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脸越来越愁苦。现在这所房子里的三个女人,一提到钱就是这副愁苦面容。
卖房子的钱还没到手,大家已经把它给花透支了:有一份给我,其余的凯瑟琳要买一套石库门房,还要给我父亲带一笔钱到重庆去,为他治病买药。最后,要留一小笔钱给顾妈(这是在我的坚持下做出的决议)。
乡村富豪一家轰轰隆隆地走上楼梯。老太太批评楼梯的每一格太陡,一步一步伸长腿——谁有那么长的腿呀?又不是鹭鸶!少爷说,这房子是洋人盖的,洋人的腿不就跟鹭鸶一样吗?搬进来把楼梯重新做好了,少奶奶说。少奶奶是批评最少的,大概看在离此地不远的小都会舞厅和大沪舞厅的面上。这些进了城的少爷少奶奶都会恶补大都市的功课,各种娱乐场所都看得见他们。
老太爷问凯瑟琳,房子是什么时候造的。
凯瑟琳微笑着说她不清楚。她的样子像静安庙会货摊上卖绣品的女子,抛头露面做生意是迫不得已,因此羞怯得很。
我说:一八九九年盖的。门口的台阶下面,有块砖上刻了年月日,就是房子落成的日子。
凯瑟琳的锋利的目光向我一剜,划痛了我。
老太爷说:哦哟,这座房子高寿哦!
他们每个批评都把房价往下降一截。一个小时不到,房价眼看落了三成。
四世同堂的买主一出去,凯瑟琳就对我说,父亲已经到达重庆,住进了医院,马上就要把钱给他带过去。
书房里所有的书籍、文稿都从书架上进入了纸箱里。凯瑟琳和顾妈一定熬夜完成了这桩工作。一部分书籍要卖掉,另一部分将寄放在凯瑟琳父母家,垫箱子垫床腿,或者放在阁楼上让老鼠磨牙。
她说:你“大的”会责怪我的!一定要怪我不拦住你,让你在外面过夜!
我说:我会跟他讲清楚的。
兵荒马乱的,你电话打一个回来也好啊。马路对过那家邻居太太问过我,到底侬结过婚没有,总是看到你夜里很晚出门……
我给了她一个她熟悉的“shut up”眼神。
随你便。你老大人了,我管也管得苦死,侬听也听得苦死,现在好了,房子要卖了,大家各管各。
我把巴掌往她面前一伸:钞票给我。
啥钞票?!
你刚才叫我等等,等买房子的人走了再给我钞票……
我哪里来钞票?就是今天把房子卖掉,总不见得人家今天就把钞票数给我!
能使凯瑟琳和我之间一刹那转变敌友关系的就是钞票这东西。任何时候只要这东西介入,你发现她面前早就竖起森严的城墙,剑拔弩张,把你矮矮地置于墙下,把你变成徒劳的攻城者。让我火大的是,我从来没想要攻她这座城。或者说,她从来看不出我赤手空拳,满心懵懂,怎么就值得她那样森严防御。
我一句话也不说,从她的城墙下调头便走。我从柜子里翻出两件衣服,用丝巾把它们包好,飞快地下楼去。我的脚步声在凯瑟琳听来,一定是撤军的鼓声。
这回我典当的是我仅有的实用衣服:两件质地精良的羊毛衣。它们应该值点钱,至少够我去汇山路的客栈把杰克布的声誉赎回来。
我把两件毛衣放在当铺的柜台上。这是跑马厅附近的一家小当铺,玩儿赌马的人疯起来什么都当。店员里外翻动着一件黑色,一件米色的细羊毛衣,没挑出毛病,然后便唱戏似的把羊毛衣的质料、新旧程度、颜色一一报给里屋的账房。唱到“ade itaty”,我心里一抖。不久后,一双陌生的手会翻弄着毛衣后脖领上的商标,两束来自陌生眼睛的目光照射在上面,顿时热了:哎呀,意大利货呢!正像一年前,我跟表姐们逛旧金山富人区的“联合街”时,在一家旧货店发现这两件意大利旧货。当这两件从属过多位主人的毛衣包裹住一个或老或少的陌生身体时,我会在哪里?和彼得在远洋轮的甲板上,脊背朝着葡萄牙脸朝着纽约?或者更走运些,已经成功登上了新大陆,住进了曼哈顿或皇后区的小公寓?……等那或老或少的陌生身体把它们穿旧,肘部磨薄,袖口脱线,终于不得不把它们拆整为零时,我已经是另外一个人,叫另外一个名字。跟现在这个叫ay的人,以及和这个名字相连的人物、事物早就断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