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分析‘一场空’。”
她猛然转过头来,凝视着他的双眼,还将手掌按在他的前额一阵子,直到他不悦地将头撇开。她说:“不是又犯头痛了吧,愚可?你有好几个星期没头痛了。”
“我很好,你不要烦我。”
看到她垂下眼睑,他立刻补充道:“我不是那个意思,罗娜。只是我感觉很好,我不希望你为我担心。”
她随即精神一振。“‘分析’是什么意思?”他知道一些她不懂的词汇。想到他曾是个多么有学问的人,她就感到非常自卑。
他想了一下。“意思就是……意思就是‘拆开来’。你知道的,就像我们会拆开一个分类器,以便找出扫描光束对不准的原因。”
“哦。可是,愚可,怎么有什么也不分析这种工作呢?这根本不算工作。”
“我没有说我什么也不分析,我说我分析‘一场空’,有引号的。”
“那不是同一回事吗?”开始啦,她想。她开始说傻话了,他很快就会受不了而把她甩掉。
“不,当然不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过,只怕我自己也无法解释,我记得的只有这么多。但在我的感觉中,那必定是一份重要的工作。我以前不可能是罪犯。”
瓦罗娜心虚了,她实在不该把那件事告诉他。她曾经安慰自己,警告他的目的只是为了保护他;现在她却觉得自己所以那样做,真正的用意是为了将他绑得更紧。
那是他刚开始说话的时候。变化来得太突然,害她吓了一大跳,她甚至不敢把这件事告诉镇长。下一个休工日,她从一生积蓄中取出五个信用点(永远不会有任何男子要她的嫁妆,所以根本没有关系),带愚可去看一个城中医生。她握着一张纸片,上面有医生的姓名与地址。不过即使如此,她还是战战兢兢找了两个小时,才在支撑“上城”的巨柱之间找到那座建筑物。
她坚持要陪在愚可身边,结果看到医生用许多奇怪的仪器,做出各种恐怖的事情。当他将愚可的头放在两块金属中间,使它像晚间的蓟荋蝇一样发出光芒时,她赶紧跳起来试图阻止。医生叫来两个人,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她拖出去。
医生在半小时后走出来,面对着高大而眉头深锁的她。她在他面前感到坐立不安,因为他是一名大亨,尽管他在“下城”拥有一间诊所。不过他的眼光相当和善,甚至可算是亲切。他正在用一条小毛巾擦手,擦完就丢进垃圾桶里,虽然在她眼中那条毛巾干净得很。
他说:“你是在哪里遇到这个人的?”
她谨慎地把经过情形告诉他,只透露了最基本的梗概,完全没有提到镇长与巡警。
“这么说,你对他一无所知?”
她摇了摇头。“以前的事都不知道。”
他又说:“这个人接受过心灵改造。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起初她又摇了摇头,但随即压低声音,生硬地说:“对疯人做的那种事吗,医生?”
“还有罪犯。改造他们的心灵是为了他们好,那样能让他们的心灵恢复健康,或是改变使他们想要偷窃、杀人的那些部分。你了解吗?”
她听懂了。她涨红了脸,对医生说:“愚可从没偷过任何东西,或是伤害任何人。”
“你管他叫愚可?”他似乎觉得挺有意思,“听我说,在你遇到他之前,他曾经做过什么,你又怎么知道呢?从他的心灵目前的状况,我们很难判断。那次改造很彻底、很残酷。我不敢说他的心智有多少被真正除去,又有多少是由于震撼而暂时丧失。我的意思是说,一些时日之后,有些部分会恢复过来,就像他的语言能力,可是并非全部。他应该受到严密监视。”
“不,不,他一定得跟我在一起。我一直把他照顾得很好,医生。”
他皱了皱眉,然后声音变得更温和。“好吧,我是为你着想,姑娘。并非所有的坏心眼都能除去,你不会希望哪天他伤害你吧?”
这个时候,一位护士把愚可带了出来。她还发出一些声音哄他安静下来,就像对待婴儿一样。愚可将一只手放在头上,茫然瞪着前方,直到他的目光聚焦在瓦罗娜身上。然后他伸出双手,虚弱地喊道:“罗娜——”
她一个箭步向他冲去,把他的头搁在自己肩膀上,紧紧地抱住他。她对医生说:“无论如何,他绝不会伤害我。”
医生语重心长地说:“他的病历当然必须报上去。照这种情况看来,他原本必定在有关当局监管之下,我不知道他是怎么逃出来的。”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们会把他带走,医生?”
“只怕就是这样。”
“拜托,医生,别那样做。”她解开手帕,露出五枚亮晶晶的合金信用币。“你可以全部拿去,医生。我会好好照顾他,他不会伤害任何人。”
医生看了看送到他手中的信用币。“你是个厂工,对吗?”
她点了点头。
“他们付你一周多少钱?”
“二点八个信用点。”
他轻轻抛起那些硬币,又把它们攥在手中,激起一下清脆的叮当声。然后,他把硬币送到她面前。“拿去,姑娘,我不收钱。”
她以惊喜的心情收下来。“你不会告诉任何人吧,医生?”
不料他却答道:“只怕我必须那么做,这是法律。”
在回去的路上,她拼命紧紧抓住愚可,带着沉重的心情,驾车横冲直撞。
一周后,超视新闻幕上有一则新闻,说本地某条运输电力束暂时故障时,有位医生在回旋机坠毁的意外中丧生。她觉得死者的名字很眼熟,当天晚上回到家,她取出那张纸片来,结果发现是同一个名字。
她很伤心,因为他是个好人。很久以前,另一名工人向她提到这个名字,说他是个大亨医生,而且对厂工们很好。于是她将纸片收起来,以备紧急时可向他求助。而当紧急情况发生之际,他的确对她很好。但她的喜悦盖过了悲伤,因为他还没有时间告发愚可。至少,从未有人到村镇来进行调查。
后来,当愚可的理解力恢复许多时,她曾经告诉他医生的那番话,好让他乖乖留在镇里,以免被人抓走。
愚可摇着她的身子,将她从冥想中拉回来。
他说:“你没听到我说什么吗?如果我原来有一份重要的工作,我就不可能是个罪犯。”
“难道你不可能做错事吗?”这句话她说得有些迟疑,“即使你以前是个大人物,你也有可能犯错,甚至大亨们……”
“我确定自己没有。可是我必须找出真相,好让别人也能明白,难道你不了解吗?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我必须离开加工厂和小镇,去发掘自己更多的过去。”
她觉得惊恐感提升了。“愚可!那很危险,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即使你以前分析一场空,但找出更多真相为何那么重要?”
“因为我记起了另一件事。”
“另一件什么事?”
他悄声道:“我不想告诉你。”
“你总得告诉什么人,你可能再次忘记。”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没错。你不会告诉任何人,是吗,罗娜?你只是我的备份记忆,以防万一我又忘掉。”
“当然啦,愚可。”
愚可四下张望一番。这个世界非常美丽,瓦罗娜曾告诉他,在上城有块闪烁的巨大招牌,挂在比上城还要高好几英里的地方,上面写着:“在整个银河中,弗罗伦纳是最美丽的行星。”
当他环顾四周时,他的确相信这一点。
他说:“这是一件可怕的记忆,可是当我的记忆恢复时,我记得的事总是正确无误。它是今天下午浮现的。”
“什么事?”
他凝望着她,脸上布满惊恐的表情。“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会死去——弗罗伦纳上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