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旦夕惊变(1 / 2)

这一日再无他话。

阿弥得了端木翠的默许,请展昭暂留端木营军帐之中。小小一方军帐,收拾得整洁素雅,足见阿弥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阿弥的军帐离得不远,晚膳时展昭过去看旗穆衣罗,她恸哭之后,仍是一番痴痴傻傻的样子,只是在看见展昭时,眸中微露出一丝活气。

女侍正在喂她粥饭,阿弥斜倚床上绣花,秀眉微锁,右手拈一枚骨针,左手指腹轻轻摩挲帛上绣样,眼角余光瞥到展昭进来,眼梢眉角尽是笑意:“展大哥。”

展昭微笑,低头看阿弥的绣样。虽说绣花起自虞舜,但及至商周,仍然没有技术上的重大突破,阿弥的绣法并不繁复,胜在式样质朴可人,用针倒也精细。展昭忽然想起日间端木翠的话来,心中一动:“阿弥姑娘,你平日里都忙些什么?”

阿弥不疑有他,想了想道:“自然是料理将军的日常起居,闲时也练刀演武,看看操练什么的。”

闲时?

展昭叹气,阿弥这个偏将果然做得轻松,难怪她敢从高伯蹇帐中拿人,不知者不畏罢了。

隔了一会儿,两人目光几乎是同时落到旗穆衣罗身上。阿弥忐忑道:“展大哥,你日间同将军说了什么?将军有提过会儿把旗穆姑娘送走吗?”

按说她跟旗穆衣罗也无甚交情,但是情之所切爱屋及乌,既然展昭挂在心上,她也便一同关心起来,即便有小小呷醋,也抛在了脑后不想。

展昭摇头:“将军没有多说,但是她既然要给高伯蹇一个交代,想必心中已有打算。”

什么打算?展昭心中确是没把握端木翠会不会把旗穆衣罗给送出去,念及至此,面色难免黯淡。

阿弥咬了咬嘴唇,想了很久,忽然下了决心:“展大哥,你不要着急,我晚间再同姑娘说说,劝劝她。”

展昭心中一怔,忍不住抬起头来,认真看着阿弥。

她白天才被端木翠厉声训斥过,已经忘在脑后了吗?居然还要再去“说说”?只是为了让他“不要着急”?

她这是何苦。

对阿弥的心意,展昭隐有所察,他自忖绝难接受,但,没法不感动。

“阿弥,”他的声音柔和下来,“不要去说了,再惹得将军生气,对你也不好。”

阿弥低下头去不说话,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里正极细巧轻微地开出一朵花来。

展昭是在关心她,就算因此被端木翠再骂两句,有什么大不了的?

没有人注意到,旗穆衣罗死气沉沉的眼眸中忽然掠过一丝狠戾。

阿弥虽然打定了主意去跟端木翠说说,但是事不从人愿,当夜端木翠睡得很早,她在帐外站了半天,只得讷讷回返。

也没什么关系,明日再讲不迟。

回帐时,旗穆衣罗已经睡下,阿弥想起她的遭遇,心中好生难过,将自己的狐裘氅轻轻盖在她身上,这才睡下。

转瞬夜已过半,帐中一片沉寂无声,旗穆衣罗忽然翻身坐起。

黑暗之中,眼眸亮得吓人。

她动作极轻地起身,屏息走到帐帘旁,悄悄解开帐帘与帐篷的上下结扣,将帐帘微微掀开一道缝。冷风顺着缝隙直扑进来,她不觉打了个寒战,但身子没有挪动分毫,眼睛微微眯起,死死盯住不远处一方最大的军帐,主帐。

军帐门口,两个持戟的兵卫肃立如雕像般不动,不多时,又有一队夜巡的持戈兵卫经过。

帐前搁架上浸了油脂的蒿草火把燃得正旺,跃动不定的橘色火焰直直映入她眼眸,将她眸中怒火煽得更旺。

旗穆典临死前的话言犹在耳。

“设法潜回家中大宅……如此这般……”

端木翠这一晚睡得极不踏实,几乎是一合眼开始,她就一直在走一条向下的甬道,层层阶梯,一级又一级,入口处原本方圆数丈,走到底时抬头一看,只碗口大小,有刺目天光直直透入,她忍不住抬手遮住。脚下是一个泥潭,泥浆翻滚,汩汩泡翻,潭中央立着两人,其中一人浑身泥浆,颅上只余两眼一口三个深洞,至于另一人……

端木翠愣愣看她:她居然醒了。

她一身淡紫色衫子,罩轻罗纱,一手拈着发梢,歪着头看她,眸中笑意愈显,忽然向旁边那人笑道:“不错,我那时就是这样的。”

那人毕恭毕敬,丝毫不见先时倨傲之态:“上仙所言极是。”

端木翠有些蒙,什么上仙,什么那时就是这样的,她有些恼火,大声喝问:“你们是什么人?”

奇怪,他们像是根本听不到她说话一般,只是互答互话,间或看她一眼。

“这里真的是阴曹地府?”

“正是。”

“地府是这样吗?”那被称作“上仙”的女子皱眉头,“我曾送狸姬下过地府,酆都入,黄泉摆渡,好像不是这样的。”

“而且,”她眉心蹙起,想了想又加一句,“我位列仙班,死了也会下地府吗?”

“上仙失了法力,视同凡人。是凡人的话,死了都会下地府。”

“那牛头马面何在?我大小也是神仙,怎么不见阎罗王过来接?”她四下看看,似是对死之一事并不忌讳。

“上仙身份不同,先在此湮留,待其他事了,阎罗自会亲来接驾。”

“在这里留着做什么?”她皱眉头,提起被泥浆弄污的裙角,“地府十八分层,我怎么没听过有这样一层?阎罗即便有事来不了,也该好好招待我喝茶,扔在这里算什么?”

“还有,”她忽然就指向端木翠,“我为什么会看见她?”

“生前种种,过眼云烟,上仙会一一见到。”

她一怔,不再说话,仔细打量端木翠,似是在回想极久远之事:“她这身衣裳我认识,是攻崇城之前,阿弥为我做的。”

不知为什么,提起阿弥时,她眼中渐渐漫开哀伤来:“我死之后,阿弥撞棺而亡,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那人仍旧毕恭毕敬:“上仙节哀。”

她不答,忽然叹气:“我居然死了两次,上次死了没多久,杨戬就来接我,说是尚父将仙位让了给我。这次……杨戬连我死了都不知道。”

“上仙……节哀。”

“宣平的事情怎么样了?”

“仰仗上仙之力,冥道闭,瘟疫解,宣平百姓重归和乐,上仙心愿已了,不妨……小睡片刻。”那人说得平淡,只是提到小睡一词时,略有停顿。

她不说话,眼睫低低垂下,那人身上触手缓缓扬起,轻轻搭在她肩上,似是抚慰,又似蛊惑:“上仙舍生取义,人神共敬。何妨暂洗倦尘,小憩片刻,卧榻安眠?”

她不吭声,良久忽然抬起头来,声音不大,但字字分明:“那展昭呢?他怎样?”

展昭?

端木翠大惊,下意识抬脚,却一脚踏空。

猛然睁眼,帐内一片幽黑,方才历历,如在眼前。

端木翠僵卧半晌,蓦地掀被下床,竟忘记腿上有伤,重重扑在地上。

帐外兵卫业已听到动静,一阵慌乱之中,有人便想进来:“将军……”

帐内传来端木翠急促的声音:“去,把展昭叫来,快!”

展昭被急促的嘈杂声吵醒,听得是端木翠急着找他,不及穿衣,囫囵披上件外衫就往外走,进了主帐才发觉没有灯烛,心下略一踌躇,从怀中抽出火折子点起,一眼便看到端木翠伏在床下。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熄了火折子大步过去扶她起来,手臂环过她细软腰身,端木翠忽地低声唤他:“展昭。”

展昭动作一停,端木翠凝目看他,轻轻咬了咬下唇,面上却不露半分。

她微微仰首凑到他耳边,语声细若呢喃:“我记得宣平。”

黑暗中,展昭的身体瞬间僵住。

“我记得宣平。”端木翠语调缓缓,轻暖气息微微拂过展昭耳边,“我还记得冥道、瘟疫,还有上仙……”

她没能再说下去了,因为展昭忽然就把她拥进怀中。他的身体颤抖得厉害,双臂铁箍般锁她在怀,这绝不是让人舒服的拥抱了,两人之间近至没有间隔,端木翠几乎没法呼吸,她试图推开他:“展昭……”

有大滴温热的液体落在颈间,随即慢慢滑落,端木翠一怔之下,手上一滞。

她忽然有些后悔自己拿话去诈展昭,她这一下,一定是触及了展昭的殇痛之处,否则他不会这样难过。

她并不想让他难过,不知为什么,她竟因为他的难过而心中苦涩。

“展昭……”她迟疑着,徒劳地推他的肩膀,“你听我说……”

回应她的,是双臂的缓缓收紧,还有烙在她耳后炙热的吻。

这个吻让她方寸大乱,被吻的地方灼热发烫,热度沿着肌肤延伸,至四肢百骸。在这极短的战栗之中,她猛然清醒过来,挣扎着想从展昭怀中挣脱出来:“展昭,不是的……”

她的惊怔和多余的解释在展昭低头封住她唇的那一刻化作一片空白,接着是天旋地转的混沌。展昭的气息层层围拢过来,像初晨拂过青草草尖的温暖阳光,唇上的温润触感渐渐化开她绷紧的弦,她的身体慢慢柔软下去,重量一点点交托于展昭……

咣啷一声响,不知是哪个夜巡的兵卫戟戈坠地,两人几乎是同时浑身一颤,闪电般分开。

端木翠面上直如火烧,双唇嗫嚅了一回,讲不出半个字来。展昭实在也是比她好不了多少,亏得这帐中没有灯烛,否则此刻让两人四目相对,真比杀了他还叫他难受。

端木翠脑中一片糨糊,她搞不清自己怎么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她跟毂阊的婚事已是板上钉钉,她居然没有阻止展昭。

半晌静默,展昭忽然向她倾过来。端木翠吓得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你、你干什么?”

展昭的声音有点沙哑:“端木,你先睡吧,我明日再来找你。”说话间,他伸手将端木翠抱起,手臂自她后腰环过。即便是隔着两人的衣裳,与他手臂相触之处的肌肤还是泛起通电般细小的战栗。端木翠的脑子里又开始拌糨糊了,展昭身体的稍稍靠近都让她呼吸急促,直到展昭离开,她僵硬的身子才稍稍复苏。

她拥着衾裘在床上坐了许久,忽然掀被下床。

好在这一次,她没再摔着。

“来人,备车!”

大半夜的,任是谁被从睡梦中叫醒,心情都不会愉悦。

杨戬更甚。

日间他与毂阊去丞相军帐,商讨了进攻崇城的计划,从列阵到助攻,从粮草到后援,事无巨细,时间不觉而过,筋疲力尽,子夜就寝,几乎是头沾着枕头就着。还没等睡得实诚,营下副将就进来唤他,一声不应,就继而再再而三,很有点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眼见装睡不理无济于事,杨戬只得睁眼。此刻他目中寒光冻死个把不识相之人绝不成问题,谁料副将浑无畏惧之色,很是镇定自若:“将军,端木将军到了。”

杨戬准备泼将出去的无名之火只得自产自销,难怪这副将今次连一点小心翼翼的神色都不露,原来来者势大,他吃准了杨戬不会对端木翠发什么脾气。

杨戬慢腾腾穿衣,若搁着往日,端木翠老早不耐烦进来,抓起他大氅披挂往他身上套了,今天却安静,他磨蹭了好久,仍不见端木翠进来。杨戬有些奇怪,沉吟了一回,嘴角掠过一丝笑意:这丫头,不会还在为前两日跟他吵架的事闹别扭吧?

真是杞人忧天,他怎么会跟她计较?

如此想时,不觉摇头苦笑,边系束带边掀帘到外间。端木翠正靠在食案旁,一身裘衣大氅,裹得严严实实,氅帽的毛边细细密密,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听见杨戬步声,她抬头朝这边看过来,脸色憔悴得很,口唇一丝血色都无。

杨戬一怔,大踏步过来,急道:“端木,身子不舒服吗?”

端木翠嗯了一声,垂下头去,自里面将大氅拢了拢,很是委屈。

杨戬伸手去摸了摸她发顶,笑道:“外面冷,我们进去说话。”说话间便拉端木翠往里走,这一拉差点把她拉倒。杨戬心中咯噔一声,眉头忽然拧起,一声不吭,掀开她大氅。

一看之下,不觉倒吸一口凉气,失声道:“怎么伤成这样?”

端木翠小嘴一扁:“叫你给气的。”

杨戬又好气又好笑:“我能把你气成这样,早把纣王给气死了,还辛苦打仗做什么?”说着蹲下身去,伸手去试她膝弯,端木翠急了:“别别,你手上没轻没重,别把我给弄瘸了。”

杨戬闻言收手,面沉如水:“是不是朝歌派来的人干的?”

端木翠低声道:“可能是,人已经全收拾了,没有活口,问不出话来。”语毕,见杨戬那架势像要动气,赶紧把手臂伸给他:“大哥,走不了了,你扶我吧。”

杨戬没法,只得搀扶她进里间,只走了几步就无语,端木翠单腿跳着走,跳得杨戬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对她受伤而起的那么点怜惜之心很快烟消云散。

哪有人受伤还跳得这么乐呵的,又不是参加单脚跳比赛!

索性甩了手:“你自己走。”

端木翠抱着他胳膊笑嘻嘻看他,歪着脑袋尾音拖得老长:“大哥……”

杨戬心软,每次她喊他大哥,都让他想起三妹杨婵。那时母亲瑶姬因恋上夏朝书生杨天佑被上界镇于桃山,兄妹无人照料衣食难继,杨婵每次肚子饿时都会可怜兮兮看他,叫他:“大哥……”

按说杨婵该叫他二哥才是,杨蛟才是大哥,但是杨婵更依赖他些,反抛了大哥不理,口口声声这么叫他。

然后去玉鼎真人门下学艺,艺成之后助阵西岐,杨婵被封华岳三娘,算起来,兄妹俩已很久不见了。

及至后来在西岐见到端木翠,按说端木翠的性子跟杨婵实在天差地远,却不知为什么,对她总有对妹妹般疼爱的心思。

杨戬叹口气,伸手扶住她腰,将她抱起来。

端木翠得意,伸手勾住杨戬脖颈:“大哥,还是你好些。”

杨戬瞪她:“毂阊对你不好吗?”

端木翠愣了一下,忽然就不吭声了。

她今天处处透着奇怪。

杨戬不动声色,进了里间将她放在榻上,话中有话:“大半夜的,身上有伤还要过来,到底什么事?”

端木翠咬了咬嘴唇:“沉渊的事。”

“沉渊?”杨戬实在是搞不明白,“沉渊跟你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啊。”端木翠目光闪烁,“我就是想知道,大哥,你是修仙之人,你上次不是也说过什么冥道、沉渊嘛,你给我讲讲吧。”

杨戬自然不相信她问沉渊的原因是“就是想知道”,但是见她目光闪烁,知道硬问下去也套不出什么来,索性先顺了她的话头:“那还是上古时候,共工和颛顼争夺帝位,共工不敌,怒而触不周山,天倾地覆不说,连阎罗森殿都分崩离析。一时间人间妖魔横行,但是最邪恶奸佞的鬼怪,都聚集在冥道之中,沉渊是其中最为恶毒的一种。后来女娲娘娘力挽狂澜,炼五色石补天,又剖心沥胆封印了冥道,人间始得太平。”

端木翠听得入神:“这么说,沉渊其实是妖怪?”

“是,世上妖怪,林林总总,有的以男子精气为食,有的以女子美色为食,有的以人的贪婪暴戾为食,至于沉渊,它以人对逝去之事的眷念为食。”

“以人对逝去之事的眷念为食?”端木翠讶异,“那要怎么吃?”

“沉渊有无数触手,可以探知人内心最深处的眷念,倘若这眷念足够深厚,沉渊便可以以此搭建出幻境,幻境种种栩栩如生,一旦沉溺其中,根本分不清虚幻真假。”

“那也不对啊。”端木翠若有所思,“大哥,譬如我很想娘亲,倘若沉渊找上了我,让我进入了幻境,那我岂不是会变成幼时形态?即便我眷念那时情形,但我心里还是知道我是西岐战将的啊。”

杨戬点头:“这就是沉渊的恶毒之处,在进入幻境之后,你的清明意识会被封闭,残留的只是你幼时记忆,你根本不会记得后来当了战将,也不会记得认识了我或是毂阊。”

端木翠愣住:“那就是说我永远都不会醒了?”

杨戬沉吟:“除非……你进入沉渊之时,有人为了寻你归来,进入你的幻境。譬如你入沉渊之后,我去找你回来,你的幼时自然不可能有我的存在,我的出现本身就是对沉渊的一种冲击。倘若你与我接触日久,记忆日深,或者可以记起什么也未可知。”

“若是记起来了会怎样?”端木翠紧张。

“没那么容易记起,倘若你的清明意识苏醒,沉渊必然竭尽所能,花言巧语,哄骗你再度睡去。而且……”

“而且怎样?”端木翠追问。

“而且,就算你的清明意识苏醒了,你也出不了沉渊。因为在沉渊做主的,是另一个你,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那另一个你明明确确知道自己是虚幻的,偌大沉渊皆为幻境。她会死去,愿意让你重新主宰身体。”

端木翠听得云里雾里:“一定要死吗?”

“当然,死即破,不破不立。”

“自己知道自己是假的,还要愿意让真的那个出来,还要去死……”端木翠头大如斗,“大哥,我听不大懂。”

杨戬大笑:“不懂才好,沉渊深锁冥道,与你何干?”

“可是……”端木翠揉着额角,想问什么又记不真切,愁眉半晌,忽然冒出一句:“大哥,我们现在……不会是在沉渊吧?”

杨戬又好气又好笑,伸手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个栗暴:“端木,你不会是做梦做糊涂了吧,你看看我,哪里像假的?我们怎么会在沉渊?”想了想又大笑,“若是在沉渊,对你倒好。”

“为什么?”

杨戬忍住笑,一本正经:“若是在沉渊,你能苏醒,那么下一刻,你身上的伤也就不治而愈了。幻境中的伤害亦是虚幻,苏醒之后如风过无痕。端木,你要不要试试看?你现在抹了脖子,没准苏醒之后,一点伤都没有,跳得比谁都快……”

端木翠大怒:“才不!”

天光已现,展昭在校场外围时停时走,演武的兵卫已陆续散去,只留三三两两之人还在互相切磋。晨时的空气尚显清冷,展昭一袭蓝衣,迎风翻起,竟不觉半分寒意。

一夜混沌,脑中杂乱搅嚷,额角跳突疼痛不止,心中却前所未有地踏实平静。

昨夜他亲耳听她说,记得宣平。

记忆沿着宣平延伸开去,冥道、信蝶、公孙先生、开封府、包大人……诸多亲切印记,自进入沉渊之后,宛如潮过沥沙,平展无痕,如今终于一一凸起,渐渐清晰,一如在脚下铺开一条返乡之路。

展昭的双目有些温热。

不知道公孙先生他们都怎么样了,大人在府中可好。温孤苇余曾说,沉渊的时间远远慢过冥道,那么对他们而言,自己并没有离开很久,或者只是盏茶工夫;但是对自己来说,沉渊种种,实在度日如年。

好在,一切皆可揭过。

身后传来匆匆步声,回头看时,正是阿弥。

她身后不远处,两个女侍扶着痴痴傻傻的旗穆衣罗。

“展大哥,”阿弥吞吞吐吐,“旗穆姑娘她……她一早醒来,一直念叨回家回家,问她什么她也不知道,我在想……”

展昭含笑:“你想带旗穆姑娘回旗穆大宅看一看?”

“是啊,”阿弥双颊微粉,“她现在这副样子,回去看看或者能帮她记起什么,好得快些。展大哥,我不知道她的家在哪儿,你能不能和我们……一道……”

阿弥说得艰难,她不知道旗穆大宅在哪儿是真,但安邑就这么大,营中去过的兵卫也不少,随便唤一个人带路便是,无谓劳烦展昭。

她存了自己的心思,姑娘家的一点点绮丽心思。

忐忑间,听到展昭温煦的声音,如同和风轻拂:“好啊。”

阿弥没有抬头,反而更低了下去。还是不要抬头了,她的笑意藏都藏不住,让展昭看见了可不好。

脚下本是沙砾尘土,在她眼中,亦成流光织锦的明娟繁花。

一路行来,展昭及阿弥一行人甚是显眼,早起三三两两的路人中,有认出旗穆衣罗的,无不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想来旗穆一家暗通朝歌之事,在安邑已然不是新闻。

旗穆大宅还是先番离去时的那般模样,院内狼藉一片,屋中桌倾椅翻。想起前两日初到旗穆大宅时所见,再与眼前情景比对,展昭难免有些嗟叹。

眼见它起朱楼,眼见它宴宾客,眼见它楼塌了,成败或荣辱,兴盛或衰落,也只瞬间工夫。

又想到此时的西岐,姜子牙挟精兵猛将,来势何等汹汹,周天子王鼎,行将镇九州,但是后来呢?莫说是周了,即便是周以后的历朝历代,又有哪个真的万世千秋了?

只盼旗穆姑娘不要触景伤情才好,展昭不无担心地看向旗穆衣罗,她的情形似乎要好一点了,虽然面上仍是一团痴傻,但双眸之中,终于也泛起几丝活泛之相。

阿弥将不相干之人都支在门外,只同展昭两个带同旗穆衣罗进入宅中。阿弥先还带同旗穆衣罗四下走走,后来看到展昭独自在院中沉思,忍不住便想过去,犹豫了一回,低声向旗穆衣罗道:“你好生待在这里,不要乱走。”

她说这话时,语声软软,似是安抚不晓事的孩童,旗穆衣罗一动不动,两眼呆滞,直如没听见一般,阿弥放下心来,拍了拍她手背,转身离去。

展昭早听到她步声,转身朝向她淡淡一笑,又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旗穆衣罗,压低声音问:“旗穆姑娘怎么样了?”

阿弥亦随之放轻声音:“我瞧着,旗穆姑娘精神是好点了。展大哥,你放心吧,姑娘不是坏人,跟她好生说说,她不会把旗穆姑娘交给高伯蹇的。”

展昭一愣,旋即笑道:“我知道。”

阿弥奇道:“你知道?”想了想展颜一笑,“展大哥,你同姑娘之间,误会都讲清了吧?讲清了就好,她若是还记恨你,我夹在中间,也不好做。”

“说起来,这几日,多赖阿弥姑娘从中说和。”展昭言辞恳切,“难为阿弥姑娘处处维护,展某实是无以为报。”

阿弥脸一红,垂下头去,声音细不可闻:“都是自己人……说什么回报不回报的。”

展昭耳力何等敏锐,阿弥声音虽轻,他却听了个字字分明,心中咯噔一声,脱口道:“自己人?”

阿弥头垂得更低,青葱般玉指绞作一处,直绞得指上红一处白一处:“姑娘没跟你……说起吗?”

“说起什么?”展昭是真的莫名,但与此同时,心中又有几分端倪。他不是傻子,阿弥是个害羞的姑娘,不过很多时候,害羞绝藏不住心意,反而欲盖弥彰。

“就是……”阿弥艰难启齿,“就是……”

展昭头皮隐隐发麻,理智提醒他,绝不可让阿弥继续说下去,否则弄到不可收拾,他要如何周全?

关键时刻,旗穆衣罗帮了大忙。

“旗穆姑娘呢?”展昭忽然发觉出不对,顺势转移了话题。

“不是在那……咦?”阿弥也愣住了——她记得旗穆衣罗明明就在门廊边的,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我去找找,她这阵子神思恍惚,别出什么事才好。”展昭刻意避开阿弥的目光,寻了个由头离开。

阿弥没动,她的目光看似闪烁,实则没离开展昭身周半分。

展大哥很在意旗穆姑娘吗?阿弥洁白细巧的银牙轻轻啮住下唇,直啮得唇瓣边缘微微泛白。

话说回来,旗穆姑娘也真的是很可怜,自己还是大度些,若是展大哥喜欢,娶她也未尝不可。上古时的圣人舜帝不是还有娥皇女英吗,姐姐妹妹,一团和气,凡事有商有量,也不失为美事一桩。

展昭没费什么周折便找到了旗穆衣罗,她正倚着后院的院墙呆坐着,手里拈一根断枝,在面前无意识划拨着什么。

展昭轻轻走近,停在旗穆衣罗身边。她面前的泥土已经被划拨得翻起,间杂着扯断的草叶,展昭心中五味杂陈,向着旗穆衣罗伸出手,柔声道:“旗穆姑娘,我们回去吧。”

旗穆衣罗柔柔一笑,抛下手中的断枝,眸中满满的信任,将手轻轻搁在展昭温厚的掌心。

旗穆衣罗起身的刹那,身后院墙靠近地面的接合处,杂草掩映之下,似乎有什么不规则的笔画。

更像是杂乱无章的线条。

一瞥之下,展昭甚至没有觉出什么异样。

事实上,就算他俯下身去细看,他也未必能看出个子丑寅卯。

当代集许多人力物力财力,都未能完全破解释读出殷墟甲骨文的表意,何况是甲骨文的变体暗语?

展昭不识甲骨文,他连听都没听过。

要待到1899年,风雨飘摇的晚清,甲骨文之父王懿荣的出现,殷墟文字才为国人所知。

旗穆衣罗的消息,就这样,传送了出去。

回至营地,杨戬营那头有传令兵过来,只说杨戬要留端木翠住一日,明日再回。

阿弥素知杨戬宠溺端木翠,见惯不惊,随口应了一句:“知道了。”

展昭却隐隐嗅出不对味来。

按说,端木翠既已苏醒,理应知道沉渊即是幻境,第一要务在回冥道收拾温孤苇余搞出来的烂摊子,缘何本末倒置,先是夜半离营,然后没事人一般在杨戬营小住?

展昭越想越是不对。

不过,他强制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

端木这么做必有原因,他尝试着去说服自己,两人交厚,倘若连这点信任都没有,谈什么结伴同心相伴同行?

这一日倏忽而过。

夜间起了大风,呜咽如百鬼齐哭,四处支起的军帐被大风牵扯得摇摇欲倒,粗糙沙砾被风裹起,劈头盖脸朝巡夜的兵卫脸上砸过去,迷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连主帐前的脂油火把都被大风吹灭,数次点起,数次又灭。

天呜地咽的迷乱暗沉之中,有一条诡谲黑影,避过众人耳目,神不知鬼不觉,贴近了阿弥的军帐。

旗穆衣罗没有睡,她圆睁着双眼,听帐外风声,仇恨是一剂非凡养料,足以支撑她忘记饥渴和疲乏,一味应战。

帐外传来突兀的金石碰击之声,三下,间隔前长后短,然后又是三下,前短后长。

电光石火之间,旗穆衣罗一下子反应过来,身体瞬间僵直,旋即火烫。她的心跳得厉害,几乎要擂破胸腔,以至于她不得不双手按住心口,生怕这心跳声吵醒阿弥。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镇定下来,将自己的衾被盖好,做出还在熟睡的假象,蹑手蹑脚出了军帐,尚未站定,便听到压得极低的声音:“跟我走。”

循声看去,一个高瘦身影正向帐后疾走。旗穆衣罗一声不吭,裹住衣裳紧紧跟上,略大的下摆被风鼓满,乍看上去像个涨大的灯笼。

曲曲折折,避避绕绕,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人闪身进了一处棚下,风声瞬时小了许多,马粪的味道扑面而来,棚内深处有牲口不安的闷哼声,却是到了马厩。

那人声音极是低哑:“你是旗穆典的女儿?”

即便是在这般浓重的夜色中,也能看出旗穆衣罗惨白的面色:“是。”

“你爹把暗语的法子教给了你?”那人听来颇为不屑,“你能做什么?”

旗穆衣罗不答他的问话,只是一字一顿:“我要杀高伯蹇。”

那人冷笑:“那个草包,不配我们费工夫。”

旗穆衣罗很固执:“我要杀高伯蹇,他用汤镬活活煮死了我爹和二叔。”

那人并不奇怪:“高伯蹇善使酷刑,你爹死得还不算最惨,你若是知道那个叫成乞的是怎么死的……哼……”

旗穆衣罗的齿缝唇舌间溢过铁锈般生涩的血腥味,黑暗中,她的眼睛亮得可怕,字字斩钉截铁不容商量:“我要杀高伯蹇。”

那人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马厩的棚顶被风撼得左摇右晃,草料的味道四散开来,有细小尘粒撒在两人身上。

那人忽然怪笑一声:“安邑的人手是留着杀端木翠的,你帮我们除了端木翠,我们就帮你杀高伯蹇报仇。”

“怎么杀?”旗穆衣罗毫不迟疑。

那人递了个东西过来,旗穆衣罗下意识接住。

入手光滑而冰凉,是个铜管。

“上次杀她打草惊蛇,来硬的近不了她的身,只能暗地里毒杀。我们知道你现在暂居端木营,应该有机会下手。”

旗穆衣罗有些迟疑:“我虽然住在端木营,但是很难近她的身。她的军帐都是族人兵卫把守。”

那人语气有些急躁:“自己想办法,见机行事,最好这一两日间下手,否则崇城那头打起来,安邑这边马上得退,届时可顾不上什么高伯蹇了。”

旗穆衣罗心中一紧,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铜管。

第二日天气愈加糟糕,狂风挟着黄沙,晨起就一直未曾停过。端木翠直到晚间才回营,马车辄辄行至主帐门口,阿弥带着女侍顶着风去车前扶端木翠下来,车帘被风扯得在半空中打横,车厢里灌了个通透满饱。端木翠将大氅的雪帽罩起,向阿弥说了句话,阿弥只听见杨戬二字,后半句早让风刮得不知道哪里去了。再想问时,端木翠已经扶住女侍进帐去了。阿弥跟了两步,想了想还是转身问了一回车夫,才知道端木翠是说杨戬会更晚些过来,让她为杨戬准备军帐。

阿弥点头称是,让那车夫先下去,走了两步又喊住,问道:“将军是用了晚膳过来的吗?”

车夫摇头道:“杨戬将军那头倒是留膳了,想是不合将军胃口,将军都没吃什么。”

阿弥笑道:“那我知道了,将军这两日口淡,杨戬将军那头的肉羹汤炙,将军必不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