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婶走时,展昭给她包了双份的银钱,刘婶只是不要:“使不得,展大人,这个月都没做满,事情又清闲,我哪里还有脸收……”
展昭硬塞给她:“多出的钱,就当是给采秀的孩子买些新衣裳。”
刘婶却不过,只得红着脸收了,末了没话,只得找话说:“展大人上次说,姑娘是家去了?怎么一住住这么久?一年半载都不回。”
展昭微笑:“想来是她玩心重,总之她喜欢,也由得她了。”
刘婶免不了叮嘱他:“话是这么说,可是别太由着她了。展大人,我看着,端木姑娘就是被你宠坏了。你知道我们那里的男人是怎么待老婆的,疼是得疼,但老话怎么说,老婆三天不打,就得上房揭瓦……”
展昭笑出声来。
刘婶知道自己说得造次,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当然,这都是我们这些人的粗俗话,展大人是官儿,自然是,嗯,不会的……”
刘婶走了之后,展昭站在院子中央,抬头看屋上的檐瓦,正午的日光洒下来,并不很热,也并不太刺眼。他想象着端木翠上房揭瓦的模样,唇角泛出温柔笑意来。
只要她喜欢,别说是上房揭瓦,就算是把整幢房子都拆了,又有什么关系?
忙里忙外,奔进奔出,指挥这个呼喝那个,白玉堂烦得掌心冒汗顶上冒烟,把大哥二哥四哥腹诽得体无完肤。
什么叫“老五做事仔细”、“这样的大场面非五弟主持不可”、“老三最看重老五”?几桶子甜言蜜语这么灌下来,他居然头脑发热,心里甜丝丝地就把这活儿给接下来了?
我呸!下次,绝不掺和哥哥们成亲这档子事,一门心思当甩手大掌柜,看旁人忙得焦头烂额。
“五爷,梁上的红绸子好像扎得不牢靠……”
“五爷,迎亲的鞭炮是等看到了轿子放呢还是轿子停稳了再放?”
“五爷,洞房的龙凤烛是等新娘子进了房就点呢还是没进房的时候点?”
“五爷……”
“五爷……”
白玉堂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没被这么多人同时这样念叨过,屁大点事,自己不会决定吗?都来问爷,爷是婚庆民俗大全吗?
好容易清闲点,春寒料峭的天气,白玉堂居然热得冒汗了。他把领口往边上拽了拽,正想喘口气……
“小五哥!”
轻快的悦耳声音,白玉堂头也不抬:“丁小三,你也来凑这热闹。”
“哎,小五哥。”丁月华不乐意了,秀丽的瓜子脸绷了起来,“什么叫我也来凑这热闹?人家三哥可是正经给我们丁家下了喜帖,我和两位哥哥才巴巴赶来送贺礼的。”
丁月华的身后站着两位年轻公子,一色的身材颀长,一样的英俊眉眼,一样的料子上好的青绸子衣衫。右首的一位拿扇子拍拍丁月华的肩:“三妹,别理他,就跟进了自己家一样,该横走就横走,该竖走就竖走,白小五管不着。”
丁月华哼一声,趾高气扬地从白玉堂身边过去。
白玉堂没好气:“你是丁老大还是丁老二,信不信五爷揍你?”
陷空岛和茉花村隔着一方水域,白玉堂和丁兆兰、丁兆蕙也算是熟识,但不管哪一次,愣是分不清谁是谁。大哥他们倒是能一眼辨出,反过头来说是他认人不上心。
怪了,他干吗要在分辨这对双生子上上心?五爷又不是闲得慌。
白玉堂这头冷哼,那头丁兆兰和丁兆蕙却是笑嘻嘻地迎上来:“白小五,废话少说,今儿上门贺喜的……”
“有没有什么青年才俊……”
“年少有为……”
“一表人才……”
“惊才绝艳……”
两人你说完了我接,我说完了你接,滴水不漏,果然心有灵犀,都不带打磕绊的。
“干吗?”白玉堂眼一横,“你俩有什么心思?”
“哪是我们的心思……”
“还不是为了三妹……”
“算算是年纪了,老太太也发愁……”
“你也知道三妹看人的眼光……”
“惨不忍睹……”
“哥哥们若不为她把关……”
“她指不定挑个什么样的……”
两人对视一眼,愁容满面,又是齐齐一声叹。
白玉堂乐了,觑着丁月华已经走远,他压低声音:“你别说,还真有个人,虽说比起五爷那是大大不如,但是各方面都还凑合,配你们家丁小三也不至委屈了她。就是人家好像是有心上人了……”
白玉堂很是得意地看丁氏昆仲吃瘪的神情。
“对不住了,”白玉堂耸耸肩,“五爷我也爱莫能助。”
丁兆兰、丁兆蕙对视一眼。
“不怕,我们先看看人。”
“若是一般货色,也随得他。”
“若是真不错,再争取争取。”
“这年头,找个好夫婿不易……”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三妹也不差……”
白玉堂无语地看丁氏昆仲一唱一和,好在,救星来了。
“五爷!南侠展昭的贺礼到了!”
白玉堂转身,看到门口接礼的家丁毕恭毕敬在后头站着。
若是有展昭的信儿,不管是贺礼到还是人到,都要家丁跟他说一声,这是白玉堂先头吩咐过的。
听到家丁的来报,白玉堂先是一喜,继而皱起眉头:“什么叫南侠展昭的贺礼到了,人呢?人没来?”
“人没到,有信到。”
白玉堂抢过信来,扯出了内里的封书,一目十行,眉头拧成了结。
“不是吧,”白玉堂大叫,“去延州?”
“延州?”丁家昆仲中的一个皱起眉头,“听说西夏兵大兵压境,和朝廷的军队在延州城外拉锯好久了。”
“不错。”另一个接口,“延州战事吃紧,这阵子消息纷传,说胜说败的都有……”
“你个死猫,你又不会打仗,延州是有多稀罕你?我三哥成亲你都不来,你信不信下次你和那个什么木头成亲,我也不去!”
丁家昆仲清了清嗓子。
“白兄息怒。”
“南侠展昭的事且放在一边。”
“方才你说到的那位青年才俊……”
“姓甚名谁?”
“可否引见?”
“武艺如何?”
“人品怎样?”
白玉堂面无表情,良久,才慢吞吞,一字一顿:“丁老大、丁老二,你们两个,哪里凉快,给我上哪里待着!”
哮天犬将列位医圣送到大门口,门一开,正对上四大天王阴沉得快要滴水的脸。
哟,这趟终于聚齐了嘛。
哮天犬哼了一声,抬着下巴颏儿看列位医圣:“打哪儿来,回哪儿去,都认得回家的道儿吧?在下就不送了。”
“上仙言重了。”列位医圣都是战战兢兢。他们虽在人间已位列圣人,但是到底没见过杨戬这么大一尊神,铆足了劲儿想在真君面前留个好印象的,想不到都铩羽而归。
从没有人把哮天犬尊作“上仙”,不过你别说,这话一入耳,还挺受用的。
广目天王和持国天王互相交换了个迟疑的眼神:这算是……没能救回?那玉帝的命令,是要遵还是不遵?
“要我说,”多闻天王压低了声音,“人既然死了,就别跟人家的尸首较劲了,反正也得了天谴了不是?如果强行带走尸身,惹怒了杨戬,以后这事了了之后,玉帝是没什么,这小子铁定见我们一次打一次。”
“有理,杨戬这小子,历来不是省油的灯……”
几人唧唧喳喳一通议论,其间增长天王瞥见哮天犬满目狐疑地看这边,赶紧以目光示意众位兄弟再将是非之语调低八个音阶。
哮天犬撇撇嘴,当着四大天王的面,砰一声把大门撞上了。
回到厅堂门口,正见到杨戬缓步出来。
“主人,现在要怎么办?”
“准备后事吧。”
“那……那……”哮天犬结结巴巴,“埋了,还是烧了?”
杨戬眸光一冷:“哮天犬,你找死是吧?”
“不、不是……我跟随主人这、这么……多、多年,就没给人准备过后、后事……没有经、经验……”话到一半赶紧扇自己嘴巴子:自己说的果然不是人话,听起来就跟是抱怨真君没死过,所以自己从来未曾得到过操办丧事的经验……
杨戬却没有留意到哮天犬暗地里转的这些道道,他垂下眼睫:“请北海龙王敖顺过府,告诉他,用冰棺,将端木沉入北海最深的海底。”
看到气喘吁吁的敖顺押着巨大冰棺急急而来,四大天王更是觉得无趣。
“要不……”持国天王提议,“先回去向玉帝复命,就说端木上仙真的是救不活了,尸身什么的,就让杨戬自行处理吧。”
几人意见一致,不过围住杨戬府邸的天兵天将暂不能撤,只留下多闻天王一人镇守,其他三个回去向玉帝复命。
杨戬将端木翠的尸身放入冰棺。
“敖顺,人间有一句话,叫事死如事生,端木虽然死了,但是……”
他没有说完,话中有话。
“真君放心。”敖顺于他的言外之意领会得异常通透,“我会将端木上仙的冰棺沉入北海最深处,不管是风浪还是鱼虾妖魔,通通侵扰不到。”
“那就好。”杨戬没有看他,伸手轻轻拂过端木翠冰冷的面庞,“盖棺,走吧。”
“真君,不一道来吗?”随行的从侍起棺,见杨戬没有动的意思,敖顺忍不住开口问他。
杨戬背过身去,疲倦地挥了挥手。
敖顺不敢多话,指挥着从侍们离开。
“那个,主人……”哮天犬小心翼翼,“端木上仙落棺,真的不去看看?”
“不去了。”杨戬的声音很轻。顿了顿,他又添了一句,“要不你去吧,多少也有个照应。”
哮天犬跑得飞快,敖顺这老头儿,明明腰背已经佝偻得那么厉害了,居然还走得这么快,刚出门就不见影儿了。
哮天犬很是不耐烦地让天兵天将边上退散:“都让一让,让一让。”出了这道人墙,远远看到敖顺的龙气在南天门处隐现,哮天犬心头一喜,正想奋起脚程追过去,东首边上传来兵卫的厉声呵斥:“下届小仙,也敢妄闯上界,拖下去……”
“不是……小仙有事要找真君……烦请列位行个方便……烦请……”这声音越传越远。哮天犬伸长脖子看过去,一个褐色衣衫的老头儿正被两个兵卫拖着往外走。那老头儿还想号啕,被其中一个兵卫一戟砸在背上。
刚才好像听到“真君”两个字……莫非是来找自家主子的?
哮天犬对天兵天将这种霸道的行为极为不满,当然,他的不满跟见义勇为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他只是觉得,人家都提到“真君”这两个尊贵无比、神圣无匹的字眼了,你们怎么还能这么粗暴对待人家?这样下去,他们家主子威仪何在?
所以哮天犬怒了。况且现在只剩下多闻天王一个人,他的顾忌也少了很多。他用了大概一秒钟的时间去思考是追敖顺还是为真君立威。一秒钟之后,他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这个决定直接导致了某些人的命运变更,某些事的历史改写。
哮天犬顾不上去追敖顺,两手叉腰,嗷地就来了一嗓子:“给我站住!”
他拨开众兵卫,气势汹汹地走到近前,低头那么一看……
咦,这不是华佗仙吗?
可怜的小老头儿,被那么一戟砸得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这天庭的兵卫也太不尊重知识分子了,下手如此狠毒,要不是它哮天犬从天而降,这华佗仙铁定是被臭揍一顿扔回自己的神庙去了。
“哮天犬,你想怎么样?”拖着华佗仙的兵卫甲皱起眉头,“下届小仙,擅闯天庭,这可是重罪。”
哮天犬没话说了,它看华佗仙:“不是让你们走了吗,你怎么又回来了?头一次是我带你们进真君府邸的,那不算擅闯;这一次你都走了,无宣无召地又回来,这可是有罪,你知道吗?”
可怜华佗仙,眼睛直直盯着哮天犬,嘴唇一张一合的。
“说啥?”哮天犬好奇,把脑袋凑了过去。
华佗仙嘴里含混不清,他只听清楚两个字:端木。
哮天犬心里咯噔一声,心中转开了小九九:华佗仙是大夫,他走了,又回来,还念叨着端木上仙的名字,莫非?
下一幕,哮天犬精瘦的小身板儿负起华佗仙,急急往真君府邸走。后头那两个兵卫厉声喝止:“哮天犬,擅闯天庭是大罪,你想抢人怎么着?”
“就抢了,你还打我啊!”哮天犬一溜小跑,嘴上不忘嚣张,“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头儿,我主子就在屋里,你打我试试?”
顾嘴不顾脚,进门时一脚绊倒。可怜的华佗仙,陀螺样骨碌骨碌滚了两三丈远。
见旗下的兵卫扰攘,多闻天王很不满:“随它去,跟这种小角色计较什么,一点天兵天将的样子都没有。”
杨戬实在是对华佗仙的出现一点好奇都没有,不过念在他这十来日尽心尽力的分儿上——虽然无所建树,还是舍了他一粒仙丹,固住他那么一点元气。
“多谢真君。”缓过气来之后,华佗仙感慨万千,他一直以为自己这一生中最值得书写的故事是关云长刮骨疗毒,现下看来不然。此趟的故事生死一线,实在是更加精彩许多,遗憾的是已经没有人能够为他列传传唱了。
“走了又回,到底为了什么?”杨戬对他的谢意毫无兴趣。
“那个,真君……”华佗仙抖抖索索地伸手入袖,取出一缕莹亮的丝线来。
杨戬淡淡瞥了一眼:“又是什么线?你还真是乐此不疲。端木的心脏,是让你试验针线的地方吗?”
“不是,真君。”华佗仙咽了口口水,“当时,小仙已经离了天庭,驾于云气之上,恰好遇到了在天上四处巡游的四方仙。”
四方仙算是天庭的巡卫,常年在云气之上游走,杨戬对此倒不陌生:“然后呢?”
“小仙停下和他们攀谈了两句,无意间提起端木上仙的事,四方仙就说起了最近的一桩奇事。”
“哦?”杨戬冷笑,“有多奇,说来听听。”
“四方仙提起,近来巡游之时,足上频频缠到来自人间的丝缕游愿,有很多,都是关于端木上仙的平安祈福愿。”
“游愿?”杨戬眉头皱起,“端木在人间没有庙宇,亦没有什么广为人知的功德,怎么可能会有平安祈福愿……”
他忽然想到展昭,语声戛然而止,半晌冷哼一声:“臭小子,还算有心。”
“当时,四方仙还攫取了几缕给小仙看。”华佗仙毕恭毕敬地把手上的丝缕递与杨戬细看。
“然后呢?”杨戬忽然就有点猜到了华佗仙的意思。
“真君,普通的针线不行,云丝也败下阵来,能不能试试这些游愿?小仙常听人说,众志成城,真君不要小觑这丝缕游愿,若是汇集起来,捻作一根,说不准也能扛住生死盘天谴的戾气。”
“而且……”华佗仙小心翼翼斟酌着杨戬的脸色,“针线缝合的心脏总有疮疤,就算救活了端木上仙,她终生都免不了心痛之疾。可是游愿不同,游愿是全心全意为她,可以与端木上仙的身体相融,缝合之后,自动化作护壁,护她心肺。说不定,连原先穿心的旧伤都能弥合消逝。”
哮天犬听得双目发光:“主人,这个可以试试,真的可以……”
杨戬不语,指腹轻轻摩挲着那几缕游愿,忽地皱起眉头:“为什么这丝缕游愿,有的亮些,有的暗些?”
华佗仙叹气:“皆因世人祈愿,很多不可取,第一就难在忘我无私。很多人祈福是为自己,我要娶娇妻、封官职、聚钱财,我要如何如何,这样的游愿,不能上达天听;第二难在全心全意,就算是为他人祈愿,也分许多种,敷衍者有之,草草了事者有之,一时兴起者有之,很少至诚至性;第三难就是祈愿的心念之坚。因此种种,游愿也分明暗。坦白说,那些暗沉的游愿,可能挡不了戾气,那些莹亮的游愿,可能可以挡得久些。所以小仙才提议将所有的游愿捻在一处,希望积众愿之力,可以多争取些时间。”
哮天犬咽口水:“主人,这个可以试试,真的可以。”
杨戬慢慢起身:“端木的棺椁,走到什么地方了?”
三大天王金殿归来,正准备招呼多闻天王一同撤兵,忽地劲风掀来,抬头看时,头顶云气急涌,杨戬带同哮天犬及华佗仙,风驰电掣般走远。
广目天王和增长天王面面相觑,持国天王面色一沉:“杨戬怕是又在弄什么玄虚,跟过去看看!”
值得庆幸的是,敖顺的老胳膊老腿,出了南天门之后好像就迈不动了,杨戬没费什么力气就追上了。
“真君这是……”敖顺不解,“要一同去?”
杨戬也不理会他,一掌推出,冰棺轰然作响,棺盖平展展被震了开去,细小的冰屑打了端木翠一身都是。他俯下身去,把端木翠的尸身放在棺盖之上,凝视她的面目半晌,缓缓念动法咒。
八方游愿,如丝缕般纷飞流转而来,有一些直接飞过,有一些在端木翠身边停留片刻,旋又掉头而走,还有一些末梢轻动,终于在她身侧慢慢伏了下来。
如华佗仙所言,果然众多游愿,或明或暗,闪烁不定。
而在这些游愿之中,有一根,最为明亮,通体莹透,几乎灼痛了杨戬的眼睛。
他沉默半晌,轻声道:“那是展昭的?”
似是发问,又像是自言自语。哮天犬讷讷的,也不知该不该答。
杨戬叹气,衣袂浮动之处,众多游愿自行聚在一处,捻作一根丝线,轻柔落于杨戬掌心。
杨戬将丝线递与华佗仙:“开始吧。”
华佗战战兢兢接过丝线,对着针眼穿了几次都穿之不过。杨戬抬起头来,冷冷看向四周黑压压的天兵天将,目光最后停在四大天王身上。
“让他们让一让。”他语气平和得很,“挡着我们的光了。”
尖利的银白针身插入心肉的瞬间,就听到线绷断的声响。
难得华佗仙不愧医圣之名,心中震撼不已,拿针的手却是分毫未动。
“有一根已经断了。”他如实告知杨戬。
杨戬嗯一声:“继续。”
华佗仙深吸口气,继续下针。
线的绷断之声犹如弦上音,不绝于耳,华佗仙聚精会神,绝此音于耳外。
哮天犬紧张到双腿直哆嗦:“只要能坚持到最后一刻,只要有最后一根线留下来,端木上仙这条命,就算是保住了。”
琴上音忽然全盘止歇,只剩下最后一根游愿,亮得刺眼。
华佗仙吓得不敢再动针。
杨戬竟也紧张起来。
“还剩几针?”
“大概……还要三针。”
“缝!”
华佗仙得了指令,咬了咬牙,继续下针。
惨白的煞气冲撞着最后一根游愿。杨戬目不转睛盯着这根游愿,声音压得很低:“展昭,她为你启生死盘,你应当能为她扛住这三针的生死盘煞气,希望……我没看错你。”
一针。
两针。
三针。
收线。
只是片刻工夫,杨戬觉得,像是一辈子那么长。
华佗仙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缝合了生死盘的戾气造成的创口。
至于哮天犬……
它在一旁哭得稀里哗啦,一边哭一边抽噎:“太感人了,连我这样铁石心肠的狗,都被感动了……”
那一瞬间,杨戬有把它踹到开封府给包拯守门的冲动。
只是,喜悦来得太过强烈,他也无暇去顾及这些小节了。
他仰首大笑,以至于笑出了眼泪。
“展昭这个臭小子,也算是做了件人事!”
“杨戬!”是广目天王愤怒的声音。
这声音,将他从狂喜状态唤回到凉薄的现实中来。
“你你你……”广目天王气得说不出话来,“你逆生死盘而动,就不怕玉帝发下雷霆之火……”
“哦,玉帝,对了,玉帝。”杨戬笑声渐歇,他指了指华佗仙一行人,“他们就在这里为端木医治,你们谁都不许动,敢动他们一根汗毛,我拆了你们的骨头。至于我……”他掸了掸袖上的尘,“随你们上殿,面见玉帝。”
“真君是想为端木上仙请罪?”多闻天王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是请罪。”杨戬微微点头,“不过……”
他的调子转作意味深长:“请罪之前,先要邀功。”
“邀功!”玉帝一拍御案,气得帽子前头缀着的珍珠垂帘乱晃,“端木翠妄动生死盘,她有什么功好邀。”
“是啊二郎神。”王母娘娘伸手拈了个果子,启开朱唇咬了一口,果子鲜红的汁液染红了她的贝齿,“妄动生死盘,她是开天辟地第一位吧,闯下这么大的祸,她还算有功?什么功?莫不是要奖她胆色可嘉?”
“舅舅怕是忘了,”杨戬淡淡一笑,“舅母也忘了,你们这些站着的人也都忘了,冥道是被谁重新封印的?”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一旁的在列神仙,太白金星、太上老君、赤脚大仙等均面现愕然,继而浮上羞惭之色。
“冥道一开,上古妖孽作乱,伏羲女娲尚在沉睡,目下的大小神仙,谁有那能力扛住这一场浩劫?届时人间腥风血雨,万里白骨。端木纵有千般不对,她总是力挽狂澜,为众生消弭了一场无形的危难,是也不是?若说这不算是功,我真的就奇怪了,这都不算是功劳,什么才能算是功劳?”他说得不紧不慢,偏偏每一个字都如利箭,直插利害之处。
一片默然之中,太上老君出来打圆场:“玉帝,二郎神说得不错,端木上仙封印冥道,当记一大功,但是她妄动生死盘,又确是犯下大过……依小仙所见,莫若功过相抵,就此……算了吧。”
王母娘娘眸中掠过一丝不悦,这丝不悦在目光触及杨戬之时,更是转作了厌恶:玉帝这个外甥,她素来不喜。往日里他自己嚣张也就算了,带了个不知哪儿来的妹子,居然违逆天条,如此嚣张。这口气,她实在咽不下去……
但是杨戬言之凿凿,她又实在找不到好的借口。正暗自生闷气,杨戬忽然又开口了。
“功就是功,过就是过,有功要赏,有过要罚,功过相抵不可行。这就譬如在人间,你杀一人,再救一人,难道因为你功过相抵,就不计较你的杀人之罪了?”
一时间人人茫然,摸不清杨戬是在打什么主意。按理说,端木翠是他的妹子,功过相抵,不是正顺他的心意?
玉帝沉吟了片刻:“二郎神,依你所言,这功,应该如何赏?”
“端木翠动了生死盘,她的命数已经被换给了凡人,即便我将她救活过来,没有命数,她也活不了很久。倘若玉帝要赏,就续她的命盘,玉帝以为何如?”
“这怎么可以!”王母娘娘尖细的声音响起,“妄动了生死盘,就这样一笔带过了?”
“娘娘不要忘了,生死盘自身带有天谴,端木翠已经受了天谴,能再活过来,实属命不该绝,玉帝续她命盘,也并不为难。再说了,我们现在在谈‘赏’,待会儿,不是还会论她的过吗?”
王母娘娘按压下心头怒气:“那你说,这个‘过’要怎么论?”
“小神不敢僭越,要怎么惩罚端木翠,还是要凭娘娘做主。”
王母娘娘重重拍案:“既如此,罚她同织女一样,永生永世去织荆棘。”
“这个不好。”
王母娘娘大怒:“杨戬,你让我做主去惩罚端木翠,我现在做了主,你又说不好?”
杨戬不动声色:“小神只是说听凭娘娘做主,并没有说娘娘做主之后,小神就不能反对。娘娘,端木跟织女不同,织女天生擅织,端木则出身武将,跃马扬刀。让端木去织布,岂不是荒唐?”
王母娘娘方才盛怒之下,口不择言,其实此时一想,也知自己说得不妥,只得就坡下驴:“既如此,就罚她入老君香炉,受烈焰焚身之苦。”
“这个也不好。”
“杨戬!”王母娘娘怒极反笑,“这个也不好?”
“烈焰焚身,是惨烈酷刑。端木翠之前总算是有功,即便现在要罚,也不适宜用这类火烧雷劈之法。传将出去,于娘娘的胸怀威仪有损。”
王母娘娘被呛得说不出话来。
更可气的是,玉帝居然还很认同杨戬的说法。非但如此,他还很是嫌恶地瞪了王母娘娘一眼:“堂堂王母,母仪三界,动不动要烧要劈,还有没有点仪态?”
王母娘娘发觉自己的战略方针错误,她费了半天劲儿才压下怒气,换了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那么依真君看,怎么样的处罚,才算合适?”
“妄动生死盘是仙家大忌,身为神仙,连这样的戒条都守不了,也就不配再做神仙。依小神看,可以夺了端木翠的仙籍,让她重归凡胎。”
太上老君吓了一跳:“除去仙籍,这个……有点重了吧,二郎神,她怎么说,也是你的妹妹……”
杨戬声色俱厉:“就是因为我是司法天神,才更加不该庇佑她。之前娘娘也说了,妄动生死盘,她是开天辟地第一人,若不严加惩治,只怕之后的神仙,更加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王母娘娘哼了一声:“太上老君,除去仙籍这个惩罚,说轻不轻,说重不重。若是除去仙籍,成了凡人之后在人间享一世富贵,这还算什么惩罚?”
“那娘娘想怎样?”杨戬不动声色。
“照我说,自然应该夺她仙籍,这样的神仙,留在上界也是祸害。不过成了凡人之后,也该叫她好好吃点苦头,叫她受贫病之苦、爱不得,她才真正知道厉害。”
杨戬怒不可遏,猛地抬首,眸间怒火炽如烈焰。
看到杨戬如此盛怒,王母娘娘的那一腔子郁结之气,忽然就平复了。怎么说来着,简直是大暑天吃冰激凌……
“怎么样?本宫的提议,可还合适?”她笑得分外娇媚,先看玉帝,“玉帝你觉得呢?”
“倒还……妥当。”
“列位仙家觉得呢?”
“不如就依娘娘的……”
“二郎神,你看呢?”
杨戬强忍心头怒火:“既然众仙家都如此说,杨戬亦无二话。”
“那好。”王母娘娘站起身来,“夺了端木翠仙籍,知会月老和掌困疾贫病的神仙,端木翠在凡间一世,受贫病之苦,无情无爱。”
砰的一声,杨戬踢翻了旁侧的玉柱,大氅一掀,掉头就走。
金殿之上鸦雀无声,只有王母娘娘神色自若地左右看看,又拈了一颗果子在齿间细细咬啮:“这个杨戬,越发没规矩了。”
哮天犬在府邸外张望了许久,才看到杨戬步履如常地过来,它一溜烟样迎上去。
“主人,听说你今日在金殿上气得不轻啊,连玉柱都被你踹翻了……”
杨戬没说话,径自跨进门来。哮天犬随后跟进,一边掩门一边喋喋不休:“这王母娘娘也太狠了,想出那样的恶毒法子,把你气成那样……”话没说完,一片暗影当头罩来,却是杨戬解下大氅,把它的脑袋当成衣架随手一搭。
哮天犬不屈不挠地伸出脑袋,正对上杨戬畅快至极的笑:“你懂什么,若是不装成怒不可遏的模样,那婆娘怎么会罢休?”
杨戬回来得晚,是因为他去了两个地方。
第一是掌困疾贫病四厄的神仙张吉利的家。同华佗仙一样,张吉利也没怎么见过杨戬这么大尊神,喜出望外地迎上来,被杨戬一掌给打晕了。醒来时,他才发觉自己被捆猪样捆起,杨戬施法术把他变小塞在袖笼里,没忘扯下他的衣角塞住他的嘴。
张吉利险些被自己衣角的味道给熏晕过去,他有这么久没洗衣服了吗?
第二是月老祠。
花白胡子的月老正在眯着眼睛牵理红线,祠堂里摆着数以万计的人偶木像,足上的红线也迤逦出数万条。
“端木在哪里?”
“端木上仙即将为凡胎,已经有了凡胎人偶。”月老给他看边上的一个女子人偶,小而精巧,看面上神情,俨然端木翠的模样。
“展昭呢?”
端木翠为展昭妄动生死盘之事已不是秘密,月老笑呵呵引他看另一尊。
杨戬看到展昭人偶的足上,依然未牵红线。
“这个……”他伸手指向那边,“没有红线?”
“不是。”月老赶紧解释,“依着展昭先前的命数,的确是没有红线的。但是端木上仙改了生死盘之后,展昭的命数也变了,论理当有红线。我还在翻检婚书,为他择取合适的女子……”
“有合适的?”杨戬略一挑眉。
“有几个,茉花村丁家的女儿丁月华、开封城中李尚书的女儿李芝兰,还有两个江湖女子,不过看来看去,似乎丁家的女儿更合适些……哎,真君,你干什么?”
杨戬将端木翠和展昭的人偶取下:“牵这两个。”
“不是,真君可能还不明白。”月老耐着性子,以秀才的条分缕析去对阵杨戬,“王母娘娘的意思是端木上仙这一世无情无爱,所以端木姑娘没有红线。展昭有了红线,我在给他牵丁家的女儿……”
“啰唆!”杨戬面色一沉,夺过月老手中的红线,也不分是几根,自己上手去牵。
“哎哎哎,真君,你没懂我的意思……端木姑娘没有红线,所以不用牵,牵的是丁家的女儿……哎哎,真君,牵一根就行,不要浪费我的红线,哎,真君!”
杨戬非常满意地将数十根红线都扎在两人足上,打了个死结,然后非常满意地,抬头看月老。
“不是,真君你这是做什么?”月老欲哭无泪,“王母娘娘有旨意,王母娘娘说……”
“你不说,谁知道?”
“哈?”月老愣了。
“我说,你不说,谁知道?”杨戬慢吞吞地把话给重复了一遍。
“不是,真君,”月老慌了,“这是违抗上意,这是欺瞒娘娘……”
“是啊,”杨戬打断他,“你聋了还是怎的,我不是说了吗,你不说,谁知道?”
“不是的,真君,”月老禁不住有了老泪纵横的冲动,“小仙,小仙实在是不敢得罪王母娘娘啊。”
“那就是说,你敢得罪我?”
月老可能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张了张嘴,不作声了。
“王母娘娘不会有那么闲的心思整天盯着端木,偶尔想起来问问,你搪塞搪塞也就过去了。可是我就不同了,自家妹子在凡间受苦,每次想起来,心里都像扎了一根刺,一旦扎了刺,就要找人出气,一旦想找人出气……”
他不说话了,目光从月老的头顶溜到脚底,又从脚底溜到头顶,似乎是在掂量这月老全身到底有几根骨头供他拆的。
在四分之一炷香的时间里,月老做了一个重大的比较,他比较了一下杨戬和王母娘娘这两个柿子到底哪个更硬些,以确定准确无误地捏住那个软柿子。
“小仙、小仙明白了。”月老咽了口唾沫,“我不说,没人知道。嘿嘿,我不说,没人知道。”
对于自己差点儿把月老这个善良的老头逼成神经衰弱,杨戬是一点负疚感都没有,他大摇大摆走出了月老祠,选了个僻静的地方,把袖中那个一直旁观的张吉利放了出来。
“我懂,我懂,我明白,我明白的真君。”自张吉利能开口开始,就一直在表忠心,“我明白的真君,我不说,没人知道。”
“娘娘问起呢?”
“就说一切都如娘娘所愿。”
“娘娘若要看证据呢?”
“我就……我就随便找个蓬头垢面看不出面目的女子,跟娘娘说那就是端木上仙,被贫病折磨得……都不成人样了。”
杨戬定定看了张吉利半天,然后点头:“很好,你比月老上道。”
这里的这些玄虚,他自然是不会对哮天犬讲的。虽然哮天犬足够忠心,但是这样的事情,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所以哮天犬怎么也捉摸不透:王母娘娘那么恶毒的惩罚,主人在金殿上气得那么厉害,怎么回到家里,笑得这么……
呃,如果它形容说笑得这么让人脊背发凉,杨戬会不会一脚踢死它?
杨戬不理会它:“端木怎么样?”
“刚醒,在里面,什么都还没敢跟她说。”
杨戬大踏步往内院走,刚进月亮门,就看到一身素白里衣的端木翠扶着门楣站着。她未绾发髻,长发披散下来,更显得一张脸苍白瘦削得厉害,眼睛里倒还是黑亮有光的。看到杨戬进来,她眼圈一红,松了门楣朝他走来:“大哥。”
杨戬抢上两步,在她摔倒前搂住她。
端木翠倚着杨戬温暖的胸膛,双手紧环住他的腰,眼泪一滴滴流下来:“大哥,我知道连累你了。”
杨戬心中叹息一声,端木翠单薄的身子在他怀中颤抖得厉害。她抬起头来,一双大眼睛里盛着满满的自责和不安:“大哥,我妄动生死盘,玉帝会不会责罚你?”
杨戬笑了笑,伸手托起她的脸,慢慢帮她擦去眼角的泪。
“端木,”他看进她的眼睛里,“以后的路,要自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