劳动来避开某些记忆。

他也的确成功了,三个月,翻译三十几篇专业文章和一本三百多页的专业书,这样的工作量是非同小可的,所以在避暑山庄的三个月里,他每天早上七点起床,做一个小时运动后洗澡早饭,然后开始工作,翻译和阅读这类事情做起来时间过得特别快,有时太过全神贯注连中饭也会忘了吃,直到暮□□临才去餐厅吃晚饭,接着绕着山庄走两圈,就回去继续埋头工作,每天晚上都工作到零点以后。

大约是因为做的是自己最喜欢做的事情,虽然辛苦地日以继夜,他的精神却相当不错,最妙的是每天直到躺到床上脑子里也全是那些手术场景和新的高科技以及众多繁杂混乱的资料,没有时间和空间去胡思乱想。

颜子真?

偶尔会想到。特别是每天绕着避暑山庄走两圈的时候,每次走到前后两次和她相逢说话的地方,邓安心里会有一种微妙的感觉,说不出是什么,有时候他也会驻足片刻,却并非回忆,事实上他对此也照样不清楚是为什么。

真是奇妙,他和颜子真原是根本无交集不相干的人,只能说这世界真奇妙。

然而散完步回到小平屋的大餐桌边开始工作后,所有的一切都抛诸脑后,只剩下专心致志。

他是直到回到江城才听人说,他师父来过了,闹出好大一场声势,连电视报刊杂志都全部报道了。后来邓安去了一趟医院,很多人看到他跟往常一样很亲热地叫他“邓医生”,甚至更敬佩了,还收获了更多小护士的星星眼。

邓安心里失笑,师父的风格自己最清楚,搞一下声势,借一下宣传,很多事情就搞定了。他经常会严肃地对自己说:“有些事根本不用那么复杂,身份地位辛辛苦苦努力奋斗得来,用来解决一些麻烦事有什么不合理的?我有过伤害无辜吗?别想这么多,有那脑子多给我想想怎么才能把手术做得更完美。”

于是他就大张旗鼓地到江城走了一趟,搞定了邓安的麻烦事。到了一定的身份地位,的确很好用,他连提都没提到邓安一个字,所有负面都变成了正面。

所以邓安原打算辞职再作打算的,现在也完全没有必要了,院长对之前的事情还有了一点歉意,问他什么时候复职的时候,邓安就表示等书稿最后校对之后可以来上班。

邓安想,有势可仗真是……挺好的。他决定以后好好的仗一下他那特别乐意让他依仗的势。

暑假过去即将一半时,卓谦和卫音希他们的藏南之行终于开始了。之前是因为卫音希搬家的事,大家决定延迟出发,这样也花了更多的时间做了更完备的准备工作。毕竟藏南自驾游是有导游的,到了拉萨以后的行程就完全是自助的了。好在卓谦他们几个同学这种旅行去过几次了,经验比较丰富老到。

颜子真把钱给了卓谦,让卓谦按照需要给卫音希配置装备,自己又问了几个驴友作者,为她准备了一些女孩子的必备品。

临走前,卫音希紧紧地抱住颜子真,也不说话。

从来没有人,照顾自己这样周全细致无微不至,就算是妈妈,因为工作忙碌,在她长大后也就不曾如此事无巨细。

颜子真心里有些感动,其实她自己觉得做这些事举手之劳,可是卫音希能这样知情,她还是很欣慰的。虽然她更希望卫音希能像卓谦那样。

颜子真笑着对卓谦说:“你检讨一下自己啊。”

卓谦笑嘻嘻:“卫音希在我的带领下马上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放心好了。”

卫音希禁不住笑起来,闷声闷气地说:“姐姐你也和我们一起去多好。”

卓谦马上叹了口气:“你可千万别叫她,她要是去的话得一个人一辆车,因为她得把所有家什都带上,你信不信她浴巾都能带三四条。还有茶叶呀、咖啡呀、酒呀、书呀、电脑呀、锅碗瓢盆呀……反正她什么都不能少。”

颜子真笑眯眯地十分光棍:“对。你有什么意见?”

送走卓谦卫音希之后,颜子真就空闲了下来,卫音希开学才大三,留学的事情倒也不急在一时,她准备把那些温公子给她的资料细细看过一遍,再交给卫音希让她自己去研究。原因当然是:既然决定不说是温公子给的,自己总得好好看过说得出一二三四五来。

再过了两天,颜海生夫妇跟颜子真说,他们要趁卫江峰新工作还没开始和卫氏夫妇一起去新疆玩一个月,让她自便,顺便帮叔叔婶婶多看几套房子准备着他们回来决定。他们之前看的房子都不是很满意。

卓嘉自说:“子真特别擅长这些。”

颜子真挥一挥手:“去吧去吧。”

所以接下来她就开始了看房子的行程。

夏天八月,热是真热,颜子真见天在外面跑,一头汗,却也兴致勃勃。她很喜欢看房子,每看一套满意的,就会有一套方案出现在脑海里,跟过家家似的,特别有趣。

这样跑了十来天,便看中了三套房子,决定等他们回来挑。

然后,她又一次遇到了邓跃。

邓跃和邓安也在看房子,看的正是颜子真看中的一套。

江景房,十六层,130平方,位置很好,最主要是楼下不远有一个大公园,还有一个大超市,离菜市场也就隔一条街。

卫江峰在梅州的房子有160平,当时买房子的时候卫江峰的投资还做得相当好,也并没有帮人担保,所以买的位置也很不错,梅州房价比江城略低,一来一往,差不了多少就可以买下来了。

当然颜子真还帮她叔叔婶婶看了两套价格平一点的。但是颜子真最喜欢这一套,豁亮、通透、风景好、生活方便。她觉得卫江峰一定会很喜欢。

当时是邓安跟着中介先走进来的,看到她也在,一怔,中介跟她解释说:“邓先生是第二次来看了。”

第二次来看了,就是表示比较满意的意思了,颜子真不知为什么,一下子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恨不得马上就下定金定下来,可惜这到底不是她买房子,叔叔婶婶要十天后才能回来决定。

虽然自知没什么道理,也马上恶狠狠地送上两个白眼给邓安:“你不是有房子吗?”

邓安被她瞪得有点好笑,反问她:“你要换房子?”

颜子真说:“关你什么事?不打算告诉你。”

md拒绝她两次,现在还想要抢她的房子。颜子真实在气不顺,又奉送两个白眼。

结果就看到邓跃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对邓安说:“我觉得还是这套好,客厅正对江景,特别通透,我妈肯定会觉得舒爽。位置又这么方便。”

说完了看到颜子真,也怔了一怔。

颜子真马上气定神闲,淡定地对邓安说:“不,不是我要换房子,音希全家搬到江城来了,我在帮他们看房子,他们也很喜欢这套房子的。”

她对中介说:“我们要过几天才能决定,如果可以的话,先帮我们留几天吧?”

然后才对邓跃淡淡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你是要孝顺老妈呢,还是要讨好未来“岳家”呢?这可是一项好选择题。颜子真恶毒地想。

整个过程中邓安没来得及说第二句话,得到四个白眼,一句抢白。然而他几乎憋笑到肚痛。

☆、109|5.22

这是江城近郊的一个大运动馆,因为是前几年新建的,设备比较新比较先进,场地宽敞漂亮,基本上什么类型的运动都有,连高尔夫球场都在附近山坡建了一个,所以江城很多有车人士喜欢跑到这里来运动。

室外网球场里,盖瑞对邓安说:“我的天,你总算有空和我去打球了!你想想,自从你回国以后,我们还有没有打过球了。”

邓安拿着网球拍一边走一边懒洋洋地说:“我回国已经多年,你才一年半,那些年我跟你跨洋打球吗?”

刚刚他们已打完三局,两人一起往休息椅走去。

盖瑞抢白他:“一年半也不短了,每次都只能在医院里或者医院附近看到你,我跟你说,医生太拼命容易过劳死。你也三十出头啦,悠着点儿。”

邓安懒得理他,一口不伦不类的京片子加东北腔,不知从哪里学来,亏他说得乐不思彼。却看到盖瑞往场外张望,终于发现了什么,扬手招呼。

看到往这边走过来的人,邓安的眼珠一缩,转头看了一眼盖瑞。

是莫琮。

邓安先于盖瑞大步迎上去,问她:“你也来打球啊?”

莫琮不动声色:“我还不大会,盖瑞说教我。”

邓安拦住盖瑞的视线:“盖瑞的网球水平不行,还是我来教你吧。”

他闲闲地回头对盖瑞说:“是吧盖瑞?”

盖瑞张口结舌,须臾无奈:“莫琮,邓安说的是对的,我的网球打得没有邓安好。”

他有些困惑:“可是邓安,你不是最不耐烦教人打球吗?”

邓安点了点头,咧了咧嘴:“可是莫琮不一样。”

莫琮看着邓安,也有些无奈,不过她可不是盖瑞,转头对盖瑞说:“下回你专门教我吧。”

然后才对邓安说:“来,既然你这么有诚意,来教我。”

邓安看着背着网球拍睁大一双再清楚不过的眼睛看着自己的莫琮,摸了摸鼻子,自知无聊,笑着说:“不教了。”

莫琮也笑一笑,和他擦身而过时低声说:“这么无聊去教颜子真吧。”

他一惊,抬头,真的看到颜子真鹿一般轻盈地跑过来,这么热的天,她跑着过来竟然气定神闲,阳光下笑容明亮,眉目黑亮,洁白干净的网球衣裙教人看了说不出的耳目清凉。

盖瑞打了一声呼哨:“哇,颜子真的身材越来越好了,听说你去练拳击了?臂形真是好看极了。”

邓安其实也发现了,颜子真的体形神态和几个月前有了很大变化,网球裙显得腰肢细而有劲,上臂隐隐有好看的小肌肉,线形流畅紧凑。看来这几个月她一直没有停止过那些自虐式的训练,不由得不佩服她的毅力信心。

颜子真看到邓安倒是一怔,看向盖瑞,盖瑞笑:“本来想让小左教你的,他今天没空,待会儿我一起教你和莫琮吧。不过邓安打得比我好,不知道他愿不愿意教你,你也知道的,邓安在吃喝玩乐上认了第二,没人能认第一。”

邓安倒不知道盖瑞约他打球还要当教练,稍有些意外,随即便说:“行啊,反正也是闲着。”

颜子真却微微有点犹疑,她看了一眼邓安,邓安敏锐地发现她似乎有些不太愿意,心下一怔,表面却不动声色。

颜子真是个明朗的人,那点犹疑随即便收拾起来,笑着说:“也行。邓安你手下留情。”

邓安笑了笑。

颜子真在运动上并没有太大天赋,但她是秉承凡事过得去即可、但想做的事就要尽量做到好的原则的人,学拳击她其实是想增强身体力量顺便给防身加点系数,学网球就是兴趣了。她十几岁时学过网球,但那时她并无想法,只是随便看到好玩的都学一下的态度。

所以邓安发现她打得颇有章法进境很快的时候很是有点讶异,指点时未免更专心了些,相比较盖瑞和莫琮的说说笑笑,这边尤其安静,一个专心教,一个埋头打,只有网球击在板上“咚咚咚”不绝于耳。

过了一会儿莫琮累了,盖瑞和她就站在一旁休息,颜子真却体力仍好,奔跑来回不见疲态,邓安当然奉陪。盖瑞看了一会儿,对莫琮说:“这几个月颜子真的锻炼真是太有成效了,你看她对力量点的把握多准确,爆发力、持久性都相当可观。”

莫琮说:“子真是这样的,她要是想做好一件事,就会全力以赴。”

她要是爱上一个人,也是全心全意。

莫琮看着邓安沉静的脸,他一丝不苟地纠正指点着颜子真的姿势和动作,颜子真专注地听、认真地照做,两个人的汗都成颗滴下来,却仿佛毫无影响。

盖瑞感叹说:“咦,邓安相当认真啊。他最不耐烦当教练,以前我表妹缠着他教,那真是被教得手足无措声泪俱下,这人不但身手毒,嘴也毒。”

莫琮看他一眼,这傻瓜。慢悠悠地说:“这怎么一样。”

盖瑞叹息着说:“是啊,以前那些女孩子醉翁之意不在酒嘛。哪像颜子真,真心认真在学,这样的体力和敏捷度,教也教得顺心。”

莫琮先是简直被他蠢死,后是被他噎死,摇摇头,又好笑,又好气,笑着看他。盖瑞被她看得有点困惑,心里却不知道为什么很是愉悦,忽然想到一件事,遂说:“这周末有几个朋友说去海边露营,你要是没事和我们一起去吧?”

有些人看别人糊里糊涂,对自己却很清楚,这种人不多,盖瑞却正是这种人。莫琮对他的态度改变并不曾遮遮挡挡,他本来就对莫琮的坦白直率很有好感,几次相处之下觉得很舒服很快乐,慢慢的就遇到什么事都会想着和莫琮一起去。

莫琮并不扭捏,点点头:“我没事。”

之后邓安和盖瑞又打了一局网球,就散了。盖瑞载了莫琮一起走,邓安一边去拿车子,一边看了身后的颜子真一眼,见颜子真笑嘻嘻地朝莫琮挥手做鬼脸,莫琮也大大方方地笑,回她个鬼脸。不知为什么,邓安的嘴角也微微弯起来。

等到他把车子开出来却没有看到颜子真,再往前开一点,居然发现她正招手叫停了一辆出租车,一下子不禁呆住。

这完全不是颜子真的风格,她一向大方明朗,什么时候开始要避开他了?

是的,避开他。井水分明。

刚才说要教她网球时邓安就有这种感觉,上手开始教之后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因为颜子真没怎么接他的话,只是微笑,然后照做。客气而疏离。整个过程中两人就没什么对话。和以前完全不一样。

这是邓安从来没有见过的颜子真。他忽然想起颜子真对邓跃的态度。

他们相爱的时候邓安见惯了颜子真的样子,大方明朗爽利得来带一点小娇嗔,那种良好家庭出身未经世事的天真和成熟结合得很好,她会对邓跃耍小脾气,但从不会太过份,生气了也是哄一哄过夜就消,十分豁达,从不拿捏摆架子。

后来颜子真和邓跃分手,他亲眼看着颜子真变成完全漠视邓跃的样子,她是真的再也不把他放在眼里。当然他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可是态度的坚决和果断,非常明显。

而这些年,无论他怎么对她坏对她好,颜子真总是大大方方地对他。

可是现在,她很温和地断然地在避开他。甚至有点小家子气的举动。

邓安忽然明白了,颜子真的性格,那是一旦决定一件事,就坚定果决。

他的手放在方向盘上,这一刻,是他平生从来没有过的犹豫。他应该就这样坐在这里看着她离去,这是他一直的希望。他不能接受她,不能爱她,那么这样是最好的。

可是,这真的是他的希望吗?为什么心里隐隐有焦灼,有不舍不甘?有那么一股冲动在心里蠢蠢欲动?

就好像,有一样很珍贵的东西,眼睁睁地看着它从桌子上掉下来,将要摔碎,而他其实伸一伸手,也许就能接住。

他看着她和出租车司机说话,看着她拉开车门,看着她将要坐进去。

他一脚踩下油门,车子流水般前行,停在出租车后面。

邓安打开车窗,看着闻声回头的颜子真,松了松发紧的喉咙,说:“子真,请上车,我有话和你说。”

☆、110|5.22

颜子真听到邓安这个“请”字,不禁怔了一怔,再看他的神情十分平静,又怔了一怔。

出租车司机在催她,想了一想,终于还是抱歉地对司机说:“对不起。”

她上了邓安的车,副驾驶座,老位子。然后她听到邓安说:“我请你吃晚饭吧。”

天色其实尚早,颜子真却说:“好。”

倒是邓安笑了:“从这里沿山路往里开,有一个山坳,冬暖夏凉,因为这里开了大型运动馆,有人聪明,就在山坳里开了一家饭庄,地方很舒服,东西也很不错。”

颜子真眼睛一亮,这个饭庄她听说过,是新开的,还没来得及去。

邓安慢慢地说:“我没有订座,所以早点去,兴许还可以挑到好点的位置。”

颜子真转头看着他,原不想多说什么,可是习惯真是可怕,她那句“真稀奇”就溜出了口,说出的话收不回来,她干脆就直接说下去:“什么时候你请吃饭订过座啊?”

真的,从来没有,之前他没有正式请过邓跃和她吃过饭,之后也就是碰上了一伙人顺路随便找个地儿吃一顿。订座?

邓安被她这么一噎,反而轻松了一点,到底曾经在花丛中周旋,这点从容是有的,他笑了笑:“好地方还是需要订座的。”

一路开车进去,转进山坳之后,继续开了五分钟,便看到一路上渐渐浓荫匝地,竟有不少大树错落层叠,让人十分意外,车子停在一棵树旁,人要往里再走几分钟才能到,但一路上都有树荫,树脚下还有一蓬蓬的矮牵牛、天竺葵、波斯菊,十分美丽。脚底下踩的是铺成一条条的水泥条石路,有点从前石板路的意思,迤逦往前,豁然开朗,眼前是一片不小的池塘,波光粼粼,池塘边建起回廊,隔几步便挂了陶质风铃,放一盆小小茉莉花,风过处,便是风铃轻响,茉莉清香。

饭庄不算很大,但颇精致,看得出主人十分用心思。

他们来得早,恰好又不是周末,便要了最里面的包厢。包厢里最大的特别是窗边有一架藤榻,和几张藤椅,藤脚边上的高几上放一盆碗莲,正逢季节,袅袅开放。

北面窗是树林,间疏过,有泉水从石壁流下来,还种了几丛兰花;南面窗即是池塘,窗户打开时,根本不必空调,花香凉风穿窗而过,心旷神怡。

颜子真坐在藤榻上完全不想动,太惊喜了。

她对邓安说:“以前外婆跟我讲过,她小时候在乡下老家有一个别庄,听她的描述和这里很像。”

邓安说:“你外婆?”

颜子真想起青乡的事情,周玉音曾对她外婆的描述,她说:“我外婆……其实是个很坚强的人。”

邓安点点头:“我看过《二月初一》。”

颜子真呆住:“啊?”

邓安笑了笑,不说话。

莫琮在以前有次闲聊中说,《二月初一》算得上是颜子真的家族史。他原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有次逛书店,也不知怎么逛的,神差鬼使地走到小说区,《二月初一》摆在挺显眼的地方,他便买了一本。

他当时想,颜子真这样的性格,一定和她的遗传有关吧。

他看着颜子真不可置信的样子,忽然补充了一句:“你家的人,都非常坚强。颜子真,你也是。”

颜子真却马上摇头:“我并不坚强,我并没有遇到什么大不了的事,那些真正遇到生死悲痛而拗腰挺立的人,才了不起。”

邓安看着她:“你的快乐肯定不会是世界上最大的快乐,难道你就因此认为那不是快乐?你的痛苦同样也并不会是世上最大的痛苦,可是也并不代表它不值一提。”

总是放大快乐笑容而不肯让别人知道悲伤痛苦的人,他们总是更让人欢喜和心疼。

邓安的心,早年是活泼的薄情的,他游戏世间,比之他的父亲多了浅薄少了珍惜;后来是冷淡的旁观的,眼前虽因工作见多生死离别,可是自己手上失去的生命,到底是深为震骇,他就如一个轻薄却不失善良的春衫少年,忽然一下子受到当头重击,明白了沉重,害怕了自己,也害怕了别人。只是他的害怕,是索性站在了人群之外。

再加上,他去过的地方多,从事的职业严酷,因此见识得多,又自觉心如灰,看待别人便冷漠而挑剔,他将这些藏在心底,表面仍是那个挥洒自如英俊风流的邓安。

没有人看穿他,颜子真也没有,他也不曾将颜子真放在眼里,只是这么奇怪,他的心慢慢地、一再地开始从灰烬里挣扎,露出鲜活的一角。

而且,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喜欢颜子真,这种感觉直抵心底,在心底抽搐,然后直达脑神经和视神经,指挥眼睛手脚做出违背意志的举动。

坚强的意志削成薄弱。

不由自主。

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似乎有过这样的事情,邓安模糊地想,十几年前了吧,当初刚回美国,初中校园里短裙褐发的美丽小少女,侧着头教他做手工,她挨着他那样近,窗外的阳光晒进来,她的睫毛长得出奇,如罩了一层金光,大大的眼里浅褐色的瞳仁时时探询地转向他,笑容清纯甜蜜。他的心扑通扑通跳得那样急。

是那样的感觉。

这真是太奇怪的事情了,喜欢颜子真!多么不可思议。

他想。

颜子真心中感动,正想说什么,抬头看见他微微恍惚的神情,闭上嘴,安静地低下头喝水。

此际饭庄里十分静谧,只听得见外面清脆的鸟啼声,树荫遮住外面的阳光,室内光线十分自然柔和。邓安的目光无意识地转到颜子真的脸庞上,看到她垂下的眼睫铺在脸颊,长长的阴影,秀朗的眉毛黑且浓,脸庞皎白。他忽然就有了一种确定感。

就算全世界反对又怎样,邓跃和自己是有兄弟情谊,但又不是自己亲弟弟,父亲对邓跃母亲甚至连夫妻感情都没有,只是帮助和救赎。何况是邓跃先放弃的颜子真。

自己和颜子真之间,不过只是世间普通男女之间。所以要解决的也只不过是普通男女之间的问题。颜子真需要知道自己的过去。

普通的过去,不要紧,可是自己的过去,并不单纯。

那是让他窒息到想放弃一切的过去,是让他无法回忆的过去。

可是也动摇不了根本的意愿。当他终于下定决心的时候。

邓安见颜子真抬起头来,便问她:“时间还早,这里有上好的金峻眉,要不要喝?”

颜子真点头。

侍者是端着一架小藤桌过来的,上面精美的茶盘上摆着一套白色茶具,她正准备坐下泡茶,邓安示意自己来。

颜子真惊讶地看着邓安。

邓安笑了笑,净手,将开水倒在茶瓯里,然后,洗杯暖杯、落茶进盖碗、悬高冲茶入盖碗、须叟刮去泡沫、静置二十秒后盖碗中茶水倒入公道杯、分茶。

邓安这日穿了白色衬衫,挽起袖子,端坐泡茶,动作一气呵成利落漂亮,特别是他那双外科医生的手,稳定精准,十分好看。

颜子真看着面前那杯茶,心中忽然若有所悟,她喝一口茶,抬起眼睛看着邓安。

邓安正在看她。

他看着她,慢慢地说:“颜子真,有两件事我想对你说。第一件事,那天你说的是对的,真实的我,早在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开始暗恋你。第二件事,邓跃说的也是对的,我不能确定我是不是能够自始至终都对得起你。”

颜子真呆住。

她拿着那个茶杯忘了放下,就这么呆呆地看着邓安,邓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伸手从颜子真手里把那个很烫的茶杯拿下来。

他说:“这是你一直想要追问的。对不起,子真,我不该让你难堪。”

我一直都嘲弄讽刺捉弄你,可是,我不该让你难堪。

☆、111|5.22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间,颜子真才张得开口,她说:“只要是拒绝,总是难堪的。”

邓安一时无语。

颜子真却微微笑:“但是我不是小姑娘,我为我的行为感到不解,因为那些话那些事我其实并不想。但我不会为我的心感到难堪,因为我心里喜欢一个人,这种事情没有理由要觉得难堪。”

喜欢一个人,永远都不必感到难堪。

也只有颜子真,自信坚强,才能理直气壮地说出这句话。

邓安看着她清亮的眼睛,慢慢地说:“所以,我后悔了。颜子真,你是我平生遇到,最美好的女孩子。你让我觉得,也许,我还能回到正常人的生活。”

他说得慢,一个字一个字,也说得艰难。这话有些肉麻,然而却真真正正是他这么多年说得最正经的最认真的话。

颜子真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仍然有挣扎,他的问题,仍然在。颜子真忽然想,这惩罚真是惨烈,那个女孩子一定要让他一辈子都忘不了,就算不是忘不了人,也要叫他忘不了整件事。

为什么?因为实在是太爱太爱?

邓安似乎看出了她在想什么,微微苦笑。

颜子真却忽然笑了:“为什么会忽然后悔,忽然改变主意?”

她的笑容轻松随意,低了头挑瓜子吃,轻轻脆脆的“咯”一声,咬开瓜子壳,吃瓜子。

邓安忽然也就坦白了:“当一个人做出和平时不同的行为时,很有可能是她下定了决心。我对这个事实感觉到的是恐慌和必须做出的选择。”

颜子真笑起来:“你是说,我忽然之间和你很客气,忽然之间不肯搭你的车?”

邓安很光棍:“对,你从来不是这么小家子气的人。”

颜子真把手中的瓜子壳朝他扔过去:“我当然小家子气。我不难堪是一回事,可是没面子不想理你是另一回事。凭什么我事事都要大方得体让人舒服没压力?我是女孩子,我有权随时发脾气不理人。”

邓安看着她,就笑了:“可是,如果我再不做出选择,你的‘不想理我’就会变成相忘于江湖。我就会真真正正成为你的普通朋友,看着你越走越远,再也不会回头。”

他的声音很镇定,很确定。

而颜子真的确是这么想的。

她本来并不是想耍脾气,她原本想和从前一样大方温和说说笑笑地打球搭车,也应该这样。可是忽然间她不想说话了,就客气地疏离地打球;本来好好地站在运动馆外等着搭邓安的车子,忽然间就想为什么一定要坐他的车,于是跑出去拦出租车了。

其实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现在想起来还蛮羞愧的,这不是她,这太作了。

可是邓安也说得对啊,她不可能一直不变地这么对他,只要他一直拒绝,她迟早转身离开。事实上她既已两次坦明心迹,绝对不可能再做第三次这样多余的事情,那么,邓安甚至都不用再拒绝,只要一如既往,就够了。

颜子真笑起来:“早知道的话……”

邓安也笑:“事实上,都有用。”

都有用。

邓安补充一句:“你不理我,我自然就眼巴巴地跟过来了。”

他笑看着颜子真,幽静的房间里窗棂间有晚霞夕阳溅进他的眼里,闪亮生动。

颜子真不相信:“真的?”

邓安摊手:“我说过,因为我喜欢你,比你喜欢我要早得多。”

他比她更早喜欢上她,然而却并不明白这喜欢是什么。

邓安说不出的歉疚,然而看着颜子真的笑颜,心里却有说不出的安静和喜悦。

那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

颜子真盘腿坐在藤榻上,侧了侧头,笑:“哎呀,说说,什么时候?”

她那侧头的动作有种不经意的爱娇。

邓安的心跳快了一拍,拿了公道杯再注两杯茶,慢慢地说:“我也不知道了。但我记得有一次你非常生气,因为我说你并不是真爱邓跃。”

他看着颜子真:“你知道为什么那时候我以为你和盖瑞在一起时,会对你说:你并不一定像你以为的深爱邓跃,所以那些发生的一切,对你来说,伤害和震惊的感觉应该更占上风。”

邓安慢慢地说:“因为嫉妒,我自己在那时候都没有意识到的嫉妒,我嫉妒你和盖瑞在一起。后来终于意识到了,又因为知道就算不是盖瑞,也不可能是自己而对自己当时说的话感到抱歉。”

颜子真恍然大悟:“所以去哈尔滨那次,你嘲笑我时的眼神那么奇怪,带着抱歉。原来那时就是因为这个?”

她连他的眼神都记得。邓安温柔地想,原来,关于两人间的一点一滴,他们都记得清清楚楚。

情不知所起,而渐生。

房间里,一时寂静,两人都不再说话。窗外晚霞绚烂满天,而夕阳仍未落山,看出去瑰丽无比。

而房间里的他们,只静静地呆着,已是喜悦。

☆、112|5.22

这样的喜悦和快乐和从前不一样,从前和邓跃刚确认了心意,颜子真就打电话给莫琮,笑嘻嘻笑嘻嘻,莫琮骂她,她只是说:“他真的很好啊。”

可是现在,颜子真什么也不想说,她只是懒洋洋地想,原来也有这种快乐,是要安安静静地坐着走着感受的,若是跳起来欢欢喜喜,怕它会满溢了出来,那就不好了啊。

事实上他们的问题一样也没有减少,但是当两个成年人清清楚楚地知道面对的是什么、而又曾经为此试过放弃、最终还是决定在一起的时候,似乎没有任何事情,有比这样更重要。

所以这一个晚上,直至吃完饭邓安送颜子真回家,两人都只是握着手,笑着,什么也没有说。

一日后,颜子真收到了邓安发来的邮件。

通常来说告白之后的第二天,应该共同出游才是,这么周周转转才决定在一起,总要腻一腻。

但是邓安说,他有事。

他在家里写了一天的邮件。

在邮件的开头,邓安说:“我最应该做的是,面对面和你说这件事。可是,我说不出口。”

所以他选择了用最老套的方式——写信。不过因为是e-mail,总算不是老套到底。

其实邓安的年少轻狂时期,颜子真大致是知道的,虽然她和邓跃在一起时邓安已经洗手。可是那些照片那些故事,不经意间总能听到一二。

邓跃和邓安兄弟感情好,两人的照片有很多。年幼时两人就有很大区别,合照中小小的少年邓安才十岁就俊秀出众,一双眼睛总是含笑,笑容十分好看。

邓跃在十几岁时,被邓丛恩接到美国去玩过几个假期,以前颜子真不知道,现在想起来她不由得不感慨,邓丛恩真的是一个非常宽厚善良的人,为了邓跃的健康成长,他彻彻底底地把他当作亲生的儿子,样样齐全,没有半点亏待。

在美国拍的照片和录像中的邓安已经是小小青年初长成,虽然镜头多对着邓跃,但飞扬跳脱惊人英俊的邓安总是会成为亮点。有一个在迈阿密海滩的录像中,镜头对着邓跃,可是他身后的邓安身边围了岂止两三个妙龄女郎,而邓安的神情那般从容自在,一点尴尬羞涩都没有。

颜子真看录像时就问邓跃:“他那时几岁?”

邓跃说:“十七八吧,他那时刚考上医学院,才第一学期就被博导看中挑去当助手,就是他现在的老师,然后一跟就跟了十几年。邓安样样都特别出色,长得又特别好,从小就被女孩子围着转,所以都习惯了。”

颜子真不置可否:“幸亏没变得娘娘腔。”

邓跃笑:“你总是不喜欢邓安。”

得来得太容易,邓安的心思又一半在医学上,对女孩子从来就没有“求之不得”的感觉。美丽的、聪明的、矜持的、活泼的、文静的,都敌不过他的笑容和殷勤,当然也有不理会他的,可是邓安被宠坏了,他对女孩子习惯了漫不经心,不理会么?有什么关系,我从来没想过要全世界的人都喜欢自己,喜欢自己的人已经够多。他笑笑而过,从不放在心上。

邓安在邮件里这么说。

言情小说里经常会有那种,花花公子周旋花丛,处处受到欢迎,可是他偏偏就对不理会自己的那一个上了心,从此一心一意追求她、喜欢她、非她不可,成为了一个专一的好男人。

这是言情小说。真正的花花公子见多识广,怎会这样容易如人愿,天涯何处无芳草,也许那一个不理会自己的人会比较特别,可那也持续不了多久,就算一时真被打动,那也是一时,过后他还是他,而她已不是她。

直到他回国。

他回国那年是26岁,早已取得博士学位,在做实习医生。恩师花甲已过,因为各种原因,决定回国定居,定居地点选择了家乡——省城。恩师名气太大声望太高,在医学界算得上泰山北斗,省城医院喜出望外,专门为他设了高级专家处和高级手术室,手笔之大令人震惊。

邓安从六岁到十二岁在江城生活过六年,他对回国没有任何障碍,他是真心热爱医术,只觉得如果能继续跟着师父学习才是最重要的,更何况国内提供的设备不亚于美国,而有更多的机会更多的病人,所以当师父问他要不要一起回国时,他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113|5.22

省城依然是个可以花天酒地的地方。这是邓安的第一印象,第二印象是,他似乎比在美国更受欢迎一百倍。

在本省最著名的医院里,他是世界最著名医生的得意弟子,美国回来的医学博士,他的一双手做起手术来既稳且准又快,反应敏锐、举重若轻。他有着惊人的英俊,又这么的年轻。在所有人的眼里,他是医学天才天之骄子,是最佳配偶,是可以不惜一切代价追求喜欢的人。

女追男?只要是追求邓安,简直理所当然。

邓安虽年轻,但十年来处身在顶级医学圈中,又浸淫在医学中,见多了牛人高人,深知天外有天,名声不足以让他得意忘形,他只是顺从天性,在繁华世界里悠哉游哉,说不出的逍遥自在。

而且他完全没有想到,离开中国十几年,中国的男女之间已经是如此的……丰富。

所以,繁忙的工作之余,除了一如既往的吃喝玩乐外,他和在美国一样,结识了很多美丽的女孩子,他的温柔风趣英俊风流结合得天衣无缝。

但其实邓安是有所收敛的,因为他的父亲邓丛恩虽然不大管他私事,但邓安的母亲告诉他东方的女孩子是不一样的,她们很多都对感情对身体很执着很认真。

邓安虽然在事实中发现并不尽然,但他也照样遵守了一个原则:和所有人都事先说清楚,大家在一起,只是玩而已。

虽然其实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有人表面上说好了私底下并非如此,也有人玩着玩着生出了感情不肯放手,但是邓安受女孩子欢迎太久,他能很敏锐地发现苗头,并马上抽身。

所以,初回中国的近两年,他一样轻松自在,玩得风生水起,同样也没有丢下事业,他主刀的几次大手术获得非常好的效果,在行内声名鹊起,他的师父十分欣慰,曾公开表示后继有人。

那个时候的邓安的的确确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他的人生,除了父母自小离异,其余的顺利得不可思议天人共愤。而事实上邓安的父母虽然离异,却也并没有对他造成什么伤害,因为他们是豁达的和平分手,且作为朋友时来时往。

直到邓安28岁的那一天生日。

他的女友之一,曾忆娜,高兴地告诉他,她怀孕了。

邓安每次的防护措施都做得很好,但身为医生他知道凡事都有意外,想了想说:“你有什么想法?”

曾忆娜长得很美,是那种娇艳的美,她笑盈盈说:“你不同我结婚吗?”

邓安冷静地回答她:“不。”

曾忆娜的脸僵住,邓安说:“我们是说好的,只是暂时在一起玩而已。我不相信你会忘记,那是三个月前的事情。”

曾忆娜是邓安在酒吧认识的,当然曾忆娜不是专门泡酒吧的,但是她经常会和朋友们一起去玩,当时她和一帮朋友在玩色子,笑起来娇艳得像朵花,身边围了好些人,可是她看到邓安和朋友走进来,就朝着邓安笑,笑着笑着走过来请他喝酒,邓安当然不会要她请,两人喝了几杯。

后来又在那里碰到过几次,邓安就和她在一起了,当然,遵循他的原则,事先讲好了约法三章。曾忆娜当时答应得很爽快。

邓安说:“所以我希望你放弃这个孩子。”

曾忆娜不肯相信:“你们美国人,不是都不同意堕胎的吗?”

邓安说:“我是医生,我觉得堕胎除了伤害母体之外,并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这是一次很糟糕的意外,对不起,我会弥补你。”

他让曾忆娜去检查身体,曾忆娜不肯,她坚持要和他结婚。邓安那时仍然是风流倜傥的公子款,他在这一点上和他的父亲邓丛恩很像,他对女人很好很温存,态度并不是后来那样坏,因为曾忆娜怀孕,就更绅士更温柔,曾忆娜就觉得这是有希望的。

她缠着他在一起,邓安坚持不肯,又因为几次劝说她去检查而无效,渐渐怀疑曾忆娜说谎。

于是他很明确地告诉她:“第一,你必须明白,我无论如何不会和你结婚,就算你生下孩子也不能改变。第二,你同样必须明白,如果再拖下去,做手术对你的伤害会越来越大。你必须相信我,我是医生。”

他看着曾忆娜的眼睛:“你是真的怀孕了吗?如果是真的,现在已经快三个月,为什么你一点也不着急?请你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曾忆娜的眼睛惊慌地躲避着他,邓安便明白了,他没有理睬曾忆娜的眼泪和苦苦的哀求,转身就走了。

他也没有听曾忆娜在他身后的叫声:“我没有骗你,我真的是怀孕了!我只是……只是……”

后来曾忆娜又来找过他无数次,哭泣、哀求,一再地说她是真的怀孕,她没有骗他,她告诉他她很爱他,她第一次见他是跟中学的学长去医学院玩,那次邓安刚好来上课,她一见钟情。后来她就经常去医学院,打听好他的上课时间,坐在课堂上听他讲她完全听不懂的课,可是他有太多的女学生男学生围着,她找不到机会和他说话。再后来,她听说他常去酒吧玩,就跟着去了……

她说她不要结婚了,求他不要不理她。

邓安没有再理睬她。他有他的生活,有别的女伴,曾忆娜的一页早就已经翻了过去。

邓跃曾经问过他:“如果她真的怀孕了呢?”

邓安回答他:“我不会纠缠这个问题,因为在事先大家都说清楚了在一起的目的,那么发生了意外我有责任,但不是结婚的责任。何况,她根本没怀孕。”

他其实很厌烦。他的朋友说过有时候是会遇到这种麻烦的,可是这么多年,他的防护措施从来没有出过差池,为什么单单在曾忆娜这里出了问题?而偏偏曾忆娜又一心一意要和他结婚?

他没有想过自己以后的婚姻会是什么样,可是他也从来没觉得自己会和玩伴结婚,开什么玩笑,大家你情我愿玩玩而已,结婚?他跟恩师说:“就算和你一样终身不婚,也没有什么损失。”

麦克吴,邓安的恩师淡淡地看他一眼:“你这个年龄结婚就是浪费时间。”

邓安快活地哈哈大笑。在他师父的面前,他仍然是那个16岁的医学院新生,敏捷的身手,秀长有力的手指,飞快的反应能力,加上卓越的天赋,对着医学书专注痴迷的惊叹喜爱。而性情则是飞扬跳脱,一点也不稳重,会对着医学泰斗满不在乎地笑,可是偏偏就被麦克吴看中,一个医学院一年级新生,被当时已是学院最有名的教授、最出色的脑外科专家收入门墙,不知多少人羡慕嫉妒恨。

可是十多年,他的出色证明了麦克吴的眼光,师徒俩携手,在手术台前是一道令人惊叹的风景线。

邓安说的也是真心话,婚姻根本就不曾在他的脑海里出现过。那些女孩子,你来我往,也从来不曾在他的脑海里留过身影。

邓安的母亲说,邓安的天性像他父亲邓丛恩,但是邓丛恩至少是把自己的女孩们一个一个放在心里的,邓安却是完全的漫不经心。

她说:邓安,你需要改变。你只是表面上对女孩子好,你的心里一点都没有对她们好。

于是,让邓安改变的事情就突如其来地发生了。

曾忆娜在郊区自己家空无一人的老房子里纵火*。看到的人说,下午时分,突然就看到那个独幢老房子一下子从屋里窜出好大的火舌,四周都窜出火来了,那天又有风,风见了窜出来的火,风助火势,火一下子就窜得更高,劈里啪啦地烧,很快就起了冲天的大火。

大家都去救火,可是怎么可能救得下来这样大的火。

幸好曾忆娜家那个老房子是单独建在十几米外的,总算没有对邻居家造成太大的损失。他们也以为屋子空了这么久,应当是没有人的。

可是半小时后火烧完了,屋里发现一具尸体。

法医鉴定,是曾忆娜,而且曾忆娜已经怀了四个月的身孕。

邓安协助调查,他亲眼看到了那堆废墟,还有曾忆娜烧成半焦的尸体,以及,那个很小很小的胎儿。

他想起来曾忆娜已经有几天没有来找他,他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好好地松了口气。可是是这样的结束。

他想起来曾忆娜最后的一句话,她看着他车上的女郎,愤怒悲伤地大叫:“邓安,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你不会有好结果的!”

他想起来曾忆娜一再地哭着说:“我没有骗你,我是真的怀孕了,我怕你拉我去堕胎,你是这么出名的医生,我怕你自己就能给我堕胎了。我真的没有骗你……”

他想起来曾忆娜求他:“我不要结婚了,你不要不理我,我们还和以前一样,我保证我再也不会这样子了。邓安,你别不要我。”

他想起来曾忆娜对他说:“我再也不说我爱你了,我记得我们的约定,只是大家一起玩,我会记得牢牢的,再也不会违反。”

他想起来曾忆娜在酒吧里和朋友扔色子,人群中巧笑嫣然,娇艳的容颜笑起来像一朵花,笑着笑着向他走过来,要请他喝酒。

……

然后,他看着面前焦黑的、解剖过的面目全非的尸体,还有装在瓶子里的四个月的胎儿。

邓安只觉得有一片冰冷的海水,无声无息地、冷冷地从他的脚心、脚脖子泱上来,漫上来,没过小腿、没过膝盖、没过腰,他想走开,转身走到不远处的高处,可是脚底有水流,巨大而暗蕴强力,坚定地阻住他的腿脚,不许他离去。他只有站在那里,无力地看着它一波一波地漫上来,冰冷地、窒息地。

邓安想:我不会有好结果的。

☆、114|5.22

事情发生后,第一个知道的是他的师父,麦克吴不愧是最了解邓安的人,他问邓安要不要回美国。

邓安说不。他想去一个安静的地方,他想到了江城,他生活过六年的江城,回国后的两年他去过两次江城看望邓跃和他的母亲,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城市,又有着不错的医院,他想,就去那里吧。离省城也不算远,还是可以随时向师父讨教学习。

不能再留在省城的原因不是因为曾忆娜。邓安在私生活上有美国人的作风:公私分明,非常注重*。就算曾忆娜曾对着他哭求,也深知道他的忌讳,并不曾在大庭广众下闹过。所以曾忆娜的事情知道的人很少。事情发生后,曾家也想过要去省医闹,可是一来家丑不想外扬,二来也清楚明白就算去闹,最多也是舆论非议,可是舆论非议对邓安是没有用的,他随时可以回去美国。而且很快知道邓安从省城医院辞了职,决定离开。

所以事情也没有闹大。

到底,这是你情我愿的男欢女爱,麦克吴对邓安说,人性不一样,事情发展就不一样,以后专心医学吧,去了江城,千万别放松,我的弟子,别的事我都不讲究,专业只能精进不能后退。

邓安从此离开省城医院,此后只有在师父召唤的时候才会回去,有时是做一台大手术,有时是试新的设备和器械,有时是去会诊或者参加全国专家会议,有时则只是去看望恩师,内容是和恩师讨论世界最新医学科技和脑科手术。麦克吴在省城医院主要工作是带两个学生,也去附属医学院上课,邓安也会得和那两个师弟探讨或是指点他们。

所以,就算离开省城医院,邓安的医学水平仍然一如既往地提升着。

只是,再也不是年少春衫薄,再也没有了轻薄与风流。

一恍五年。

邓安在邮件里的陈述非常客观,基本没有主观想法。他把他所知道的都用冷静的口气写下来,那些他不知道的,他一点也没有臆测——曾忆娜可能会有的想法、父母兄弟的想法,都没有。只有对白、经过、自己当时的想法。

作为一个专业的外科医生,他翻译过很多医学杂志和书籍,他用惯了的就是这种冷静、客观、毫无主观诉求的笔法。

颜子真其实知道大致的事情,但是她不知道邓安在当时的想法,也不知道事情的具体细节,更不知道最后的发展是这样的惨烈。

几乎让人呼吸不能。

这个邓安是陌生的,和这五年来颜子真所见完全不同。邓跃曾说:你知道飞蛾扑火吗?我一直觉得那些女孩子都是在飞蛾扑火,女孩子和男孩子是不一样的,女孩子总是容易发生感情,邓安的条件太好,她们只会伤了自己。

颜子真一直以来对邓安的讨厌和轻视是正确的,她从来就觉得邓安的从前不可原谅。那时候她觉得邓安始乱终弃不负责任,就算因为对方的自杀而从此换了性情,那也和弥补无关。生命不能弥补。

现在她知道了所有的真相。

颜子真想,邓安的花花公子时期真是典型,他最大的错处不是没有处理好曾忆娜的事情,而是,他钟爱的生活方式注定了会有不幸的结局,或者是这样,或者是那样。

她几乎可以想像得出来当年的邓安,是怎样的英俊不羁,温柔风流,口角风趣。她初初认识邓安时,邓安眉目间的风流痕迹尚未收敛干净,虽然颓唐,调笑时眉目之间轻佻随意、风流不羁还是时时流露的,那时候……虽然颜子真很不喜欢他,还是会被他逗得满脸通红,又羞又恼,可见其功力。

后来便没有了。后来的邓安还是会捉弄她嘲讽她,但整个人是懒洋洋的,虽然气人,却神情正经,再无半分轻佻。

颜子真印象最深的是,足足有半年,邓跃要夜夜去酒吧找回烂醉的邓安。有时约会到一半,就会有酒吧老板的电话打进来,叫邓跃去领回邓安。

她看到过一次,因为邓跃从来不肯让她看见邓安的狼狈,而那次他们刚好在附近。

那时的邓安,醉得不省人事,却不打不闹,嘴里一串一串的说英语,还唱歌,吵闹无比。酒吧老板头疼无比,见邓跃如见救星。然后邓跃去扶了他走,他也不会抗拒,醉里也知道这是谁,笑着说:“啊呀herishere。”

转眼看到颜子真,也笑:“真是一个干净的女孩子。”

——这是颜子真近五年唯一听到过的从邓安嘴里说出来的好话。

他醉得走不了路,邓跃扶着他,他脚下拌蒜,把邓跃也带得跌倒,短短到停车位的路,邓跃都要背了他走,他就在他背上放声高歌,一路唱到家,放到床上他就睡熟了。

除了吵闹好笑,并没有别的。

但是邓跃说,那段时间他不喝酒不能睡觉。

可是酒喝多了是不行的,邓安是脑专科医生,需要非常精密的仪器操作和非常快稳准的双手。半年的酒精麻醉,已经令他需要微量镇静剂才能和从前一样做手术。而这,是不被允许的。再喝下去,他挚爱的医生生涯就要完结,但是不喝,他终夜无眠。

他最后戒掉了酒,戒酒的过程才叫狼狈,可是颜子真不曾见识,连邓跃也只是见过两次。他只是把自己关在家里,并了半个月,走出来,就是颜子真认识至今的邓安。

颜子真想到她去避暑山庄找邓安时,当邓安嘲弄地问她:那你觉得真实的我会是什么样?

她冷静地回答了他:“我当然不知道你从前的事情,可是我认识的是这五年里的你,每个人真实的样子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每个阶段有每个阶段的变化。能够五年都是这个样子,我想多半这也就是这五年里真实的你了。”

颜子真想,五年和十年,哪个更长?

她认识这五年的邓安,她不认识那十年的邓安。

她,喜欢现在的邓安。可是邓安说:“邓跃说的也是对的,我不能确定我是不是能够自始至终都对得起你。”

一个人不能割裂开来对待。十年的邓安,五年的邓安,都是邓安。

暑假结束的前几天,卓谦和卫音希从拉萨回来。刚好碰上搬家。

卫江峰最终果然选择了那个颜子真最看中的房子。而邓跃竟真的没有下定。

颜子真没有空也没有心情去关心这件事,她们全家都去帮忙,整整搬了两天,才全部搞定,并由卓嘉自请了专业的清洁公司进行了彻底的清洁打扫。

期间有卓谦活泼无比地参与,卫音希妈妈简直喜欢极了这个男孩子,卓谦也乖巧无比地讨好。

颜子真再大的心事都忍不住看起热闹来。卓谦反而说她:“颜子真你越来越老气横秋,你看你抱着手臂坐在沙发上看好戏的样子,像不像广场大妈啊?”

颜子真笑眯眯:“你也知道我在看好戏啊?何况我要是广场大妈,你就是给广场大妈们相亲的对象了啊。小男生说话要当心点,总是把自己绕进去,你说这智商多叫人闹心。”

卓谦瞪着她,颜子真得意洋洋地说:“你在我婶婶家跟我瞪眼睛吗?婶婶,以后别给他开门。”

卫音希笑倒在颜子真肩头,对颜子真说:“姐姐你都不晓得卓谦在藏南的时候,一路上可有多损人。”

卓谦说:“不是啊,卫音希,不是的。”

卫音希不理他,细细碎碎地给颜子真和卫江峰夫妇讲在藏南的故事,说到开心处,眉飞色舞,被藏南和拉萨的阳光晒得微微发黑的精致小脸上,光彩四射,眼睛亮得惊人。

她说得有些出入了,卓谦就纠正她,她说得有点忘了,卓谦就接上去说,两人说着说着,笑得十分开怀。

颜子真侧着头看看卓谦,又看看卫音希,卫家新家的大客厅面对着江,傍晚的阳光并不烈,如流金碎玉从落地大窗里铺陈进来,正好照着两张年轻好看的脸庞,美好得不像是真的。

她想,旅行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它会让一些事情悄悄地发生改变。

颜子真把温公子谢昱文给她的资料交给卫音希。

卫音希看着一大叠打印归置得整整齐齐的留学资料,瞪大了眼睛,颜子真温和地说:“音希,这些资料,是我问了很多人,很多内行和教授,也托了一些外国的朋友去当地找来的资料,网上是找不到的。我知道你曾经的梦想,我希望你能认认真真地看这些资料,然后做出对自己最负责任的选择。”

卫江峰和妻子接过去翻看了一些,脸色变得有些复杂,默默地把资料夹递还给卫音希。

颜子真诚恳地对卫江峰夫妇说:“我不敢说十分了解音希,但是我想大部分还是了解的。我也和音希的漫画老师温公子探讨过,都认为,以音希的性情和资质,如果能去国外学习,应该是会很快乐很成功的。音希喜欢画画,但从来没有去想过画画带来的名利,她只是很享受画画的乐趣,从中得到非常大的快乐。而当她能在更纯粹的环境里学到更多的时候,就是她更快乐的时候。而且以音希的天赋,国内漫画行业和专业的不够专业,国外更成熟更系统更纯粹的学习能让她学到更多。”

卫江峰夫妇没有说话,只把目光转向卫音希。

卫音希低下了头。

颜子真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所以现在只是把资料给你看,学校、专业、导师、风格这些需要你自己决定。我对你们的专业不是很熟悉,所以这份资料我也给了温公子一份,你可以和他探讨一下。”

“如果你实在不想去,我也想让你看完了,再答复我。”

卓谦在一旁听了半天,实在忍不住,他本来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在藏南,到底还是发生了一些事情,在藏南一家民宿的楼顶,看着世界上最明亮最清晰的星星,卫音希跟他讲了二月初一的故事。

所以他实在没忍住,对卫音希说:“我也认为你不应该放弃好机会,有时候一个人一辈子只能有这么几个机会。如果是钱的问题,实在没有办法,你可以问颜子真借啊。分期还款,加利息,那也可以。她反正有钱也就是存银行,特别蠢特别败家。”

最后一句话整个毁了气氛,卫江峰都忍不住笑了一下。

颜子真只得无奈地笑。

☆、115|5.22

卫音希接过了资料夹。

颜子真和卓谦走后,她回到卧房,低头看着这一叠厚厚的资料,慢慢地一张一张翻过去,翻了很久,目光散漫,并没有看进脑子里去。

说实话,她怎么会不想去。中学时,因为她一门心思画漫画学漫画,母亲就去问了老师和一些比较专业的人,大部分人都不大看好,觉得不务正业,没什么前途。只有年轻的班主任和一个美术馆的老师表示可以一试,但国内的不成体系,最好去国外学习,主要还是那个氛围。

母亲便同父亲去商议,她其实再也没想到,一向严肃固执的父亲,参考了母亲的意见,开始为她打听学校,国内的和国外的。

父亲对自己说的话卫音希一直都记得,父亲说:“人这一生,最难得找到自己喜欢做的事情,爸爸只希望你能一直都记得你的理想,就算以后改变了想法,也要有另一个理想来坚持自己。”

卫音希当时点点头,没说什么,等父亲走出卧室,她的眼眶湿了很久。

她其实,是想过父亲会反对的。毕竟哪家的小孩都不能这么随心所欲。

为此,她除了开始认真的学习功课之外,也开始在课余认真地打听和琢磨学校,有时会和父母探讨,有时也去和美术馆的老师探讨,和他们一起积攒了一堆的学校和老师资料,厚厚的一大叠,仔仔细细地分门别类整理好。

可是忽然之间,这一切都成了泡影。

她真的半点也没有怪过父亲。只是父亲愈加沉默,后来卫音希报了江城大学艺术系,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卫音希调整得很快,少年心性骄傲飞扬,从不会因为客观环境而折腰而放弃,她骄傲地想,只要我有能力,在哪里都能学习,就算现在没有最好的环境最好的学校老师,可是我总有一天,可以去到那里,凭自己的能力。

所以她安安静静地在江城大学上学,从来没有过一丝不忿不甘,而在江城大学,她认识的校友和室友拥有的才华和能力,让她学到很多很多。是的,在哪里,都可以学到东西。

可是,总还是渴望更广阔的天地,更系统的学习,更专业的学校。特别是,当她感觉得到自己的局限和瓶颈时,那种得不到帮助的焦虑。所以如果有机会,谁不渴望呢?只是那需要昂贵的学费、生活费。

接受遗产?那遗产合法地属于她。庄慧行完全清楚她的身世,她说那是给她的东西。

可是那点纠结始终难去。虽然知道一切都好,虽然知道是非对错,虽然明白往事都已过去。

可是她还有着二十年的感情啊。

奶奶去世已经一年多,只有当事人全部都已经离世,那才能叫人死万事消,这是卫音希从这整件事上得出的教训。否则,颜子真说,因为人老了病了就可以原谅这人当年做的事,那么那些年纪轻轻就因着善良友爱被他(她)害了的人,从哪里去找公道?难道还要让害人者寿终正寝得享终年?难道真要去期待阎王爷断案?如果是这样,这世界简直荒唐之至。所以除非当事人亲口说出原谅,否则,害人者没有被原谅的理由,半点也没有!

卫音希全都明白,她也不得不认可这个道理。因为由人及己,如果自己的家人受到那样的伤害,自己也坚决不能接受原谅。

那么,庄慧行所作所为,完全正当,完全义薄云天。

随着时间的过去,卫音希原本在心里的一点点不适和怨意已经渐渐消散,她甚至开始敬佩起庄慧行。

可是,这和她的感情,还是两回事。

不知道为什么,她对接受遗产的不情愿,渐渐地变成了沉重。

她的感觉非常复杂,她一次次不由自主地想起奶奶生前对自己的疼爱和呵护、笑闹和宠爱。她想着庄慧行从沈雁如那里得到的应该也是许许多多的关爱和照顾。

她觉得她不应该接受。

那是庄慧行对沈雁如的情义,而她虽然有着沈雁如的血脉,却承受的是姚灵莺的深切爱护。她不能够仅仅因为那丝血脉,而接受庄慧行如此深厚的情义。

卫音希说不清楚自己的感觉。既然当事人俱已成灰,所有的恩怨随风而逝,那么,也应该包括遗产。

让一切都像现在一样,清清楚楚重头开始,才是最好的。她固执地这样想。

父母对遗产的事没有表示什么,他们之前说过了由她决定,那便是由她决定。当然,母亲是想表达一下自己的想法的,但被父亲阻止了。卫江峰在兄长身上学到的重要一点是怎样让女儿成长,因为颜子真在他眼里比卫音希强太多了。

卫音希看似独立,实则依赖心很强,她的脆弱来自于不得不独立——卫江峰夫妇是在儿子十岁那年不幸去世后才又生了卫音希,年纪已大,两人朋友的儿女年龄和卫音希相差太大,因此卫音希从小身边没有同龄的玩伴或者兄弟姐妹。

不像颜子真,就算也是父亲40岁才生的孩子,可是她有好几个表兄弟姐妹,还有卓嘉自的教育方式,使得她明亮开朗独立有主意、坚强坚定,会坦然说出自己的想法,会冷静地判断该怎么做。

卫音希不能。

当然,那也是因为她尚年轻,所以,就让她一步一步慢慢来吧。

所以,卫江峰很高兴地看到颜子真、卓谦和卓谦的一帮朋友带着卫音希玩,很高兴地看到卫音希越来越开朗,笑容越来越多。

这其实也是他最终决定搬到江城来的原因。

卫音希并不知道这些。虽然颜子真说这件事并不急,可是到底时时会想起来,那本资料她已经仔仔细细全都看完,但她并没有去和温公子商量讨论。

直到开学,卫音希仍然心事重重。

资料太详尽了,比之她当年搜集的,好上不知多少倍,学校的历史、风格,老师的作品、喜好,还有环境、专业、学风,样样俱全。可见得做资料的人费了多少心机、找了多少人,卫音希捧着那本资料,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原来这个世界上,是真的会有人不计得失不计一切地对另一个人好,而完全不要回报。

自从结识颜子真后,这种感觉不止一次地涌上卫音希的心头。

她一大早一个人走在去上课的路上,惆怅地想着:而自己却从来没有能够为她做过什么。

今天这一堂课是大课,卫音希必须替寝室里占三个位子。她这几天都睡得不大好,醒得早,就自告奋勇去占座。

清晨的校园人很少,晨读的人已经结束,上课的人尚早,九月的天气是相当舒服的,卫音希不快不慢地往教学楼走着。

离她们上大课的教学楼还有一段距离的另一个楼是教研楼,她微微抬头,看到邓跃从教研楼出来,往教学楼走。

然后他顿了顿,回头,看到她,笑了起来。等她走近,问她:“脚已经好全了吧?”

卫音希点了点头,想到他一路背着自己下了山,脸微微一红,低声说:“邓老师,那天在山上,谢谢你。”

邓跃笑:“谢什么,你是我学生,在我牵头搞的活动里出了意外,本来就是我的责任。听说你去了藏南,好玩吗?”

卫音希又点点头:“很好玩。邓老师你暑假也出去玩了吧?”

邓跃摇头笑:“没有,接了个项目,忙了一个暑假。哦,对了,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卫音希呆了呆,见他转身往教研楼走回去,看了看来路,倒也不急,她起得早,路上走来上课的学生还没几个,不耽误占座。

才几分钟邓跃就微喘着气出来,手里多了一个大文件封,笑着说:“你一定是来给同学占座的,我差点忘了,幸好还早。”

把手里的大文件封递给她:“我记得以前你是打算出去留学的,刚好我认得几个朋友,假期里又和一帮人有交集,就整理了这些材料,你拿去看下吧,希望会有点帮助。”

卫音希十分意外,邓跃看着她愕然的神情,倒笑了:“举手之劳而已。”

卫音希想了想:“是给大家看的吗?”

这下轮到邓跃怔了怔,紧接着便笑了:“当然大家都可以看。”

他拍了拍卫音希的肩:“别发呆了,快去教室占座吧,不然没座位了。”

他开步先走,卫音希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一起往教学楼走。一路走,邓跃一路跟她略略地讲了新学期的安排,卫音希认真地听着,偶尔问一下问题,到了大教室,才各自分开。

大课不是邓跃的课。

大教室里已经有了一些同学,卫音希按照寝室的习惯占了位子,闲着没事,拿出绘图本开始画画。

过了会儿,刘英和习诺到了,习诺眼尖,一眼看到卫音希手边的大文件封,问她:“这是什么?之前没见你有这个啊。”

卫音希“哦”了一声,把大文件封推过去:“邓老师给的,说给大家参考的留学资料。”

刘英“咦”了一声,笑:“还有这种好事?可惜我不打算留学。”

习诺早打开来看,粗粗翻了一遍,笑了:“全是欧洲一些国家的留学资料,对我没有用。”

刘英问:“慧永有打算要留学吗?”

习诺说:“她说暂时没有,先工作两年再看。喏,慧永来了,问问她。”

习诺朝门口的曾慧永招手,曾慧永也招招手,慢慢地走过来,坐到卫音希身边,习诺把文件封推给曾慧永:“音希说是邓老师给的,我和刘英都用不到,你看看吧。”

曾慧永看看面前打开的大文件封,一大沓资料放在文件封里,虽然被翻过了仍然整整齐齐,她转头看卫音希,卫音希点点头:“刚才遇见邓老师,他说是他暑假里整理的一些留学资料,说兴许会有用。”

曾慧永点了点头,手放在文件封上好一会儿,才低下头开始慢慢地翻看。

那堂大课,曾慧永一直低着头在翻看那叠资料,她看得很仔细、很认真,似乎每个字都细细地看过了,反反复复地翻来覆去翻看对照,全神贯注。

卫音希在听课间隙笑嘻嘻地侧头看看她,又和习诺刘英做做鬼脸,手下不停地做着笔记。

☆、116|5.22

颜子真对卓嘉自说:“有时候觉得卫音希真是固执得让人头疼。少女时期虽然美妙,可也是特别敏感、特别容易纠结而且一纠结就一直钻牛角尖的时期,挺难消受的。”

卓嘉自回忆了一下,说:“你倒挺好的,什么事一说就算了,没见过你钻牛角尖。说起来你倒是特别的想得开。”

颜子真叹了口气:“妈,我怎么可能想不开。”

从小到大被自己的老妈各种毒舌开涮,再想不开的事也得变成小事,分分钟抛诸天外:有什么大不了啊?真的,小颜子真感冒发烧都会被卓嘉自嘲弄“春江水暖鸭知人不知”,她真心不觉得有什么事可以想不开了。就算是外婆和妈妈的事情,自颜子真意识到当中不妥之后,十几年一直是她的心结,可也只是尽量找时机而已。

颜海生看着女儿笑,颜子真忍不住朝父亲做鬼脸,卓嘉自看着父女俩互相挤眉弄眼,也笑起来:“真是太可惜了颜子真,你竟然从来没享受过这么美妙敏感的少女时期。”

颜子真哼了一声:“哪里,我永远是美妙快乐的少女好不好。”

颜海生哈哈大笑,颜子真叹口气:“哪有这样拆女儿台的爹啊。”

玩笑开玩,回归正题。

卓嘉自笑了笑:“子真,音希的事别操之过急,这孩子重感情,心重,又不大懂人情世故,让她自己慢慢儿自己想通。反正才大三——就算毕业了又怎么样呢,想出去留学也好、学习也好、玩也好,随时都可以,都再容易不过。”

颜子真点点头:“妈,这个我也知道,我就是想着,她一直很想去,趁年纪小,早点出去更好。”

卓嘉自暗中叹口气,颜子真对兄弟姐妹的这份痴心,也不知道是像谁。她拍拍女儿的肩:“总要她自己想通,要不然,就算是你借给她钱让她去,终究还是会有点心事。何况,借钱留学,怕也不是你叔叔的作风。”

必要的读书学习,如果实在力不从心,一般家庭都会选择先向亲戚借钱,但如果是留学、特别是这种艺术类的需要巨额留学资金的,正常的家庭都不会做出借钱的举动,叔叔卫江峰是个传统的人,他肯定不会选择借钱,更何况借的是嫡亲的侄女的钱。

事实上颜子真也觉得借钱是个不靠谱的行为,所以一直都不曾提起,不然的话,颜子真的金钱实力可不是盖的,十个卫音希要去留学也完全不在话下。

所以她希望卫音希能够快点想通。

九月份其实还是个炎热的月份。只是早晚变得凉爽。

颜子真的隔天健身房之行仍然没有断下,她继续练拳击,不是那种重型的,而是以轻型为主,以免长出大块肌肉。一个夏天过去,她的体形线条变得十分好看,连莫琮都艳羡起来,在更衣室里对着她的马甲线流口水。盖瑞是理所当然的健身房常客,见状便怂恿莫琮一起去练。

莫琮只犹豫了一天,就和他们一起去了健身房,她没有目标,便没有像颜子真一样选择了某项项目,而是和盖瑞一起混练。盖瑞像很多国外长大的人一样,挺爱运动的,此际见莫琮专注认真地听自己解释要领,那点开心挡也挡不住。

颜子真故意捣乱:“请私教啦莫琮。”

盖瑞一本正经地说:“莫琮不需要减肥,她只需要常规锻炼紧实肌肉就可以。”

颜子真说:“可是她羡慕我的身材哎。”

盖瑞不服气:“虽然吧,不能像你一样这么快练出小肌肉,但是吧……”

颜子真就笑。莫琮也笑。盖瑞并不是很知道她们笑什么,可是两个美女一起笑,总是令人无限愉悦的,就也笑。

笑着笑着,莫琮“咦”了一声,盖瑞扬手:“邓安!”

颜子真转身,果然看到邓安,就忍不住笑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一种悄悄的愉悦,一缕缕的一丝丝的,在心脏周围游走,游走着游走着偶尔就会碰到心脏,心脏便被刺激得缩一缩,感觉十分——美妙。然后她看到邓安站在原处,并没有走过来的意思,看着她,似乎有点顾忌到她。

那一瞬间,颜子真什么也没有想,她眼底蕴笑,朝邓安走过去,走近了,看到邓安的眼神有点无奈,也有点喜悦,手却不由自主地微微抬起。颜子真一下子笑开来,伸手过去拉住他的手,站在他的面前。

邓安在颜子真的手触到他的手时,脸上便微微笑起来,当他的手心感觉到那只柔软的手握牢了自己,低下头看着那张脸皎白如月,笑意欢容,忍也忍不住地露出喜悦的笑容。

半个月,足足有半个多月,那封信发出去后,颜子真没有任何回音。

这个思想准备邓安是早就做好的,他其实也早就准备好颜子真不再回应。在那封信里,他坦白了所有的真相,包括自己的心理活动,纤毫毕露,没有半分隐瞒——他不想做任何隐瞒,一点也不想。他愿意让颜子真知道最真实的自己。然后,他也坦白了对自己的没有把握。

我不能为未来的我做出永不背弃的承诺,虽然我可以为现在的我做出这样的承诺。

这是一句很狡猾的话,但很悲哀,这是一句很实在的话。

邓安但愿自己可以做出更好的承诺,可是他不想有半分欺骗自己,更不愿欺骗颜子真。

她是那个令自己第一次觉得心痛的女子,是那个令自己第一次害怕她离开的女子。

颜子真是个坚强豁达的人,她开朗而且仍有那点天真,她的祖辈、父辈都生活在天长地久的爱情中,他在想,当她面对这样的坦白时,放弃也是理所当然的。

虽然,他隐隐地觉得,颜子真似乎是不同的。

他等颜子真的决定,在此之前,他不愿意打扰她。

虽然这些日子、这点希望,让自己备受煎熬。

他对自己的母亲说:“我觉得,我的天使已经来了,可是妈妈,我但愿我能留住她。”

然后,他看到她走过来,拉住了他的手,笑容美丽之极。

然后,他看到她身后的盖瑞和莫琮,他们脸上惊诧的笑容,然而转眼便变成了开心和祝福。盖瑞是肯定祝福他,可是莫琮的笑容,让他眨了眨眼。

那天晚上接下去的练习颜子真请了假,邓安也没有接着练,两人扔下盖瑞和莫琮,光明正大地走出了健身馆。

健身馆外车如流水,灯光灿亮,天际却依然有灰蓝的光线铺了半天,城市不分昼夜光华四射。

颜子真转头看向邓安,邓安也转头看她,两人都笑起来。

颜子真说:“我一直在想,我怎么回答你。”

邓安笑了,想一想,又笑,车灯路灯天光交织的流光溢彩中,他的英俊无比魅惑夺目,颜子真笑着问:“你笑什么?”

邓安笑着举了举两人拉着的手。

颜子真也笑了:“其实,我觉得我应该想清楚,我要的是什么。可是刚才看到你,我觉得,要什么固然很重要,可是听从自己的心也很重要,我相信我自己,我也应该相信你。就算以后会有改变,我也一定不会被击倒,人的一生当中,感情很重要,可是真不是重要到能超过50%,最起码在我心里,有更重要的东西。”

她侧头看着邓安,笑意盈盈。

我现在看到你我就喜悦地笑心就砰砰地跳,就想牵着你的手和你一起快乐愉悦,这个,也是我要和你在一起的理由。

可是,我爸爸妈妈都比你重要得多啊。

这就是颜子真。

这就是他的姑娘。

邓安在这一瞬间,觉得,他这一生,是被神祝福过的。他那样的人,也会遇到这样的女子。他握紧了颜子真的手,不够,他想紧紧地拥抱她。

于是,在健身馆门口,他拉过颜子真,紧紧地抱住了她,她柔韧而温软的身体在他的怀抱里温顺地不动,邓安清晰地在她耳边说:“子真,谢谢你。”

谢谢你的喜欢,谢谢你的相信,谢谢你。

我必会尽我的全力,让你幸福,让你一直这么的明亮开朗,快乐地笑。

☆、117|5.22

邓安在九月中交付了所有的翻译稿子,开始恢复上班。

那场风波太大,后遗症是邓安变得非常有名,主要是莫琮那篇报道到处转载,后来有人在网上连邓安在美国的经历都扒了出来,那真是金光闪闪,加上邓安恩师的名声,邓安甫一恢复工作,全省乃至全国的病患都来排队求医。

省城医院那里,因为邓安恩师已经不太出手,很多人便求到他的面前,请他让邓安帮其做手术。有些人情不能推却,邓安便常常需要去省城医院,有时和师父一起动手术,有时则单人主刀,开完刀就回江城,后期由师父和他的其他徒弟处理。

忙得连和颜子真约会都实在抽不出时间。

不过颜子真也很忙,她写的第一个剧本已经正式开拍,她去了一趟拍摄地点,实地观摩了几天,对《二月初一》的剧本细节有了新的删改方向。

回家之后便把全本剧本重新写了一遍,发给赵意,赵意对这一稿剧本很是满意,基本敲定。

颜子真才终于有了点空闲。

她与邓安再忙碌每天都有电话,一般都是邓安打给她,因为邓安的手术时间实在不能确定,她则是发短信较多。

在最初一个月的忙碌之后,邓安开始降下节奏,久不摸手术刀,其实对邓安来说非常不习惯,所以这一个月虽然忙碌,由于前几个月一直在看世界最新脑科书籍和杂志,又做翻译,积累不少,他的每台手术都仿佛是一种享受,体验着不同的感受和前段时间积累的新知识点。而且每次都有一些收获。

但正如盖瑞所说,他并不想过劳死。

病患太多,医院工作太过疲累,脑科手术又十分精细,需要高度的精神集中和高强度的体力,虽然邓安一直有健身,但是他决定慢下节奏。

医生过劳死、猝死的新闻他不是没有见过。虽然他尚且年轻,但是。

病人很重要,自己更重要。

而且,邓安偶尔会想到颜子真,想:她比病人更重要。

是的,他从来不是一个无私的人。他努力地精进工作水平,努力地做到能做到的最好,因为那也是他钟爱的事业;他也会为病人动容,为病人会诊研究手术通宵达旦。但是,前提是,他有自己的生活,他不会为事业和病人奉献全部。

所以,他们开始正常的约会。当然,比之朝九晚五的人的约会,他们的时间是少了很多,好在两人都是成年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都并无怨言。

只是在一起的时候,格外珍惜。

这珍惜也并不是时时的你侬我侬,邓安懂得玩,有了假便带颜子真到处去玩,第一个假期,两人便出了趟国,跑到巴厘岛的武吉半岛去冲浪。颜子真只在电视里看人冲过浪,看着邓安在一*大浪间穿梭自如,艳羡得不得了。邓安失笑,手把手教了颜子真一些基础理论和切身体会,就把她扔进了培训班——他并没有考教练资格。坚持运动健身和拳击、瑜伽锻炼的颜子真,终于尝到了最直接的好处,在控制冲浪板的技巧和力量上,她掌握得特别快,再加上邓安每堂课后都给她复习练习,把自己的经验一一细细剥析给她听,随时修正她的误解,所以颜子真很快就能够在温和的梦境海滩开始第一次独自冲浪。当她小心地开始第一次冲浪之后,马上就爱上了这个运动。

这简直……太美好的感觉了啊。

而邓安除了在颜子真培训时跑到海浪狂放的巴东海滩玩了两天后,就一直陪着颜子真在梦境海滩玩。看着她一次一次地带着冲浪板在温和的海浪间翱翔,海天中她的笑声淹没在浪声中,可是他每次都仿佛能够听得清清楚楚。

日落后两人便在海滩上看各种民族表演、吃美食。

这是颜子真有生以来最完美的假期。

然后,骑马,滑草,跳伞,滑翔……每个月,邓安都会抽出时间,和颜子真一起去各地度短假。

日子如飞一样度过,到了冬季,邓安带着颜子真去了法国ix,欧洲最负盛名的滑雪场。这是邓安每年例行的长假,滑雪是他最爱的运动之一。

在那里,邓安认真细致地教了颜子真两天,颜子真去年在哈尔滨学滑雪已经有了一定基础,她边学边练,技艺一日千里,当她第一次自己从中等难度的滑雪坡上顺利的滑下来之后,完全控制不住地大笑。邓安站在山脚,抬头看着她在蔚蓝的天空下明亮快活的笑容,向着他滑过来滑过来,禁不住扬起嘴角,笑意满眼,心里有说不出的满足和安定。

他接住颜子真的手,问:“还要不要再滑一次?”

颜子真连连点头,他笑;“小心一点,慢慢的。”

他把她送到滑轨车上,亲亲她的脸,低声说:“晚上我妈妈会过来看我们。”

颜子真马上要从滑轨车上下来,邓安大笑,顺着滑轨车往上跑几步,把手忙脚乱的她抱下来,颜子真愤愤地看着他:“你不能待会儿再跟我说?”

邓安笑:“就是顺便想起来了。”

他扬一扬眉:“我以为我带你来法国,你就有这个自觉了啊。”

颜子真语噎,她的确是想到了,可是……

邓安笑:“别紧张,她就是好奇。”

于是,颜子真晚上在酒店里见到了邓安的母亲。

邓安的母亲是一个很美的妇人,五十多岁,看上去也就四十左右,和邓安站在一起像是两姐弟,她眼角有细密皱纹,并不作掩饰,越显得气质优雅豁达。

颜子真很喜欢她。

邓安母亲很快就走了,临走前她拥抱颜子真告别,笑着对颜子真说:“好好玩,邓安专精吃喝玩乐,这一带酒吧他都很熟悉。”

邓安无奈地笑,颜子真冲他挤了挤眼,大大方方地说:“我们每天晚上都去不同的酒吧,很好玩。”

她是真的觉得很好玩,每个邓安带她去的酒吧都各有特色,环境一流,玩得特别开心。

邓安母亲看了一眼邓安,忍不住绽开一个笑容。

轮到邓安拥抱母亲告别,她低声在邓安耳边说:“她是你的天使,邓安,不要让她走掉了。”

邓安微笑。

颜子真对莫琮说:“特别特别开心。”

就连莫琮都有点眼红,实在是,玩得太过开心。她对颜子真说:“作为一个外科医生,一个有名的脑外科医生,这实在是……让人无语。”

颜子真叹气说:“他工作狂起来,也是很疯狂的。”

盖瑞帮她:“其实我一直觉得这些年邓安的状态不正常,除了每年去滑雪,几乎没有其他娱乐,也不放假,空闲时间要不就呆在江城,要不就是去省医找他师父,完全不是我认识的邓安。现在的邓安,和以前也不大一样,不过感觉更好。”

他笑眯眯地看着颜子真。

颜子真“噗”的一声笑出来。

从前的邓安,会让颜子真忐忑不安吗?其实并不。颜子真熟悉的是这五年的邓安,而这五年的邓安,虽然懒洋洋,虽然毒舌,但是他是个爱护弟弟、对病人负责、对朋友仗义的人。

颜子真心里总有那么一点天真留存,她爱人,总是全心全意。

因为如果在快乐的时候开心的时候,回忆起来会忐忑会忧虑,那么这种爱情,颜子真不会要。

她所不知道的是,邓安打电话给他的父亲邓丛恩,讲了他和颜子真的前因后果,最后他诚恳地对他说:“爸,我想请求你一件事情。”

邓丛恩沉默,他明白邓安的意思。

在邓安六岁的时候,邓丛恩在江城娶了邓跃的母亲,当时他对邓安说:你会有一个弟弟。六岁的邓安冷静地问父亲:是你的孩子吗?邓丛恩回答他:不,邓安,你父亲是有操守的,不会同时和两个女人在一起,但是你不可以告诉任何人他不是我的孩子,因为我们要帮助一个可怜的母亲。

邓安从六岁起一直信守承诺,不曾把这件事说出去。

可是现在这种情况,如果不说,情况会异常尴尬,而且,在周围人的眼中,颜子真会陷入难堪的境地。

邓安也知道,颜子真因为知道真相,所以可以不在乎,但是那是因为她豁达,在她的心中,邓安邓跃的兄弟关系,就算不是亲兄弟,也曾经造成很大的压力,是她一直犹豫和劝阻自己的原因。就算是自己,也曾经为此而止步。

邓跃来阻止自己,诚然有替颜子真着想的原因,内心里说不出口的,何尝不是因为这层关系。

那么不知道真相的人,就可想而知。

邓安不能让颜子真为此有一点难堪,更何况,他深知颜子真对她父母家人的感情,所以,更不可能让她的家人为此难堪。

他已经够不好的了。

而邓跃已经成人,如果没有其他情况,这个秘密可以保持下去,但现在情况不同。

一个成年人,性格和情感都已经定型,告诉他身世肯定也会造成冲击,但是这冲击并不会很大——除非这个人异常的脆弱。而且说实话,他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世。

邓安心里不是不歉疚的,他是真心视邓跃为亲弟弟,可是,在轻重程度上,他不觉得邓跃接受身世比颜子真将要面对的更难。

邓丛恩沉默过后,说:“你的考虑是正确的。邓跃是个成年人,他应该坦然接受自己的身世,那是他应该做到的。过几天我会抽空回国,当面和他讲清楚。”

邓安问他:“保密邓跃的身世,这个承诺你对阿姨做过吗?”

邓丛恩倒笑了笑:“她不是会提出这种要求的人,是我对她说,会视邓跃如亲子。邓安,我有没有对你说过,我一直很骄傲你是我的儿子。不是因为你的医术。”

是因为邓安的善良。

小时候邓跃以为邓丛恩是他的亲生父亲,在国内的几年里,一直是邓跃黏着邓丛恩,骄傲地快活地坐在他肩头玩耍的是邓跃,让邓丛恩陪着他做模型说故事的是邓跃,出去玩牵着他的手不放的是邓跃……邓跃以一个幼子幼弟的身份,理所当然的占有着邓丛恩的疼爱。反而是邓安,才六岁就离开了亲生母亲,来到陌生的祖国,那么小,却友爱地照顾邓跃,礼让邓跃,虽然也很想缠着父亲玩耍,却因为邓跃的“霸道”而笑着退让。

他才六岁,他明明可以说:他不是你的爸爸,是我的爸爸,你为什么总是霸着他。可是他从来没有。

从邓安的六岁到十二岁,他把自己的父亲让给邓跃。

后来他们回到美国,邓安仍然恪守着兄长的身份,劝慰邓跃,每次回国,都带一堆礼物。邓跃要什么,他就给什么。那些年邓跃在学油画,邓安把打工赚来的钱买了最好的工具和颜料寄给邓跃做生日礼物。

兄弟俩一直宛若亲生。

他知道,邓跃也非常友爱邓安。

这真是……叫人无奈。

然而,他也觉得,邓跃是个成年人了,他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世。

☆、118|05|22

邓安约邓跃喝咖啡。

邓跃鲜少见邓安这么一本正经地约他到咖啡厅谈事情,有些诧异,笑着问他:“不如去喝酒?”

邓安摇头:“我明天有手术。”

兄弟俩叙话不需要这么正经的场合,邓安就开门见山:“邓跃,我现在和颜子真在一起。”

邓跃猝不及防,呆住。

邓安静静地看着他,左手拿着小勺慢慢地搅拌着咖啡。咖啡厅里光线浅淡,有低柔的音乐回旋,因为设计的缘故,别处的语声极轻微,隔一扇窗,外面有阳光铺了一地,树叶摇曳。

邓安看着邓跃一时间复杂的神情,平心静气地说:“邓跃,我和颜子真是互相喜欢,所以才在一起。她相信我是认真的。我也知道自己是认真的。”

邓跃说不出话来。

邓安垂下眼:“这是我对你的最后也是唯一的说明。因为我知道你对她的关心是真的。其实说实话,我们在一起的事情和你并没有关系,你也并没有权利对此发表意见。”

之前邓跃表示反对时,他并未觉得自己会和颜子真在一起,所以什么也没有表示,可是邓安从来就是一个强势直接的人,当他认定了之后,就不会客气,杀敌于襁褓之中是他的作风。

邓跃叹了口气:“邓安,我知道我没有立场。”

邓安倒笑了:“尴尬也不必,你知道我总有些美国人作风,我们兄弟还是兄弟,一切照旧,只是节假日全家团聚这种事以后就免了——不过一向来也是我同你们聚。”

邓安但凡在国内,年年节日,都是去到邓跃家里团聚,哄得邓跃母亲很是开怀,邓跃不会认为是邓安需要家庭温暖,他一直很承邓安的情。

邓安温和地说:“邓跃,我们兄弟的情分几十年了,所以话还是说透一点好。你别介意。”

邓跃被他一说,倒也释然,坦白地说:“我对不住她,我妈要是再见到她也会尴尬,我不能否认有这个因素所以才反对,但是这个因素真的只有一点点。我已经伤害了她,我不想你也去伤害她。可是这五年来你真的已经不同,我也应该相信你。”

邓安微笑:“我明白。”

邓安从来不是一个憨厚的人,他抢在邓丛恩回国之前来说明立场,为的就是不愿意增加更多的说明解释。

他对于邓跃的多年来所做的所想的,从来坦荡真诚,几十年兄弟之情和血缘无关,邓跃要是明白,自然明白,要是不明白……他再去解释吧。不过他相信,邓跃不会连这点智慧都没有,这个弟弟,向来聪慧明白。

所以邓丛恩、邓跃、邓跃母亲三个人的会谈,邓安没有参加。

但是事后他接到了邓跃母亲的电话。

语气中十分沧桑,她迫不得已告诉了邓跃他的身世,她说邓跃十分震惊,怕他想不开,想请邓安找时间去看看他。

这是一个卑微的母亲,邓安听得出她的声音里不是没有埋怨,可是她不敢埋怨,因为她知道她没有权利,也因为她见识过邓安的冷淡——她曾经想倚恃身份探询邓安的往事,触及邓安的雷区,邓安便三个月不曾踏足她家。

想必她也清楚明白,邓安对她、对邓跃仁至义尽。但是,他不是她的儿子,他一直,也是以晚辈身份待她而已。

一个自信强大坚持底线的人,总是会让别人情不自禁地尊重或者——有所忌惮。

邓安温和地说好的,并没有就这事发表意见,邓跃母亲嚅嚅一会儿,便挂了电话。

邓安其实并不觉得邓跃会想不开,但是那是他的兄弟,冲击肯定是大的,他马上打电话给邓跃,邓跃沉默了一会儿,约好了在邓安家里喝酒。

邓跃并没有表现出对邓安早知真相却没有告诉他的怨怪,他只是进门的时候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邓安说:“和你第一次见面之前。”

邓跃怔了一怔,那么遥远,他完全不记得,大部分婴儿的记忆从三岁开始,他并非早慧儿。在邓跃的记忆里,邓安和他仿佛从他生下来便在一起了。

邓安安抚地看着他:“你那时才两岁。”

邓跃不由说:“你一直待我如亲兄弟。”

邓安不以为然:“我向来不觉得血缘有什么举足轻重的地位。你当然是我的兄弟,在法律上,在感情上,这还不足够吗?”

邓跃身为一个大男人,没办法去泣血忧伤自己的身世,但是心里怎么可能没有别扭和失望,特别是,他隐隐约约也从母亲的叙述中知道生父之不堪——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小时候从来不去外婆家,因为母亲是假婚逃离乡土。

邓安也知道邓跃母亲不可能把他生父的恶行一一说出来,他也不打算。可是想到颜子真当时误会之后的隐忍和难受,想到颜子真母亲因为此人遭受的极大痛苦,不禁叹了口气。

邓跃也长长地叹了口气,由衷地说:“邓安,谢谢你。”

邓安想了一想,提醒他:“你还有一个姑姑,在上海一家公司当副总裁,很想让你认祖归宗。这件事我不知道你妈妈跟你说过没有,不过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邓跃毫不犹豫:“我永远姓邓。”

他想过为什么邓丛恩没有选择一直瞒着他的身世,可是他很快就找回理智,冷静地明白,自己已经是成年人,应该被告知真相。

但是,他永远会记得邓家对他的爱。邓丛恩、邓安、邓丛恩的妹妹……他们从来没有表示过他不是他们的家人,就像邓安记得的一样,他也记得当年去美国姑姑家,邓安把她的一套骨瓷餐具打破,姑姑懒洋洋地笑:莫不是弄错了吧,邓跃才像哥哥啊,来邓安,叫哥哥。牵着他的手追着窘迫的十一岁邓安:来来来,叫哥哥。全屋子的人都笑翻。

细细回忆,一点破绽也无,一点不同也无。

他想起这些年对邓丛恩的误会和怨恨,心中羞愧无比。

邓安倒了一杯酒给他:“你别想这么多,邓丛恩心里是真当你是他小儿子,他也是真喜欢你。”

邓跃笑:“我知道。”

邓丛恩还在江城,邓跃说:“邓安,我们一起陪爸爸吃个饭吧。”

邓安拍了拍他的肩膀:“好。”

颜子真是在邓丛恩走后才听邓安说邓跃知道了身世。她当然也见了邓丛恩。刚开始她有点尴尬,邓丛恩却一直心满意足地看着她,还笑嘻嘻地说:“邓安,她现在还那样捉弄你吗?”

不等邓安回答,马上又跟她说:“别停止。”

邓安闲闲地说:“我乐意。”

邓丛恩大笑,然后一脸惆怅和向往:“能找到一个擅长捉弄人的活泼有趣美丽女朋友,真是叫人羡慕呢。”

颜子真简直只能笑哭。

送走邓丛恩后,邓安才对颜子真说了邓丛恩回江城的目的。

颜子真几乎马上就明白了邓安的用意。她按捺住心中的汹涌,拉住邓安的手,一语不发。

半天,才说:“其实……”

邓安握紧她的手,笑:“有一句话呢,叫做女友如手足,兄弟如衣裳。”

他满眼里都是戏谑,颜子真当然知道不会如此,她从不试练旁人,因知道人性经不起试练,但由此意外地知道邓安的用心,格外感动。

她看着他,笑:“现在男色时代,你这么说也没错。”

邓安敲敲她的额头:“想这么多。”

颜子真笑眯眯:“这种事嘛,我通常会想很多,很多,很多。”

邓安一手握住颜子真的手,懒懒地仰靠在沙发上,另一手托着后脑,轻描淡写地说:“这是身为一个作家必须具备的工作需求,还未必是天赋。”

见颜子真瞪着他,补充一句:“天赋的意思是,你会想得更多。”

颜子真低头看了看手上的茶杯,还有半杯红茶,心痒痒地想:泼上去吧泼上去吧泼上去吧。

邓安笑:“你家的位置很不错,楼下就是商业圈,待会儿陪我下去买几件衣服吧?”

颜子真知道不能接口,可是不由自主圆圆的眼睛出卖了好奇的心思。

邓安善解人意地解释:“红茶泼在身上的话茶渍不容易清理,我会需要换衣服,当然,不换也可以,我一点也不介意在这里过夜。”

这下子颜子真连茶杯都想扔过去了。

邓安哈哈大笑。

他站起来,把颜子真手上的茶杯拿过来放在茶几上,一手轻轻按住她的背,微微使力便把颜子真轻轻拥在怀里,颜子真的头抵在他的肩胛,那里有一个颈窝,她不由自主抬手按在那里,听到邓安说:“对不起啊。”

对不起啊,那时候对你说拒绝的话,其实说完了就后悔。

颜子真轻轻笑着,往前微倾靠在他身上,这一刻如此温柔缱绻,幸福得不忍出声,只怕打扰了时光。

她说:“道歉有用的话要警察干什么?”

邓安没有理会她,只闭着眼,手掌处是女孩子纤秾合度的腰和薄薄的背,她纤长的身子微微放软了倚在自己身前,发丝在下巴和脖子处拂动,说话呼吸间气息暖暖地吹到颈窝里,偏偏她一支凉凉的手指又按在那里无意识地转动,十分暧昧,可是又十分舒服。

邓安想,原来这就是幸福。

☆、119|05|22|

卫音希这些天觉得有些奇怪,她是那种走在路上完全心无旁骛的人,就是这样也能感觉到仿佛有人对着她指指点点,茫然地回头时,能看到有人装作无事转过头,有人却毫不在乎地看着她笑,笑容暧昧不清——都是她不认识的校园里的同学,叫人看了心里很不舒服。

次数多了,她心生疑惑,后来连班上有些同学都会嬉笑着看着她小声说话,等她走近了便停止,那些同学都是和她不大熟的——她和班上的同学也是一半熟一半不大熟。她又不好意思去问相熟的同学。

终于有一次和卓谦一起看书时,忍不住期期艾艾地问他:“你有没有觉得,最近,有些怪?”

卓谦呆了一下,在这一点上卫音希是很敏感的,马上就明白卓谦知道些什么,追问:“什么事?”

卓谦是听到一些传言,有些为难,卫音希盯着他,顶了一会儿,顶不住,卓谦叹了口气:“是有些关于你的谣言。”

卫音希睁大眼睛,十分震惊:“我的谣言?什么谣言?”

她在学校里几乎没有太多的朋友,一向来与世无争地生活在自己的小圈子里,能有什么谣言?而这谣言竟然传得满校皆知,她几乎完全无法相信。

卓谦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我知道那些都不是真的。”

卫音希第一次粗暴地打断他:“什么谣言?我要知道。”

卓谦想了一想,坦然说:“我其实也想着告诉你比较好,只是比较难听。”

他又停顿了一会,才说:“谣言说,你和你的姐夫在一起;还说,你……以前不交男朋友是因为你是性向问题。”

卫音希完全傻住了,过了一会儿,心中的怒火和屈辱腾然而起,她跳起来,愤怒地问:“这是谁说的?这是谁说的?!”

卓谦从没见过这样的卫音希,愤怒和屈辱使得她雪白的小脸变得通红,一双眼中的怒火简直要蓬然烧将出来,她紧绷着身子,咬紧了牙关,瞪着自己,似一头受到攻击的小兽,竖起全身的毛。

卓谦捉住她的肩膀,有力地说;“你知道这是谣言,我知道这些都不是真的,我们、我们班上你认识的人都知道这是谣言!”

卫音希僵着身子,许久,她颤着声音说:“谣言总有个源头。”

卓谦犹豫了一下:“我和兄弟们都在找,可是学校里人太多,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同我们合作的,你又从来没得罪过人,就算是你拒绝过的男生,他们也都否认了。而且,学校里没有什么人知道颜子真是你姐姐。”

所以,就算有人以为卫音希和邓跃比较亲近,也不会说邓跃是她的姐夫,因为卫音希根本不会同任何人说邓跃是她姐夫——在卫音希和颜子真姐妹相认之前,他们就已经分手了。

卫音希就算在极度愤怒之中,脑子也异常清晰,她很快反应过来,看着卓谦:“你是说……”

卓谦没有说话,卫音希却摇头:“不可能,不可能是她们。”

知道颜子真是她姐姐的,只有三个室友。

如果说这个谣言对卫音希是个太大的打击,那么,谣言由身边挚友传出,才是致命的。

卫音希转身就走。走了一半,回过身,说:“谣言是胡说八道,也许只是胡乱说的,说和姐夫什么的……”

卓谦隔了几米的距离看着她,神情里带着十分的怜惜,卫音希说不下去,谣言其实并非无根,卫音希没有兄弟姐妹,连堂表兄弟姐妹都无,若不是知道颜子真和她的关系,要传,也不会传这样的谣言。

而且,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谣言针对她?为什么室友统统瞒着她?比谣言更可怕的,是孤立。

卫音希站在原地,瘦长的身影看上去凄惶无依。卓谦忍不住拔脚跑过去,却见她抿了抿嘴,脸上现出倔强的表情,蓦地里转身大步往宿舍楼走。

宿舍里只有曾慧永在电脑前绘图。

卫音希站在那里良久,曾慧永纹丝不动,以往她总会抬头瞪她一眼。

卫音希恍然觉得,好像已经有不少日子,曾慧永不再和她亲昵地一起玩耍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竟不记得。

许久之后,卫音希哑着声音说:“慧永。”

曾慧永抬头,看见卫音希惨白的脸,默不作声地低头,小心地把电脑中的图画一笔一笔描完,保存。

才站起来,看着卫音希。

卫音希看着她做完这些动作,她的心慢慢地又冷又热,她张了张嘴,却出不了声。只是看着曾慧永。

曾慧永等着她说话,很耐心。

卫音希终于出了声,却说:“你……你这个系列,还没做完吗?”

曾慧永没有说话,只淡淡地看着她,卫音希的手紧抓住桌角,纤细的手指泛白。

曾慧永忽然笑了:“是,是我。”

卫音希的手指松下来,心中一片冰凉,无处逃避,呆呆地看着曾慧永,轻声问:“为什么?”

曾慧永沉默,然后关电脑,听到电脑轻轻一声“嗒”停止运转,她才说:“你真的想知道为什么?卫音希,你真的想知道?”

语气里有说不出的讽刺。

卫音希咬了咬唇,为这陌生的语气难受,却依然扬着头,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的好友。

曾慧永并不闪躲,说:“卫音希,因为我看错了你。我一直拿你当好朋友,你刚进校的时候,什么都不懂,我带你买绘画本,教你分辨品质最好的绘本,介绍各种流派给你,找到好的技法都和你一起分享,认识前几届优秀的同学和你一起去学习,发现有特点的老师从来和你一起去请教,邓跃的计算机绘图软件教得好,我央求你几百遍你也不肯选修,我就自己学会了再教你基础软件……”她打断卫音希想要的反驳,继续说:“不,我不是要你感恩,我说过我当你是好朋友,我愿意这样做,我觉得和好朋友分享一切是应该的。可是你呢?”

曾慧永淡淡地说:“你认识了温公子,那是因为邓跃,我也没想过要沾光,可是这一年多来你一直跟温公子学习,让他送你的习作四处参赛,但是你从来没想过我也许也想要学习想要提高,我等了一年,你没有提过一句让我也认识温公子。好,我不沾光。但是邓跃呢?我问过你,邓跃和颜子真分手了,我可不可以去追求他,有没有其它问题,你说没有。好的,我去了,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他,你知道我喜欢了他多长时间,但是你竟然不告诉我他喜欢的是你,是因为喜欢你才和颜子真分手的。我再次告诉自己你应该不知道这件事的,你应该不知道的……”她抬起头,冷冷地说:“可是你原来是知道的。卫音希,你竟然是这样的人。”

我的自尊我的骄傲全被你踩在脚下,你从来也没把我当成朋友。

卫音希怔住,她张大嘴,想说话,却不知道怎么说。

曾慧永看着她,目光凌厉,神情倔强,仍有一丝愤恨。

卫音希找到自己的声音,哑声说:“不是,我不知道邓跃,你为什么会说邓跃喜欢我?”

曾慧永蓦地发出一声冷笑:“你不知道?我但愿我相信你不知道。你也是一个女孩,你要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得相信你真是蕾丝边了。”

她讽刺地看着曾经的好友,“邓跃忽然当了我们班的辅导员,还一反常态搞这么多各种各样的活动,我还那么高兴,觉得有了机会接近他,是啊,我是接近了她,却是他用来了解你的工具,他和我说话,目光总是看向你,你后来不去参加活动,他的目光也总是流连在我们坐的这一角,我去迎他的目光,却总是落空,然后我发现他看的是你最常坐的位子,然后神情是那么失望。你知道我当时的心情吗?”

“后来去爬山,你还记得吗?你从山上滑下去,我是故意让你走在滑脚的台阶边上,然后不让你抓到我的手臂的。你果然滑了下去,然后我看到邓跃比任何人更快地跑过来,一刻也等不得地爬下去救你,背着你下山——天知道那里根本没什么危险。可是他的表情……我看到他的表情就什么都明白了,果然,我猜到的是真的。”

“还有,那份那么厚的留学资料。”

曾慧永笑出声来,那笑声连卫音希都觉得难受,“那天上课,我在道路边,看着你们从教研楼往教学楼走,并肩笑谈,你笑得像朵花儿一样。然后你给我看那份资料,那全是你以前和我们说过的内容,全部是你想去的地方、你想要接受的风格、你想要的老师……我想,你和你姐姐、邓跃在一起时,谈起来的也是这些内容吧?”

曾慧永悲愤地看着卫音希:“你还想让我再说什么?卫音希,你还有没有一点点良知?”

她抹一把泪,看着呆呆的卫音希,挑衅地说:“我就是故意的,我故意告诉别人的,你抢了你姐姐的男朋友;我传出去你之前不交男朋友是因为你性向有问题,现在,从同性恋变成双性恋而已。卫音希,你知道你从前的形象,大家都很相信啊。不过你放心,习诺是帮着你辩解的。”

“卫音希,这是我做的唯一一件损人不利己的事,以后我再也不会这么做。我愿意在我大学时放肆这么一回,纪念我一厢情愿的友谊。”

“卫音希,你的性情,说得好听是天真不知世事,说得不好听就是自私。你坐在你自己的城堡里接受所有人的善意。而你只在自己心里想像着自己也有的善意却从来不曾付诸实施。”

“任何人的友谊付出,都是有限的,我不可能无止境地被你欺骗和索取,你也不可以无止境地从别人那里得到好处而只是流露出感恩的表情而已。我很厌倦你。卫音希。”

☆、120|05|22||

卫音希一个人在图书馆坐了一天。

卓谦远远地看着她,并没有去打扰,他想,她需要一个人安静地呆着。所以他只是拿了书看着,然后隔一段时间看看她。

卫音希其实什么也没想,她的脑子里空白一片,只是觉得难受,还有自责。然而自责什么难受什么是不清晰的,所以她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一本书,就这么呆呆地皱着眉。

图书馆是通宵的,她可以一直这么坐下去。

所以她坐了很久很久,不饿,不渴,没有感觉。而思绪慢慢恢复。

如果说好友的突然决裂让她难受伤心,事实上,不如说是曾慧永说的话让她惊骇。

原来自己,是这么样的一个人。

原来自己,真的是这么样的一个人。

为什么自己都不知道呢?是真的不知道吗?

不是的,她在想,任何时候,她总是最在意最注重自己的感觉。自己感觉不好,自己感觉讨厌,自己感觉对不起,自己感觉不能接受……她不是没有想过别人的感觉,然而最终的决定,她总是不曾违背自己的感觉。

只是感觉和感受,而不是考虑和思索。

做决定不应该考虑自己的感觉吗?当然要,可是,凡事只考虑自己的感觉,那是什么?

是自我、自私。

怎么能不让人讨厌,怎么能不让人失望。

卫音希长长地叹了口气,把头伏在手臂上。

图书馆里人人都静悄悄。窗外只看得见几点路灯寥寥,而天上繁星隐隐,这是半夜才能见到的光景。

身边有衣襟带着轻风靠近,桌子上多了一杯酸奶一个袋装三明治,卫音希慢慢抬起头,看到卓谦轻悄走开的背影。

她怔怔地看着桌子上的酸奶和三明治,忽然,就泪盈于睫。

颜子真怒极,她拍桌而起:“这是造谣诽谤,音希,我们可以告她!”

简直岂有此理,这种谣言辩无可辩,连清者自清都没办法证实,太恶毒。

卓谦冷静地分析说:“如果只是说卫音希和‘姐夫’什么的谈恋爱,爆炸性不是那么大,可是‘同性恋’就不一样了,大家问来问去说来说去的都是这个。不过我不明白,如果曾慧永只传第二个谣言,那谁也猜不出来是她说的,而且效果一点也不差。她为什么要画蛇添足?”

卫音希没说话。

颜子真不太知道她们的友情,但她何等聪明,马上就说:“因为她想让音希知道。”

卫音希心里咯噔一下,是的,曾慧永就是想让她知道,她不想再和她维持友谊,不想再和她做好朋友,所以,何必衣锦夜行?而且事实上,曾慧永并不认为第一个是谣言。

卫音希的难过已经不是那么厉害,她想,说她凉薄也不是没有道理,有人若要存心伤她,她就能很快地恢复。

可是如果曾慧永没有传谣,而是坦白地和她绝交,她想,她会难过很久很久。

颜子真看着卫音希:“音希,我们告她。”

她已经冷静下来。这个谣言会是对卫音希长久的伤害,特别是第二个,如果卫音希日后成名成家,更将是很难澄清的传闻。

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子,颜子真忽然难过起来,这太过分,太过分。

可是卫音希不出她意料地摇摇头,然而说出的话却出乎她的意料:“她说的话都是对的,除了谣言。我和她做了两年多的好朋友,她真的是很了解我。她如果不传那些,如果当面说生我的气,哪怕从此和我绝交呢,我心里都当她是好朋友。姐姐,她从前真的对我非常好,她是那种,一旦把人当作好朋友,就一心一意对人好的,所以,就这么算了吧。”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就当这是为了她的不懂事她的自私自我付出的代价吧。

颜子真并不知道她和曾慧永之间的争吵内容,因为卫音希并没有说,但是她明白女孩子之间的友谊,她盯着她:“音希,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卫音希轻轻笑了一笑:“姐姐,我自己知道就行了。你放心,如果再有下次,我不会算了的。”

她微微侧着脸,神情沉静。

谢谢曾慧永,谢谢她曾给自己的友谊,谢谢她所说所做。因为这一切会让自己变得比以前好。

卓谦站在一旁看着卫音希,他隐隐地明白了她的想法,禁不住露出一丝笑容。恰在那时,卫音希抬起头,看到他清澈的目光、了解的笑容,不禁轻轻握了握拳,抿嘴看着他,心里流过奇异的感觉。

过了一个月,卫音希经过和温公子的研究讨论,以及专业老师的建议,开始申请法国的美术学院。

她仍然住在宿舍里,不过和习诺一样,经常回家——她请了法语老师,开始系统地学习法语,之前她有学过一些,算是有点基础。

在此之后,颜子真和她办理了遗产的转让手续。这一次,卫音希平静地接受。

两姐妹在几年后聊起来,颜子真问她如何想通。

卫音希低头笑,然后说:“先前一直都觉得,接受了遗产,就是彻底背弃了去世的奶奶,因为给予馈赠的人对奶奶深恶痛绝,导致了奶奶的死亡。可是我也明白,这也是一个老人对亲如姐妹的好友的后人的关爱,她希望她所爱的人能够更顺利地达成理想,成就梦想,生活得更加富足安乐。”

“什么都明白,可是就是没有办法。因为感觉在那里。后来又觉得,既然当事人都已成逝去,所有的恩怨随风而逝,那么,也应该包括遗产。我不能够仅仅因为那丝血脉,而接受你外婆这么深厚的情义。那是庄慧行对沈雁如的情义。让一切从头开始不是更好?”

“后来……”卫音希拿过一边的咖啡喝一口,然后伸直了腿架在姐姐的腿上,侧头笑。

“后来,和曾慧永决裂。我一下子明白了。她说的是对的,我一直生活在自己的城堡里,一直接受着所有人的善意,我也想付出,可是只是想想而已。”

卫音希沉默了一会儿:“也许一直在城堡里能够保持更久的所谓纯粹,可是有些事情不能自欺欺人。”

那点纠结变得这么的渺小,甚至可笑。她的父亲已经接受了最大的帮助,她已经接受了他们那么多的爱护,这些对于爱护她的他们来说远比那笔遗产更加珍贵,而她明明那么需要那笔遗产,坚持着那点纠结不仅幼稚,而且不知好歹。

这里所有的人,不论是爱护她的人还是不认识她的人,都从不曾把这笔遗产当一回事,他们全都靠自己的能力努力生活,且生活得悠然自在。她却固执地用小女孩的自我任性,把这件事当作天一样大,想得那么多那么复杂,纠结着不肯接受。

而大家也都宠着她,纵容着她像个小孩子一样任性着,等待着她长大。

她是那么的羞愧。

“我一直都在接受,而从来没有付出,姐姐,我希望我能够足够强大,能为我爱护的人付出我的能力。”

颜子真摇摇头:“你一直都在付出,付出不一定是实质性的,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去梅州,我们排队的时候很挤么?那时候你一直努力地用身体抵挡别人的推挤,空出身前的空隙,让我站得舒服点。那就不是付出么?不过话说回来,你能够成熟地去考虑事情,当然更好。”

信任、依赖、喜爱……都是付出。

卫音希爽落地笑起来,倾身轻拥了颜子真的肩:“姐姐,你永远是这么好。”

☆、121

卫音希是在翌年赴法国留学的。这一年多,她学得异常辛苦,要学法语,要准备考试课程,要写论文,要准备作品……法国的美术学院是一向极难考的,卫音希的目标实在高,所以她不得不在最后一年多埋头苦学。

然而一旦确立目标,她进境极快。温公子几次来江城,叹为观止。他对颜子真说:“一个有天份、又这般有毅力的人,很难不成功。恭喜你我,将有一个极出色的妹妹和徒弟。”

颜子真在这一年多也取得了相当醒目的成绩,她编剧的电视剧正在播出,收视极佳,电影也在密集地筹备当中,几本小说全部卖出了版权改编影视。

于是温公子笑呵呵地说:“当然,你本身就是她极出色的姐姐。”

颜子真不得不捧他一句:“是啊,怎么能不提一提你这个最出色的师父呢?”

两人已有多次相处,渐渐成为莫逆知交,于是相对大笑。

一年半后,她取得了心仪的学院的通知书。她按照手续,有条不紊地一件一件事情办妥,竟没有再求助别人,这段时间来,她成长得很快。

拿到通知书的那天,她在校园里遇到了邓跃。

这一年多,她和邓跃的交集其实并不少,毕竟即将毕业,辅导员是需要经常出现的,他帮助着所有的学生,包括她。但是卫音希心无旁骛,一心攻读,并没有作出特别的反应。

邓跃其时正拿了单反在拍校景,对准了卫音希,笑着拍了几张,画面里卫音希裙衫翩然,秀美清逸。

卫音希驻足,叫了一声:“邓老师。”

邓跃起先只是随意地说了几句话,随后他想到卫音希已经取得的通知书,心中微微一沉,笑:“恭喜你,音希。”

经历一年多,卫音希已经觉得曾慧永的揣测似真实幻,直到此刻。

邓跃的眼神里有着明显的爱慕贪恋和不舍。

邓跃看着她,也明白了,卫音希终于知道了他的情意。这一刻,他不禁攥紧了相机,十分紧张。

仿佛风都停止了,邓跃镇定了自己,温和地问她:“音希,我想知道你的心意。”

两年多过去了,邓跃终于问出了这句话,压抑得太多,问出来的时候,心都觉得有点痛意。

卫音希清澈的眼睛看着邓跃,清晰地说:“我喜欢你,因为你是姐姐喜欢的人,我信任你,因为你是姐姐信任的人。邓老师,如果这些基础都不存在了,你对于我,就是邓老师。”

邓跃站在那里,听着意料中又意料外的回答,心里仍然平静,他问她:“是因为颜子真吗?”

是因为颜子真,所以才会说一点喜欢都不曾有,不是这样的,他看到过她看见他时感激和清澈的笑容。

卫音希轻声说:“不,不是为姐姐,我是真的,从来没有爱过你。就算是喜欢,我曾经喜欢过的,也是温公子。”

从来不是你,从来没有你。她的眼神坦白。

那一年,卫音希去哈尔滨,一半自然是因为和亲近的人一起玩会很开心,但小小少女的心里不是没有浪漫情思的,她在视频聊天里听到温公子和他侄女的对话,知道他们将去哈尔滨一直到过年,她虽然知道哈尔滨很大未必能遇上,可是能在异地同处,回来后有同样的话题可聊,也是她的欢喜。

和喜欢的人同一个时间在同一个地方。

无论哪个女孩子,潜意识里总有那么一些些浪漫。

可是回来之后,先是温公子的态度悄悄转变,少女总是敏感,自然感觉得到不同,只是因为一则她并非多思多虑的性格,二则当时有卓谦陪着她到处玩闹,三则她当时已经听进去颜子真的话,有意无意地开始为留学作准备,实在太过忙碌太过充实,那点不同慢慢的就转变成了自然。

再到后来,卓谦在她的心中位置越来越重,他的调皮、他的陪伴、他的体贴、到后来他的了解和两人的默契,让她慢慢地觉得,前事恍然如梦。

她怎么会爱邓跃,她宁愿听着卓谦一遍一遍辞不达意地讲解电脑制作也远远胜过听邓跃妙趣横生一语中的的讲解。

邓跃看着这个女孩子,她高挑的个子瘦而修长,小小雪白脸上眉黑眸清,湛然若画,此时专注望着他,微微皱着眉。

他那样爱她,爱得不敢多说一句话,只怕她恼了,他只是守在她身后,看着她欢喜,心里便高兴得像要胀开,看着她忧伤,胸口便闷得透不过气。

她便是她的安琪儿,她便是他的阿修罗,他心甘情愿沉沦。

就算辜负了颜子真那样好的女子,他也是咬了牙不后悔。他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爱到心里面时时地痛。他怀疑他是否深爱过颜子真,因为尽是愉悦。

他顾不得了。他情愿飞蛾扑火。

学院里的流言他是很后来才知道,这毕竟是流传在学生之间,并非能引起轰动的大事,学院根本无暇理会。他知道的时候事情似乎已经平息,仍有三三两两的同学会嬉笑着谈起,他欲着手,却发现无从着手,心中十分愤怒,然而也明白就算在课堂上他也不宜再敲打,如今的大学生不比从前,重提只会再掀风波。

然而他看到卫音希一如既往,只是眉目间变得沉静,那沉静里有一点什么,——青涩的豁达?

整个人更加出众,他不由得想起颜子真说过的那八个字:湛若澄水,溶若冰雪。形容比从前更加贴切。

他想,就算赴汤蹈火,她也是如此值得他爱。

现在,卫音希说,她从未爱过他。

他忽然想起那天卫音希在他车上看到温公子签名给她的书时,一仰脸全是意外,然后,雪白的脸上漾起一丝一丝的感动欢喜。

那是他动心之初,只觉天地全是他的。

他握紧了拳,不是这样的。他哑声说:“这些年,我一直都在这里,看着你,等着你。你竟一点也不知道吗?”

卫音希沉下眉眼,淡淡地说:“原来曾慧永说的都是真的。邓老师,你是因为我,才和姐姐分手的吗?”

她希望他说不,可是邓跃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他怔在当地。他是因为她才和颜子真分手,可是,他怎么才能说他并不单单是因为她才分的手?

卫音希几乎不能置信,她脸上出现的震惊和伤心令邓跃的心往下沉,他想解释,可是他犹如初恋的少年,无法将他的心事说出口。

卫音希的眼前闪过无数当初的画面,他们分手的时候她正沉浸在祖母意外去世的悲痛和疑惑中,她一直没有和颜子真见面,直到后来,她看到颜子真略带疏离却仍然温暖的神情,然而,很快的,颜子真恢复了从前的样子,一如既往地纵容和爱护自己。

她想,原来自己,真的应该被曾慧永痛骂。

可是她很不明白,为什么邓跃会认为他放弃了颜子真,自己会和他在一起?

她直接问出了口。

她看着邓跃,轻轻地说:“邓老师,其实你不明白你放弃的是什么,我连姐姐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她那么好,而你却有眼不识金镶玉。”

邓跃终于开了口:“音希,我当然知道她很好,可是……”,他低头苦涩地说,“你不知道你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不知为什么,这一刻卫音希豁然开朗,心境无比明晰透亮,她说:“我知道,你觉得我是你渴望却放弃掉的那些东西:理想、梦想、坚持、纯粹、初心。或者,还有我的容貌。可是邓老师,既然在你心中我是你渴望的那些东西的代替,那你就没有想到过,这些东西并不会自己回头,更不会再将你看在眼里?”

此刻卫音希的目光说不出的清湛明晰,她轻而凛然地说:“你所需要的,是自己去拣起它们,而不是从别人身上去寻找代替。”

她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莫琮说:“邓跃被卫音希拒绝。”

她兴灾乐祸。

颜子真心不在焉地说:“啊。”

莫琮先是定睛看着她,然后拍拍她的手:“好样的。这真是最好的反应。”

颜子真笑笑:“卫音希要去法国了。”

莫琮也笑:“她这次处理得真大方,我以为她仍然会拒绝那笔遗产。”

颜子真侧了侧头,低声说:“她长大了。”

长大,总要付出一些代价,颜子真只庆幸,她和卫音希所付出的代价,都是有惊无险。

莫琮笑:“糟,卓谦要两地相思。”

颜子真白她一眼:“我们卓谦也是很忙的好不好?人家要去德国留学了。”

卓谦在大学里修的是双专业,本专业是计算机,副专业是机械工业,两者相辅相承,都学得相当不错,但是本专业当然学得更好,他且依赖着做程序赚外快呢,只是会选机械工业做副专业,自然也是很喜欢的。

然而在选择留学时,他选了机械工业,最后的一年里和卫音希一样突击强化学习,几乎很少回家。

这一年三家人就看着两个大学生疯了一样苦学。

颜子真过年的时候嘲笑卓谦:“咦,为什么不选计算机专业?去美国硅谷呀,这不是你从前的梦想么?”

卓谦理直气壮地说:“计算机专业吃的是青春饭你不知道?”

那一点点心意,任谁都看得清清楚楚。

颜子真也认真地同卓谦谈过:“不要为任何人任何感情放弃自己所追求的梦想,因为到最后你会发现两样都将失去,或者,不再那么美好。只有你坚持自己,才会有更灿亮的明天。换言之,卫音希会是个坚定的人,你不需要为了她改变。”

卓谦也是头一次和姐姐深思熟虑地认认真真说话:“我知道。两个专业目前我更擅长的是计算机,我花时间最多的也是计算机。可是这两年过程中我慢慢发现机械制造有一种更实在和看得见的成果,其实到最近我好像在机械制造方面花的时间更多,那些复杂的尖端的制造流程让我觉得很兴奋,和编高难的程序一样,都特别有兴趣。所以之前就犹豫过是不是研究生换一个专业。姐,你放心,我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去改变自己的前程和兴趣,我知道音希也不会喜欢这样的我。”

他坦白:“如果说最后决定音希没有份量是不对的,但是,前提是我真的非常有兴趣。”

颜子真相信卓谦。他从小就是个有主见的孩子,决定的事情再多的诱惑都不能让他改变。

颜子真说:“你们要好好地互相照顾。”

卓谦笑,揶揄这个操心的姐姐:“是!不然怎么对得起隔了半个地球的姐姐从小的教育呢?”

从小她教他,男孩子一定要爱护女孩子,不能让她们伤心。所以卓谦从小到大都从不欺负女孩子,容忍和爱护她们。

无论将来会如何,卫音希也将会是卓谦一生爱护照顾的女孩子。

而颜子真,也是卓谦尽其一生都会爱护照顾的姐姐。

☆、122

颜子真下了车,邓安在车里笑着说:“我看着你上楼。 ”

颜子真做了个鬼脸说:“晚上别给我电话,我要跟我妈睡,看吵着她。”

邓安笑:“知道。可是我觉得你妈妈不会反对。”

颜子真点点头:“她就是一直挺担心的,我要她别担心。”

她趴在他车窗前,看着他微笑,“邓安,我很高兴。”

邓安看着颜子真,不禁温柔地伸手拍拍她的脸,把她垂下的散发拢到耳后,说:“我也很高兴。我们就一直这么高兴下去?”

颜子真侧头笑嘻嘻亲亲他的手掌,哈哈大笑起来,挥手:“我上去了。”

邓安微笑着看她轻快地往楼道走,回过头来眨眼笑一笑,叫:“快去接邓跃吧!”

酒吧老板说:“邓安,当年是你这弟弟天天来领你回家的吧。咳,你这弟弟跟你当年还真像,从早喝到晚不带歇气儿的,喝困了睡一下接着喝,你看你看又醒了又要叫酒了,你快接了他走吧。”

邓安看着角落里站起来的邓跃,一脸青色的胡茬,便西装跟揉烂了的酸菜似的,似乎睡了一觉醒了些酒,站在那发怔。

邓安叹口气,走过去:“邓跃,邓跃你怎么样?能走吧?”

邓跃抬头看着他半天,好像才反应过来:“邓安?你也在?走?走什么!”

他扬手要叫酒,邓安拦住他:“我们回去喝。”

邓跃推了他一下,推不动,自己倒坐倒下来,伸手抹了一把脸,说:“别管我。”

邓安哄他:“打烊了,别耽误人家。”

邓跃忽然低低笑了:“邓安,风水轮流转呵,当年我隔天就跑这来拉你回家,现在轮到你拉我了。真有趣。真有趣。不过你强过我,你是甩女人甩出祸来,我是被人甩……不过都一样。邓安,你别烦我呵,你……”他指着邓安:“以后也要隔天就来拉我回家,这就叫……报应!”

邓安应他:“好好好,可以可以。”

回身去付钱,一边回头看,邓跃已经自己走到门口,倒也不见太大醉态,走得快且平稳。

等邓安付完钱追过去,邓跃却已经上了自己的车,正在发动。

邓安叹一口气,跑过去:“邓跃,让我来开。”

邓跃却抬头笑笑:“我没醉,下回等我醉了再来拉我回家。”

车子已经笔直开了出去。

邓安咒骂了一声,连忙上了自己的车,尾随而去。

他看到眼前一片火红,仿佛那滩浓浓的血无止境地流着,血的中央是曾忆娜悲苦愤恨的面庞,他听到她最后的话: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你不会有好结果的!

“颜子真,”邓安无声地呼唤,“颜子真。”

周围全是火,全是火苗四窜,他却不再觉得灼热难当,一时间仿佛全身浸在那片蓝色的海水里,脚已经动弹不得,他想:就这么算了吧,邓安,就这么算了吧。他不想挣扎了。

但是那张皎白的小脸凑过来:喂,你怎样?那只小小的手伸过来,要来拉他。

颜子真。

颜子真。

火光外,邓跃被几个人拼命拉着抱着,他自己拼命挣着叫着要冲过去。

他的酒全都醒了,一身的汗,一脸的惊怕。

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他只是,只是开得太快,他不知道邓安追着他想阻止他,结果他忽然看到了什么,昏头昏脑急刹了车,紧追其后的邓安避之不及,车子窜出了马路,翻车起火。

火越来越大,他却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懵然呆坐,直到有人纷纷跑来。他才意识到,那里有辆车翻了,那里火光四起的是翻了的汽车,那车里困住的,是邓安。

竟然,是邓安。

“邓安!邓安!大哥!”

一声巨响,火与光猛然直窜向高空,那一瞬,亮彻了天和地。

一切都静止了,邓安的脸在火光中一闪即逝。

邓安!

邓跃瘫倒了地上。

颜子真和妈妈头靠着头躺着,关了灯,月光和路灯在窗帘上印出方形的亮,颜子真看半天,低声说:“妈妈,邓安,邓安昨天,跟我说结婚的事情。”

卓嘉自听着女儿带着欢喜细细碎碎的声音,心中又是高兴又是酸楚,毫不犹豫地说:“邓安啊,那孩子成熟稳重,虽然说以前荒唐,但看他现在的样子,妈妈就挺相信你们了。妈妈只要你们快乐,一直快乐。”

颜子真翻个身,抱住妈妈的胳膊:“嗯!妈妈,他对我真的很好,你放心。”

卓嘉自嗯了一声,摸着女儿的头发:“爸爸妈妈无论如何都是站在你这边的。你和邓安,要让爸爸妈妈一直看着你们好好的快快乐乐的。”

颜子真点着头,黑暗中也看得见皎白脸上的笑容,亮晶晶的眼睛。

卫音希坐在窗台上,法国五月的风很暖和,带着草香。天刚刚擦黑,星光已经迫不及待地冲到眼前。

卓谦的飞机今天到巴黎,这个温暖的假期,他来陪她一起度过。

她膝头的电脑上颜子真的qq是离线状态,可是她仍然笑盈盈地对着qq说:“姐姐,我现在去接卓谦。”

她按了发送键,然后抬起头,望着天上温柔的星光,想着那双如星子一样的明眸,她轻声说:“姐姐,我想念你。”

(完)

作者有话要说:结局是很早就写好的。写了这么多年的文,我发现我还是喜欢那种华丽的转身谢幕的派头,所以写文时,总是很早就把结尾设定好写好了(几乎所有的文都是这样)。

然而这篇写得太久太长,很多初衷都改掉了,所以这个结尾要不要发,还是换一个?在这一个月间一直在犹豫,反复地想。

我写文速度慢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每天写的都会反复地看和改,然后才发上来。

所以,一直在想。

后来写了其他的结尾,还是觉得这个最好。

最后的决定就是改一改。

所以这个结尾,请大家仔细地再看一遍,或者看第三遍,会发现和你第一次看的时候的理解是不一样的。

这篇文,我付出的心血太多,所以我不想做后妈。

最后,我要十分地谢谢你们一直在看《颜色》——《算不出流年》,看这个写了九年反反复复改了又改的文,这是一个冷文,没有太多的读者,你们在沉默地看,我在沉默地写。然后,终于填平了这个坑。

爱你们,你们当中有些人,看这个文看了九年,对不起,谢谢你。

一个月后,我会开新文,会得首先尝试一个完整的古言。无论你们是不是还在,因为喜欢写,所以还会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