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若与控制塔一直交换着不知什么内容的资料。最后,他终于说:“十秒钟后升空。”
一根石英管内逐渐上升的红色条纹,标示着时间一秒一秒流逝。十秒钟之后,发射开关自动开启,第一股动力涌浪向后喷出。
泰伦斯感到体重增加,有股力量将自己压向座椅;一阵惊慌的情绪向他袭来。
他咕哝道:“好不好驾驶?”
坚若似乎对加速度无动于衷,他的声音几乎保持自然的音色。“还算好。”
泰伦斯靠向椅背,一面试图在压力下放松,一面望着显像板。随着上方的大气层越来越薄,显像板上的星辰越来越清晰明亮。紧贴皮肤的蓟荋传来冰冷与潮湿的感觉。
现在他们来到太空,坚若正以各种速度试验游艇的性能。泰伦斯无法做出第一手判断,但他能看到,随着这位游艇玩家细长的手指在控制台上来回游移,仿佛演奏某种乐器,群星便以稳定的步伐列队通过显像板。最后,一个庞大的橘色弧形体占满显像板的澄澈表面。
“不坏,”坚若说,“你把游艇保养得很好,狄蒙。它虽然小,可是自有优点。”
泰伦斯谨慎地说:“我想,你会希望测试它的速度和跃迁能力。如果你有兴趣,那就请便,我不反对。”
坚若点了点头。“很好。你建议我们飞到哪儿去?比如说——”他迟疑了一下,又继续说:“嗯,何不到萨克去?”
泰伦斯的呼吸变得急促些,他原本就指望如此。他几乎要相信自己住在一个魔幻世界,一连串事件驱策着他的行动,他甚至不必表示意见。现在不难说服他相信,促使这些行动的并非什么“事件”,而是注定的命运。他的童年浸淫在大亨灌输给当地人的重重迷信中,这种东西在长大后也难以尽除。在萨克上,有可能遇见逐渐恢复记忆的愚可,这场游戏还没有结束。
他粗暴地说:“有何不可,坚若?”
坚若说:“那么就是萨克。”
随着游艇速度的增加,弗罗伦纳这个球体从显像板的画面中滑落,远方的群星再度出现。
“你从弗罗伦纳到萨克最快飞了多久?”坚若问道。
“没有破纪录的表现,”泰伦斯说,“普通而已。”
“那么我想,你曾有低于六小时的纪录?”
“没错,偶尔。”
“反不反对我试图逼近五小时?”
“绝不反对。”泰伦斯说。
数小时之后,他们才远离受到恒星质量扭曲的空间结构,终于能进行跃迁了。
泰伦斯发觉无法成眠是一种折磨。这是他几乎或完全没睡的第三个晚上,而几天来的紧张更使他的困倦加倍。
坚若瞟了他一眼。“你何不上床睡一会儿?”
泰伦斯在松弛的脸部肌肉上硬挤出一个精神的表情。“这没什么,没什么。”
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又露出歉然的微笑。那位游艇玩家转过身去操作仪器,泰伦斯的双眼再度变得呆滞无神。
太空游艇的座椅必须非常舒适;它必须提供适当的衬垫,帮助乘客抵抗加速度。即使不是特别疲倦的人,坐在上面也很容易进入甜美的梦乡。此时此刻的泰伦斯,甚至躺在碎玻璃上也睡得着,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失去神智的。
他睡了好几个小时。在他一生中,从没有睡得这么沉,甚至连一场梦也没有。
他始终未曾惊醒。当那顶无边帽从他头上摘下时,除了均匀的呼吸,他没有显现任何生命迹象。
泰伦斯迷迷糊糊地、慢慢地醒过来。有好几分钟的时间,他对身在何处没有一点概念,还以为回到了那间镇长住宅。真实的情状一步步逐渐浮现,最后,他终于能对仍在控制台上的坚若露出笑容,说道:“我猜我是睡着了。”
“我猜你的确如此,萨克就在前面。”坚若对显像板上巨大的白色新月形点了点头。
“我们什么时候着陆?”
“大约一小时后。”
现在泰伦斯已足够清醒,能意识到对方的态度起了微妙的变化。然后他才发现,坚若手中那个青灰色物体竟是一柄针枪的枪筒,他有如冷水浇头,不禁大吃一惊。
“怎么搞的……”泰伦斯一面说,一面站了起来。
“坐下。”坚若以谨慎的口吻说,他另一只手握着一顶无边帽。
泰伦斯抬手摸向头部,手指却抓到沙色的头发。
“没错,”坚若说,“这相当明显,你是个当地人。”
泰伦斯瞪大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坚若说:“在我还没登上可怜的狄蒙这艘游艇时,我就知道你是个当地人。”
泰伦斯的嘴巴像塞着棉花那么干,他的双眼冒出熊熊烈火。他望着那个要命的细小枪口,等待一下突然的无声闪光。他已经走到这一步,这一步,却终归输掉这场赌博。
坚若似乎不慌不忙,他稳稳地握着针枪,他的话语平静而缓慢。
“你所犯的基本错误,镇长,是以为你真能永远智胜组织化的警力。即使如此,若非你不幸选择了狄蒙作你的目标,你的表现还会更好。”
“我没有刻意选择他。”泰伦斯以低哑的声音说。
“那就称之为运气吧。艾斯塔尔・狄蒙,大约十二小时以前,站在城中公园等他的妻子。他偏偏选在那里和她会面,除了情趣没有其他理由。他们最初就是在该处邂逅的,从此以后,每年的那一天他们都在那里约会。在年轻夫妻之间,这种仪式没什么特别新奇的地方,但对他们而言似乎很重要。当然,狄蒙从未想到,由于那个地点相当偏僻,而使他成为一名凶手的合适目标。在上城,谁会想到这种事呢?
“一般情况下,这种谋杀或许要好几天才会被发现。然而,那桩罪行发生后半小时内,狄蒙的妻子就抵达现场,丈夫不在那里令她十分惊讶。他不是那种人,她后来解释,不会因为她迟到一会儿就忿忿离去。她经常迟到,他多少会预料到这种事。她忽然想到,她的丈夫可能正在‘他们的’洞穴中等她。
“当然,狄蒙原本等在‘他们的’洞穴外。因此,那是距离案发现场最近的一个洞穴,他自然就被拖到那里头去。他的妻子走进那个洞穴,结果发现——嗯,你也知道她发现了什么。她设法透过我们国安部的办公室,将这个消息通知巡警团,虽然她由于惊吓过度、歇斯底里,说话几乎语无伦次。
“以冷血的手段杀死一个人,让他的妻子在充满他俩美好回忆的地方发现他的尸体,镇长,这种感觉怎么样?”
泰伦斯险些窒息,他奋力喘过一口气,吐出满腔的愤怒与挫折。“你们萨克人杀害了数百万弗罗伦纳人,包括妇女和儿童。你们靠我们致富,这艘游艇……”这是他唯一能说的话。
“狄蒙出生时就是这种情况,他不该对此负责。”坚若说,“假使你生为萨克人,你会怎么做?放弃你的财产,去蓟荋田里工作?”
“好,那么发射吧。”泰伦斯一面扭动一面喊道,“你还在等什么?”
“没什么好急的,我有充分的时间讲完我的故事。我们本来对死者和凶手的身份都不确定,但猜想两者极可能分别是狄蒙和你。根据尸体旁边有堆巡警制服的灰烬这个事实,我们认为你显然扮成了一名大亨。我们进一步推测,你大概会前往狄蒙的游艇。不要把我们想得太愚蠢,镇长。
“事情仍旧相当复杂。你是个走投无路的人,光是追查到你于事无补。你拥有武器,假如身陷重围,你无疑会自我了断。自杀不是我们希望出现的结果;他们要在萨克上见到你,而且他们要见活口。
“对我而言,这是特别棘手的难题。我一定得说服国安部相信我能单独处理;我能不动声色而且毫无困难地把你送到萨克去。你必须承认,此时我正在这么做。
“告诉你一句实话,起初我还怀疑你究竟是不是我们要的人。你在游艇航站穿着普通的正式服装,这是不可思议的粗俗品味。在我看来,假扮游艇玩家而不穿游艇装,是任何人做梦都不会梦见的事。我以为你是故意送来的诱饵,你试图让自己遭到逮捕,而我们要的人则从另一个方向逃跑。
“我犹豫不决,于是用其他方法测验你。首先,我在错误的位置寻找钥匙孔。从来没有游艇的气闸设计成从右侧打开,钥匙孔一成不变地始终位于左侧。对于我犯的错误,你从未显现任何惊讶,一点都没有。后来我又问你,你的游艇有没有过在六小时内从弗罗伦纳飞到萨克。你说有过——偶尔。这实在不简单,最佳纪录也超过九小时。
“我判断你不可能是个诱饵,这种无知也太过头了。你一定不是装出来的,多半就是正确的目标。我只要等到你睡着了——从你脸上能明显看出你亟需睡眠——解除你的武装,悄悄地用适当的武器指着你。我拿掉你的帽子,最主要是出于好奇。我想看看萨克服装上冒出个红发头颅是什么样子。”
泰伦斯的眼睛紧盯着神经鞭。而坚若或许看到他的颚部肌肉隆起,也或许只是猜到泰伦斯在想什么。
他说:“当然我绝不能杀死你,即使你向我扑来,我也不能为了自卫而杀了你。别以为这会给你任何优势,只要动一动,我就会射掉你一条腿。”
泰伦斯的斗志瞬间消失了。他用双手的掌根按住额头,呆呆地坐在原处。
坚若轻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告诉你这些吗?”
泰伦斯没有回答。
“第一,”坚若说,“我相当乐于看你受折磨。我不喜欢凶手,尤其不喜欢杀害萨克人的当地人。我奉命将你活着送到萨克,但在给我的命令中从未提到我得让你有个愉快的旅程。第二,你需要对情势有全盘的了解,因为我们在萨克着陆后,下面的发展就全看你的了。”
泰伦斯抬起头来:“什么!”
“国安部知道你即将抵达。这艘船离开弗罗伦纳的大气层后,当地办公室立刻送出消息,这点你不必怀疑。可是我说过,我一定得说服国安部相信我能单独处理,而我的确做到了,这就改变了一切。”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泰伦斯绝望地说。
坚若以沉稳的态度答道:“我说‘他们’要在萨克上见到你,‘他们’要见活口。我指的‘他们’不是国安部,我指的是川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