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照进丛林的深处,洒在这片小小的营地上——这儿有一群情绪沮丧而低落的法国人。
天刚蒙蒙亮,夏邦蒂耶中尉便派出多个三人小组四处寻找那条小道。小道在十分钟内找到了,然后整个探险队急急忙忙转回海滩去。
行军很艰难,因为他们抬着六具战友的尸体(昨夜又死了两个),而且他们中还有几个伤兵——即使有人搀着,他们走起来也很慢。
夏邦蒂耶决定先回营地补充给养,然后再试着追踪那些土著并搭救德·阿诺。
直到傍晚,这群精疲力竭的法国人才回到了海滩边的空地上。对于队伍中的两个人来说,回程带来了巨大的惊喜,一切磨难和悲痛瞬间便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这路小队刚刚走出丛林,波特教授和塞西尔·克莱顿第一个看到的就是简——她正站在小屋的门口。
得知他们也平安,简感到宽慰,她欢快地叫了一声,跑过去迎接他们,搂着老爸的脖子哭了出来。自从流落到这个可怕而充满危险的海滩,简还是头一次这样痛哭。
或许是为了维持男人的尊严,波特教授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这些日子以来神经的紧绷和体力的消耗早已使他不堪重负。终于,他把自己那张饱经沧桑的脸埋在女儿的肩头,像个疲惫的孩子似的轻声抽泣起来。
简拉着老爸往小屋走去。法国水兵们则走向沙滩——那里有几个战友等着与他们重逢。
为了让这对父女单独待一会儿,克莱顿一直和水兵们在一起,同几名军官闲聊着,直到他们的小船被拉到母舰上——夏邦蒂耶中尉将会在那里通报他们这次行动的不幸结局。
然后克莱顿慢慢转过身,朝向小屋。他的心里盈满了幸福:他心爱的女人平安无事。
同时他也好奇是什么样的奇迹使简幸免于难。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还能看到活蹦乱跳的简。
他走近小屋时正好看到简出来。简看到他后,也急忙迎了上来。
“简!”他喊到,“上帝真的很眷顾我们。快告诉我你是怎么逃出来的?是什么样的神迹救了你,救了我们?”
他从未对简直呼其名<sup>[6]。48小时前,这个称呼如果出自克莱顿之口,会给简带来充满快乐的柔情——但现在,带给她的却是惶恐。
“克莱顿先生,”她伸出一只手,轻声说道,“首先,请允许我向您致谢,感谢您对我敬爱的父亲那侠义的忠诚。他告诉了我您有多么的高尚、多么勇于自我牺牲。我们对您真的是无以为报!”
克莱顿注意到简没有回应他对她亲昵的称呼(而叫了他“克莱顿先生”)。但他并没有对此过多地计较。他很快意识到:她经历了太多的磨难了,这不是把他的爱强加给她的时候。
“我已经得到了报答,”他说,“那就是看到你和波特教授都平安,额,而且能够团圆。他那一言不发、自怨自艾式的悲怆情绪,我真不知道还能忍受多久。”
“波特小姐,那是我这辈子经历的最沮丧的事情;此外,还得算上我自己的哀伤——这也是我最深的伤痛。但他的痛苦是那么令人绝望,又那么令人哀怜。这使我意识到,世界上恐怕没有一种爱,即使是男人对他妻子的爱,也远远不及父亲对女儿的爱那样深沉、那样令人敬畏、那样富于自我牺牲精神。”
姑娘低下了头。她有个问题想问,但却难以启齿。因为当这两个男人为她担惊受怕的时候,她却欢笑着幸福地坐在“森林之神”的身边,吃着可口的水果,与“森林之神”互送秋波。——这简直是对他们的亵渎。
但爱情是个奇妙的东西,而人性则更加难以捉摸,于是她还是说出了自己的问题。
“那个去救你们的‘林中人’在哪儿?他为什么没一起回来?”
“我不明白,”克莱顿说,“你指的是谁?”
“就是那个救了我们每个人的男人,是他把我从猩猩手里救回来的。”
“哦,”克莱顿惊讶地叫道,“是他救了你?要知道你还没跟我讲过你的历险呢。”
“那个‘林中人’,”她有些着急,“你见过他么?我们听到林中几声遥远而微弱的枪声,他就离开了。那时我们刚到这边空地上,他又朝着打斗的方向跑回林子了。我知道他是去帮你们了。”
她语带哀求,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她的神情举止也因此显得紧张。克莱顿没有办法不注意到这些。他很好奇,也很茫然。她怎么会受到这么深的触动,这么急着想知道那个素昧平生的怪物的下落呢?
这时一股悲哀的情绪缠住了他,并蔓延开来。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嫉妒和猜忌的种子已经在他心中生根了。而嫉妒的对象,正是那个对他有救命之恩的猿人。
“我们没见到他,”他轻声回答道,“他并没过来帮我们。”然后他顿了一下,略一思考,“他可能回到自己的部落去了吧——就是那些攻击我们的人。”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因为他也觉得这是不可能的。
女孩瞪大了双眼盯了他一会儿。
“不,”她激动的叫着(在他看来她未免也太激动了),“不会的。那些人是野人啊!”
克莱顿困惑地看着她。
“波特小姐,他本身就是陌生的、丛林中生活的半个野人。我们对他并不了解。他不会说也听不懂欧洲的任何语言,而且他的穿戴和所用的武器都和那些西非海岸的野人没什么两样。”
克莱顿很快地说着。
“波特小姐,方圆百里内除了野人没有其他的人类了。他一定是那个袭击我们的野人部落中的一员,或是其他类似的野人——甚至可能是食人族。”
简脸色苍白。
“我才不信呢,”她低声说道,“那不是真的,你会看到的。”她对着克莱顿说,“他会回来,还会证明你是错的。你不像我这么了解他。我告诉你,他是文明人,是位绅士。”
克莱顿本是个侠义而大度的男人,但女孩为“林中人”不住嘴的辩护使他醋意大发。于是他暂时忘记了这个半神一样的野人对他们的恩惠,带着一丝冷笑回答她。
“波特小姐,或许你是对的,”他说道,“但我不觉得我们应该担心这个以腐肉为食的泛泛之交。他很可能是个半痴呆的社会弃儿,更可能得是,他会在我们忘了他之前就忘了我们的。他只不过是个丛林里的兽人,波特小姐。”
女孩没有回答,但她感到自己的心在抽搐。
她明白克莱顿只是在说出自己的看法,而她也是头一次开始分析并客观地审视这段新恋情的基础。
慢慢地,她转过身,走回了小屋。她试着去想象自己坐在船上的酒吧里,而她的“林中神”陪在她身边。她看着他在用手吃东西,野兽般撕扯着食物,还在大腿上擦那满是油污的手指。她不禁一颤。
她还可以想象把这样一个粗鲁、不识字的野人介绍给朋友们时的尴尬。女孩儿又是一颤。
她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茅草搭成的床边,一只手捂着起伏的胸口,她摸到了野人送她的项坠。
她把项坠拿出来,放在手心里,泪眼朦胧地端详了一会儿。然后她举起它,放到自己的唇边亲吻。但她终于还是支撑不住了,趴在柔软的草床上啜泣起来。
“野兽?”她喃喃地说,“那么神啊,也把我变成野兽吧!不管是人还是野兽,我都是你的。”
那天她没有再和克莱顿见面。埃斯梅拉达给她送晚饭的时候,她让她转告老爸:自己还没有从这次历险中恢复过来。
第二天,克莱顿一大早就出发去找德·阿诺中尉。他们为这次预期一周的探险做了充分的准备,队伍中有二百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十名军官和两位医生。
他们还带了行李和担架,带担架是为了运送伤病员。
这是个信念坚定的“愤怒之师”,在进行以解救和惩罚为目的的探险。午后不久,他们便到达了上次探险时发生冲突的地方。因为这段路他们比较熟,所以没有在找路上浪费时间。
从冲突地点沿着大象踩出的小路,可以直抵孟邦卡人的村子。大约下午两点左右,先头部队就已经在抵达了林中空地的边缘。
作为指挥官,夏邦蒂耶中尉立刻派出一路小分队穿过丛林迂回到村子的另一侧,另一路队伍被派到村子的大门边埋伏,而他自己则带领一路人马留在空地南边。
他的计划是:迂回到村北的那一路小队应该是最后就位的。就位后,这一路最先对村子发动攻击。以他们的枪声为号,各路人马立刻响应,从各个方向冲入村子,争取一击成功。
跟夏邦蒂耶中尉一起留在村子南边的士兵们蹲在稠密的树丛中半个小时,静静的等待着进攻的信号。这半小时对他们而言,仿佛好几个小时般漫长。他们在树丛里能够看到几个在田里耕作的土著,还有几个土著在村子大门那边进进出出。
终于一声尖利的步枪声打破了宁静,那是进攻的信号。枪声随之从丛林的西边和南边发出,响应之迅速,就像是同一个人在打枪一样。
田里耕作的土著丢下他们的农具,疯狂跑向防御用的栅栏。法国人的子弹让他们齐刷刷的倒下,法国水兵们跨过他们的尸体径直向村子大门冲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