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交谊厅空空荡荡,而且伸手不见五指。清晨四点半的时候,几乎不可能有别的状况。但钟狄打开门后仍迟疑了一下,想要听听里面究竟有没有人。
“别开灯,”他轻声说,“我们谈话时不需要灯光。”
“今天晚上我受够了黑暗。”拜伦喃喃道。
“那我们留一道门缝吧。”
拜伦没力气与他争辩。他瘫在最近的一张椅子上,看着长方形光芒被渐渐掩起的大门压成一条细线。如今危险已经过去,他反倒开始感到心悸。
钟狄将门固定好,又把他的短指挥棒放在那道光线映在地板的位置。“注意看着,要是有人经过,或者大门被打开,它都能警告我们。”
拜伦说:“拜托,我没心情玩什么花招。如果你不介意,就请赶快把你想要告诉我的事告诉我吧。你刚才救了我一命,这点我明白,明天我会好好谢你。此时此刻,我只想小喝几杯,然后大睡一觉。”
“我想象得到你的感受,”钟狄说,“可是现在你只能算暂时躲过一睡不醒的厄运,但我希望你能永远躲过。你可知道我认识令尊?”
这个问题来得很突兀,拜伦扬起眉毛,但这个动作在黑暗中等于白做。他说:“他从没说过认识你。”
“如果他那么说,我才会惊讶呢。我和他相交,用的并非我在此地用的名字。顺便问一句,你最近有没有令尊的消息?”
“你为什么要问?”
“因为他现在有很大的危险。”
“什么?”
借着昏暗的光线,钟狄摸到对方的手臂并紧紧抓住。“拜托!保持你原来的音量。”直到这时,拜伦才发觉他们一直在悄声交谈。
钟狄继续说:“让我说得更具体点。令尊已遭到扣留,你了解问题的严重性吗?”
“不,我当然不了解。是谁扣留了他?你到底有什么企图?为什么要来骚扰我?”拜伦两侧的太阳穴起伏不已。刚才的催眠瓦斯与九死一生的经历,使他无法敷衍面前这位冷面的纨绔子弟。这人与拜伦坐得那么近,以致他的耳语跟喊叫声一样清晰。
“不用说,”他又悄声道,“你对令尊的工作应该略知一二吧?”
“假如你真认识家父,应该知道他是维迪莫斯牧主,那就是他的工作。”
钟狄说:“好吧,虽说我冒着生命危险试图搭救你,你并没有理由该信任我。你能告诉我的一切,我都已经一清二楚。譬如说,我知道令尊一直在暗中策划,准备反抗那些太暴人。”
“我郑重否认。”拜伦紧张地说,“即使你今晚救了我一命,你还是无权对家父做这种指控。”
“你的辩解实在拙劣之至,年轻人,而且是在浪费我的时间。难道你还看不出来,这种情况不是言语能搪塞的?让我直说吧,令尊已遭太暴人扣留,现在或许已经遇害了。”
“我不相信你的话。”拜伦准备要站起来。
“我的确有办法知道。”
“让我们到此为止,钟狄。我没心情玩推理游戏,我也厌恶你的企图……”
“嗯,什么企图?”钟狄的声音不再那么优雅,“我对你说这些,自己又能得到什么好处?请允许我提醒你,我获得的情报,这个你不愿接受的情报,使我明白可能有人将试图谋害你。想想刚才发生什么事,法瑞尔。”
拜伦道:“再说一遍,别拐弯抹角,我愿意听。”
“很好。我猜,法瑞尔,你知道我是来自星云众王国的同胞,虽然我一直冒充织女星人。”
“根据你的口音,我判断有这个可能,这点似乎并不重要。”
“这点很重要,朋友。我所以来到此地,是因为我和令尊一样不喜欢太暴人。过去五十年来,他们一直在压迫我们这些人,五十年可不算短啊。”
“我可不是政客。”
钟狄的声音好像透出一丝怒意,他说:“哦,我可不是他们的间谍,不是故意来找你麻烦的。一年前他们将我逮捕,就像现在逮捕令尊一样。但我设法逃脱他们的掌握,来到了地球,在我做好返乡准备前,我认为待在这里还算安全。有关我自己的事,我需要对你说的都说完了。”
“这些已经比我想知道的还要多了,先生。”拜伦无法在声音中透出不友善的情绪,钟狄过分中规中矩的礼貌态度,已经对他造成影响。
“我知道这点,但我至少得告诉你那么多,因为正是这个缘故,我才有机会和令尊结识。他和我一起工作,或者应该说,我和他一起工作。而他与我相处时,用的不是天雾行星最有权势的贵族那种官方身份,你了解我的意思吗?”
拜伦点了点头,在黑暗中这根本是无意义的动作。然后他说:“了解。”
“我们没有必要扯那么远。即使在地球上,我的情报来源也一直没断。所以我知道他给关了起来,此事千真万确。即使它只是我的猜疑,你刚刚险遭暗算也成了充分的证据。”
“怎么说?”
“如果太暴人抓到了老子,他们还会让儿子逍遥法外吗?”
“你是不是想要告诉我,我房里的放射线弹是太暴人放置的?这是不可能的事。”
“为什么不可能?难道你不明白他们的处境吗?太暴人统治着五十个世界,他们与被统治者的人数比例悬殊。在这种情况下,仅仅依靠武力是不够的。迂回间接的手段,例如阴谋、暗杀都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他们在太空中织成的罗网又密又广,我确信这张网横跨了五百光年,一直延伸到地球来。”
拜伦尚未从刚才的噩梦中完全清醒。远处模糊地传来搬动铅板发出的声音,而在他自己的房间中,那个计数器一定还在继续呢喃。
他说:“这说不通。本周我就要回天雾星去,他们应该知道的,又何必在这里杀害我呢?如果他们再等几天,我就会自投罗网。”找到这个漏洞令他大大松一口气,他多么希望自己的逻辑正确。
钟狄凑近些,他呼出的浓烈气息吹动了拜伦的头发。“令尊很有人望,他的死——一旦遭到太暴人监禁,就很可能会被处决,你必须有心理准备——即使是被太暴人驯服得丝毫没有勇气的亡国奴,听到他的死讯也会愤慨不已。你继任维迪莫斯牧主后,就可以聚集这股怒火。若是将你一并处决,会使人民变得加倍危险,他们的目的不是要制造烈士。但是,如果你在某个远方世界意外身亡,那对他们而言就方便多了。”
“我不相信你。”这句话已成为拜伦唯一的挡箭牌。
钟狄站起来,调整了一下他那双薄手套。然后他说:“你太卖力演出了,法瑞尔。如果你装成并非完全不知情,你扮演的角色或许还更可信。令尊想必是为了保护你,而避免让你知晓实情,但我不信他的信仰完全没有影响你。他对太暴人的仇恨自然而然反映在你身上,使你不由自主想要挺身反抗他们。”
拜伦只是耸了耸肩。
钟狄又说:“他甚至会想到开始利用刚成年的你。你待在地球顺理成章,看起来不像一面求学,一面还在进行一项特定任务。不过,也许就是因为你并未达成任务,太暴人才准备杀害你。”
“这是愚蠢的危言耸听。”
“是吗?姑且算是吧。假使现在真理无法说服你,稍后的事实也会令你信服。不久将有另一个暗杀你的行动,而且这次会成功。从现在起,法瑞尔,你等于是个死人了。”
拜伦抬起头来:“慢着!这件事和你个人究竟有什么利害关系?”
“我是个爱国者,我希望看到众王国重获自由,都能拥有自己选择的政府。”
“不,我是说你个人的利害关系。我不能光是接受理想主义,因为我不相信你有。这样说要是冒犯了你,那我实在很抱歉。”拜伦一字一字地坚决说道。
钟狄再度坐下,他说:“我的土地全部遭到没收。在我流亡前,被迫接受那些侏儒的命令就让我很不舒服。离开自己的土地后,我开始渴望重建一个太暴人来临前的时代,让我能做个像我祖父那样的人,这种念头过去从未如此强烈。我想要发动一场革命,这个实际的理由够不够充分?令尊本来可以担任这场革命的领导者,你辜负了他!”
“我?我才二十三岁,对这些都一窍不通。你可以找到更适当的人选。”
“我肯定可以,可是除了你,别人都不是令尊的儿子。假使令尊遭到杀害,你就是新任的维迪莫斯牧主。只要你拥有这个身份,即使你才十二岁,而且还是个白痴,对我一样是无价之宝。我需要你的原因,和太暴人必须除掉你的原因完全相同。若是我的动机无法令你信服,他们的动机必定可以。你的房里有颗放射线弹,它唯一的目的就是取你性命。还有谁会想杀害你?”
钟狄耐心地等了一会儿,便听到对方悄声的回答。
“没有什么人,”拜伦说,“据我所知,没有人会想要杀我。那么有关家父的事竟是真的!”
“那是真的,将它视为战祸的一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