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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医生在吗 严歌苓 1458 字 11个月前

对,那第一瞥目光。我是不期然坠落到他脚边的松鼠,拧着脖子,看着他。

他呆了一刻。我现在回头去想,也许那一刻夸张了他自己,在我生命的四十年流程中。他那个睖睁不说明什么;狭路相逢的陌生人,也得站下来,相互定定神,再交错过去。

第一部分 4心理医生在吗(4)

之后他背着手走向我。手从背后拿出来了,放在了我残余着痱子粉的胳肢窝下。他把六岁的女孩抱起来了,把她从高凳子上摘取下来。他吆喝着说:闺女!他三十岁的面孔和我六岁的面孔在半尺之内,我没有笑。后来妈妈说我小脸惨白。回到刚才那个松鼠同你的邂逅,你一伸手捕起它,什么都毁了。

今天我却还能轻易回到他的气味中。那浴洗过的,带夏天凉风味的男性肌体。健壮的庄稼汉和军人对自己的体嗅做了精心处理后的肌肤。

妈妈开始为我向贺叔叔抱歉:她不肯叫人!她提醒他别让毛笔弄脏衣服。贺叔叔没听见她说,把我放到地上,放在他蹲下的两膝间,对我说他常听我爸爸描绘我。他又对妈妈说,这闺女长得不像你,像她爹。

他两只大巴掌按在我肩头,两根白布带使它们看上去病弱伤残。他笑容中有点疑虑。那时代我们中国只有儿童敢于华丽,可以取名叫瓦夏或卡佳,莎莎或薇拉,他们可以有俄罗斯式的衣裙和发式。他们尚未成长成人,是"祖国的花朵",花枝招展是尽本分。这就是贺叔叔笑容中的那点疑虑:她没尽本分。白布下露出过细的腿和臂,他也有疑虑。这是个忽略了某部分成长,同时抢先了另一部分成长的孩子。

他问我几岁,叫什么名字。这些在他反剪手朝我走过来,强打起兴致抱起我时,妈妈就格式简明字句精确地告诉他了。他无非是要听我自己来一遍。他和这个孩子总得有个正式开始啊。面对一个不苟言笑的孩子,这位魁梧的北方汉子同所有成年人一样,开始屈就和低声下气。我一一答对,声音适中,身体绝不扭来扭去;认真地吐字,虽然缺了的门齿凉丝丝地漏风,影响每个词的棱角和形状。这个六岁女孩不像她一般的同龄人那样端起孩子的架子。那种成年人们习惯和期待的腔调,咿啊呀地带怨艾和辩解的娇怩。对自身弱势的自甘和倚势仗势,不在这个老气的女孩身上。但他还是把脸偏斜,把一只耳朵凑向我的嘴唇。

我们成年人有一些规定动作,抑或说套路的姿态来同儿童相处。诸如偏斜脸,凑上耳朵,做慈爱状,表示我们的屈就;我们由于爱而屈就。但这动作明显不适合贺叔叔。他在急乱中拉了别人做惯的俗套动作,从而使自己好歹有个位置和方向。

你感觉到了吗?我们成年人往往在孩子面前是心虚的。我们常感到他们所具有的那种神秘的裁判权力。我们在一个婴儿绝对无偏见的眼睛面前竭尽亲善,竭尽媚态,因为他正从一张面孔看向另一张面孔,正在根据某种我们无法揣测的准则对我们进行仲裁和选择。我们在此刻是那样期望他的好感,期望他突然向自己挥摇双臂扑来,从而赢得这个意味深奥的选拔。在选拔悬而未决之时,我们一再尝试新的取悦方式,然而每个动作注定是越来越愚蠢,自信心不知怎样就瓦解了。

这就是在我面前蹲下庞大身躯的贺叔叔的处境。

第一部分 5心理医生在吗(5)

我和他,从那之后的三十九年,他一直在等待我延宕的选拔和裁决。

女孩没笑容,一字一句讲完了不超过十个字的简历。女孩和他的动作显然没有配合起来。他略略手足无措,直起身来。

在妈妈为我的不识相不吃哄向贺叔叔赔礼不迭时,我爸回来了。一个番茄鸡块的罐头在手中。罐头在那个时代是贵重东西,商标上的"中国制造"把国家水准放到一个省份城市的家宴上来了。金红底色,一只绿尾黄毛公鸡和四只大红番茄,扁圆形铁听,到今天在我记忆中还鲜艳无比。它那千篇一律的气味带一股很浓的铁腥,是爸爸狂喜或大怒或大彻大悟的信号。是他升迁或机运转折的标志。

爸进来后对妈说:哎,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贺一骑同志,《紫槐》的作者。妈笑眯眯地说:久仰啊!爸根本来不及等妈完成她的敬意又对我说:你有没有叫贺叔叔?根本没有给我一点空隙,他又转向贺叔叔说,这屋太热,院子里坐吧。又没等贺叔叔置可否,他跟妈说,老贺老八路了,十几岁就参加抗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