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钟熄灯前,一旦听到那种急匆匆的脚步顺着走廊进来,重刑犯们就会气短,发抖,一身的血都霎时冰凉。这时你别去看他们,他们每一张脸都是丑陋的。假如那脚步走过了自己的监号,走向别的监号,那种丑陋会雾一样慢慢散开。假如脚步停在了自己的监号门前,并且被开锁的声音替代,这个监号里的面孔真叫你不忍目睹。
脚步就这样停在了陆焉识的监号门前。每个重刑犯人都不喘气了。三个人的监号关着六个人,用同样呆滞的目光看着看守的手指伸出去,定住:“你起来吧。”
人们看见他的手指尖下,不是自己,而是那个叫陆焉识的人。陆焉识请看守稍等片刻。看守不耐烦地站在一边,两手搁在腰上。见陆焉识抖落出一套深蓝西装,看守说:“你干什么?用不着的!”
陆焉识无法坚持,跟他出去了。就在铁门外,他腿一软,差点跪倒。等他出去,他的狱友小声说,不正常啊,一般会点名字的,也会给你时间换衣服的,怎么就是一个“你起来”呢?
看守见陆焉识的下肢成了漏了锯末的布娃娃的腿,滴溜当啷的,几乎走不了路,便叫他好好走,工厂里还等着他。
陆焉识说:“工厂里?”
看守告诉这个待毙的死刑犯,这所监狱有两个工厂,一个是袜子厂,做的袜子出口呢。另一个是铁器厂,做出的活络扳手也是全中国名牌。
“你上一次到袜子厂去做生活,讲你有什么短命的革新计划。你讲过没有啊?”
陆焉识说他讲过的。那是他第一次被判十五年刑之后。他在袜子厂工作了一个月,发现厂里出产的彩袜浸染工序太多,费时费力。他想了几天,想出了一个革新方案,可以省略一道浸染工序。但因为江帆事件,他被加刑,没有机会来验证他的革新。
到了车间,陆焉识被摘了脚镣手铐,但他一个人就占住一个看守。他从当夜十点左右一直干到第三天中午,实验基本成功了。他回到重监号里,发现少了两个老狱友,添出四个新狱友,夜里翻身喊“报告”的次数更多了,睡眠和苏醒相互夹杂,不分彼此。
将近新年的夜里,一个狱友半夜站起身,在监号里绕圈子溜达。不久,另外两个人也起来,以一模一样的水底走路的步子,跟着第一个狱友在两排铺位之间狭长空地上遛弯。再过一会儿,这个梦游人的队伍迅速成长,八个成员加盟进去。他们准确地从铁门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在碰壁之前准确地拐弯,谁也不绊在谁的脚镣上。等到打瞌睡的看守听到脚镣的声响,跑到这个监号门口,所有死刑和死缓犯人都走着水底步伐,不急不徐地行进,似乎在进行一种史前的神秘仪式。
看守吓坏了,对他们喊:“站住!……”
奇怪的是,进行仪式的人很服从地站住了。
“马上回到你们自己的铺位上去!”
这是仪式里没有的规定动作,所以他们不动。
“回去!”
仪式又恢复了,绕着那道神秘的规定轨迹继续行进。
我的祖父也加入了梦游者仪式。他在看守叫喊时其实已经醒了,但他摆脱不了梦魇,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灵魂看着自己的肉体自行其是,无法去控制它。经历了巨大心理恐惧的人以这种方式逃避恐惧。那暂时失去灵魂的肉体是自由的,可以不顾约束和禁锢,连铁镣都失去了重量。所以他估计其他狱友也跟他一样,是半醒的,只是无法控制自己肉体的行为。
看守跑到第46号监房,取出长柄笤帚(我祖父的记忆力惊人,连哪间号子存放大扫除清洁工具都记得清清楚楚)。看守将长柄扫帚挥舞成某种原始武器,对着继续梦游的犯人们叫喊:“回去!回去!”
“回去”在没有魂魄的人这里,得到的读解是不同的,他们的服从就是一直走,似乎就是在走回去。场面越来越鬼魅荒诞。看守用扫帚柄敲打着铁簸箕,一面继续叫喊:“回到铺位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