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法斯陀夫之二(2 / 2)

“对,或多或少,我想你可以这么说,贝莱先生——但是你绝对想不到,最令我高兴的事,是她脑袋里从未冒出向我献身的念头。否则,如果拒绝了她,在我的感觉中,等于再拒绝了瓦西莉娅一次。另一方面,如果由于无法重演那一幕,我便接受了她,那我下半生良心都会受到煎熬——我会觉得,只因为她是我女儿的幻影,我就把一样不肯给自己亲生女儿的东西,轻易给了这个陌生人。无论哪种情况……不过,算了,现在你总该明白,一开始的时候,我为何对你的问题百般闪躲。每次回想起这件事,我就被迫重温一遍生命中的悲剧。”

“你的另一个女儿呢?”

“露曼?”法斯陀夫随口说道,“我从未和她有过任何接触,不过我时不时会听到她的消息。”

“据我了解,她正在竞选公职。”

“地方性选举,她是母星党的候选人。”

“那是什么?”

“母星党吗?他们心目中只有奥罗拉——只有我们这颗星球,你知道吧。他们主张由奥罗拉人领头开拓全银河,其他人尽可能排除在外,尤其是地球人。‘唤醒自身权益’是他们的口号。”

“当然,你不抱持这种观点。”

“当然不,我领导的是人道党,我们相信所有的人类都有共享银河的权利。每当我提到‘我的敌人’,我指的就是母星党。”

“所以说,露曼也是你的敌人之一。”

“其实瓦西莉娅也是。她是‘奥罗拉机器人学研究院’的一员,这个机构是几年前成立的,里面的机器人学家个个把我视为恶魔,不惜一切代价要打倒我。然而,据我所知,我的几位前妻都不关心政治,或许还支持人道党。”他挤出一抹苦笑,“好啦,贝莱先生,你想要问的问题,是不是都问完了?”

自从在太空船上换了奥罗拉服装之后,贝莱就养成一个习惯,双手经常在那条宽松柔滑的奥罗拉式长裤上摸来摸去,试图伸进并不存在的口袋里。这时,他又不知不觉做着这个徒劳的动作,最后照例采取折中之道,将双手交握在胸前。

他说:“事实上,法斯陀夫博士,我根本不确定你是否回答了我的第一个问题,在我的感觉中,你似乎一直不断在回避。你到底为什么把詹德送给嘉蒂雅?让我们开诚布公,把一切摊开来,也许就能在一团黑暗中瞥见一线光明。”

<h4>29</h4>

法斯陀夫再度涨红了脸,这回可能是因为生气了,但他的语气柔和依旧。

他说:“别威吓我,贝莱先生,我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我为嘉蒂雅感到难过,而我认为詹德可以陪伴她。要是换另一个人问我,我绝不会这么坦白,一来是因为我目前处境特殊,二来则是因为你并非奥罗拉人。将心比心,请你也给我适度的尊重。”

贝莱咬了咬下唇。这里不是地球,并没有官方当他的后盾,而此时此刻,他最需要维护的并非自己的职业尊严。

于是他说:“如果害你心里不舒服,法斯陀夫博士,我正式向你致歉。我不是故意要暗指你不诚实或不合作,话说回来,除非掌握全盘真相,否则我无法展开行动。这样吧,我提出一个自认为可能的答案,然后你来告诉我,到底我是猜对了,猜错了,还是只猜对八成。实情有没有可能是这样——你把詹德送给嘉蒂雅,是为了让她的性冲动能找到一个出口,如此她就没有机会向你献身了?或许这个动机并不在你的意识层面,但请你赶紧想一想,这份礼物里有没有可能暗藏这样的情绪?”

法斯陀夫从餐桌上拿起一个透明的小巧摆饰,抓在手中转来转去,转来转去。除了这个动作之外,他整个人似乎都僵住了。最后,他终于开口:“是有这个可能,贝莱先生。确实如此,我把詹德借给她之后——顺便强调一下,我从未明说那是送她的礼物——就比较不那么担心她会向我献身了。”

“你是否确定嘉蒂雅拿詹德来满足自己的性欲?”

“你这么问过嘉蒂雅吗,贝莱先生?”

“这和我目前的问题无关,我是问你确不确定。你可曾目睹他们之间有明显的性行为?你的机器人有没有哪个向你打过这种报告?她自己有没有告诉过你?”

“这一连串的问题,贝莱先生,答案通通是否定的。如果真要我好好想一想,结论会是利用机器人满足自己的性欲没什么大不了的,无论男女皆然。一般的机器人并不特别适合做这种事,但人类在这方面充满了创意。至于詹德,他倒是很合适,因为我们尽可能让他酷似人类……”

“所以他能够从事性行为。”

“不,我们从未想过这一点。我和已故的萨顿博士绞尽脑汁所探讨的学术问题,只是如何制造一个百分之百乱真的人形机器人。”

“可是你们设计这种人形机器人,骨子里还是为了性,对不对?”

“我想是吧。现在,既然我愿意朝这方面想了——我承认,或许打从一开始,我就把这个想法藏在心底——嘉蒂雅很可能把詹德拿来这么用。如果真是这样,我希望她能从中得到快乐,而如果她真的快乐,我就会认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

“你做的好事有没有可能不止一件而已?”

“此话怎讲?”

“如果我告诉你,嘉蒂雅和詹德是一对夫妻,你会有什么反应?”

法斯陀夫的右手突然痉挛起来,那小摆饰仍被他紧紧握在手中好一会儿,然后才掉到了桌上。“什么?这简直荒唐,法律上根本行不通。他们不可能生小孩,所以想必不会提出什么申请。而不提出申请,就不会有婚姻关系。”

“这并不是法律问题,法斯陀夫博士。记得吗,嘉蒂雅是索拉利人,她的看法和奥罗拉人并不一样。这其实是情感问题,因为嘉蒂雅亲口告诉我,她把詹德视为自己的丈夫。我想,如今她则将自己视为他的遗孀,也就是说,她又经历了一次性方面的创伤——而且伤得非常深。如果,无论什么原因,这件事竟是你故意的……”

“众星在上,”法斯陀夫情绪异常激动,“绝无此事。就算我打破脑袋,也想不到嘉蒂雅居然会幻想和一个机器人结婚,不管他多么像真人。任何奥罗拉人都不会想到居然有这种事。”

贝莱点了点头,然后举起右手。“我相信你这番话。如果你是在演戏,你装出来的真诚也把我骗倒了,但我认为你绝非那么好的演员。可是我必须弄清楚真相,毕竟,还是有可能……”

“不,不可能。你是指我可能预见这种情况?我可能基于某些原因,故意害她成为寡妇?绝无可能。这种事根本难以想象,所以我从来没想过。贝莱先生,无论我是为了什么把詹德送到她的宅邸,总之是出于一番好意,并没有打这个歪主意。‘出于好意’是个拙劣的说词,这我知道,但我也只能这么自我辩护了。”

“法斯陀夫博士,我们把这件事搁下吧。”贝莱说,“我现在要针对这个谜团,提出一个可能的解答。”

法斯陀夫靠向椅背,并深深吸了一口气。“你从嘉蒂雅那儿回来后,就曾经这么暗示。”他望着贝莱,目光带着一丝蛮横。“难道你不能一开始就告诉我那个‘钥匙’是什么吗?我们真有必要绕这么一大圈吗?”

“很抱歉,法斯陀夫博士,想要让钥匙发挥作用,就必须先绕这么一大圈。”

“好啦,宣布答案吧。”

“我会的。你自己已经承认,即使你这位全银河最伟大的理论机器人学家,也未能预见詹德所扮演的角色。他让嘉蒂雅快乐无比,使她深深爱上他,还把他视为自己的丈夫。万一真正的情况是,他在带给她快乐的同时,也给她带来痛苦呢?”

“我不太了解你的意思。”

“嗯,听好了,法斯陀夫博士。她对这件事相当保密,但在奥罗拉上,我猜应该没必要不惜代价遮掩这种性事吧。”

“我们不会在超波上宣传这种事。”法斯陀夫冷冷地说,“但我们也不觉得它比其他隐私更为机密。我们一般都晓得谁最近和谁在一起,而且朋友们聊天时,大家也都会知道朋友的另一半或彼此有多么好、多么热情,或者恰恰相反的情形。这些都是茶余饭后的话题。”

“好的,但你对嘉蒂雅和詹德的关系却一无所知。”

“我曾怀疑……”

“那是两回事。她什么都没告诉你,你也什么都没见到,甚至没有任何机器人向你作过报告。你是她在奥罗拉最好的朋友,但她居然连你也瞒着。显然,她的机器人都接到了严格的指令,不准他们谈论有关詹德的事,而詹德自己一定也被严格要求不得泄漏半个字。”

“我想这是个合理的结论。”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法斯陀夫博士?”

“基于索拉利人对性的保守态度?”

“这不等于就是说,她对这件事感到羞愧吗?”

“她没道理感到羞愧,不过倘若硬要把詹德当成丈夫,她倒是会成为众人的笑柄。”

“如果她只想隐藏这一部分,而不在意其他事实公之于世,那实在太容易了。或许,她是以索拉利的角度看待这件事,因而感到羞愧。”

“嗯,所以呢?”

“谁也不喜欢感到羞愧,所以她可能会怪罪詹德——这是很常见的情形,一个人明明自己犯了错,却毫不讲理地找个代罪羔羊,把气出在别人头上。”

“然后呢?”

“嘉蒂雅有可能因此情绪不稳定,比方说,可能常常一面流泪,一面责骂詹德,还强调她的羞愧和痛苦都是他带来的。这种情绪也许来得急去得快,她也许很快就向他道歉,恢复亲密的关系,可是,难道詹德不会牢记在心,自己正是带给她羞愧和痛苦的罪魁祸首吗?”

“或许吧。”

“那么詹德是否会觉得,如果继续维持这种关系,将令她痛苦不堪,反之如果终止这种关系,同样会令她痛苦不堪。不论他怎么做,都会违背第一法则,既然根本找不到任何出路,他唯一的解脱之道就是什么也不做——于是他进入了心智冻结的状态——你记不记得,今天中午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一个拥有读心术的机器人,被机器人学先锋逼得走投无路,最后终于停摆了。”

“对,那是苏珊・凯文的故事。我懂了!你这番推理是以那个古老传说当蓝本。非常高明,贝莱先生,可是你白忙一场。”

“为什么?当你说只有你能导致詹德心智冻结的时候,你对他的遭遇一点也不清楚,不知道他已深陷完全意想不到的僵局中,这和苏珊・凯文的那场僵局刚好有着平行关系。”

“我们姑且假设,有关苏珊・凯文和那个读心机器人的故事并非纯属虚构,而是一个真实严肃的个案。可是我们仍不难发现,那个故事和詹德的情况并没有平行关系。在苏珊・凯文的故事里,我们面对的是个原始到难以形容的机器人,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连个玩具都不如。它只能定性地处理那种问题,A会导致痛苦,非A也会导致痛苦,因此只好心智冻结。”

贝莱问:“那么詹德呢?”

“现代机器人——过去这一世纪出厂的任何一个机器人——都会定量地衡量这类的问题。A和非A这两种情况,何者会造成较多的痛苦?机器人会很快作出判断,并选择痛苦较少的做法。当然,他也有可能断定这两种互斥的方案会产生完全等量的痛苦,但机会实在太小了,即使真的出现这种情形,要知道现代机器人还拥有随机化的功能。如果根据他的判断,A和非A会导致恰好相等的痛苦,他将以完全无法预测的方式,选择其中一个方案,然后毫不犹豫地执行。总之,他不会进入心智冻结的状态。”

“你是说詹德绝不可能进入心智冻结的状态?但你曾口口声声说你做得到。”

“就人形正子脑而言,的确有办法避开那个随机化功能,具体做法则完全取决于正子脑的实际构造。但即使你了解基本理论,想要借着一连串高明的问题和指令,把机器人一步步引诱到心智冻结的边缘,也是一个非常困难而且冗长的过程。若说这是意外造成的,简直就是难以想象,除非是在最不寻常的情况下,借助于最精密的定量调节,否则光是爱恨交织所产生的那些肤浅矛盾,绝不可能具有这种神奇功效。于是只剩下一种可能了,那就是我一再强调的,毫无规律的几率是唯一可能的元凶。”

“但你的敌人会坚称你才是最有可能的元凶——我们能不能反守为攻,坚称是由于嘉蒂雅的爱恨交织造成了逻辑冲突,才导致詹德心智冻结的?难道这个说法不是更可信吗?难道它不会把舆论导向你这边吗?”

法斯陀夫皱了皱眉头。“贝莱先生,你太心急了。请你认真地想一想,如果我们用这种不光彩的方法替自己解围,将会招来怎样的后果?姑且不论会给嘉蒂雅带来多少羞辱和痛苦——如果她真的感到过并在詹德面前流露过羞愧之情,她将不只承受失去詹德的悲痛,还会觉得一切都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我绝不希望那么做,但让我们姑且把这个问题放在一边。我要请你换个角度思考,我的敌人是否会指控说,我之所以把詹德借给她,目的正是要引发这件事。他们会说这是我精心策划的阴谋,一方面能发展出令人形机器人心智冻结的方法,另一方面自己又能完全置身事外。到那个时候,我们的处境会比现在更糟,非但我原来这个幕后首谋的罪名摘不下来,还会再被追加一条罪名,那就是我虚情假意地和一个无辜女子做朋友,骨子里却怀有邪恶无比的企图。”

贝莱大吃一惊。他觉得自己的下巴不听使唤了,只能结结巴巴地说:“他们绝不会……”

“不,他们会的。不久之前,你自己也至少有一半这样的倾向。”

“那只不过是虚无缥缈……”

“我的敌人不会觉得虚无缥缈,当他们公之于世时,更不会宣称它只是虚无缥缈。”

贝莱知道自己脸红了。他明显地感到两颊发烫,简直无法再直视着法斯陀夫。他清了清喉咙,然后说:“你说得对。我没好好想想就胡乱出主意,内心深感羞愧,现在我只能请求你的原谅。我想,只有找出真相,才是唯一的解决之道——但愿我们找得出来。”

法斯陀夫说:“千万别沮丧。你已经挖掘出关于詹德的大秘密,这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我相信你还能挖掘出更多的内幕,总有一天,我们会把如今令人费解的谜团一一解开,让真相大白。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但贝莱这时羞愧难当,脑袋简直一片空白。他答道:“老实讲,我不知道。”

“好吧,我不应该这么追问。你经历了既漫长又辛苦的一天,现在脑筋有点迟钝是理所当然的。何不休息一下,看看书,睡个觉?明天早上便会感到好多了。”

贝莱点了点头,咕哝道:“也许你说得对。”

可是此时此刻,他一点也不相信明天早上情况会有任何改善。

<h4>30</h4>

无论就温度或气氛而言,这间卧室都冷得很,难怪贝莱有些发抖。这么低的室温,令人不禁感到仿佛置身户外,感觉上很不舒服。四周墙壁泛着淡淡的灰白色,上面没有任何装饰(这在法斯陀夫的宅邸是很不寻常的事)。地板看起来似乎是光滑的象牙,但赤脚踩上去又觉得像地毯。床铺是纯白的,而被单的触感则是又柔又冷。

他坐在床边,但他的重量只压得床垫微微下陷。

他对陪他一起进来的丹尼尔说:“丹尼尔,人类说谎的时候,会带给你困扰吗?”

“我了解人类偶尔会说谎,以利亚伙伴。有些时候,说谎或许相当有用,甚至是必要的。至于谎言带给我的感受,则不能一概而论,要看这谎是谁说的、为何要说,以及是在什么情况下说的。”

“当人类说谎时,你一定听得出来吗?”

“不一定,以利亚伙伴。”

“你觉得法斯陀夫博士常常说谎吗?”

“我从来不觉得法斯陀夫博士说过半句谎话。”

“即使是和詹德之死有关的事?”

“根据我的观察和判断,关于这件事,他各方面都说了实话。”

“或许是他命令你这么说的——万一我问起的话?”

“他没命令我,以利亚伙伴。”

“这句话,或许也是他命令你说的……”

他打住了。又来了,盘问一个机器人有什么用呢?而且现在这种情形,无异于正在制造一个无限递回。

他突然察觉到床垫正在慢慢凹陷,险些把自己的臀部吞进去。他猛然起身,问道:“有没有办法让房间暖和一点,丹尼尔?”

“以利亚伙伴,你关上灯盖上被子,便会感到暖和些。”

“啊。”他狐疑地环顾四周,“可否请你把灯关上,丹尼尔,然后继续留在屋内?”

灯光几乎立刻熄灭,贝莱这才明白,自己假设这个房间毫无装饰,原来是完全搞错了。一旦陷入黑暗,他便感到有如置身户外。耳畔响起了树梢间的柔和风声,以及远方好些动物的慵懒鸣叫。此外,头顶上有着满天星斗的幻象,偶尔还会飘过一片勉强可见的云朵。

“灯再打开,丹尼尔!”

室内重新大放光明。

“丹尼尔,”贝莱说,“这些我通通不想要。我不要星星,不要云朵,不要树,不要风——也不要有任何声音或气味。我只要一片黑暗——无质无形的黑暗。你能替我办到吗?”

“当然可以,以利亚伙伴。”

“那就做吧。还有,请问当我准备睡觉的时候,该怎么把灯关掉?”

“我会留在这里保护你,以利亚伙伴。”

贝莱没好气地说:“我确定你站在门外也能执行这项任务。而吉斯卡,我猜他应该会站在窗外,我是说,如果窗帘后面真有窗户的话。”

“的确有——而如果你跨过那道门槛,以利亚伙伴,就会发现后面是个供你专用的卫生间。那堵墙有一部分是无形的,你轻而易举便能穿过去。灯光会在你进去时自动开启,离开时自动关上——而且里面没有装饰。只要你喜欢,随时可以淋浴,或是做任何睡觉前或起床后的梳洗。”

贝莱朝那个方向转过身去,看不出墙上有任何裂缝,不过,该处的地板确实有个类似门槛的突起。

“我在黑暗中怎么摸过去,丹尼尔?”他问。

“那部分墙壁——其实不能算墙壁——本身会微微发亮。至于室内的照明,你的床头板上有个凹槽,你只要把一根指头放进去,亮着的灯就会关上——关着的灯则会打开。”

“谢谢你,现在你可以走了。”

半小时后,他用完了卫生间,整个人在被单下缩成一团。灯光早已熄灭,整个房间笼罩在一片温暖舒适的黑暗中。

正如法斯陀夫所说,这可真是漫长的一天。他几乎难以相信,今天早上自己才刚抵达奥罗拉。一天之中,他已经获悉许许多多的事实,可惜对他通通没帮助。

他躺在黑暗中,依据时间顺序,将今天发生的事默想了一遍,希望能把某个没意识到的环节想起来——但是白忙了一场。

真是愧对超波剧里那位心思细腻、目光敏锐、头脑灵光的以利亚・贝莱。

他再度陷入床垫里,好像投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他稍微动了一下,床垫随即恢复原状,然后又开始慢慢变形,以配合他目前的姿势。

现在的他又累又困,不适宜再回想一整天的经过,但他还是忍不住又试了一次——从太空航站到法斯陀夫的宅邸,然后到嘉蒂雅家,然后再回到法斯陀夫的宅邸。他顺着自己的脚步,重温了他在奥罗拉的第一天。

嘉蒂雅——比他记忆中更美丽,但就是有点冷——说不上来哪里冷——或是她生出了一层保护膜——可怜的女人。他想起了她碰触自己脸颊后的反应,心中泛起一股暖流——若能留在她身边,他就可以教导她——愚蠢的奥罗拉人——对性的态度随便到令人作呕——百无禁忌——其实等于百无一用——毫无价值——愚蠢——去法斯陀夫家,去嘉蒂雅家,回到法斯陀夫家——回到法斯陀夫的宅邸。

他又轻轻动了动,随即隐约觉得床垫又开始变形。回到法斯陀夫家——回到法斯陀夫家的路上发生了什么事?我说了什么话?我没说什么话?而在抵达奥罗拉之前,在那艘太空船上——另一件事正好吻合——

贝莱进入了半睡半醒的迷离境界,他的心灵完全解放,只遵循它自己的法则。就好像肉身挣脱了万有引力,腾空飞起,翱翔在半空之中。

它开始自行整理那些记忆——包括许多他未曾注意的细节——把它们放在一起——一个个加起来——像是拼图一样——形成一个网——一个脉络——

然后,他似乎听到一个声音,于是赶紧唤醒自己。他竖起耳朵,不过什么也没听见,只好再回到半睡半醒的状态,试图重拾刚才的思绪——它却溜走了。

就像是一件陷入泥沼的艺术品,仍看得到它的轮廓和色彩,虽然越来越模糊,但他依旧知道它就在那里。然而,即使他拼了命想抓住,最后它还是完全消失了——他什么也不记得,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他真的想到什么重要的线索吗?或者只是个毫无意义的梦中杂念,造成了这样一个虚假的记忆?实际上他根本没醒过来。

刚才,他曾在心中告诉自己,我有了一个想法,一个重要的想法。

可是现在,除了记得好像有那么回事,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他凝视着无边的黑暗,维持了一阵子清醒。如果事实上,刚才他真的想到了什么,以后一定会再想起来。

但也可能不会!(耶和华啊!)

——他再度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