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另一条路是通往机器人社会?”
“毫无疑问。我们对于机器人的看法,我想你并不了解。我们对他们很熟悉,而且和他们相处融洽。”
“不。他们是你们的仆人,你们觉得高高在上。只有在这件事不受威胁的情况下,你们才会和他们相处融洽。如果你们面临被取而代之的威胁,如果有可能变成他们高高在上,你们就会出现恐惧的反应。”
“你会这么说,只是因为地球人会有那种反应。”
“不。你们不让他们进卫生间,就是一个征兆。”
“他们没有必要进去。他们不必大小便,而且他们有自己的盥洗场所——当然,也是因为他们并未具有真正的人形,否则,我们或许就不会作这种区分。”
“到时候你们只会更怕他们。”
“真的吗?”阿玛狄洛问,“那太愚蠢了。你怕丹尼尔吗?如果我能相信那出超波剧的内容——我承认其实我做不到——你对丹尼尔有着相当深厚的感情。你自己也感觉到了,对不对?”
贝莱以沉默代替回答,阿玛狄洛立刻乘胜追击。
“此时此刻,”他说,“对于吉斯卡静静站在壁凹这个事实,你可以说是无动于衷,但我能够根据你的小幅肢体语言,看出你对丹尼尔的相同处境却感到不安。你觉得他外表太像人,不该被当作机器人看待。反之,你并不会因为他酷似人类而感到害怕。”
“我是地球人。我们地球上虽然有机器人,”贝莱说,“可是并没有机器人文化。你不能拿我的例子以偏概全。”
“而嘉蒂雅,她宁愿和机器人詹德在一起……”
“她是索拉利人,你同样不能拿她的例子以偏概全。”
“那么,什么例子才不算以偏概全呢?你只是在瞎猜罢了。对我而言,如果一个机器人足够像人,就该被视为人类,这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你会要求我证明自己不是机器人吗?光是我貌似人类就够了。如果最后再也没有人能够分辨人机之别,我们就不会再担心开拓新世界的奥罗拉人到底是真正的人类,或者只是外表酷似人类而已。然而——不论是人类或机器人——总之那些拓荒者是奥罗拉人,而不是地球人。”
贝莱的信心动摇了,他有点心虚地问:“万一你永远造不出人形机器人呢?”
“你为什么认定我们造不出来呢?请注意我说‘我们’,因为有很多人牵涉其中。”
“不管多少庸才加在一起,恐怕也抵不上一个天才。”
阿玛狄洛回嘴道:“我们并不是庸才,法斯陀夫或许还会希望和我们合作呢。”
“我可不这么想。”
“我却相当肯定。他不会乐见自己在立法局中失势,只要我们的银河殖民计划有了进展,他看出来无法阻止我们,就会加入我们的。他会这么做,乃是人之常情。”
“我认为你无法获胜。”贝莱说。
“因为你相信你的调查结果能替法斯陀夫洗刷冤屈,然后,或许还能把嫌疑指向某人,例如我自己。”
“或许吧。”贝莱硬着头皮说。
阿玛狄洛摇了摇头。“朋友,我若认为你的行动有可能破坏我的计划,还会端坐在这里静待一切发生吗?”
“你当然不会。你正在穷尽一切手段,设法令我的调查半途夭折。如果你确信我无论如何也妨碍不了你,又何必这么做呢?”
“嗯,”阿玛狄洛说,“如果研究院某些成员的士气遭到打击,就等于妨碍了我。你不会构成危险,却会带来困扰——这也是我无法容忍的。所以,只要我有能力,一定会消灭这个困扰——但我会用合理的方式,甚至温和的方式。如果你这个人真的危险……”
“那样的话,你会怎么做呢,阿玛狄洛博士?”
“我能设法逮捕你,把你关起来,直到你被逐出这个世界为止。我想,不管我用什么手段对付一个地球人,一般奥罗拉人都不会在意的。”
贝莱说:“你在试图恐吓我,但这起不了作用。你也非常清楚,只要有我的机器人在场,你就无法动我一根汗毛。”
阿玛狄洛说:“你有没有想到我随时能召来上百个机器人?你的机器人要怎样对付他们?”
“那上百个机器人通通不敢碰我。他们无法区分地球人和奥罗拉人,对他们而言,我就是三大法则所定义的人类。”
“他们能限制你的行动——并不伤害你——然后毁掉你的机器人。”
“休想。”贝莱说,“吉斯卡听得到你的声音,如果你打算召唤机器人,他就会限制你的行动。吉斯卡的动作非常迅速,一旦动起手来,你的机器人将会无用武之地。哪怕你真的把他们叫进来,他们也会了解到,无论对我采取任何行动,都会令你受到伤害。”
“你的意思是吉斯卡会伤害我?”
“以免我受到伤害?一定会的。若有绝对必要,他还会杀了你。”
“你当然是在开玩笑。”
“绝对不是。”贝莱说,“丹尼尔和吉斯卡奉命保护我。为了这个目的,法斯陀夫博士想尽一切办法提高第一法则的强度——并指定以我为对象。他并未对我多作解释,但我相当确定一切不假。如果我的机器人必须在你我的伤害之间作出选择,那么虽然我是地球人,他们仍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牺牲你。我想你应该很清楚,法斯陀夫博士不会多么渴望保障你的身家性命。”
阿玛狄洛咧开嘴巴呵呵大笑。“我确信你说的每一点都正确,贝莱先生,但我很高兴你说了出来。你记得吧,亲爱的阁下,这段对话我自己也正在录音——一开始的时候我就对你说了——我真有先见之明。法斯陀夫博士可能会删掉最后这一部分对话,但我向你保证我可不会。根据你的说法,显然他已经准备好了要利用机器人来伤害我——甚至杀掉我,只要做得到的话。可是根据这段对话录音——或其他任何证据,都无法证明我打算以任何暴力手段对付他,或是对付你。我和他到底谁是坏蛋呢,贝莱先生?我想你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所以我想,我们的晤谈到此应该正式结束了。”
他站了起来,脸上依旧挂着笑容。贝莱用力吞了一下口水,几乎下意识地跟着他起身。
阿玛狄洛说:“然而,我还有一件事想跟你讲。它无关乎这个发生在奥罗拉的小小遗憾——我是指法斯陀夫和我的纷争。而是你自己的问题,贝莱先生。”
“我的问题?”
“或许我应该说是地球的问题。我猜,你会那么积极地协助法斯陀夫脱离这个自找的困境,是因为你相信这么一来,你们地球就能获得扩展的机会。千万别这么想,贝莱先生。你大错特错了,如果借用我从地球历史小说里学到的说法,你这么做就是弄巧反拙。”
“我并不熟悉这句成语。”贝莱硬邦邦地说。
“我的意思是,你正在帮倒忙。要知道,等到我的观点在立法局大获全胜——请注意我说‘等到’而非‘如果’——我必须承认,那时地球人便会被迫待在自己的太阳系内,但实际上这对你们是有好处的。奥罗拉人将会开始扩展疆域,建立一个无边无际的帝国。而如果我们知道地球将永远只是地球,还会对它操什么心呢?既然整个银河都在我们掌握之中,我们不会吝惜把地球留给地球人。我们甚至会愿意在可行的范围内,尽可能把地球改造成一个宜人的世界。
“另一方面,贝莱先生,如果奥罗拉人接受法斯陀夫的观点,允许地球派出许多殖民队伍,那么不久之后,我们的同胞便会有越来越多人想到,地球人终将占领整个银河,把我们团团包围起来,而我们只有坐以待毙的份。如果到了那种地步,我可就无能为力了。我自己对地球人的好感,势必无法抵御奥罗拉上普遍燃起的疑虑和偏见,而结果将对地球非常不利。
“所以,贝莱先生,如果你真正关心自己的同胞,就该积极阻止法斯陀夫,别让他用那个错得离谱的计划迷惑奥罗拉人。换句话说,你应该当我的忠实盟友。考虑一下吧,我向你保证,我这番话是出于真诚的友谊,以及对你和对地球的好感。”
阿玛狄洛再度展现灿烂的笑容,但狼子野心已表露无遗。
<h4>57</h4>
贝莱和他带来的两个机器人,一起跟着阿玛狄洛走出那个房间,沿着长廊一路走下去。
经过一扇不显眼的房门之际,阿玛狄洛停下了脚步,问道:“走以前,你要不要用用化妆室?”
贝莱并未听懂这句话,不禁皱起了眉头,显得相当困惑。好在他自己也爱读历史小说,很快便想到了阿玛狄洛喜欢卖弄古老词汇这回事。
他答道:“古时候有一位将军,我忘了叫什么名字,他有鉴于军事行动瞬息万变,所以曾说,‘千万别放弃撒尿的机会。’”
阿玛狄洛露出开怀的笑容。“绝佳的建议。就像我建议你认真想想我刚才那番话,同样是肺腑之言——但我注意到,你还是有些犹豫不决,你总不会以为我设了什么陷阱害你吧。请相信,我并非野蛮人。既然你来到这里,就是我的客人,光凭这一点,你就绝对安全。”
贝莱小心谨慎地回应:“若说我在犹豫,那是因为我在考虑,使用你的——呃——化妆室是否得体,毕竟我并非奥罗拉人。”
“没那回事,我亲爱的贝莱。你还有其他选择吗?所谓人有三急,请你放心用吧。希望你能因此感受到,我自己并没有一般奥罗拉人的偏见,我是真心为你和地球着想。”
“你能更上一层楼吗?”
“上哪层楼,贝莱先生?”
“可否请你向我证明,你也并不认同这个世界对机器人的偏见——”
“我们对机器人没有任何偏见。”阿玛狄洛抢着更正。
贝莱严肃地点点头,像是接受了这一点,同时继续把话说完:“——很简单,只要准许他们跟我进卫生间即可。我越来越觉得,没有他们跟着,我就坐立不安。”
阿玛狄洛似乎吃了一惊,但他几乎立刻恢复镇定,却几乎是沉着脸说:“没问题,贝莱先生。”
“但如果现在里面有人,他可能会强烈反对,我可不希望出丑。”
“里面没有人。这是单人卫生间,如果正有人用,灯号会显示出来。”
“谢谢你,阿玛狄洛博士。”贝莱一面说,一面推开门。“吉斯卡,请进来。”
吉斯卡显然迟疑了一下,但还是不发一语便走了进去。而在贝莱的示意下,丹尼尔紧跟在吉斯卡后面,不过在经过门口之际,他抓住贝莱的手肘,将他也拉了进去。
门快关上的时候,贝莱说:“我很快就会出来,谢谢你允许我这么做。”
他尽可能怀着轻松的心情走进去,但腹部还是有一阵抽紧的感觉。会不会出现什么意想不到的变故呢?
<h4>58</h4>
然而,贝莱发现卫生间内空无一人。它比法斯陀夫家的卫生间还要小,所以他甚至不必怎么搜查。
最后,他才注意到丹尼尔和吉斯卡静静地并排站在门口,背部紧贴着门,仿佛他们还是尽量不要走进这个房间。
贝莱想以平常的方式开口说话,发出的声音却有些沙哑。他大力清了清喉咙,又说:“你们可以走进来一点——而你,丹尼尔,不必刻意保持沉默。”(丹尼尔曾经到过地球,知道在卫生间内说话是地球上的一大禁忌。)
丹尼尔果然记得很清楚,他立刻举起食指放到嘴巴上。
贝莱说:“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别管了。如果阿玛狄洛能够放弃机器人不得进入卫生间的禁忌,我这个地球人同样能放弃不得说话的禁忌。”
“这样会不会令你不自在,以利亚伙伴?”丹尼尔低声问。
“一点也不会。”贝莱以普通的口吻回答。(实际上,跟丹尼尔这个机器人说话,感觉就是有点不一样。在卫生间这样的房间里,当没有其他人类在场的时候,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那么可怕。而且老实讲,当只有机器人在场的时候,不论他是不是人形机器人,这种经验根本一点都不可怕。当然,这种事贝莱说不出口。虽然丹尼尔并没有情感,不至于受到伤害,可是贝莱自己却有。)
然后,贝莱又想到另外一件事,猛然惊觉自己实在太笨太笨了。
“或者,”他突然把声音压得非常低,对丹尼尔说,“你建议别出声,是因为这间屋子有鬼?”最后两个字,他只是做出嘴形而已。
“以利亚伙伴,如果你的意思是,屋外的人能利用某种窃听装置听到屋内的对话,那是很不可能的事。”
“为什么不可能?”
这时,便器以极佳的效率开始自动冲水,贝莱则向洗脸台走去。
丹尼尔说:“在地球上,每一座大城都极为拥挤,使得隐私荡然无存。别人的交谈传到你耳中是理所当然的,而利用某种设备增强这个效果,也似乎是很自然的一件事。如果你不希望自己说的话传到他人耳中,只要不开口就行了,正因为如此,在那些假装有隐私的地方,例如你们所谓的卫生间,才会强制要求人人保持沉默。
“另一方面,无论在奥罗拉,乃至所有的太空族世界,隐私是生活中真正存在的事实,而且极度受到重视。你该记得索拉利,以及他们那些病态的极端习俗吧。但即使奥罗拉并非索拉利,人与人之间仍被极大的空间阻绝,这是地球人所难以想象的,何况还加上了机器人组成的围篱。想要打破隐私,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贝莱问:“你的意思是,窃听是一种犯法的行为?”
“比犯法还糟得多,以利亚伙伴。一个有教养的奥罗拉绅士,绝对不会做这种事。”
贝莱四下望了望,丹尼尔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这个地球人一时找不到纸巾供应器,便随手抽了一张给他。
贝莱接过纸巾,不过那并非他真正在找的东西。他之所以四下张望,当然是想找找有没有窃听器,因为他实在难以相信,仅仅因为那是没教养的行为,对方就会放弃这样的大好机会。然而,这么做只是白费力气,贝莱虽然相当沮丧,还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即使屋内有奥罗拉窃听器,他也没本事找出来,这点他心知肚明。在这个陌生的文化环境中,他根本不知道该找的是什么。
想到这里,他开始追究起心中另一个疑团。“丹尼尔,既然你比我更了解奥罗拉人,我问你,你认为阿玛狄洛为什么不厌其烦地招呼我?他和我侃侃而谈,他亲自送我出来,还主动劝我使用卫生间——这是瓦西莉娅绝对不会做的事情。他在我身上似乎花多少时间都无所谓,这是出于礼貌吗?”
“许多奥罗拉人都对好礼的教养感到自豪。或许阿玛狄洛也是这样,他曾不止一次强调自己并非野蛮人。”
“另一个问题,你认为他为什么愿意让我带你和吉斯卡进来这里?”
“我觉得那是为了消除你的疑虑,以免你怀疑这里头设了陷阱。”
“他何必操这个心呢?因为他不希望我承受毫无必要的焦虑?”
“我猜,为了更加突显他是有教养的奥罗拉绅士吧。”
贝莱摇了摇头。“嗯,如果这个房间有鬼,阿玛狄洛能窃听到我这番话,那就让他听吧。我并不认为他是个有教养的奥罗拉绅士。他已经说得很明白,如果我不放弃调查,他保证会让整个地球跟着遭殃。这是有教养的绅士该有的行为吗?还是残酷至于极点的勒索呢?”
丹尼尔说:“必要的时候,有教养的奥罗拉绅士也会威胁他人,但即便如此,他也会用相当绅士的方式。”
“正如阿玛狄洛这样。所以,某人到底算不算绅士,取决于他的谈吐态度,而并非他的言论内容。可是,丹尼尔,你是机器人,因此并不能真正批判人类,对不对?”
丹尼尔说:“我很难这么做。不过,我可否问个问题,以利亚伙伴?你为何要求把我和吉斯卡好友带进这个卫生间呢?在我看来,你原本不大相信自己身处险境。难道你现在断定,如果我们不在身边,你的安全便失去保障?”
“不,一点也不会,丹尼尔。我相当确定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危险。”
“可是刚进来的时候,你的行为充分显示了你的疑虑,以利亚伙伴,你搜查了这个房间。”
贝莱答道:“当然要搜!我只是说我自己没危险,并没有说危险不存在。”
“我觉得自己无法分辨其中的差别,以利亚伙伴。”丹尼尔说。
“这点我们稍后再讨论吧,丹尼尔。我仍不确定这个房间到底有没有遭到窃听。”
这时,贝莱已经梳洗完毕。他换个话题说:“好啦,丹尼尔,我故意慢条斯理,一点也不赶时间。现在我要出去了,不知道阿玛狄洛是否还在耐心等着我们,还是他早已离开,委派手下送我们出研究院。毕竟,阿玛狄洛是大忙人,不可能整天陪着我们。你怎么想呢,丹尼尔?”
“相较之下,阿玛狄洛博士委派他人代劳,比较合乎逻辑。”
“你呢,吉斯卡?你又怎么想?”
“我同意丹尼尔好友的看法——虽然经验告诉我,人类并非总是作出合乎逻辑的反应。”
贝莱说:“至于我自己,我猜阿玛狄洛仍在相当耐心地等着我们。如果真有什么原因,驱使他在我们身上花费那么多时间,我觉得这个驱动力——不论原因为何——目前仍未消失。”
“我实在想不出你所谓的驱动力究竟是什么,以利亚伙伴。”丹尼尔说。
“我也想不出来,丹尼尔,”贝莱说,“所以我极为不安。但我们还是赶紧打开门,揭晓谜底吧。”
<h4>59</h4>
结果阿玛狄洛仍在等待他们,而且仍旧站在原来的位置。他对他们笑了笑,丝毫没有不耐烦的神情。贝莱忍不住向丹尼尔抛了一个“我说对了吧”的眼神,丹尼尔坦然接受。
阿玛狄洛说:“你没有把吉斯卡留在外面,贝莱先生,这点令我相当遗憾。很久以前,当我和法斯陀夫关系还不错的时候,我应该有机会认识他,可惜总是失之交臂。你可知道,法斯陀夫曾经是我的老师。”
“是吗?”贝莱说,“事实上,我并不知道。”
“除非有人告诉你,你会知道才奇怪呢——不过我想,你来到这个世界只有短短几天,几乎没时间对这类琐事多做了解——来吧,我刚刚想到,如果不借着你光临研究院的机会,带你好好逛一逛,你很可能会觉得我未尽地主之谊。”
“老实说,”贝莱的口气有点硬,“我必须……”
“我坚持。”阿玛狄洛带着一点专横的口吻说,“你昨天上午才抵达奥罗拉,但我担心你在这个世界待不了太久。如果你想瞧瞧尖端的机器人学实验室,这也许是唯一的机会了。”
他索性挽起贝莱的手臂,继续用老友般的口吻说下去。(大感意外的贝莱不禁想到“没话找话”这种说法。)
“你已经洗过脸,”阿玛狄洛说,“也已经方便过了。现在,或许你还想再找几位机器人学家问问话,我很欢迎你这么做,因为我已决心向你证明,在你仍能进行调查的这段短短时间内,我绝不会从中作梗。事实上,你大可和我们共进晚餐。”
吉斯卡说:“先生,我能否插个嘴……”
“不行!”阿玛狄洛说得坚决无比,吉斯卡立刻闭上嘴巴。
阿玛狄洛说:“亲爱的贝莱先生,我了解这些机器人。还有谁比我更了解他们呢?——当然,那位令人遗憾的法斯陀夫是个例外。我相当确定,吉斯卡是要提醒你还有别的事,例如另有行程、另有承诺或是另有公务——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既然你的调查工作即将终止,我向你保证,无论他要提醒你什么事,都没有任何意义了。让我们把那些无聊的事通通抛在脑后,暂时交个朋友吧。
“你一定要了解,亲爱的贝莱先生,”他继续说,“我对你们地球以及它的文化相当狂热。在奥罗拉,这并非多么流行的东西,但我却觉得十分迷人。我特别感兴趣的是地球古代史,当时你们有上百种语言,而星际标准语则尚未成形——对了,我可否赞美一下你所说的星际语?
“走这边,走这边。”他一面说,一面拐了个弯。“我们会经过径路模拟室,它本身就具有奇特的美感,或许我们有个原型正在运作当中,事实上,那简直就像交响乐——不过,我刚才正在讲你说得一口流利的星际语。奥罗拉人对地球有许多迷信,其中之一就是地球人说的星际语我们几乎听不懂。那出关于你的超波剧播出时,很多人都说那些演员不可能是地球人,因为他们的口音并不难懂。可是,我就听得懂你说的每句话。”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
“我曾试着阅读莎士比亚,”他继续交心似的说,“可是,我当然无法阅读原文,偏偏译文读起来味同嚼蜡。我不得不相信问题出在翻译,绝不在莎士比亚。狄更斯和托尔斯泰的作品给我的感觉就好得多,或许因为并非韵文的关系,虽然其中每个人物的名字我几乎都念不出来。
“我想要说的是,贝莱先生,我是地球的朋友,此事千真万确。我希望替地球作出最好的安排,你了解吗?”他望向贝莱,闪烁的目光中又透出了狼子野心。
贝莱提高了音量,在对方的喋喋不休中,硬生生插进一句话:“只怕我难以从命,阿玛狄洛博士。我在此地的访谈已经结束,没有什么问题需要问你或其他人了。但我还另有要务,可否请你……”
贝莱突然住口,因为空中隐隐传来一阵古怪的隆隆声。他抬起头,大惊小怪地问:“那是什么?”
“什么是什么?”阿玛狄洛反问,“我觉得什么也没有。”他转过头去,望向那两个默默跟在后面的机器人。“什么也没有!”他强而有力地说,“什么也没有。”
贝莱听得出来,他这么说等于是在下命令。现在,两个机器人都不能再声称曾经听到隆隆声,否则就是和人类唱反调——除非贝莱自己施以相反的压力,以抵消那道命令,但他相当确定,自己可没本事和阿玛狄洛这位专家一较高下。
话说回来,那也无所谓。他自己听到了那个声音,而他并非机器人,不是对方三言两语就能打发的。他说:“根据你自己的说法,阿玛狄洛博士,我的时间所剩无几,所以我更应该……”
隆隆声再度传来,这回更响了。
贝莱改以极其尖锐的口吻说:“我想,这正是你不论刚才或现在都听不到的那种声音。让我走,院长,否则我要向我的机器人求救了。”
阿玛狄洛立刻松开贝莱的手臂。“好朋友,你怎么不早说呢。来吧!我这就带你去最近的出口。虽然机会微乎其微,但如果你能再来奥罗拉,请务必旧地重游,我一定信守承诺,担任你的向导。”
他们开始加快脚步,先走下螺旋梯,又一路走过长廊,来到了那间宽敞的前厅。刚才贝莱就是从这里进来的,可是现在此处已空无一人。
每扇窗户都黑漆漆的,难道已经入夜了吗?
其实并没有。阿玛狄洛喃喃自语:“烂天气!他们把窗户都转不透明了。”
他转向贝莱,又说:“我猜现在正在下雨。气象预报早就说了,而他们通常都报得很准——坏天气更是一向准。”
门一打开,一股冷风猛然袭来,贝莱倒抽一口气,同时向后跳了一大步。外面的天色虽然不算漆黑,也好不了多少,而衬着这个灰暗的背景,一枝枝的树梢都在拼命摇摆。
户外正下着倾盆大雨,像是凭空出现了许多瀑布。当贝莱心惊胆战地向外望去,一道无比耀眼的闪电正划过天空,不久隆隆声便随之而至,这次还伴随着巨大的爆裂声,仿佛那道闪电撕裂了天空,因而带起一声巨响。
贝莱赶紧转身逃进屋内,不知不觉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