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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啥时再让爹看看挺,就美了。”

她没说什么,就像没听见。

听着她走出院子,锁上门,和花狗说着话,走远了。他使劲咽下嘴里的干馍,站起身来。

四周还是黑夜那么黑,他能看清自己心里熟透的主意。

那时还是夏天,刚收下麦,交了公粮。她到贺镇去走了走,从兰桂丈夫那里买了些药丸子、药片。兰桂丈夫的小药房现在卖洋药了,治伤风治泻肚的都有。她在兰桂家吃了午饭,就赶到河上游的矬子庙去。侏儒们在头一天就到齐了,此时庙旁边一片蚊帐,蚊帐下铺草席,这样就扎下营来。侏儒们祭庙三天,远远就看到焚香的烟蓝茵茵地飘浮缭绕。河上游风大一些,白色的蚊帐都飞扬起来,和烟缠在一起,不像是葡萄的人间,是一个神鬼的世界。

她还是隐藏在林子里,看一百多侏儒过得像一家子。黄昏时他们发出难听的笑声,从庙里牵出一个男孩。男孩比他们只矮一点儿,口齿不清地说着外乡话。侏儒女人们围着他逗乐,他一句话一个举动都逗得她们嘎嘎大笑。一个中年的侏儒媳妇把自己衫子撩起,让他咂她干巴巴的奶头。她的奶看着真丑,就像从腰上长出来的。她们便用外乡话大声说:“看咱娃子,干咂咂也是好的!”

她不知怎么就走出去了,站在了男孩面前。侏儒们全木呆了,仰起头看着她把手伸到男孩脑袋顶上那撮头发上抹了抹。她想和侏儒们说说话,一眼看去一百多张扁圆脸盘都是一模一样地阴着。

她觉着他们是不会和她说话的。他们和她是狸子和山羊,要不就是狗和猫,反正是两种东西,说不成话的。她也明白,他们这样盯着她,是怪她把他们挺好的日子给搅了。不然他们有多美?

她只管摸着男孩的头发,脸蛋。男孩也像他们一样,仰着脸看她,不过没有怪她的意思。他看她是觉着她像一个他怎么也记不清的人。但那个人是在他心里哪个地方,不管他记得清记不清。

不过他们的脸很快变了——他们见她放下背上背的布包袱,把包袱的结子解开,从里头拿出一瓶一瓶的药。侏儒们最不愿意做的事就是瞧病,所以他们最爱的东西是药。她不管他们理不理她,把药一样一样说给他们听:止泻肚的,止咳嗽的,止疼痛的。

她把药全搁在地上,又把那个包袱也搁在地上。她走了以后他们会看见包袱里包的小孩衣服,一套单,一套棉,一对虎头鞋,一顶虎头帽。

上千口子人都听钟声下地、歇晌、吃饭、开会、辩论。下午拴在史六妗子家麦地中间那棵百岁老柿树上的钟“当当”响起,所有低着头弯着腰的人全搁下手里的活站直身子,你问我我问你:这是下工的钟不是?不是吧,恁早会叫你下工?

冬喜给选上了农业社社长,说话和志愿军作报告的人一样,都是新词。大家全傻着一张脸,将就着听他说。他说这个是“苗头”,那个是“倾向”,那个又是“趋势”。辩论是什么意思,史屯人最近弄懂了。辩论就是把一个人弄到大家面前,听大家骂他,熊他,刻薄他。

下午打钟就是要在场院辩论。不少人试探着问:“这时还不把麦种下去?还辩啥论?”

辩论会场就是当年日本人带走史屯八个小伙子、铁脑半夜叫枪打死的那个大场院。大家慢慢吞吞从地里走过来,都打听今天“辩谁的论”。前几回辩论是骂孙老六,把他的牲口教得可刁,牲口入了社闹性子,装病、踢人。

半小时钟声不断,人才晃晃悠悠到齐。在地上盘腿坐定,蔡琥珀叫两个民兵:“有请史惠生!”

带上来一看,就是史老舅。史老舅也有个大名,叫史惠生,没人叫慢慢就给忘了。一看这个被正经八百叫着大名的人不过就是办社火爱扮三花脸的史老舅,人们“哄”的一声笑起来。史冬喜叫大家“严肃”!没人懂得“严肃”就是不叫他们笑,他们照样指着史老舅的茶壶盖儿头、苦憷脸儿、倒八字眉笑。他刚刚剃了头,刮得黑是黑白是白,为了叫大家辩他的论时有个齐整模样。史冬喜拿起胸前的哨子猛吹一声,然后说:“不准笑!严肃点!”人们这才不笑了,明白严肃就是不叫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