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的冬天并不冷,临近年关,宫女纷纷换上了大红色织锦罗裙,腰间均系了彩色博带,走在雪地里好似落下的红梅一般。
今年宫里格外冷清。先帝一月前薨逝,礼部匆匆忙忙的办了继位典礼,恰又赶上了年关,所以另一边又要抓紧筹备年关的祭祖事宜,忙得头脚倒悬。宫里的一应布置较往年的确是单薄了些,但幸好新帝是个极为仁善的,并未在这些事情上为难。
即便如此,礼部一干人等也只敢提着脑袋过日子——毕竟天子的心思,谁又猜的准呢。龙椅可不是个好东西,只要坐上的人不管之前性情多么和善,到最后都会变得面目全非。
没人相信新帝会是个例外。
大盛一向十日七朝,但由于新帝刚刚登基,朝中一切事情亟待处理,所以在年关之前暂时变成了十日九朝,今日恰好是休沐的日子。
卯时未到,慕容珣便沁着一身的雪色独自一人去了永宁宫。
陈太后见他来着实惊了一跳,忙上前拂落他外袍上的新雪,嗔怪道:“怎么没叫人侍候着,自己便来了?瞧这衣裳都湿了。”
洛阳城的雪向来如此,落得快,化得也快。
慕容珣笑了笑,将身上湿了一片的外袍递给侍女,撒娇般道:“他们在这,我不自在。”
如果不知情的人见到这一幕,恐怕只会以为这是一对普通的慈母孝子,绝不会想到她们是当今大盛的天子和太后。
陈太后无奈道:“瞧你,都是当了皇帝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似的。”
慕容珣脚步轻缓向内殿走去,悄声问道:“阿昭还没醒?”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向来是个惰懒的,哪日不睡到日上三竿?”陈太后似是抱怨,但是嘴角却带着笑意。
慕容珣拨开帐纱,看见女孩睡得正熟,一张白白嫩嫩的小脸睡得微微发红,那双灵动清澈的大眼睛如今正牢牢的闭着,上面秀长的睫毛轻轻颤动。
此人便是当今大盛的长公主慕容璟,阿昭是她的小名。
他原本想伸手默默女孩的额头,却突然想到自己刚从外头进来,手定是冷的,于是抬起的手只能僵在了半空中。
女孩温热的呼吸落在他的手上,仿佛冬日里乍现的一抹阳光一般,温暖和煦。
慕容珣怔了片刻,替她掖好了被角,轻声道:“她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是嗜睡,母后且让她睡着吧。”
陈太后笑道:“是是是,你一向偏疼这个妹妹,反正她是大盛的长公主,多睡一些也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慕容珣却并没有立即接话,反而是将纱帐重新系好,俊秀的面孔上多了一丝丝不易察觉的悲切。
陈太后只看到他的背影,但母子连心,她还是察觉出了他情绪的异常,问道:“可是朝廷那边出了什么事?”
慕容珣敛去眼底皮飘忽的神色,回头笑道:“朝堂什么事情都没有,一切都好着,母后不必担心。”
龙袍之下的皮肤上面的黄色斑块正灼的他喘不上气来,永宁宫的温暖仿佛只能让他缓解片刻。
陈太后将信将疑:“珣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慕容珣却答非所问:“母后身体可好些了?”
入宫多年的直觉告诉陈太后。他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以往自己这个儿子虽然也是个极其孝顺的,但却很守规矩,独自一人冒着大雪出门便已经是极其匪夷所思了,如今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定然是发生了什么。
“你和阿昭好,我便好了。”陈太后看向他,娇美的面容上浮现担忧之色。
慕容珣突然道:“儿臣也一样,只要母后和阿昭能平安喜乐,儿臣便心满意足了。”
这话听的陈太后心里愈发古怪起来,忙屏退左右,问道:“你不用拿话堵我,什么事情是你连母后都不能吐诉的?”
“母后多心了,原本都是些小事,说出来也是让母后心中烦闷。”慕容珣坦言道,“临近年关,朝中事务较多,还是让母后看出来了,是儿子的罪过。”
听他此言,陈太后也不忍苛责,温声道:“朝政非一日之功,你登基不久,千万别累坏了自己,若是遇见棘手的,不必抹不开面子,尽管去请教何先生。”
女人的声音温柔,慕容珣恍惚间,竟仿佛看到了儿时的场景。
那时候的他还是太子,何奉每日要教他读书,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在当时想起来的确是十分骇人,可放到现在,竟徒生了些许亲切之感。
而这翻来覆去十余年,究竟都变了些什么呢?
慕容珣惘然良久,才轻声道:“母后的嘱咐,儿臣都记下了。”
陈太后见他仍然心神紊乱,只以为他是连上了九天的朝,再加上政事繁忙所累才会如此,宽慰道:“你若是没什么事情,便回皇后那里歇歇罢,今日将政事搁一搁,有何先生在,总归朝廷不会出什么大乱子的。”
慕容珣行了礼,眸中有一丝极其不易察觉的不舍之色,道:“若是阿昭醒来,还望母后告诉她,儿臣来看过她了,免得让阿昭以为皇兄做了皇帝便不疼她了。”
陈太后失笑道:“她是个没心没肺的,没那么多的心思。”
这场大雪一直持续到夜晚。
月深云厚,玉尘盈盈。未央宫中传来男子悠扬的诵声:
“雪纷纷,掩重门,不由人不断魂,瘦损江梅韵。”
“那里是清江江上村,香闺里冷落谁瞅问?好一个憔悴的凭栏人——”(1)
半晌,这声音停了,雪也停了。
当值的宫女端着茶水走了进去,片刻之后,整个洛阳城的人全部醒转。
丧钟整整响了四十五声。
盛元二十年,盛文帝慕容珣自绝于未央宫中,只留下两道诏书。
一封是罪己诏,一封是禅位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