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斯博士决定将出发时间延后二十四小时。第二天,他来到位于该行星的首府萨克市的行星间运输局。那是他第一次遇到弗罗伦纳籍官僚,而他们一律对他摇头。他们收到过分析局的一位分析员将要着陆的电讯。哦,没错,不过并没有太空船着陆。
但琼斯博士坚持这件事很重要,因为那个人病得很重。难道他们没收到分析局当地代表与他的通话记录吗?他们张大眼睛望着他。通话记录?找不到任何人记得收到过。假如这个人真有病,他们只能表示遗憾,可是既没有分析局的太空船降落此地,也没有这样的太空船在近太空任何一处。
琼斯博士回到旅馆,左思右想考虑良久。延后的出发时间又过了,他索性打电话给旅馆柜台,要求搬到一间较适合长住的套房。然后,他与川陀大使路迪根・阿贝尔订了一个约会。
第二天,他整日都在阅读萨克历史。到了他与阿贝尔约好的时刻,他的心跳变成了愤怒的鼓声。他不会轻易放弃,他心里很明白。
年老的大使将这次会面视为社交性拜访,抓着他的手上下摇了半天。然后又把机械酒保叫进来,还不准他在头两杯酒没喝完前讨论任何公事。琼斯利用这个机会闲谈了些有用的话题,包括问及满是弗罗伦纳人的国务院,结果听到一席对萨克实用遗传学的精辟解释,令他更为火冒三丈。
在琼斯后来的记忆中,阿贝尔总是那天那个样子。深陷的双眼半闭在凸出的白眉下,鹰钩鼻不时徘徊在高脚杯上方,凹陷的面颊更加凸显了面部与身躯的瘦削,一根瘦骨嶙峋的指头缓缓打着拍子,好像和着一首无声的音乐。
琼斯开始叙述他的故事,他没有添油加醋,讲得并不生动。阿贝尔细心聆听,一直没有插嘴打断。
琼斯讲完之后,阿贝尔轻拍着自己的嘴唇,问道:“我问你,你认识这个失踪的人吗?”
“不认识。”
“也没见过他?”
“我们的野外人员都不容易见到。”
“他在此之前有过妄想吗?”
“根据中央分析局办公室的记录,如果那些真是妄想,这是他的第一次。”
“如果?”大使并未追究这一点,他改问道,“你找我又是为了什么?”
“寻求协助。”
“显然如此,不过是怎样的协助呢?我能做些什么?”
“让我解释一下。萨克的行星间运输局曾检查过近太空,寻找我们那艘太空船的发动机能量型样,结果没有发现任何踪迹。这件事他们不会说谎——我不是说萨克人绝对诚实,但是他们绝不会说无用的谎言;而且他们一定知道,我能在两三个小时内查清真相。”
“的确如此,然后呢?”
“在两种情况下,能量型样追踪注定失败。第一,那艘太空船已不在近太空,因为它经由超空间跃迁到了银河另一处。第二,它根本不在太空中,因为它已经在某颗行星着陆。我不相信我们的人做过跃迁,如果他提到的弗罗伦纳的危机,以及攸关银河的重大事件,只是夸大狂的一种妄想,他无论如何会来到萨克提出报告,而不会改变主意匆匆离去。我对这种事有十五年的经验。如果说,万一他的头脑没问题,他的叙述千真万确,那么这件事就太严重了,绝不允许他改变主意而离开近太空。”
川陀老者举起一根指头,轻轻摆了摆。“那么你的结论是他在萨克上。”
“正是如此,而这又有两种可能。第一,如果他的确患了精神病,他不一定会选在太空航站着陆,有可能降落在这颗行星任何一处。现在他或许处于半失忆状态,抱病在四处游荡。即使对野外人员而言,这种事也非常罕见,但以前的确发生过。通常,在这种情况下,失忆只是暂时性的。等到发作完后,病人会最先想起有关工作的细节,而不是任何个人的记忆。毕竟,太空分析员的工作就是他的生命。很常见的一种情形,是失忆症患者游荡到一所公共图书馆,查看有关太空分析的资料,然后就被人找到了。”
“我懂啦。这么说,你要我帮你和图书馆员管理局打个招呼,要是遇到这种情况就向你报告。”
“不,因为我料想这件事不会有什么麻烦。我会要求把几本太空分析的标准参考书列为限阅书籍,任何询问这些书籍的人,若无法证明自己是萨克本地人,就把他们留下来问话。他们会同意这样做,因为他们会知道,或是他们的某些上司会知道,这样一个计划根本徒劳无功。”
“为什么?”
“因为,”现在琼斯说得很快,像是陷入一团颤抖的怒火,“我确定我们的人降落在萨克市太空航站,完全依照他的计划行事。他可能随即遭到萨克当局的监禁甚至杀害,无论他是否神智健全。不过这方面我也会追查。”
阿贝尔将几乎饮尽的酒杯放下来:“你在开玩笑吗?遭到杀害?”
“我看来像是开玩笑吗?不过半小时前,你对我怎样描述萨克人?他们的生活、繁荣与权力,全都仰赖他们对弗罗伦纳的控制。过去二十四小时,我读的那些书又告诉我些什么?弗罗伦纳的蓟荋田是萨克的财富。如今却出现一个人,姑且不论精神正不正常,总之他声称有个攸关整个银河的重大事件,使弗罗伦纳上男男女女都有生命危险。看看我们的人最后一次的通话记录。”
阿贝尔拿起琼斯扔到他膝盖上的那段胶卷,又接过琼斯举到他面前的阅读机。他慢慢地看下去,衰老的双眼凑在目镜上,一面凝视,一面眨眼。
“里面没有多少资料。”
“当然没有。上面写着有一场危机,还说那是十万火急,如此而已。可是当初绝不该把它送到萨克人手中。即使这个人错了,萨克政府怎能允许他到处宣扬心中的疯狂想法,而弄得银河尽人皆知?即使不考虑在弗罗伦纳上可能引起的恐慌,以及对蓟荋纤维的产量造成的影响,至少还要顾虑萨克─弗罗伦纳政治关系的肮脏内幕,将全部暴露在全银河的目光下。想想看,他们只需要解决一个人,就能避免这一切后果,因为我不能光凭这个通话记录就采取行动,而他们知道这点。在这种情况下,萨克会下不了这个毒手吗?你口中的这样一群遗传学实验者,是绝对不会犹豫不决的。”
“而你要我做什么呢?我必须承认,我仍然不清楚。”阿贝尔似乎不为所动。
“查出他们是否杀了他。”琼斯绷着脸说,“你在这里一定有个谍报组织,这点我们不用争辩。我在银河中闯荡够久了,早就过了政治青春期。在我利用图书馆做诱饵分散他们注意力的同时,你帮我追根究底查个清楚。而当你查明他们是真凶后,我要川陀做到一件事,那就是让银河任何一处的政府都了解,杀害分析局的人员绝对会遭到制裁。”
他与阿贝尔的首度会面就此结束。
琼斯说对了一件事。在安排图书馆配合这方面,萨克官员十分合作,甚至相当赞同这个做法。
可是,他似乎只说对了这件事。几个月过去了,阿贝尔的情报员在萨克上到处都找不到失踪者的踪迹,更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十一个多月以来,情况一直没有改变。琼斯开始觉得该罢手了;他几乎已经决定,最多再等最后这一个月。就在这个时候,事情有了突破性的发展。那并非阿贝尔的功劳,而是来自他自己设置的、如今几乎已经遗忘的稻草人。萨克公共图书馆送来的一份报告,导致琼斯如今来到弗罗伦纳事务部,坐在一位弗罗伦纳籍官员对面。
那位秘书对这个案子做好了打算,已经合上最后一页公文。
他抬起头来:“好,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琼斯精准地陈述:“昨天下午四点二十二分,我接到一份通知,萨克公共图书馆的弗罗伦纳分馆为我留置了一个人,那人想要查询两本太空分析的标准参考书,而他并非萨克本地人。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没有听到进一步的消息。”
他提高音量,压下秘书试图做出的回应,继续说下去:“我下榻的旅馆有个公共接收器,能够收到超视新闻报道。报道提到昨天下午五点零五分,在萨克公共图书馆的弗罗伦纳分馆中,有个弗罗伦纳巡逻队员被打昏了,涉嫌这桩暴行的三个弗罗伦纳人已被通缉。在后来的新闻提要中,没有再重复这项报道。
“而我十分肯定,这两条消息有连带关系;我也十分肯定,我要的那个人已遭巡逻队逮捕。我曾要求批准我前往弗罗伦纳,可是被拒绝了。我曾用次乙太联络弗罗伦纳当局,要他们将那个人送到萨克,结果没有收到答复。现在我亲自来到弗罗伦纳事务部,要求你们对这件事采取行动。要不就让我去,要不就让他来。”
秘书以毫无生气的声音说:“萨克政府无法接受分析局官员的最后通牒。我的上司曾警告我,说你或许会问起这些事,还指示了哪些事实是我该让你知道的。那个据报曾经查询限阅书籍的人,还有他的两个同伴——一位镇长和一位弗罗伦纳女子,的确犯下你提到的罪行,并遭到巡逻队的追缉。然而,他们并没有被逮捕。”
琼斯突然感到一阵痛苦的失望,但他根本懒得掩饰。“他们逃掉了?”
“并不尽然,他们躲进某个叫马特・柯洛夫的人开的面包店。”
琼斯瞪大眼睛。“竟然让他们留在里面?”
“最近,你有没有会晤过尊贵的路迪根・阿贝尔阁下?”
“这和他有什么……”
“根据我们的情报,你常常出现在川陀大使馆。”
“我有一个星期没见到大使了。”
“那么我建议你去见见他。我们允许那些罪犯安然躲在柯洛夫的店里,是出于尊重我们和川陀的微妙星际关系。我接到上司的指示,若是有必要就告诉你,那个柯洛夫——你或许不会感到惊奇——”说到这里,那张白皙的脸孔露出像是冷笑的罕见表情,“我们的国家安全部早就知道他是一名川陀间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