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把方大姐叫来,和你谈谈吧?”小菲说。
他摇摇头。
“你说什么她也不会生你气……”
他的思维困兽一样,只管在笼子里踱步,一头到另一头,再踱回来。忽然他用曾经的音量和底气说:“老百姓遭这样大的殃,就该他们负责!”
“方大姐?”
“还有她的省长外子。这个省从解放初期到现在都是激进、过度,搞浮夸在全国数一数二。我怎么能和这种人谈话?再也没话跟他们谈了!小菲,为什么一种原本只有一点谬误的政策,从上到下贯彻下来就会成为灾难?一层层的官员都把自己的无耻和祸心掺进去,人性当中有多少无耻?从上到下贯彻的主张总是偏差越来越大,极少人能在贯彻过程中公允无私。小菲,我已经有半年不说话了。”
她说她很高兴他现在终于跟她说了。
“可是和你说有什么用?”他苦笑着说。
她想至少她可以做他的物质支持者。她可以去搜罗食品把他物质的存在催得壮实一点。小菲是自甘政治盲的女人,她就知道这个时期给丈夫最好的爱情形式是让他吃好。
一天母亲从菜市买了几只田鸡。皮全剥干净了,肉是粉红色的。母亲拎着一串粉扑扑的肉对着太阳自语:“你们是假装田鸡吧?你们肯定是蛤蟆。哎呀,不验明正身喽,搁在锅里都是我一个肉菜……”她把“肉菜”烧熟,满房子喷香,让欧阳雪尝一只大腿,把小姑娘鲜美得眉飞色舞。母亲又自言自语:“你们也就是名声难听点,吃是顶田鸡吃的。”她让小菲趁热把蛤蟆肉送到医院去。
第二天小菲一早就去菜市场。是个大雨天,她在臭哄哄的泥泞上溜冰,最终把那个卖假田鸡的男孩找到了。不明真相的四爪肉体又比昨天的价涨了三成。小菲一边挑田鸡一边假装压他的价,他说:“阿姨我一夜才抓这几个!”
小菲说:“噢,是夜里抓呀。怎么抓?”
“在塘边上站着,手里拎个竿子,上头吊根线,线头上拴个棉花球。你在棉花球上撒泡尿,就等吧。”他伸出腿,又伸出胳膊,“你看,蚊子把我咬的!”
一斤蛤蟆最低也得五块钱。怎么也压不下去了。小菲台上台下地蹦跶,蹦跶一个月就值几十只癞蛤蟆。她让男孩过秤,看男孩黑爪子样的手老练地拨弄秤砣。时光倒流到从前,这是个能当上地主的孩子,精明勤劳。“你这又不是田鸡,是癞蛤蟆,还这么死贵!”小菲发现自己母亲不饶人的精神在她身上体现了出来。
“蛤蟆不一样吃?”
“是不是一样吃另说,价钱就不能跟田鸡一样!”小菲得意:轻而易举就诈出真情来。谁说她小菲缺心眼?
“蛤蟆更好!肥!看这肚里的油!大补!”
她看着这位小小的老江湖,笑了,饥饿培训人才呢。过去打死她她也不会吃蛤蟆,现在看重它那一肚子油,看重它“大补”。饥饿也调教人的胃口。
小菲这天晚上乘车来到郊区,找了一片水塘。她穿一身旧军衣,戴一顶斗笠,乍看像个卖猫鱼的贩子。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漆黑的水塘一股烂荷叶腐臭。她把一根系着线绳的竹棍伸到水里,突然记起那个秘诀:要在棉球上撒一泡尿。旷野里撒尿?她已生疏了这项行军野营的生存本领。平时她最憋不住小便,这时却无论怎样也尿不出来。蛐蛐儿叫声都停了,连它们都息声敛气地在听她的动静。等她束好皮带,觉得这次冒险真有些荒谬,绝对不能告诉欧阳萸。站了一会,不见蛤蟆来,倒把蚊子等来了。临出发前她抹了一整盒万金油,只有脸上没抹,怕辣了眼睛。现在蚊子就扑她的脸。她只得用另一只手给头脸轰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