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今晚婉喻几乎用了十块钱买两个玫瑰大头菜的事情,在兄妹二人看来是个事件,令他俩紧急对视的大事件。婉喻还烧糊了粥,丢失了雨伞,不认识熟人,兄妹俩这天晚上一再地用眼睛相互报警。丹珏把板结的粥兑上开水,用力搅动,终于搅匀了,再把玫瑰大头菜切开,浇了点麻油。他们的晚饭一般来说都欠缺营养。她们都是典型的欠缺营养的上海女人形象。那一碗青豌豆烧河虾仁是今晚的主菜,难得这样营养丰富和奢侈,因此婉喻给子烨也拿了双筷子来分享。
“明天写封信给老头子吧,”做哥哥的说,“让他先在青海找个地方住下来。租个房子应该能租到吧?”
丹珏用筷子挑起一团糊粥,放在嘴里,声音从粥后面出来:“那你写好了。我不写。”
“我写老头子要不高兴的。”
“他反正要不高兴的。我们不让他回上海,他高兴什么?并且你要找个道理跟他讲,为什么不让他回来。我找不出这个道理。你写。”
“你就告诉他,他在监狱里不了解外面情况,外面其实紧张得很,政治运动说来就来,我们活到今天不容易,不要给我们再找麻烦。政府又没有跟我们书面认错,说当时捉他进去是错的,过两天又来运动了,再把我们算成敌属我们找谁去?”子烨说。
“那你就给老头子写呀,把这些道理告诉他呀。”
“我告诉你,是请你来写。”
“为什么一定要我来写呢?你这个人滑稽吗?”
婉喻突然把筷子一放:“我来写。”她脸上两片红晕。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女人会如此羞愤,她的一对儿女马上掉开脸,不敢看她。焉识是她婉喻的一部分,任何人多余焉识,就是多余她。人一老,对于自己是不是被别人多余最为敏感,他们整天都在看儿女们甚至孙儿孙女们的脸色,看看自己在他们生活里的定位错了没有,错了就是多余。没有比发现自己多余更凄惨的事,慢说被多余的是比自己性命还要紧的焉识。
“我给你们的爸爸写信,就告诉他,我搬出去了就接他回来。我会想办法租房子的。”
母亲这一席话马上让丹珏哭起来。一家子总是这样:你觉得你可憋屈够了,他觉得憋坏了的正是他。这就是女儿和母亲都觉得生不如死的时候。丹珏现在跟谁都不会掉泪了,除了她觉得受了母亲的委屈。她又是抽泣又是指控,这么多年难道不是她丹珏在陪伴母亲,和母亲相依为命相濡以沫?也总是这样,这类话一说开,你欠她情,她负你债的意味就暗示出来了。
婉喻看着兄妹俩,明白一直以来她给自己定错了位。原来家里的主人一直不是自己,连每个礼拜天带着老婆孩子来吃一顿不交钱的中餐的冯子烨都比婉喻有资格做这房子里的主人。他们为了父亲牺牲得太多了,为了母亲也牺牲得足够了。当然,每当这样的家庭控诉大会发生,事后大家都会重归于好。就像天下所有的长辈和晚辈一样。
婉喻这次却记了仇。等到第二天,大家以为一切又重归于好了,婉喻悄悄地给焉识写了一封很长的信。她已经很久没有静静地给自己研磨,镇纸,如同一种感官享受那样将狼毫笔若虚若实地落在宣纸上。光是这写的方式已经决定了婉喻的信的特色,它的不可取代的“婉喻性”。光是这样的一点一划,一撇一捺就已经属于她的表白:触觉的、神色的、内心的。她写下这么多年来她的思念之苦,写下她对他从未间断的诉说,还写了东一点西一点的回忆。
我祖母写给我祖父的信非常优美。可惜我们再也不会有那样优美的情愫和表达方式了。灭绝了。但是我祖母婉喻在这封信里的回忆很多都是错的,据我祖父说,事情不是那样的,没有那样美好,他不像她写得那么美好。婉喻颠三倒四的走样的记忆一方面由于她的记忆是主观的,因为她一厢情愿地去那样记忆事物,另一方面,因为就在她给我祖父写那封信的时候,她的失忆症已经开始。我不愿意叫它“老年痴呆症”,我觉得她的病和老年没有必然关系,似乎她宁可篡改记忆,最终把记忆变成了童话。谁也不能说满脑袋童话的人是老年痴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