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页(1 / 2)

一个女人的史诗 严歌苓 1455 字 11个月前

都副司令看上去矮了一些,胖了一些,但并没有添岁数似的。见了小菲就笑哈哈地过来,和打完土围子那天一样,叫她“妹子”。他的手还像十几年前一样柔软细嫩,让人惊奇那些握讨饭棍、握刀握枪握手榴弹的岁月怎样从这双手心溜过去,磨 丝毫没有留下痕迹。小菲的母亲总是念念不忘这双手。武人长一双女子绣花的手,难得的富贵。由于矮,都汉尤其显得昂首阔步。他把小菲领到操场上看战士们操演练兵,又把她带到司令部大楼,看参谋们的办公室、作战室,还领她去看菜田、果园、猪场、羊圈,手臂向远方一划,向近处一指,俨然一个王者,一个带点喜剧色彩的王者。不知为什么,和平岁月使都汉的威严动作显出几分卡通感来。

一直到下午,他才坐下来和小菲聊天。他什么都问,就是不问欧阳萸。他还没有彻底饶她呢。为什么有年把时间不见小菲上台?她的演技不合适古装戏,她是部队野战宣传员的路子。

“他们懂个屁!”都汉大声说。“我还担心你饿出病来了,上不动台呢!”

原来他寄那么一大箱食物是要她改善伙食,演得动戏。原来他一直是她的观众。最初的三四年时间,他心里伤口还新鲜,看她的戏是往伤口上抹盐,他坚决不让自己进剧院。不看她的戏,也不看任何人的戏。他当然恨过她,恨得牙都咬碎了,用最过瘾的字眼骂过她。不知怎样,突然就不恨了。人办不到的,时间都办得到:时间在你不知不觉之中已经用了功夫,做了手脚,把恨一点一点从你心里搬走,让你某天夜里做了个美梦,梦是遗憾加指望,醒来便觉得那一场恨太可笑。九死一生,末了和个女子结下恨缘,这让他好好笑话自己一场。然后他就又去看戏,为了一个小冤家不看戏了,那不大亏特亏?都汉在沙发上四仰八叉地笑。

“都看过我什么戏?”

“多了!那时候师里营房远,看你一场戏小车开四个多小时。我老婆、孩子一车走,我也不心疼汽油了。我几个小车司机都让我培养成文明人了,爱看话剧!我看了这么多年戏,告诉你,妹子,我没看到哪个人演过你的。你演戏看着痛快,吃辣子打喷嚏,七窍都通畅!我是个土老俵,不过戏好看不好看,糊弄不住我!你们团里排了那么多大戏,这个大师那个大师,你不演就没个看头。坐在那里看得我着急出汗,哭不让我哭痛了,笑不让我笑傻了,我就难受!”

小菲大笑起来。都汉是个风趣人,她早没发现。

“最近你们这个戏我也看了,怎么让你演上丑旦了?我看见演员单上有你名字,专门请秘书订了票,一看把我气死了,岂有此理!”

小菲向他解释演这个配角特别有难度。一个好演员应该是跨度最大的演员。其实她知道团里是用这个丑旦惩罚她,等于服役。这是个五十岁的落后蠢婆娘,只有一场戏,就是铺张席在上面钉被子,说蠢话,把观众恶心地笑一场。她不在乎让她演这个蠢婆娘,只是不愿意在太阳穴上贴膏药,把脸涂得又老又脏。

“我要好好找你们团长谈谈。”都汉说。

“团长不管人事,书记管。”

“演戏的人事怎么是书记管呢?莫名其妙!我明天就去找他们谈!”

小菲一看要坏事:都汉一去团里不但不帮忙,还会打听出领导让她演这个丑旦的用意。她赶紧说她怎样喜欢演蠢婆娘,挖掘自己的喜剧才华。为了证实她说的是真话,她告诉都汉她对这角色的动作设计:蠢婆娘一面钉棉被一面东拉西扯、说落后话、发牢骚,最后闻到媳妇做饭的香味,说:“包子熟啦?”刚想跳起来去抓热包子,发现她把自己给缝到被里被面中间去了。这时大幕急落,观众喝彩。

都汉果然相信了,问她是不是在下一场演出里把这个设计添上去。小菲想,信口编排的动作倒真可以添进去。她小时不肯学针线,母亲便讲了这个蠢婆娘的笑话打趣她。

晚饭是必吃不可的。都汉说他老婆亲自值厨,做两个菜给小菲吃。一幢大宅子干净得让人生畏,里面倒养了不少仙人掌、袖珍枫树。女主人是爱生活的。地上铺着红蓝花的大地毯,不过在人常行走的一带粘贴了塑料薄膜。所以小菲进门便明白她只能在塑料薄膜的羊肠小道上行走。茶几上放了一束塑料花(或许是绢花)也用塑料袋罩住。都汉领着小菲从塑料小径上走到书房,皮沙发上垫着长条花纹的毛巾,一看就刚刚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