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间事第十章(1 / 2)

四月间事 尾鱼 15942 字 11个月前

一船的人都或醉或睡,只有他一个人醒着,也挺难挨。

岑今睡得很熟,卫来不想吵她,又找不到其他事做,于是开始整理行李包——反正谈判已经结束,马上就会下船,迟早得理。

以往,他的衣服都是胡卷海塞,难得现在有兴致,无师自通,齐边、掖角,叠得四四方方。

卫来暗赞自己潜力无穷,将来还可以搞搞家政啊,这世界上赚钱的机会真是到处都是。

他翻理了一下家当:两个人的护照、几件衣服、小包装的洗漱用品、一小卷画纸、小记事本、带唇印的简易口杯、混揉在一起的几国纸币……

武器只有匕首和沙漠之鹰,如果再有凶险,这装备实在寒碜。

卫来沉吟了一下,开门出去,回身锁死。

一路叹为观止:这些海盗昨晚得闹成什么样子?四仰八叉躺着的人中,居然有一个还扮成了女人,身上围了窗帘巾,像穿着超短裙,胸口高高耸起。卫来忍不住俯身去看,原来胸口一左一右都倒扣着小铁碗。

这手感……

他屈指弹了下,铿铿作响。

还是自己更有福气。

走到廊道尽头,他拉开通往甲板的舱门。

有风,不大,可见度只有两三米,满目苍黄。

昨天沙迪说,红海上有大的沙暴带过境时,港口都会封港,所以现在,这偌大海域也许只剩这一条船。

难怪像被弃置多年一样安静。

地上积了一层薄沙,卫来走了两步回头,看到自己的脚印,清晰得像印了鞋模。

他要找虎鲨,虎鲨一贯睡驾驶室,手里有卫星电话。

果然在那里找到了虎鲨,里头躺了四个人——明明那么大的地方,非要摞麻袋一样叠躺。虎鲨被压在最下头,涎水流了半张脸,呼噜打得山响。最上头的是那个十来岁的小海盗,躺得大大咧咧,睡着的脸上一片志满意得。

把老大压在下头,想必梦里都是在笑的,但虎鲨醒了就是另一回事了。这几个人估计都脱不了一顿狠抽。

卫来把小海盗抱到一边放下,小海盗的身体又软又轻,还不耐烦地皱眉——他也就这个时候才像个小孩。

其他几个,挨抽就挨抽吧。岑今说了,不是菩萨,普度不了众生。

他从虎鲨怀里拽出那个卫星电话。

卫星电话外拨普通号码,话费不便宜,所以他准备打完了就塞回去,不跟虎鲨提这事:发现不了最好,发现了也无所谓,虎鲨最多会瞪他几眼。

但他会原谅虎鲨的小气,他现在心情愉悦,可以原谅全世界。

卫来坐到驾驶室周边的围栏上,把卫星电话的天线拔出,然后拨号。

他只记得三个号码。

第一个是麋鹿。

麋鹿接得很快,刚听出他的声音,就向他表示恭喜:“卫,沙特人昨晚就给我打电话了,我知道谈判成功了,太好了,又是一单,至今没有失手,恭喜你啊。”

是值得恭喜,但于他来说,最值得恭喜的可不是这件事。古人显然也认同,所以总结出的人生三大快乐事里,有个“洞房花烛夜”,但从没提过什么“谈判成功时”。

他轻描淡写地通知麋鹿:“后半程岑小姐也雇我了,我会带她一起回去。”

麋鹿说:“哦——”调子拖得很长,有点不相信,“她为什么会雇你?”

“我表现好呗。”

“那她出价……还合适吗?”

怕卫来多想,他赶紧解释,“我不是要抽你的份额,你自己谈的,全归你……我就是问问。”

卫来说:“出价很贵。”

她出的是人,当然全归我,你想抽份额……尽管来试试。

联系完麋鹿,拨第二个,可可树的。

可可树照例拖拖拉拉,好久才接起,像是刚睡醒:“喂?”

“我。”

可可树反应过来:“卫,你……谈判……谈完了?”

“差不多了,你呢?”

可可树也快了,南苏丹的单子接近尾声,这一两天就会回乌达。

卫来说:“帮个忙,替我安排一下,下船之后,我要在第一时间拿到新的装备。岑今在海上遇险你也知道,我得准备起来。走过的线路不安全,我不准备折回。那辆车扔在村子里,舍得你就扔,不舍得就让人去处理。”

可可树说:“我看下地图,你等会儿。”

那头传来哗啦翻动大幅纸页的声音。

“卫,我听说海盗的船现在停在红海,他们回索马里的话,要一直往南走。你让他们送你到苏厄边境,一个小镇,科姆克,那里我有朋友,可以给你准备武器。”

苏厄边境,小镇,科姆克。

卫来把这些词记住了。非洲的地理他不熟,地名又佶屈聱牙,遇到关键的,只能反复去记,然后转述给懂的人。

“不想走回头路的话,你可以考虑埃塞俄比亚,跟苏丹接壤。我们把那里叫埃高——那里是高原,现在是小雨季,马上迎来大雨季,不热,你会喜欢那里的。”

真是亲如兄弟,知道他不喜欢热。

通话的末了,可可树旧事重提:“你真不来乌达?卫,你考虑一下,你从没来过我家——你再来非洲,可能是下辈子的事了。”

卫来说:“再看吧。岑今上了岸就很可能有危险,乌达那么远……”

夜长梦多,他担心会出事。

可可树纳闷:“她真就不知道是谁要杀她?”

“问过,她说不知道。”

“你就这么相信她?”

“什么意思?”

“我只是觉得,是人都该有点意识。对方从北欧追到非洲,追到大海……一个人,自己招惹过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哪怕不十分确定,心里总该有点大概的轮廓。她可以把怀疑的方向跟你讲讲啊,也省得你完全摸不清头绪……”

第三个电话拨给埃琳,只想问一声,那盆白掌活得好不好。

都怪那个厨师林永福,神神叨叨地跟他说什么“花木很玄,保旅途平安”、“你平安,它就长得好”。

开始他只当作笑话,并不在意,但渐渐变得患得患失——他希望这一路平安,希望看到听到的,关于他和她的,都是好征兆。

埃琳回答:“很好啊,长得漂亮极了。卫,这花真的会给人带来好运,我跟你说……”

信号断了。

卫来抬头,风大起来,新一拨沙暴过境。沙尘或者雨雪过大的时候,会干扰卫星信号。屏幕显示正在重建信号连接,但卫来觉得没必要了。

他把卫星电话重新塞进虎鲨怀里。

你平安,它就长得好。

既然“长得很好”、“长得漂亮极了”,说明是个不错的征兆,不是吗?

回到隔间门口,想起房门锁死了,卫来拧了一会儿没奏效,只得找了根铁丝,鼓捣着撬开。

推开门,一愣。

岑今已经醒了,还躺在床上,有点紧张地抬头看这个方向。见到是他,她的神色明显松弛,轻吁了口气,又躺回去。

卫来关门:“这么紧张?”

岑今说:“你跟一个男人好了一夜,醒来一看,他跑了,把你丢在满是海盗的船上,外头还有人撬门,换了你,你不紧张?”

卫来过来,在床边坐下:“那有人撬门的时候,你还四平八稳地躺着,不赶紧起来拿家伙自卫?”

岑今闭上眼睛,说得慵懒:“床都没凉就被男人抛弃了,这么惨还自卫什么啊,听天由命,该怎么着怎么着吧。”

卫来又好笑又心疼:“就这么不相信我?”

他低头想吻她,她把披纱拉上遮住脸,说:“你滚蛋。”

卫来隔着披纱吻她嘴唇:“岑小姐,你如果这样,我要向沙特人投诉——昨儿晚上你拿枪逼我,说我不做就轰了我脑袋,我含泪从了你,完事了你就让我滚蛋,讲道理不讲?女人就可以不负责任吗?”

岑今气笑了。

卫来也笑,俯下身子,把她面上的披纱拉低,额头轻轻抵住她的,问她:“疼吗?”

岑今点头,眉心蹙起一道细细的痕迹,他真想把它给吻平了。

“哪里?”

她低声说:“腰很酸,不想动;腿那里火辣辣的,自己碰到都疼。”

卫来把披纱拉开些。她皮下的微出血慢慢成瘀,比起先前看到的,瘀青和紫斑都更加明显,重灾区在腿、腰和胸上,他偏好哪里,还真是一目了然。

卫来心疼:“我以为,你会很喜欢……也会很舒服……”

岑今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说:“就算纸喜欢笔在它身上写字,使的力气太大,纸也会破掉吧。你昨天晚上那样,凭什么觉得我不会疼?你多久没碰过女人了?”

“我前半辈子都没碰过你,太兴奋,没控制好……下次我会注意。”

岑今警惕得很:“下次?什么时候?隔几秒?”

卫来啼笑皆非:“你定就好。”

她扬起下巴:“定多久都随我?”

“随你。”

“我要说一年呢?”

卫来笑:“也随你。”

笃定她不会。

果然。

岑今咬牙,顿了顿,凶他:“今天之内,都不准……那样碰我了。”

卫来说:“好。”

他把手臂横到她背后,把她揽进怀里,尽量不去碰她身体。她笑起来,面颊上忽然泛起红晕,声音低得像耳语,只说给他听:“其实……除了有点……疼,别的,我都很喜欢。”

卫来微笑,不知道该怎么更喜欢她才好,顿了顿才轻声问她:“今天想下船吗?”

她摇头:“今天不想动,犯困。你去跟虎鲨说,我们在船上歇一晚,明天再下船。”

也行,反正那群海盗还醉得不省人事,今天返航的可能性不大。

看得出她是真累,整个人都懒,她很快又闭上眼睛,喃喃着说:“没力气说话,你要说就说,我听着。”

卫来嗯了一声,动作尽量温柔,蹭吻她脖颈、眼睫、耳郭、锁骨,也会摩挲她头发。岑今显然很喜欢,也不抗拒,不知不觉就缩到他怀里。

原来这样也很好。

肌肤相亲是浓烈,耳鬓厮磨是悠长。

以后,要在一起住了吧。

她的衣服会和他的或叠放或挂悬在一起,悠悠晃晃,互挨互碰。那情景,想到了居然会觉得心动。

他的床……

典型的单人床,床垫子很硬,如果有她,也许要换大一点的、软一点的,枕头也要多加……

或许应该换个地方住,他并不是很放心她住那里——那幢公寓杀死过人不是吗,保安马克还因为这事被捅过一刀。

埃琳的话真有道理:存点钱,娶个喜欢的姑娘,买大的房子……

他一个人可以糙,带上她就不行了,她愿意,他都不愿意。

“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你说。”

“当初面试的时候,为什么选我?”

岑今在他怀中的身体忽然僵了一下。

她慢慢睁开眼睛,有点无奈,又有点好笑:“你不问个清楚,永远不罢休是吗?”

“我只是觉得,也许现在这个时机,我可以问了。”

岑今静静看了他一会儿,低声说:“过一阵子我会告诉你,但不是现在,可以吗?”

时机还是不对吗?

卫来笑起来,顿了顿说:“那可以承诺我一件事吗?”

“什么事?”

“岑今,你要承诺我,我不是你设定的任何计划。”

岑今看进他的眼睛。

好久,她忽然眼眶发酸,轻声说了句:“傻子。”

她伸出手,钩住他脖颈。卫来低下头,埋头在她颈窝,听到她在耳边说:“我这一生做过的所有计划,都比不上你这个半路杀出来的意外。卫来,你这么好,我计划不了的。”

到了傍晚,海盗们陆续爬起来,这船也才渐渐有了大面积的活气。

卫来去找虎鲨,撞上了意料之中的一幕:那两个曾经睡在虎鲨身上的海盗正抱着头乱躲,虎鲨骂骂咧咧,下脚狠狠去踹。拖鞋不紧,一脚就踹飞了,其中一个海盗讨好似的把鞋捡回去,虎鲨握了鞋头,顺势就抽了上去。

啪啪啪,声声打肉,听得人头皮发紧——这还不如挨踹。

也有意料之外的:那个小海盗居然在边上狂笑,有时虎鲨刚抽过,他也跟上去,唾一口,或者踹一记,十足的狗腿子。

卫来觉得自己之前的同情心用错了地方——他现在只想看这小兔崽子挨揍。

虎鲨不愧是海盗头子,表情收放自如,看到卫来,立刻换了笑脸,跟他打招呼:“嗨……”

然后卡壳,他根本没问过卫来名字。

卫来耐心地帮他接下去:“卫。”

他讲了接下来的安排,提到“苏厄边境”“科姆克”,虎鲨一直点头,一脸惋惜:“今就这样走了?我还想请她去博萨索吃饭。不行,我要跟她说一下,她救过我的命,是我的好朋友……”

卫来挡在他身前:“岑小姐在休息……她明天在苏厄边境有重要的谈判,需要理一些资料,建议你别打扰她。”

虎鲨立刻就相信了,惋惜转成了羡慕:“今很厉害,她说她退出了国际组织,原来是专门做谈判了……我以后去了国外,都不知道要干什么……”

语气中居然有浓浓的惆怅。

卫来差点儿乐了:跟政府的谈判往往旷日持久,有时候会有长达一两年的考察期。也就是说你答应了什么,就要在一段时间内照做,政府认可了,才会进入下一步。

虎鲨居然现在就考虑去国外之后做什么工作了,是不是早了点?

趁着天色还亮,渔船起锚开航。卫来回舱的时候遇到沙迪,给别人塞阿拉伯茶叶估计是他的嗜好——又给卫来塞了一把。

卫来不好拒绝,只得往嘴里送了点。

边嚼边聊起这糟糕的天气,沙迪居然很乐观:“一直往南,说不准很快就出沙暴了。”

卫来奇怪:“出沙暴?”

“是啊,沙暴是一条带子。”

沙迪比画给他看,“红海太窄啦,边上都是沙漠,风大的时候,沙子吹起来,横拖过海,就是一条沙蛇……但是红海很长,没有沙暴能把整片海都吞下,我们一直开,就会开出沙暴……”

沙迪忽然抱怨他:“昨天晚上喝酒,想叫你一起,敲门,你都不答应。”

卫来吓了一跳:“你敲门了?”

沙迪说:“是啊。”

“你……听到什么了吗?”

沙迪皱眉:“你睡得太死了,卫,保镖要警醒……我也不知道你在干什么,我就听到沙沙……沙沙……沙沙沙……。”

他当然只能听到沙沙沙。

当时他在饭厅,和一群人喝得醉醺醺,忽然想起卫来,大声说:“喝酒要叫上朋友一起,我去叫卫!”

周围的人敲盆打碗,给他让开一条夹道,沙迪头重脚轻地出来,走错了方向,一路跌跌撞撞地走,最后一头栽在通往甲板的舱门上,然后拼命打门:“卫!出来!喝酒!”

没人应答,沙迪气得踹门。舱门是用铁闩闩住的,当然踹不开,于是他好奇地把耳朵贴在门上听。

外头在刮沙暴,密集的沙粒打在门上,沙沙,沙沙,沙沙沙。

沙迪脸色严肃:“卫,你是保镖,要警醒,不然很危险的……”

这一晚卫来睡得不实。他知道船夜航了一段时间,知道船什么时候停的,也知道临近黎明的时候,船再次开航,然后再次停下。

停下之后不久,沙迪过来敲门,说:“岑小姐,到地方了,船不能靠岸太近,接下来要坐快艇——你们准备好了就可以出发。”

卫来捡起床下的啤酒瓶盖,正正打在门心上,以示自己很警醒:“知道了。”

沙迪走了之后,他低头看着怀里还在睡的岑今,说:“起床了。”

岑今困得眼睛睁不开,很不情愿地埋头往他怀里缩。卫来笑,低头吻她耳后,手也不老实,尽往她身上怕痒敏感的地方招呼。

她咯咯笑着躲他,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滚蛋,你不学好。”

卫来笑:“拆字的话,‘好’字不就是一男一女在一起吗?我都学得这么好了,还要我怎么学?”

岑今说不过他,起来冲了澡,出来的时候穿着上船时的衣服,白T恤、牛仔,身上的印痕瘀青倒是遮了大半,但脖颈、锁骨和耳后那里……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卫来,好像在说:怎么办吧?

卫来苦笑,忽然冒出一个馊主意:“让人看见也没什么吧,你想啊,黑人皮肤偏黑,他们的吻痕可能都看不出来……所以他们看见了,也猜不到是什么……”

岑今哭笑不得:“你是不是傻啊?”

她低头从行李包里抽出那条黑色的披纱,仿着阿拉伯女人的头巾系法,前后缀连了结住,只露一张脸。

她皮肤白,黑纱一衬,尤显黑白分明,眼波水亮。

卫来拉她过来,端详着道:“嘴唇上个颜色会更漂亮。”

岑今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口红不是都丢了吗?说起来,当初我准备了几十款色号,然后有个人……”

又来了。

卫来笑:“给嘴唇上色,未必只有口红可以啊。”

他低头吻住她的嘴唇,力道比从前都大。岑今疼得一激,卫来顺势握住了她的腰上提,加深这个吻。

松开她时,他十分满意——唇上的皮肤最薄,经不住厮磨,只片刻已经泛绯红、水亮。

卫来说:“这颜色最适合你,我以后系统研究一下,掌握好力道和时间。你想要深点浅点,都可以……话说回来,你以后也用不着买口红了,我可以代劳,想补妆的话说一声就行……”

岑今咬牙:“你……”

卫来帮她说下去:“滚蛋是吧,没门。”

上了甲板,没人对岑今的装束好奇,毕竟当地的女人大都这么打扮,外国人有样学样也正常。

渔船边已经放下快艇,正随着略显浑浊的海流荡晃。海面上依然雾蒙蒙的一片黄,但显然已经出了沙暴的中心地带,可见度向外延展了好多。

掌舵的还是沙迪,负责送他们到苏厄边境的海岸。

虎鲨的依依不舍倒是真的,钱的事谈妥,可以心无旁骛、纯粹地来谈谈交情和恩情了。

“今,你救过我的命,我都没能好好谢谢你。本来想请你去博萨索,但是你的保镖,王,说你有事。”

什么“王”,是“卫”好吗?前后鼻音不分念不出“岑”这个音也就算了,脑子还不好使,是该退休了。

“以后我真去了国外,有机会的话,会去找你的。今,我会好好请你吃饭,你帮了我好多忙……”

卫来先下到快艇,伸手来扶岑今。岑今都握住他的手了,忽然又松开,转身对着虎鲨说了几句话。

虎鲨一定没明白,因为他一脸的茫然,嘴巴半张。一直到快艇开出去了,他还站在船栏边,一动不动。

受沙雾影响,快艇的速度偏慢,海风有些大,沙粒偶尔打人的脸。岑今坐在船舱里,把披纱拉高,遮住脸。

卫来低声问她:“跟虎鲨说了什么?”

“跟他说,做人要见好就收,再得意也要留后手。”

“他听得懂?”

“好像没懂。”

“为什么跟他讲这个?”

“还记得我谈判的时候,提到的那个纳粹科学家吗?”

卫来点头。

岑今说:“那只是典型的一个,其实当初被保护着进入美国的纳粹科学家有几百人之多。德国战败的时候,争抢这批科学家的,远不止美国——斯大林,还有丘吉尔,都曾经派出特战小组。

“他们敏锐地察觉到,战争即将平息,战后重建会改变世界格局,谁掌握了这世界上最优秀的头脑,谁就可能最先胜出。

“美国最先抢到,运气很好。但你知道最后这批纳粹科学家怎么样了吗?”

卫来想了想:“不是说,逃脱了审判,拿到了美国身份,得奖的得奖,拿钱的拿钱吗?”

岑今笑:“那是之前。”

“70年代末开始,美国有计划地驱逐了数百名纳粹科学家。其中很多人曾经为美国做出科研贡献,当时已经是耄耋之年,都被剥夺了身份,赶出了美国。”

卫来觉得既凄凉又好笑,过河拆桥这一套,美国人也玩得挺溜啊。

岑今回头,看向黄雾里隐得几乎看不到的那条渔船:“虎鲨确实杀过人质,他以后是不是能如愿过上好日子,谁都不敢说,不是向政府投诚就能抹杀一切的。也许会有人找他报仇,也许有一天政府也会翻脸——你有价值,你也有罪,等你的价值耗尽了,会比谁都惨。”

卫来沉默,忽然有点同情虎鲨:耀武扬威、张扬跋扈,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的时候,也常常正是悲凉开始的时候。

他问岑今:“虎鲨以后会怎么样?”

岑今笑起来,顿了顿,示意前方:“有空去为他操心,不如想想我们自己吧。”

卫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条赭黄色的海岸线浮在晦暗的海浪尽头,南北向无限延伸。

沙迪放慢快艇的速度,靠岸时,引擎像在倒气,半天才突突那么一下。

卫来扶岑今上岸。

这里大片的岸礁,往内是望不到头的赭黄色泥泞,难得的是,居然能看见稀疏的灌木和绿树。沙迪赤脚下来,把快艇掉头,提醒他们:“你们知道这是边境吧?”

“知道。”

“那你们知道苏厄关系不好吧?”

“……”

不知道,可可树没说。

“你们知道苏丹和埃高的关系也不好吧?”

“……”

“你们知道苏、厄、埃高这三个国家关系都不好吧?互相都打过仗。”

“……”

沙迪最后撂下的话是:“祝你们好运啊,再见。”

卫来看着快艇远去的那道水浪苦笑。

有点尴尬,让岑今下了船跟他走,结果把她带进了非洲版的三国演义。

岑今倒是不在意:“走啊。”

卫来说:“好像……有点危险。”

岑今噗地笑出来。

“苏丹不危险?之前打了二十年内战;索马里海盗不危险?刚劫了世界上最大的油轮。你从海盗的船上下来,皱着眉头讲危险,不觉得好笑?”

卫来笑起来,顿了顿说:“你跟着我走,我真把你带进危险里,你会怪我吗?”

岑今说:“跟着你走,又不是说着玩的,是我的决定。真的遇到危险,愿赌服输,有一半是我的责任,只怪你一个人就没劲了。”

卫来微笑。

她真是个很好的旅伴,自己当初怎么会因为她上车喜欢睡觉就嫌弃她呢?

他握住她的手,说:“走吧。”

岑今任由他牵着走,边走边提出很多要求。

“遇到集市,该给我买新衣服了,没衣服穿了。”

“好。”

“给我买双鞋吧,拖鞋不好走路。”

“好。”

“给我买支口红吧……”

卫来看了她一眼。

她马上补充:“有些颜色,你亲不出来啊,比如酒红色……”

“也许喝醉了亲可以呢,不许说滚蛋。”

卫来蓦地止步。

他俯下身子,皱着眉头看泥泞地上多而杂乱的车辙,然后伸手撮起辙边的烂泥,稀软、带水,分明是不久之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