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操……"老猫瞪着晓鸥,一副扑空的愚蠢笨拙相。他成了《猫和老鼠》卡通里的汤姆了。
她随手拿了个碟子,放在灶台上,眼神是平直的,她可没扮杰瑞跟他逗。
老猫笑笑,晃晃蓬着白棕毛的头,笑自己白白馋嘴了这么多年。或者笑晓鸥自作多情,做出守身如玉的姿态,可怜她四十二岁的身子只有她自己还当成玉来守。
"怎么了?"她靠在灶台对面的厨台上,等老猫喷出一口烟才问。
"这么响我怎么说话?"他指指抽烟机。
"我听得见。"
抽烟机可以把他的话抽掉一些,老史就听不清了。她怕他没好话。
"你知道我看见谁了?"
晓鸥没搭腔。已经没什么悬疑可以令她兴奋了。何况她已经知道老猫指的"谁"是谁。
"那个姓段的在凯旋门呢,搓牌搓得一身劲!"
接下去他告诉晓鸥,他的马仔如何发现了段,如何跟踪了他,如何观察他玩牌,如何从十万玩成二十万,又玩成五十万,再玩成三百万,一夜激战下来,最终剩下的是一万一千块……晓鸥让给老猫的客户让老猫小发了几笔财,现在他雇用的马仔分工具体,有的专门在各个赌场搜寻欠债不还又钩挂到其他叠码仔名下贷款继续赌徒生涯的人。晓鸥当然条件反射地想到她贷款给段的二百万。直到现在也没听到那个"太购物中心"开工的说法。段按期偿付的高额利息,原来是保障那两百万的本金不归还。现在段在赌台绿毡子上推出去、刨回来的只能都出在那两百万里。
"去不去看看?"
那将是难堪得无法活的场面:趁热捉拿到那双在绿毡子上搓牌的手,她不知段会怎样,但她知道自己会羞臊得找地缝钻。那双曾经撕煎饼读出优异成绩的手,那双平地起高楼的手,被晓鸥当蟊贼一样现场逮住,哦,太臊人了!光试想一下就使晓鸥臊得呆木在那里。
"求你了,猫哥,你去帮我处理段总吧。"
"又是你猫哥了?"老猫歹念又起地笑着,把一半笑容藏进握着打火机的手后面。第二根烟和第一根烟之间只有半分钟的间隙。
"追回来的钱归你。"
晓鸥在开口之前都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句话来。
"真的?"
晓鸥知道追回来的希望是极其渺茫的。她对段凯文的直线沦落充满前瞻和信心。假如她不是在跟卢晋桐争儿子,跟陈小小争老史,她不会对自己的"事业"这么消极。她感到最近的生活似乎在发生质变。曾经多几千万身家,但她从来没有感到生活发生过质的变化。质变是内向的,是只能闷声品味享受的。早点意识到这些,卢晋桐对于儿子是不会产生那么大的吸引力的。老猫走了之后,她坐在厨房的便餐桌边剥嫩豌豆,满心恍恍惚惚、断断续续的白日梦。此刻生活的无目的就是最美好的目的。在这个季节能吃到亲手剥的新鲜嫩豌豆就是生活的质变。现在什么都贵在手工;在这个时分能用手工给儿子和老史剥嫩豌豆就是生活的质变。谁有这份奢侈把手机里的好消息坏消息群发笑话堵在知觉之外呢?她晓鸥现在就有。只要儿子爱她,老史也爱她……不,只要他们俩允许她爱他们,随便她给多少爱他们都不嫌腻,质变就达到了恰恰好的度数……
豌豆还没剥完,短信来了。老猫告诉她,姓段的说欠谁的钱谁自己来要,轮不到老猫要。看来需要晓鸥亲自出马,才能把段的欠债转给老猫。晓鸥看着一碗美丽的嫩豌豆,半桌翡翠色的豆荚,慢慢站起身。又要进入那个冤孽之地,看那些牛头马面,还没动身,她已经心力交瘁。
在凯旋门赌场的散座大厅口端看见老猫、元旦和段凯文。段一看见晓鸥,眼里竟出现遇救般的神色。可怜的男人到了众叛亲离的地步,细数下来,梅晓鸥还算他亲的热的。她称呼一声"段总",走上去。段的右臂动了动,但没有伸出来,意识到自己已经丧失了握手接见别人的高度。晓鸥看出了他那右臂暗含的去向,主动向他伸出手。段感到自己蒙受晓鸥的接见,谦恭地微探下头,伸出右臂。晓鸥的手掌已经认不出这只手了。它不是从前那敢做好事也敢做坏事的手,手心湿冷松软,本身就是个大包,你要握就握,你要扔下就扔下,都由你做主。这哪里是段凯文董事长的手?再来看看他的脸吧,不再是浮肿,而是痴肥,进一步证实了人在压力、困惑、自暴自弃状态中会诉诸最低等的快感--咀嚼--的推论。他身上一件所有中老年中国男人都有的浅灰色夹克,不是xxl,就是xxxl,比他所需的尺码大了不少,似乎为将来继续增长的体积预先占位置。皮鞋尖有些上翘,如同搁浅的船头。正如他初次出现时的一切合宜,眼下他浑身的凑合。他还想找回他们初次见面时的热乎乎的笑容和腔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