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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歌(出书版) 严歌苓 1411 字 11个月前

贺晓辉笑笑:“奇怪,刚才一点儿都不疼了,现在又开始疼。”

猎人都说,受了伤正在疼痛的野兽是最危险的,它们面临外来危险的时候,一刹那间会比对手有力量得多。人也一样。对于此刻的王多颖来说,面前的这个男人简直不像是个人,可是说他是野兽也不合适,那他究竟是什么?

贺晓辉坐到床前,但腿抬不起来,王多颖走上前去,帮他把腿放到床上,又慢慢让他躺倒。两人的脸此刻离得非常近,连彼此的心跳似乎都能听得见。王多颖感觉到贺晓辉在看她,瞥了一眼,看到他的目光充满温情。她的心跳又加快了,嘴上却说:“还疼吗?”

贺晓辉避而不答:“你猜我刚才在想什么?”

王多颖低下头,又摇摇头:“猜不到。”

“我在想,你唱歌怎么一点儿都不跑调。”

王多颖忍不住笑出声来:“你怎么还会想到那儿去?真奇怪!”

贺晓辉闭上眼,喃喃地说:“因为我的……紫兰唱歌也不跑调……一点儿也不跑调……”

贺晓辉的呼吸匀称深邃起来,胸口微微地一起一伏。他太疲惫,很快睡着了。王多颖注视着他,突然感到几分羞臊,断然收回目光,逃似的离开床边,向门口走去。

到了门口,还是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睡得如同婴儿。

桑霞和王沐天回到家。桑霞直接冲进浴室,脱掉衣服,把淋浴喷头开到最大,尽情地享受水的洗涤。她仰着头,任水的芒刺扎在她的脸上,脖子上,胸脯上,扎着她柔韧健美的肢体,扎进她浓密的短发。

楼上洗手间里,朱玉琼用一块毛巾给光着上半身的王沐天擦着脖子后面的灰垢,她这两天一直提心吊胆,现在看到儿子一点事没有,大感安慰,笑骂说:“像是到苏州河底下的烂泥里打了个滚儿,滚成一条泥鳅了!”她是很容易知足的,只要儿子不出事,那便天下太平。她要是知道王沐天昨晚的战斗,非给吓神经不可。

洪望梅来找母亲孙碧凝,听姆妈说王沐天回来了,便风风火火跑来找他问罪。女人在某些事上总有着天生的敏锐和洞察力,她拉王沐天到了阳台,质问了一番王沐天,王沐天的谎言很快被她揭穿,她绝望地下了结论:王沐天跟桑霞出门,是去约会的。她用英文表达她的绝望:“you love her! you are lovers!你们出去过了两天honeyoon!”

王沐天好像做了亏心事一般面红耳赤,半天才想起来反驳:“国难当头,你还会有这种猜想!无聊!你不脸红吗?”

洪望梅冷冷地说:“国难当头,上海还不是到处有人摆喜酒,结婚生孩子。国难当头,别的事情插不进来,只有谈恋爱可以插进来!”

王沐天心虚,表面上却很装腔作势,口里骂着洪望梅俗气小市民,转身要走。他这一生气,洪望梅倒是看出了一线希望,有些不确定自己的判断了,赶忙伸手拖住他:“我们两人一直那么要好,就因为来了这个桑霞!她会抗日,我不会吗?我跟你讲过好多次了,只要你做的,我就跟你一道做!你抗日,我就抗日!你革命,我就革命!”

“抗日是我的事吗?是我做的一桩买卖,是我开的一家店铺,可以雇你来抗日,聘用你来革命,对吧?你的觉悟比管妈、老罗还要低!你知道什么是抗日吗?我告诉你,喏……”王沐天说着用手比划起来,“日本鬼子就这么近,近得连他们身上的汗味都闻得到……他们的枪口就这样对着你,炸弹就扔到你脚边来爆炸;你的上级、战友就在你身边倒下,流血牺牲!小姐,革命不像小说里写的那样!”

洪望梅委屈地说:“桑霞能革命,我就不可以革命吗?”

王沐天冷笑:“你……你要是去革命,我回来帮老罗剥葱拉倒。”

洪望梅大叫:“你侮辱我!”说着说着眼里涌出豆大的泪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