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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烨给母亲的性格突变吓了一跳。婉喻一生的词典中没有那种粗鄙词汇。这不是冯婉喻,冯婉喻被什么附体了。几秒钟之后,子烨又拿出平时逗母亲乐的样子说:“啥人害你?姆妈?不是这个陆焉识?!”

婉喻白净了一辈子的脸色涨得紫红。她脑子里忙得不得了,哗啦啦地洗牌:她在无数张记忆卡片里寻找,那个害了许多人的人叫什么名字;许多人里包括陆焉识和她冯婉喻。她冷笑一下,冯子烨拿这个来考她?

婉喻说:“你当然晓得啥人害了我!”

子烨还要逗失忆的母亲玩下去,也笑了一下:“姆妈更加晓得,对吗?啥人害你的啊?”他用很戏剧化的眼色朝陆焉识瞟一眼,嘴巴也朝同一个方向一歪。他知道这样跟母亲玩等于夺下瘸子的拐杖逗瘸子玩,揭掉秃子的帽子逗秃子玩一样低级趣味,不失残忍,但他早就不在乎趣味,也受惯了残忍了。再则,他愿意丢失他曾经的趣味来忍受别人对他的残忍吗?这不也是父亲陆焉识造下的孽,也该清算?子烨更加笑嘻嘻的——大人不见小人怪的那种笑,自我厌恶的那种笑。“姆妈,不是这个人害了你吗?”他干脆伸手指着陆焉识,如博物馆里的讲解员一样手势明确,耐心尽责。

婉喻的两手将焉识的手臂捉得更紧,抬头看看身边这个内秀、儒雅的老先生,从她的目光中谁都看得出他多么令她中意。假如她不是一心一意等着远方的爱人归来,她完全可以开始一场新的恋爱。也许一场新恋爱已经默默开始,只是她不愿意承认。

子烨说:“就是这个人害你的呀!”

婉喻宁静了一辈子的脸容凶恶起来。她恶狠狠地说:“小畜生!要不是看你是我跟焉识生的,你身上有一半焉识的骨血,我现在就去报馆登报,跟你个小畜生断绝关系!”

假如她不怕丢失她捉住的这条胳膊,她一定会腾出手来给儿子一巴掌。“小畜生,你爹爹的血到了你身上怎么会坏掉的?啊?!讲不定你姆妈生你被医院的护士抱错了!恨不得一记耳光把你打回你娘肚皮里去!”

子烨当然不会跟母亲计较。母亲容易吗?母亲是冯家的功臣,是两兄妹的圣母。母亲脑筋不做主,她也没办法。

“不要睬这个小畜生,阿拉走!”婉喻带路,把焉识往冯家大门拉。

“姆妈,你们刚刚回来不久。”子烨替母亲记忆。

婉喻说:“我晓得!你不要以为你姆妈憨!”

子烨对女儿学锋说:“拦住他们!不要让他们这样子下楼,走到弄堂里去,现世!”

婉喻和焉识已经走到门口,她回过头说:“我就要去现世!你爷娘作孽现世,才养出你个小畜生!”

冯学锋振奋地看着眼前这幕戏剧。倒不是她赞同祖母对父亲行使语言暴力,而是她太渴望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她天天都处在一种焦渴的等待中。到了这个年龄,她每天都在等着某件事情发生。等成绩报告单,等男朋友的信或电话,等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等着自己的谎言被父母接受或拆穿,这些已经够她等了,但她似乎等待的不止这些。她冥冥中等待的似乎比那些都重要,重要得多,可她却一点也不知道等的是什么。就像1979年所有她这个年龄的人一样,等来的每一件事都让他们暗自叹口气:嗨,不过如此。大学正式招生了,邓小平复职了,中美建交了,叫邓丽君的台湾女人的歌声在大陆登堂入室了,福建广东人走私的立体声录音机进入上海了,私人舞会、音乐会开始举办了,外滩出现公开拥抱接吻的情侣了,第一批留学美国和欧洲的学生出国了,美国的大姑母丹琼把冯学雷留学的i-20寄来了……这些都是她和他们曾经等待过的,等来了,又总会来一声暗自叹息:不过如此。至少对于冯学锋来说,那些都是她曾经冥冥中等待过的东西,但等来之后,又觉得等的似乎不是它们……因此,她更加躁动和焦渴。但她还是不屈不挠地等待,哪怕等的是和昨天不一样的今天。今天的祖母臭骂了父亲,似乎使一锅温乎乎的、老也不开的水突然到达沸点。这似乎是值得学锋等待的。

学锋看着突然蜕变的祖母,兴奋上涨。这蜕变是她冥冥中等待过的吗?她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她每天都闷得慌,兴奋总是好的。

“你爷娘作了什么孽,养出你这种东西,嗯?!”

现在又出现了一个新的转折:婉喻已经不认子烨了,或者她已经忘了子烨是谁了。突然的精神刺激,过分绷紧的记忆神经,以及这六十平米空间的大气层中的压力使她摆脱了记忆最后的约束。只隔着两三分钟,她又登上一个崭新的精神境界。不,她获得了一个新人格。这个新的人格使她挣脱了典雅、宁静、优美,给了她无限自由,想说什么说什么,爱干什么干什么。

冯婉喻就是这样拉住陆焉识在目瞪口呆的冯子烨眼前走出了冯家的门。他们走出去不久,钱爱月匆匆上楼来,手里拎着一包她在厂里洗澡后换下的衣服。她跟冯子烨和冯学锋一样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