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烨的指控开始了:阿爷家里外面都是老三老四地训话,看来二十多年的牢是白坐了。无期徒刑都不能让一个人学乖,此人就没救了。难道还不懂政治运动今年不来明年就会来吗?就算明年、后年太平,大后年一定在劫难逃。毛主席讲得再明白不过了:看来年就要来一次。政府特赦你也没跟你道歉,没有跟你承认错误,承认当初捉你进去是捉错了人,谁知道明年或者后年会不会又请你进去。
婉喻看着儿子,看呆了:儿子原来有这样一头好头发,发怒时会这样抖颤,她从来没见过。
陆焉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子烨说的都是对的,统统正确:为父的坐牢其实并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全家都跟着坐无形的牢狱;在那牢狱里你是被你的领导、组织、同事、邻居看守。那牢狱里限制你走入人民大众和组织这类正面人物的群落,也限制你得到平等,被人民和政府信赖的平等。人民和政府不信赖你,你爱的人,你爱的人的家人都不信赖你。子烨的愤怒嗓音毛躁了,愤怒也软化了,一种可怜人的悲哀让他有了一点女人模样。
这是下午三点半,暑假中的孩子们在弄堂里嬉笑尖叫。离爱月下班的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离学雷回家的时间可能还有四五个小时,可能还有七八个小时——二十来岁的社会里天天有新生活。因此这是一个安全时段,可以让子烨从容地把他第一次婚恋摊开来,作为陆焉识危害他一生的证据。不一会,物证也有了:一张多年前的照片被出示出来。看吧,冯子烨是怎样和幸福擦肩而过的。照片上那个二十二岁的冯子烨和那个二十岁的长辫子姑娘胸前别着同一所大学的校徽。照相馆把一对青春男女摆弄得错落有致、高低呼应,如同完美的盆景。那是子烨和第一个女友偷偷照的私订终身照。
叫苏咪咪的女孩是一个南下干部的千金。子烨和她恋上时,她只有十七岁,是个智力不高但非常漂亮的女孩(冯子烨的理想女孩)。子烨帮她补课,选择大学和学科,她最终考上了子烨就读的那所大学。整整两年,他们约在区图书馆见面,子烨布置功课,咪咪认真完成,她的智力、学习成绩、个头都在这两年中大大增长,按照子烨的理想,从一个璞玉浑金的微带蒜味呼吸的咪咪长成了一个小布尔乔亚的咪咪。
第一次去见咪咪的南下干部父母时,咪咪替子烨打圆场,把“父亲是做什么工作的?”这个提问遮掩过去了。第二次又出现了这个提问,比第一次显得急迫。不能再打圆场,女孩子只好轻声地替子烨回答:“他父亲不在……”声音轻到不容别人听清。她当然是希望自己父母听不清,因为等两人的关系木已成舟之后,她和子烨会有较大的狡辩余地。第三次与长辈们的会面是在老城隍庙的绿波廊,冯子烨一家做东。一对南下干部被冯婉喻的优雅气质打动了:这样的一个知书达理的母亲是不会养出差劲的儿子的。绿波廊成了两家非正式认亲家的地方。
南下干部并没有彻底放心那个“不在了”的冯家父亲。“不在了”不说明问题;说明问题的是他在的时候社会定位是什么,做过什么,什么政治面貌,又是为什么不在了。他们是爽快的人,打过仗,不喜欢神秘,不喜欢似是而非的任何人任何事。他们便一次一次地向咪咪打听,未来女婿的父亲到底怎么“不在了”。糊里糊涂跟个一问三不知的人做亲家公,哪怕是个“鬼亲家公”,也不行。咪咪一次次在子烨跟前哭,要他务必想出一个说法来给她的父母。冯子烨是咪咪的情人,也是老大哥、智慧库、百科大全书,在咪咪心目中,世界上没有冯子烨对付不了的难题。冯子烨却一句话也没有。他能帮咪咪从几何不及格到名列年级前五名,但他此刻比咪咪还白痴,还胆怯。
在咪咪终于考上大学的那年秋天,子烨认为摊牌的时候到了。苏咪咪有今天那心血是谁抛洒的?这大把心血总该作为他子烨取得女婿地位的筹码吧?他和咪咪到照相馆照了海誓山盟的相片,子烨感到有了点底气。他向咪咪的父母坦白了自己父亲如何“不在了”,他的辩解是:“我们都当他不在了。因为我们早就不跟他来往,跟他划清界限了。”
咪咪的父亲听了这个辩解后,沉重地说:“来往不来往并不重要。”
接下去的谈话变得非常吃力。子烨的话越说越多,咪咪的父母越听越无话,脸容越来越像一对男女领导。
当子烨说到“年级的团支部正在考虑吸收我入团”的时候,咪咪的父亲发出一声笑来。接下去他告诉子烨,团支部接受团员和父母接受女婿不一样,完全两码事儿!
“对呀,”咪咪的母亲说,“我们不像团组织,可以几十几百地接受团员,接受错了还能开除。”
咪咪这时候又哭了,哭着对母亲叫喊:“你们不接受我就让团组织当家长,反正我要跟子烨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