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使(2 / 2)

天空一角出现暗淡的光芒,他将等待天亮后再行动。当然,各地的巡警局都会接到他的图像,可是他们得花几分钟的时间,才会认出他这个人。

而在这几分钟里,他仍然是个镇长。他将有时间去做一件事,而即使是现在,即使是现在,他还不敢让自己考虑到这件事。

琼斯会晤那位秘书之后十小时,他与路迪根・阿贝尔再度见面。

大使照常以表面上的热络迎接琼斯,但带着一份明确而心虚的罪恶感。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已过了将近一个银河标准年),他对此人说的故事并未留意。他唯一想到的是:这件事会不会,或是能不能帮助川陀?

川陀!他总是最先想到川陀。但他与那些笨蛋不一样,他不会崇拜一群星星,也不崇拜川陀军人佩挂的“星舰与太阳”黄色徽章。简言之,他不是个普通的爱国者,川陀本身对他毫无意义。

可是他崇尚和平;更何况他年事渐长,陶醉于杯中的美酒、充满柔和音乐与香气的环境、午后的小歇,以及宁静安详的余生。在他的想象中,每个人都应该有这种享受;然而事实上,每个人都遭到战争的摧残。他们在虚空的太空里冻毙,在原子能爆炸中气化,或在遭到包围与轰击的行星上饿死。

那要如何力行和平呢?当然不是靠说理,也不是靠教育。如果一个人了解和平的真谛与战争的本质,却无法选择和平而摒弃战争,还有什么道理可以说服他呢?除了战争本身,还有什么是对战争更强而有力的谴责?不论是多么精妙的辩证技巧,比得上一艘满载尸骨、百孔千疮的残破战舰十分之一的威力吗?

所以说,想要终止武力的滥用,只剩下一个解决之道,那就是武力本身。

阿贝尔的书房里有一套川陀的舆图,专门设计来显示那种武力的成就。它是个晶莹剔透的卵形体,呈现出银河透镜的三维结构。其中星辰是白色的钻石粉末,星云是带状的光芒或暗淡的云雾,而在接近中心处,则有几个红色斑点,那就是过去的川陀共和国。

不是“现在的”,而是“过去的”。五百年前的川陀共和国,仅由五个世界组成。

不过这是一套历史舆图,只有在时间归零之际,那个阶段的共和国才会显现。将时间向前拨一格,画面中的银河便前进五十年,川陀的边缘就多出一圈变红的星辰。

在十个阶段中,时间总共过去五百年,深红色像大摊血迹一样不断扩张,直到银河大半的区域都变成一片血红。

红色就是血的颜色,这不仅是一种意象而已。在川陀共和国变成川陀联邦,再变成川陀帝国的过程中,它的扩展埋葬了无数残缺的人体、残缺的船舰,以及残缺的世界。然而经由这些蜕变,整个川陀变得强大无比,红色范围内终能享有和平。

如今,川陀正在另一个蜕变的边缘跃跃欲试:从川陀帝国跃升至银河帝国,然后红色将吞没所有的星辰,而银河将从此天下太平——川陀治下的太平。

阿贝尔想望这种结果。若是在五百年前、四百年前,甚至二百年前,他都会反对川陀上这群险恶的、唯物主义的、侵略成性的人。他们贪得无厌、不顾他人的权利,自家的民主尚未健全,却对其他世界的轻度奴役极其敏感。可是尽管如此,那些都已经是过去式。

他不是为了川陀,而是为了川陀代表的统一结局。所以原来的问题“这事如何有助于银河的和平?”自然转变成“这事如何有助于川陀?”

问题是对于这个特殊事件,他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对琼斯而言,解决之道显然直截了当:川陀必须支持分析局,并且必须惩罚萨克。

假如能找到什么确定对萨克不利的因素,或许这样做是好的。即使如此,或许答案还是否定的。而倘若无法找到这样的因素,那就绝对是否定的。但无论如何,川陀绝不能轻举妄动。整个银河都看得出来,不久川陀即将一统银河,不过那些尚未归属川陀的行星,仍有可能团结起来反抗到底。川陀甚至也能赢得这样一场战争,可是将要付出的代价,会让胜利变为惨败的一个动听的代名词而已。

因此,在这场游戏的最后阶段,川陀绝不能做出任何轻率的举动。基于这个原因,阿贝尔慢慢进行这项工作。他将网轻轻撒向国务院的迷宫,以及萨克大亨的豪华生活圈;他利用笑容作探针,在不知不觉间打探消息。此外,他也没忘让川陀的特务机关盯住琼斯本人,以免这个愤怒的利拜尔人一时之间造成的破坏,使阿贝尔在一年之内都无法修补。

对于这位利拜尔人持续不懈的愤怒,阿贝尔感到十分惊讶。他曾经问他:“一名成员为何让你那么关切?”

他指望听到的一番话,是对分析局的完整性所作的论述,以及大家都有责任支持该局,因为它不是某个世界的工具,而是为全体人类服务的组织。结果,他并未听到这样的话。

反之,琼斯皱着眉头说:“因为在这一切表面问题之下,隐藏着萨克与弗罗伦纳的关系,我要揭发并摧毁那重关系。”

阿贝尔只觉得一阵反胃。不论何时何地,总是由于有人过分关注某个世界,而使人们的心力无法集中在银河统一的问题上,这种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当然,各处都有社会性的不公,有时似乎令人难以忍受。但是谁能想象得到,这样的不公能在小于银河的尺度上解决?首先,必须终止战争以及国与国的对抗,唯有在那个时候,才能设法解决内在的困境,毕竟外在的冲突是它们的主因。

而且琼斯并不是弗罗伦纳人,他并不该有情绪化的短视作风。

阿贝尔又问:“弗罗伦纳对你有何意义?”

琼斯犹豫了一下,答道:“有一种亲切感。”

“但你是个利拜尔人,至少在我的印象中如此。”

“我的确是,但这正是亲切感的来源,我们都是银河中的极端人种。”

“极端?我不明白。”

琼斯说:“我指的是肤色。他们过分白,而我们过分深,这就代表了某种意义。这种极端将我们联系在一起,使我们拥有一个共通点。我觉得我们的祖先必定有过一段身为异类的长久历史,甚至遭到社会主流的排斥。我们是不幸的白种人与褐种人,在与众不同这方面同病相怜。”

当时,在阿贝尔惊异的瞪视下,琼斯吞吞吐吐了一阵,终于说不出话来了。从此这个话题再也未曾出现。

如今,过了将近一年,没有任何警告,没有任何预兆,就在整个不幸事件看来即将悄悄告终之际,甚至琼斯都已显现热诚渐减的时候,它突然一发不可收拾。

他现在面对着一个不同的琼斯,这个琼斯的愤怒不只冲着萨克,而且波及了阿贝尔。

“我会这么愤慨,”这位利拜尔人透露了一部分,“不是因为你的情报员一直跟在我后头。想必你行事谨慎,对任何事、任何人都不敢信赖。就这一点而言,我能接受。可是找到我们的人之后,为什么我没有立即接到通知?”

阿贝尔一只手轻抚着座椅扶手的暖和布料:“事态很复杂,一向很复杂。我当初做好安排,若有任何未经授权的人查询太空分析资料,除了通知你之外,也要向我手下某些情报员报告;我甚至想到你可能需要保护。可是在弗罗伦纳……”

琼斯以苦涩的口吻说:“没错。我们都是笨蛋,没考虑到这点。我们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证明我们在萨克上到处都找不到他。他必定一直在弗罗伦纳,而我们却从未想到。无论如何,现在我们找到他了,或者该说给你找到了。想必你会安排我见他一面?”

阿贝尔没有直接回答,他说:“你说他们告诉你,这个叫柯洛夫的人是川陀的情报员?”

“不是吗?他们为什么要说谎?或是他们的情报错误?”

“他们没有说谎,情报也没有错误,他担任我们的情报员已有十年之久。他们竟然早就知道,这点令我相当忧心。这使我不禁怀疑,他们对我们还知道多少,以及我们的组织究竟有多松散。可是他们为什么急于告诉你他是我们的人,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猜因为那是实情,而且这样一来,我就再也不会为难他们。否则我将提出进一步请求,而这只会引起他们与川陀之间的麻烦。”

“实情是外交官之间的毒药。比起让我们知道他们对我们的了解程度,让我们及时掌握机会,收回破损的网,补好之后重新张开,他们还能为自己制造什么更大的麻烦?”

“请回答你自己提出的问题。”

“我说,他们告诉你柯洛夫的真实身份在他们掌握中,是为了摆出一种胜利的姿态。他们知道不论保密或是透露这项事实,都不会对他们有任何帮助或伤害,因为早在十二小时之前,我就获悉他们知道柯洛夫是我们的人。”

“但你是怎么知道的?”

“借着最不可能弄错的一项线索。听着!十二小时之前,川陀的情报员马特・柯洛夫,已遭弗罗伦纳巡逻队的一名成员射杀。他当时掌握的两个弗罗伦纳人,一男一女,男的八成就是你在寻找的那个野外人员。两人都不见了,消失了,想必他俩已落入那些大亨的手中。”

琼斯大叫一声,差点从座位中站起来。

阿贝尔冷静地将一杯酒举到唇边。“我无法采取任何正式行动。那名死者是个弗罗伦纳人,而那两个消失的人同样也是,即使我们能够提出反证。所以你看,我们受到严重挫败,现在更是被愚弄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