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蒂雅这回并未在门口相迎,不过她显然正在等他们。等到他们被机器人引进屋内,她并没有起身,便直接以介于蛮横和厌倦之间的口气说:“法斯陀夫博士告诉我,你一定要和我再碰一次面,这是怎么回事?”
她穿着一件紧身的长袍,袍下显然没有任何衣物。她的脸色苍白,头发随随便便束到脑后。看起来她要比昨天更憔悴,显然她昨夜没睡多久。
丹尼尔牢记着昨天的情况,因此并未进屋去。然而,吉斯卡径自跟了进来,他敏锐地察看一番之后,便退到一个壁凹里。而另一个壁凹中,则站着嘉蒂雅家的一个机器人。
贝莱说:“真的很抱歉,嘉蒂雅,我不得不再打扰你一次。”
嘉蒂雅说:“昨天我忘了告诉你,等到詹德炬化之后,当然会被机器人工厂回收再利用。我想,知道这点也不错,这样一来,以后每当我看到一个新出厂的机器人,就会忍不住联想到他身上有好些詹德的原子。”
贝莱说:“我们自己死去后,同样会被大自然回收——谁知道现在你我身上有些什么人的原子,而我们的原子将来又会到谁身上。”
“你说得非常正确,以利亚。你提醒了我一件事,别人的哀痛总是容易被讲成人生哲理。”
“你这话也很正确,但我并不是来谈人生哲理的。”
“那么,该做什么你就做吧。”
“我必须再问你一些问题。”
“昨天还问得不够吗?你回去之后,是不是就一直在想新的问题?”
“这么说也可以,嘉蒂雅——昨天你曾经说,即便你和詹德在一起之后——我是指做了夫妻——还是有些男士向你求欢,而你一一拒绝了。关于这一点,我一定要问个清楚。”
“为什么?”
贝莱并未理会她的问题。“告诉我,”他说,“在你和詹德成为夫妻之后,曾有多少男士向你求欢?”
“我并未刻意记下来,以利亚,应该有三四个吧。”
“其中有没有人特别坚持?有没有人向你求欢不止一次?”
嘉蒂雅原本一直在回避贝莱的目光,这时突然正视着他,问道:“你和别人谈论过这件事吗?”
贝莱摇了摇头。“除了你,我没有和任何人谈论过。然而,既然你这么问,我猜至少有一个人特别坚持。”
“是有一个,他叫山提瑞克斯・格里迈尼斯。”她叹了一口气,“奥罗拉人有许多古怪的名字,他的名字却连奥罗拉人都觉得古怪。在这种事情上,我从未碰过像他这么越挫越勇的人。他总是彬彬有礼,总是带着微笑接受我的婉拒,还会郑重其事向我鞠个躬。然后,他很可能下周甚至隔天就会再试一次。这种越挫越勇的行为有点失礼,有教养的奥罗拉人都知道婉拒是无限期的,除非对方明白表示自己改变了心意,否则你就不该卷土重来。”
“请再告诉我一次——那些向你求欢的男士,是否知道你和詹德的关系?”
“我在聊天的时候,不会刻意提这件事。”
“好吧,那么,我们专门讨论一下这个格里迈尼斯。他知不知道詹德是你的丈夫?”
“我从来没告诉他。”
“别想这么敷衍过去,嘉蒂雅,这不是你有没有告诉他的问题。他和别人不同,他曾一试再试。对了,你印象中有几次?三次?四次?到底多少次?”
“我没算过。”嘉蒂雅不耐烦地说,“应该有十来次,也许更多。要不是他还算可爱,我会叫机器人将他拒于宅邸之外。”
“啊,但你并未这样做。而他求欢过那么多次,前前后后总有一段时间。他常常上门,常常和你见面,就有不少机会注意到詹德,以及你和这个机器人的互动。难道他不会猜到这层关系吗?”
嘉蒂雅摇了摇头。“我认为不会。当我接待客人的时候,詹德绝不会闯进来。”
“是你下的指令吗?根据我的推测,一定是这样的。”
“没错。但你别急着说是因为我羞于承认这层关系,我这么做,只是为了避免麻烦罢了。我并非奥罗拉人,对于性仍旧保有一些含蓄的本性。”
“你再想想,他会不会多少猜到些?他是个坠入爱河……”
“爱!”她几乎像是嗤之以鼻,“奥罗拉人懂得什么是爱?”
“好吧,他是个自认为坠入爱河的人,而你却对他相应不理。害单相思的人总是最敏感也是最多疑的,他怎么可能不猜呢?想想看!他有没有旁敲侧击提到过詹德?有没有任何蛛丝马迹令你起疑……”
“没有!没有!没听说过有哪个奥罗拉人会恶意批评别人的性癖好或性习惯。”
“不一定是恶意的,或许只是半开玩笑。总之,可有任何迹象显示他开始怀疑你们的关系?”
“没有!如果小格里迈尼斯曾经说过这种话,哪怕只有一个字,他便休想再进我的宅邸,而且我绝不会让他再接近我——但他不会做这种事的,在我心目中,他是那种最礼貌的典型。”
“你称他‘小格里迈尼斯’,这人到底多大年纪?”
“跟我差不多。我三十五岁,而他或许还要小一两岁。”
“还是个孩子嘛。”贝莱伤感地说,“甚至比我还小。但在这种年纪……假设他猜到你和詹德的关系,但嘴上不说,什么也不说。然而,他会不会吃醋呢?”
“吃醋?”
贝莱突然想到这种说法在奥罗拉或索拉利可能都毫无意义。“因为你选择了别人,而令他感到气愤。”
嘉蒂雅疾言厉色地说:“我知道‘吃醋’是什么意思,我之所以反问,只是因为难以相信你竟然认为奥罗拉人会吃醋。在奥罗拉,没有任何人会为了性而吃醋。其他原因当然有可能,但绝不会为了性。”她脸上挂着明显的冷笑,“即使他吃醋,又有什么关系?他又能做什么呢?”
“他有没有可能告诉詹德,说你和一个机器人产生那种关系,会危及你在奥罗拉的地位……”
“这是不可能发生的!”
“如果詹德听到这种说法,他很可能会相信——相信他自己正给你带来危机,带来伤害。这难道不可能是他心智冻结的原因吗?”
“詹德绝对不会相信这种说法。我常常告诉他,有他做我的丈夫,我每天都非常快乐。”
贝莱竭力保持冷静。她还没弄清楚重点,不过没关系,自己再讲明白些就行了。“我绝不怀疑他相信你,但如果有人告诉他完全相反的事,他也有可能觉得自己不得不相信。万一他陷入了无法承受的第一法则矛盾……”
嘉蒂雅面容扭曲,尖声叫道:“这太疯狂了。你刚刚说的简直是神话,是苏珊・凯文和那个读心机器人的翻版。只有不到十岁的小孩,才会相信这种事情。”
“难道不可能……”
“不,就是不可能。我是索拉利人,我对机器人有足够的了解,所以我知道绝无可能。除非是超凡入圣的专家,才有办法用第一法则困住机器人。法斯陀夫博士或许有这个本事,可是山提瑞克斯・格里迈尼斯绝对没有。格里迈尼斯是个造型师,他替人修剪头发,设计服装。我的工作和他类似,但我的设计对象是机器人。格里迈尼斯从来不碰机器人,他对机器人一无所知,顶多只会命令他们做些关窗户之类的工作。你是否想要告诉我,是詹德和我——和我——”她用一根手指使劲戳着自己的胸口,但那娇小的胸部仍旧并不明显,“——之间的关系,导致他的死亡?”
“即使如此,也不是你故意的。”贝莱想要到此为止,又忍不住想要继续刺探,“万一格里迈尼斯从法斯陀夫博士那儿学到些……”
“格里迈尼斯并不认识法斯陀夫博士,而且,就算法斯陀夫博士倾囊相授,他也完全听不懂。”
“你无法断言格里迈尼斯听得懂或听不懂什么,也不能一口咬定他不认识法斯陀夫博士——既然追你追得那么勤,格里迈尼斯一定常来你这里……”
“但法斯陀夫博士几乎不曾来过我的宅邸。昨天他陪你来,仅仅是他第二次跨过我的门槛。他担心走得太近会把我吓跑,这点他曾经承认过。他认为,他的女儿就是这么失去的——虽然这是个愚蠢的想法。你瞧,以利亚,如果你有几个世纪好活,就会有太多的时间失去太多的事物。对于寿命短这回事,你要心存……心存感激,以利亚。”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
贝莱显得(也觉得)爱莫能助。“今天实在很抱歉,嘉蒂雅,我没有别的问题了。要不要我叫个机器人来?你需要任何协助吗?”
她摇了摇头,并对他挥了挥手。“你走吧——走吧。”她以哽咽的声音说,“走吧。”
贝莱犹豫了一下,随即大步走出那个房间。当他跨出房门之际,还对她投以最后的、迟疑的一瞥。吉斯卡一直紧跟在他后面,等到他们来到户外,丹尼尔也凑了上来,而他几乎都未曾注意。不过,他倒是隐约浮现一个念头:自己逐渐接受了他们的随侍,把他们当成和影子或衣服一样,甚至快到了没有他们就觉得赤身裸体的地步。
他快步走回法斯陀夫的宅邸,一路上脑筋转个不停。他之所以想见瓦西莉娅,起初只是因为想不出什么调查对象,甚至可以说走投无路,可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很有可能,他已在无意间撞见了一个重大线索。
<h4>34</h4>
贝莱进门时,法斯陀夫绷起了那张其貌不扬的脸孔。
“有任何进展吗?”他问。
“我把一个可能性排除了一半——或说也许吧。”
“排除了一半?另一半你又要怎么排除呢?还有,你是怎么认定有这个可能性的?”
贝莱答道:“我发觉到不可能排除某个可能性,然后就一步步认定了它。”
“这个被你故弄玄虚的可能性,万一你发现它的另一半也无法排除,那该怎么办?”
贝莱耸了耸肩。“我们先别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听好,我一定要见你的女儿。”
法斯陀夫显得有些沮丧。“这个嘛,贝莱先生,我照你的要求试着联络她,结果我不得不把她叫醒。”
“你的意思是她住在这个世界的另一个角落,而那里正是黑夜?这点我并未想到。”贝莱觉得相当懊恼,“只怕是我太傻了,以为自己仍在地球上。在那些地底大城里面,昼夜已经失去意义,大家都使用统一的时间。”
“并没有那么糟。厄俄斯城是奥罗拉的机器人学中心,几乎所有的机器人学家都住在这里。她只是正在睡觉而已,但既然是被叫醒的,她不可能有什么好脾气。总之,她不肯跟我说话。”
“再试一次。”贝莱急切地催促。
“我通过她的秘书机器人沟通过,那种传话方式令我很不舒服。她摆明了不会以任何方式和我说话,但是愿意对你稍加通融。那机器人宣称,她可以在她的私人显像频道上,给你五分钟的时间,不过你得——”法斯陀夫看了看墙上的计时带,“半小时内打过去。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她都不会和你面对面交谈。”
“那种交谈方式没用,时间也太短了。我必须和她面对面,而且要给我充分的时间。你可曾对她解释过其中的重要性,法斯陀夫博士?”
“我试过,她根本不在乎。”
“你是她的父亲,不用说……”
“我对她的影响力还比不上街头任何一个陌生人,她不太可能会为我改变任何决定。这点我很清楚,所以我用上了吉斯卡。”
“吉斯卡?”
“是啊,吉斯卡是她最宠爱的机器人。当年她在大学攻读机器人学的时候,曾经自作主张,对他的程序作了轻微的调整——人类和机器人的关系,再也没有比这更亲密的了——当然,嘉蒂雅的方式又另当别论。几乎可以说,吉斯卡就像是安德鲁・马丁。”
“安德鲁・马丁是谁?”
“他是个历史人物。”法斯陀夫说,“你从来没有听说过他吗?”
“没有!”
“多奇怪啊!我们这些古老传说一律以地球为场景,你们地球人却通通没听过——安德鲁・马丁是个机器人,据说,他一步步逐渐拥有了足以乱真的人形。事实上,在丹尼尔之前,早就出现过人形机器人,但他们全都是简单的玩具,比发条机器人强不了多少。虽然如此,关于安德鲁・马丁的本事却被描述得相当惊人——充分显示这只是传说而已。在这个传说中有个女性角色,通常称为小小姐。他们之间的关系太复杂了,一时之间讲不清楚,但我想可以这么说,奥罗拉每个小女孩都曾梦想自己是小小姐,拥有一个像安德鲁・马丁那样的机器人。瓦西莉娅也不例外——而吉斯卡就是她的安德鲁・马丁。”
“好,所以呢?”
“我要她的机器人告诉她,吉斯卡会陪你一起去。她已经有很多年没见到他,因此我想这可能会诱使她答应见你。”
“但我猜并未奏效。”
“没错。”
“那么我们必须想想别的办法,一定有其他方法能让她愿意见我。”
法斯陀夫说:“或许你能想到。不久之后,你便会透过三维显像见到她,然后你有五分钟的时间,说服她相信自己应该跟你碰面。”
“五分钟!五分钟能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无论如何,总比没有的好。”
<h4>35</h4>
十五分钟后,贝莱站在三维显像屏幕前,准备好和瓦西莉娅・法斯陀夫相见。
法斯陀夫博士早已离去,他走开的时候曾带着苦笑说,如果自己在场,一定会让他的女儿态度更加强硬。丹尼尔也不在了,只有吉斯卡留下来陪伴贝莱。
吉斯卡说:“瓦西莉娅博士的显像频道已经开通,你准备好了吗,先生?”
“完全准备好了。”贝莱绷着脸说。他坚持不肯坐下,因为他觉得站着会显得更有气势。(但一个地球人又能有多少气势呢?)
这时室内逐渐变暗,屏幕则显得越来越亮,一名女子随即出现其中——一开始的时候,画面相当不稳定。只见她站在那里面对着他,右手放在一个摆满图表的实验桌上(毫无疑问,她也打算要有气势)。
随着画面越来越清晰,屏幕边缘似乎逐渐融化了,而瓦西莉娅的影像(假设那就是她)慢慢加深,最后变成一个立体图像。她置身的那个房间在各方面皆真实无比,只不过它的装潢和贝莱这个房间并不相同,两者相交之处显得很不协调。
她穿着一件深褐色裤裙,宽大的裤脚是半透明的材质,膝盖以下和半个大腿皆隐约可见。她的上身穿着一件无袖的紧身罩衫,整条手臂裸露在外。此外,她的领口开得很低,一头美丽的金发则烫得很卷。
她丝毫没有遗传到父亲的平庸长相,更没有一对招风耳。因此贝莱只能假设她的母亲很漂亮,而她幸运地完全继承了母系的基因。
她个子不高,而贝莱很快看出她的容貌和嘉蒂雅确实极其相似。只不过相较之下,她的神情冷酷许多,并隐隐透出一股支配欲。
她猛然开口,劈头就说:“你就是那个来帮我父亲消灾解难的地球人?”
“是的,法斯陀夫博士。”贝莱以同样干脆的方式回答。
“你可以叫我瓦西莉娅博士,我不希望和我父亲混淆不清。”
“瓦西莉娅博士,我必须和你面对面谈一谈,而且要有足够的时间。”
“显然你很希望这么做。但你当然是地球人,所以肯定是个感染源。”
“我已经接受过消毒杀菌处理,现在的我相当安全,你父亲和我在一起已经超过一天了。”
“我父亲喜欢假扮理想主义者,有时必须做些蠢事来证明这个假象,我可不想学他。”
“我想你并不希望他受到伤害,如果你拒绝见我,就一定会伤害到他。”
“你是在浪费时间。除了显像,我不会以任何方式见你,而我给你的时间已经过了一半。如果你觉得不满意,我们不妨现在就提早结束。”
“吉斯卡也在这里,瓦西莉娅博士,他想劝你当面见我。”
吉斯卡走进了显像范围。“早安,小小姐。”他低声道。
一时之间,瓦西莉娅显得有些尴尬,等到终于开口时,她的语气变得轻柔了些。“我很高兴见到你,吉斯卡,也欢迎你随时来找我。可是我不会接见这个地球人,即使你劝也没用。”
“既然如此,”贝莱决定要孤注一掷了,“我不得不在未曾和你商议的情况下,便将山提瑞克斯・格里迈尼斯的事公之于世。”
瓦西莉娅张大了眼睛,她举起放在桌上的手并紧握成拳。“格里迈尼斯的什么事情?”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他是个英俊的年轻人,而且和你很熟罢了。我是否不必听你说什么,就可以自行处理了?”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不。”贝莱大声说,“除非让我和你面对面,否则什么也不必说。”
她的嘴角微微抽动。“那么我答应见你,但我说完就会走人,不会多陪你一秒钟,这点我有言在先——还有,带着吉斯卡。”
三维显像联线毫无预警地猛然中断。面对着突变的背景,贝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慢慢走到椅子前面,然后坐了下来。
吉斯卡一直扶着他的手肘,确保他一路平安无事。“我能帮你什么吗,先生?”他问。
“我很好,”贝莱说,“我只是需要喘口气。”
这时,法斯陀夫博士来到他面前。“身为主人的我再次失职了,为此我郑重向你道歉。你们刚才的对话,我在一个只收不发的分机上全程监听了。即使她不想见我,我还是想看看我女儿。”
“我了解。”贝莱一面说,一面微微喘息,“如果基于礼貌,你必须为这件事道歉,那么我愿意接受。”
“可是那个山提瑞克斯・格里迈尼斯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名字听来很陌生。”
贝莱抬起头,望着法斯陀夫说:“法斯陀夫博士,我也是今天早上,才从嘉蒂雅口中听到这个名字的。我对他知道得非常少,但我还是放手一搏,跟你女儿说了那番话。我的胜算小得可怜,虽然如此,结果却正好如我所愿。你都看到了,就算掌握的讯息少之又少,我还是可以作出有用的推论,所以你最好放手让我继续这么做。从今以后,拜托了,请百分之百和我合作,再也别提什么心灵探测器了。”
法斯陀夫陷入了沉默,贝莱则感到一种冷酷的成就感,短短几分钟,他已一前一后将自己的意志加诸一对父女身上。
至于这种情势能持续多久,他并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