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嘉蒂雅(2 / 2)

“但我不动声色……”

(贝莱摇了摇头,却不敢接触她的目光。)

“嗯,所以,当时我不动声色,只是说,‘谢谢你,以利亚。’我之所以这样说,除了感谢你查明了我丈夫的死因,更重要的是,我要感谢你照亮了我的生命,而且在不知不觉间,让我了解到了生命的价值。你等于替我开了一扇门,帮我找到了一条路,为我指出了一个新的方向。那次的接触,本身算不上什么,但它却是一切的起点。”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有那么一阵子,她还闭上了嘴巴,陷入回忆中。

然后,她忽然举起食指。“不,什么也别说,我还没讲完。

“在此之前,我也有过一些非常模糊的幻想。我想象自己和另一个男人,做着我们夫妻之间才会做的事,可是多少有点不同,虽然我根本不知道有什么不同——而且有些不一样的感受,但无论我怎么想,也想象不出具体的感觉来。我很有可能一辈子都在试图想象那些想不出来的事物,我也很可能会像许多索拉利女性——我想男性也一样——即使活了三四个世纪,死前仍然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懂!虽然曾经生儿育女,仍旧什么也不懂。

“而我只是轻触你的脸颊,以利亚,居然就开窍了。这是不是很神奇?你让我学会了该想象些什么,并非机械式的动作,也并非呆板的、勉强的身体接触,而是一种我从未梦想能够达到的境界。脸上的表情、眼中的火花、温柔感和亲切感,以及种种我甚至不知如何形容的感觉——或许是接纳,是解除了人与人之间的藩篱。我想那就是爱,这么简单的一个字,就能包含这一切的一切。

“我觉得自己爱上了你,以利亚,因为在我想来,你有能力爱上我。我并不是说你爱我,而是我认为你能这么做。我从未体会过爱情,虽然这个字眼在古典文学中经常出现,但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就如同我常常读到的‘荣誉’一样,虽然书中人物不惜为它牺牲性命,我却完全无法理解。我学到了‘爱情’这个字眼,但从来不明白它真正的意义,至今仍是如此。或许我碰触你的举动,就是心中有爱的表现。

“从此以后,我就能幻想那些事了。不久,我来到了奥罗拉,还一直想着你,一直怀念你,一直在心里不断和你说话,而且还幻想着,自己在奥罗拉能够遇到一百万个以利亚。”

她停了下来,陷入沉思片刻,突然又继续说:“结果事与愿违。没想到奥罗拉和索拉利殊途同归,情况一样糟。在索拉利,性爱是不对的事,大家痛恨它,避之唯恐不及。由于对性的憎恨,使我们的男女无法相爱。

“而在奥罗拉,性则是无聊的事。大家轻易接受它——把它当作呼吸一样稀松平常。如果某人性欲高涨,他会随便找个看来合适的人,只要双方并非忙得不可开交,两人便有可能以任何方式发生性行为。就像呼吸一样——但是呼吸能带来至高无上的欢愉吗?如果你窒息了,那么在获救之后,你猛吸的第一口空气或许甜美无比。可是,如果你从来不曾窒息呢?

“还有,如果人人变得无时无刻不需要性,那会如何呢?如果让性教育和阅读、写程序等课程平起平坐,那又会如何?如果大人认为孩子们从小就该亲身实验,还认为青少年可以从旁协助,那将是个什么样的社会?

“在奥罗拉,性就像清水一样唾手可得,所以和爱毫无关系;正如同在索拉利,性是一种禁忌和羞耻,同样和爱扯不上任何关系。这两个世界儿童都很少,而且若想生育下一代,必须正式提出申请。如果申请获准,就必须从事一段专为生育量身打造的性行为,那想必既无聊又难受。而若干时日之后,如果女方还没有怀孕,双方却已经大起反感,则会求助于人工受孕。

“总有一天,人工生殖会在奥罗拉流行起来,就像现在的索拉利一样,于是受精和胚胎发育的过程都会在基因室里完成,而性行为将会成为单纯的社交活动和游戏,如同太空马球一样和爱情毫无关系。

“我无法接受奥罗拉人这方面的态度,以利亚,这抵触了我从小到大的教养。我曾带着惶恐的心情,追求性的满足,结果没有人拒绝——但也没有人重视。每当我主动献身,无论事前事后,对方的眼神都相当空洞。他们一定想,只是又做了一次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们愿意做,但也只是愿意而已。

“而且,碰触他们的身体对我毫无意义,那和碰触我的丈夫没什么两样。我学着慢慢适应,学着跟随他们的动作,学着接受他们的指引——结果仍旧感到毫无意义。久而久之,我连自己解决的冲动都没有了。你让我体会到的感觉再也没有出现过,终于有一天,我放弃了。

“在此期间,法斯陀夫博士一直是我的朋友。在所有的奥罗拉人当中,只有他对索拉利上发生的事一清二楚。至少,我是这么想的。你也知道,完整的经过并未公之于世,更没有出现在那个可怕的超波剧里面——我只听说过那出戏,始终拒绝观看。

“此外,奥罗拉人非但不了解索拉利人,而且还蔑视我们,好在有法斯陀夫博士保护,我才未曾受到伤害。后来,我又陷入了绝望的深渊,也多亏他伸出援手。

“不,我们并不是情人。我可以对他献身,但是当我想到可以这样做的时候,我已经觉得,以利亚,你带给我的那种感觉再也不会出现了。我甚至怀疑,那可能只是记忆跟我开的一个玩笑,所以我放弃了。我并没有向他献身,他也没有向我求欢。我不知道他为何不那么做,也许因为他看出来,我之所以绝望,正是由于无法从性爱中找到任何慰藉,而他不想让我再经历一次失败,以免加深我的绝望。他在这方面对我设想如此周到,足以证明他是一个多么好心的人——所以说,我们并非情人,他只是在我最需要友谊的时候,适时出现的一个朋友。

“好了,以利亚,针对你的问题,我已经把答案通通告诉你了。你想知道我和法斯陀夫博士的关系,并强调你需要了解实情。听我说完后,你满意了吗?”

贝莱力图掩饰内心的伤痛。“没想到你的日子这么难过,嘉蒂雅,我感到很遗憾。我需要知道的,你都告诉我了。你告诉我的实情,或许比你想象中还要多。”

嘉蒂雅皱起眉头。“此话怎讲?”

贝莱并未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说:“嘉蒂雅,我真的很高兴,自己在你心中竟然有那么重要的地位。当年在索拉利,我从未想到自己带给你那么大的影响,而即使想到了,我也不会试着……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以利亚。”她轻柔地说,“即使你试了也是徒然,我根本做不到。”

“这点我也明白——今天,我也不会把你这番话视为暗示。短暂的一下接触,令你一窥性的堂奥,这就足够了。这种感觉极可能不会有第二次,我们应当珍惜,不该强求重温,否则只会毁掉独一无二的珍贵记忆。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并不——不向你求欢。千万别把这件事视为你的另一次失败,何况——”

“请说。”

“正如我刚刚说的,你提供给我的资料,或许超过了你的想象。其实你等于已经告诉我,你的故事并未以绝望收场。”

“你这话什么意思?”

“刚才,当你在叙述我们的接触带给你的感觉时,曾经说了类似这样的话——‘很久以后,当我不再懵懂,再回顾这件事,我了解到当时的我几乎就是经历了一次性高潮。’可是接下来,你就开始阐述你和奥罗拉人的性行为皆以失败告终,我猜想,你并未从中体验过性高潮。可是后来你一定有过,嘉蒂雅,否则你不会体认到当初在索拉利有过极其类似的经验。除非你有过成功的性爱,否则根本无从回顾和比较。换句话说,后来你的确找到一个情人,有了一段真正的爱情。如果要我相信法斯陀夫博士始终不是你的情人,那么可想而知,一定另有其人。”

“如果真有又如何?那又关你什么事,以利亚?”

“我还不确定是否关我的事,嘉蒂雅。告诉我那人是谁,如果确实不关我的事,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

嘉蒂雅陷入沉默。

贝莱说:“如果你不告诉我,嘉蒂雅,那就必须由我告诉你。我已经有话在先,如今我身不由己,无法对你留情。”

嘉蒂雅仍旧一言不发,她紧抿着嘴,嘴角都开始泛白了。

“这个人一定存在,嘉蒂雅,而你对詹德之死的伤痛又太不寻常了——你把丹尼尔赶走,是因为你看到他的脸就会想起詹德,这令你无法承受。所以我几乎肯定,那个詹德・潘尼尔……”他顿了顿,然后厉声道,“那个机器人,詹德・潘尼尔,就是你的情人。如果我说错了,请立刻指正。”

嘉蒂雅悄声答道:“詹德・潘尼尔,那个机器人,并不是我的情人。”然后,她猛然提高音量,义正辞严地说,“他是我的丈夫!”

<h4>25</h4>

贝莱嚅动着嘴唇,虽然并未发出声音,但显然是在说他的口头禅。

“没错,”嘉蒂雅说,“耶和华啊!你万分惊讶,可是为什么呢?因为你不认同吗?”

贝莱硬邦邦地说:“我没资格说什么认不认同。”

“这就表示你不认同。”

“这就表示我只是在追查实情。在奥罗拉,情人和丈夫有什么区别?”

“如果两个人一起住在某座宅邸一段时间,就能互称‘丈夫’和‘妻子’,而不必再用‘情人’的称呼。”

“一段时间是多久呢?”

“据我所知,这点因地而异,因为各地民情不尽相同。比如说在厄俄斯城,一段时间是指三个月。”

“在这段时间内,双方是否还不得和其他人发生性关系?”

嘉蒂雅惊讶地扬起眉毛。“为什么?”

“我只是问问。”

“在奥罗拉,难以想象有谁会遵守这条游戏规则,不论丈夫或情人都一样。只要你高兴,爱跟谁做都行。”

“那么,跟詹德在一起的时候,你‘高兴’过吗?”

“事实上并没有,但那是我的选择。”

“有人曾向你求欢吗?”

“偶尔。”

“而你拒绝了?”

“我永远有拒绝的权利,这也是游戏规则的一部分。”

“但你有没有拒绝过呢?”

“有的。”

“那些遭你拒绝的人,知道你拒绝他们的原因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们是否知道你有个机器人丈夫?”

“他就是我的丈夫,请别叫他机器人丈夫,根本没有这种说法。”

“他们到底知不知道?”

她顿了顿。“我不知道他们知不知道。”

“你告诉过他们吗?”

“我有什么理由要告诉他们?”

“别拿问题来挡我的问题,你有没有告诉过他们?”

“没有。”

“你怎么回避得了呢?难道你不觉得,解释一下才顺理成章吗?”

“没人要求我解释。拒绝就是拒绝,对方一定会接受。我真搞不懂你。”

为了整理思绪,贝莱暂停了一下。嘉蒂雅并非故意和他唱反调,而是两人好像一对平行线,始终没有交集。

他再度开口:“换成在索拉利,找个机器人当丈夫是否顺理成章呢?”

“若是在索拉利,那会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我绝对不会生出这种念头。其实在索拉利,任何事都是不可思议的——地球上也一样,以利亚,你的妻子可曾想过找个机器人当她的丈夫?”

“那是两码子事,嘉蒂雅。”

“也许吧,但你的表情已回答了我的问题。你我或许不是奥罗拉人,但我们目前置身于奥罗拉。我在这里住了两年,已经接受了它的道德观。”

“你的意思是,在奥罗拉上,人类和机器人的性关系是相当普通的事?”

“这我倒不清楚。我只知道大家一定会接受这件事,因为性是百无禁忌的——只要出于自愿,只要彼此满意,只要不造成肉体上的伤害即可。想想看,一个人或一群人如何找乐子,和其他不相干的人有一丝一毫关系吗?难道有人会担心我读什么书、吃什么食物、何时就寝何时起床、是否喜欢猫而讨厌玫瑰?在奥罗拉,性这档事也是同样的情形。”

“是啊,在奥罗拉。”贝莱特别强调,“但你并非生于奥罗拉,也不是受奥罗拉教育长大的。不久前你还告诉我,这种对性漠不在乎的态度令你无法适应,虽然你现在又赞美起它了。而更早一点的时候,你还表示过对于重婚和滥交的厌恶。若说你对吃你闭门羹的人从来不作任何解释,那或许是因为在你内心深处某个阴暗的角落,你耻于承认詹德是你的丈夫。你也许知道——或是怀疑,甚至只是假设——自己的行为反常,即使在奥罗拉也不例外——而你引以为耻。”

“不,以利亚,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感到羞耻。如果说,即使在奥罗拉把机器人当成丈夫也算反常,那是因为像詹德这样的机器人非比寻常。我们索拉利上那些机器人,或是地球上那些——乃至于奥罗拉上除了詹德和丹尼尔之外的机器人——由于先天的限制,这些机器人顶多只能满足人类最原始的性欲。他们或许能当作机械式震动器之类的自慰工具,但仅止于此。然而,一旦新型的人形机器人开始普及,人机性爱也会随之普遍起来。”

贝莱又问:“嘉蒂雅,当初你是怎么得到詹德的?法斯陀夫博士明明只有两个而已,难道他那么大方,把其中的一半就这么给了你?”

“是的。”

“为什么?”

“因为他好心吧,我这么想。我是个寂寞、不幸而且幻想破灭的异乡异客,他让詹德来陪我作伴,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感激他才好。虽然前后只有半年,但这半年要比我的一生更精彩。”

“法斯陀夫博士知不知道詹德是你的丈夫?”

“他从未提过这件事,所以我不清楚。”

“你自己提过吗?”

“没有。”

“为什么?”

“我觉得没必要——不,并非因为我感到羞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会觉得没必要?”

“不,詹德怎么会成了你的丈夫?”

嘉蒂雅转趋强硬,用带着敌意的声音说:“我为什么要对你说明?”

贝莱说:“嘉蒂雅,时候不早了,别再处处跟我为难。你是不是因为詹德——走了,才会那么伤心?”

“这还需要问吗?”

“你想不想查明事实的真相?”

“仍是那句话,这还需要问吗?”

“那就帮助我。面对这个显然无解的难题,如果想要开始——仅仅是开始——有一点点进展,我就需要尽可能问出一切实情。詹德是怎么变成你丈夫的?”

嘉蒂雅上身靠向椅背,双眼突然盈满泪水。她推开原本装着小点心的盘子,然后哽咽地说:“普通的机器人并不穿衣服,但他们的外形看起来就像穿着衣服一样。我在索拉利土生土长,非常了解机器人,而且我又有些艺术天分……”

“我对你的光雕记忆犹新。”贝莱轻声说。

嘉蒂雅微微点头答礼。“于是,我设计了一些新造型,在我看来,无论就风格或趣味性而言,它们都超越了奥罗拉目前流行的款式。我还根据这些设计画了好些图画,其中几幅就挂在这间屋子里,其他的则挂在这座宅邸各个角落。”

贝莱遂将目光移到这几幅画上。其实他刚才就看到了,画中的主体无疑都是机器人。他们的模样不太自然,身体似乎拉长了,并且有些超现实的扭曲,但他现在改用另一个角度欣赏这些画,才发现这些失真都是故意的,目的则相当明显,当然是为了突显这些机器人的衣着。他曾经读过一本专门讨论中古维多利亚时代的书籍,书上那些英国仆佣好像就穿着类似的服装。嘉蒂雅也知道这段历史吗?或者两者的相似纯属偶然?也许这并非什么重要的问题,但是(也许)会令人留下深刻印象。

刚才,第一次注意到这些画的时候,他曾告诉自己,嘉蒂雅是为了模拟索拉利上的生活,才用这种方式令自己感到身边环绕着机器人。虽然她口口声声说痛恨那种生活,但这只能反映她的意识层面而已。索拉利是她唯一真正熟悉的地方,这可是不容易抛在脑后的——甚至或许她根本无法忘怀。说不定,这就是她作画的原因之一——虽说她的新职业提供了一个更说得过去的动机。

她继续说下去:“我做得很成功。有几家机器人厂商出高价购买我的设计,此外,好些已经上市的机器人参考我的风格进行了换装。我从中得到些许成就感,填补了我感情生活的空虚。

“当詹德刚来我这里的时候,这个机器人当然穿着普通的衣服。法斯陀夫博士真是设想周到,还给了我好几套衣服让詹德换洗。

“那些衣服通通毫无创意,于是我心血来潮,打算替他买些更合适的服装。这就需要替他精确地量身,因为后来我决定,要以自己设计的款式来定做——而这就需要让他将衣服一件件脱去。

“他遵命照做——直到脱去所有的衣物,我才了解到他有多么酷似人类。该有的一样都不缺,而那个照理能够勃起的地方,居然真的会勃起。而且,借用人类的方式来说,它还能受意识的控制——詹德能够听我的命令,让它胀大或缩小——起初我只是随口问问,他的阴茎是否有这方面的功能,他就对我解说了一番。我觉得很好奇,他马上示范给我看。

“有一点你必须了解,虽然他看起来非常像真人,但我心知肚明他是机器人。我对于触摸男性身体总会有些迟疑——你应该很清楚了——这是我无法在奥罗拉上获得性满足的原因之一,这点我从不怀疑。但当时我面对的并非真正的男人,而且我从小就和机器人生活在一起,所以我能毫无顾忌地抚摸詹德。

“不久之后,我就发觉自己很喜欢抚摸他,与此同时,詹德也发觉到我喜欢那么做。他是个经过精密微调的机器人,服从三大法则到了巨细靡遗的程度。如果他有能力取悦我却没有做到,就等于是令我失望,而失望当然可以视为一种伤害,他却无论如何不得伤害人类。于是,他以无比的细心和耐心来取悦我,而我,由于看到了他发自内心的诚意,这是我在奥罗拉男性身上从未见到的,我真心感到了喜悦。终于有一天,我总算了解了——应该说,完全了解了什么是性高潮。”

贝莱问:“所以说,当时你感到十分快乐?”

“和詹德在一起的时候?当然,万分快乐。”

“你们从未起过争执?”

“和詹德吵架?怎么可能?他唯一的目标,他活在世上唯一的意义,就是为了取悦我。”

“难道你不觉得别扭吗?他取悦你只是因为他必须这么做。”

“任何人想要做任何事,不是都能解释为他必须做吗?”

“而你在体验了高潮之后,从未冒出想要和真……想要和奥罗拉人试试的冲动吗?”

“我只想要詹德,由他们取而代之,是无法令我满足的——现在,你可了解我失去的是什么了?”

不知不觉间,贝莱脸上的严肃表情变得倍加庄重了,他说:“现在我了解了,嘉蒂雅。如果我的问题刺痛了你,请务必原谅我,因为我原先并不完全了解实情。”

但她只是不停地啜泣。他无法再说下去了,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安慰她,只好耐心地等待。

最后,她摇了摇头,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悄声道:“还有别的事吗?”

贝莱带着歉意答道:“还有几个另一方面的问题,然后我就不会再打扰你了。”说完,他又谨慎地补上一句,“暂时不会了。”

“什么问题?”她显得非常疲倦。

“你可知道,有些人似乎认为法斯陀夫博士就是杀害詹德的凶手?”

“知道。”

“你可知道,法斯陀夫博士自己也承认,照詹德的死因来分析,只有他自己拥有杀害他的专业技能。”

“知道,亲爱的博士自己告诉过我。”

“很好,嘉蒂雅,那么你认为真是法斯陀夫博士杀害了詹德吗?”

她猛然抬眼瞪着他,义愤填膺地说:“当然不是。他为何要那么做?詹德是他一手打造的机器人,他关心还来不及呢。你不像我那么了解亲爱的博士,以利亚。他是一位温文儒雅的绅士,不会伤害任何人,也绝不会伤害任何机器人。你若假设他是凶手,就如同假设岩石有可能向上坠落。”

“我没有其他问题了,嘉蒂雅,目前我只剩下最后一项工作,那就是去看看詹德——詹德的遗体——希望能获得你的允许。”

她又变得多疑且充满敌意了。“为什么?为什么?”

“嘉蒂雅!拜托!我并不指望看看他能起什么作用,但我必须亲眼见到詹德,才能确定真的没用。为了避免害你伤心,我会尽量约束自己的行为。”

嘉蒂雅站了起来。她今天所穿的这套简便礼服和紧身衣几乎无异,但贝莱注意到,这套衣服即使并非(地球上传统的)黑色,颜色仍然很素,上面没有任何亮点或光泽。虽说贝莱并非服饰专家,也了解这代表一种哀悼。

“跟我来吧。”她悄声道。

<h4>26</h4>

贝莱跟着嘉蒂雅走过几个房间,沿途一面面的墙壁都会微微发光。有那么一两次,他瞥见一些可疑的动静,但随即想到那是机器人在及时闪避,因为他们都接获了不得打扰主人的命令。

两人穿过一条走廊,爬上一道矮梯,最后来到一个小房间。在这间斗室里,某一面墙的一角射出强烈的光芒,好像聚光灯一样。

室内有一张便床和一把椅子——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家具。

“这就是他的房间。”说完之后,嘉蒂雅仿佛又猜到了贝莱心中的疑问,继续说道,“他所需要的就是这些了。我尽可能不来找他——甚至整天都不来,因为我不想很快便厌倦了他。”她摇了摇头,“如今,我却希望当初一分一秒都在他身边,我真的不知道美好时光只有那么短暂——这就是他了。”

詹德躺在那张便床上,贝莱神情严肃地向他望去,只见那机器人身上盖着一张柔软光亮的织品,那道源自墙上的光正好投射到他的头部——在一片安详中,他显得很平静,却有一点虚假。詹德的双眼睁得很大,但相当混浊且毫无光彩。他的确酷似丹尼尔,这充分说明了嘉蒂雅为何如此不愿和丹尼尔同处一室。他的颈部和肩膀则裸露在那床被单的外面。

贝莱问:“法斯陀夫博士检查过他吗?”

“彻底检查过。当时,我六神无主地去找他,他立刻冲了过来,如果你也在场,看到他那种关心,那种伤痛,还有那种慌乱,就绝不会认为他是凶手。没想到,他自己竟然也束手无策。”

“他现在没穿衣服吧?”

“对,为了进行彻底检查,法斯陀夫博士必须把他的衣服脱掉,后来就没有穿回去的必要了。”

“你能否允许我揭去被单,嘉蒂雅?”

“一定要吗?”

“我可不想遗漏任何明显的疑点,令我的调查遭到批评。”

“你又能找到什么法斯陀夫博士找不到的疑点呢?”

“的确不能,嘉蒂雅,但我必须确定自己什么也找不到,请和我合作。”

“好吧,就依你,但你检查完了,请把被单完全依照现在的方式盖好。”

她转过身去,将左手手臂贴在墙上,再将额头凑上去。虽然她并未发出声音——也没有任何动作——但贝莱却知道她又哭了。

这副躯体并不算足以乱真,例如肌肉的线条就有点简化和制式,但该有的都不缺,包括乳头、肚脐、阴茎、睪丸、阴毛等等。甚至,他还有着细微稀疏的胸毛。

詹德遇害至今已有多少天了?贝莱忽然惊觉自己并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绝对是在他起程前往奥罗拉之前。时间至少已经过了一个星期,可是不论看起来或闻起来,都丝毫没有腐败的迹象,这正是机器人有别于人类之处。

贝莱犹豫了一下,随即将一只手伸到詹德肩膀下面,并用另一只手捧起他的臀部,试着将他翻一个身。他从未考虑请嘉蒂雅帮忙——那是不可能的事。他用力一抬,费了一点工夫,总算平安地将詹德翻过去,并未失手将他推落床下。

便床嘎吱作响,嘉蒂雅一定晓得他在做什么,但是没有转过头来。虽然她并未出手帮忙,却也未曾出言阻止。

贝莱抽回了双手,手掌仍留存着詹德身上的余温。即使在正子脑停摆的情况下,想必电源仍会做些诸如维持体温这类简单的工作。此外,这副躯体依然结实而有弹性,想必永远不会经历类似尸体僵硬的过程。

现在,詹德一只手臂垂在床边,很像人类睡着时的模样。贝莱轻轻一拉那只手,它随即来回轻微摇摆,不久便又恢复静止。然后,贝莱弯起詹德的左小腿,检查他的脚掌,紧接着再换右小腿。他还注意到,这机器人臀部线条十分完美,甚至还有肛门。

贝莱一直无法挥去心头那种不安的感觉,他就是觉得自己好像侵犯了另一个人的隐私。假使这是一具人类的尸体,冰冷和僵硬反倒会令它不那么像人类。

机器人的尸体竟然比人类尸体更像人类,这个想法令他很不自在。

最后,他再把詹德推起来,翻回最初的姿势。

他尽可能把那床被单拉直,才按照原来的方式盖上去,并仔细抚平皱褶。他还退了几步,以便确定它的确恢复原状——或者说确定自己已经尽力而为。

“我完工了,嘉蒂雅。”他说。

她转过身来,泪汪汪地望向詹德,然后说:“那么,我们可以走了?”

“当然可以,可是嘉蒂雅……”

“什么?”

“你要一直这样保存他吗?我想他是不会腐烂的。”

“如果我真这么做,又有什么关系?”

“可以说有点关系。你必须给自己一个恢复正常的机会,往者已矣,你不能花上三个世纪来哀悼他。”(这番规劝在他自己听来都显得空洞,在她听来又如何呢?)

她答道:“我知道你是好意,以利亚。在调查结束之前,我有义务暂时保存詹德。事后,我会要求将他炬化。”

“炬化?”

“利用电浆火炬将他还原成化学元素,就像火化人类尸体那样。而我将保有他的全息像,以及我对他的回忆。这样你满意了吗?”

“当然。现在,我得回法斯陀夫博士的宅邸去了。”

“好的。你从詹德身上发现了任何线索吗?”

“我压根儿没抱希望,嘉蒂雅。”

她与他正面相对。“以利亚,我要你查出这事是谁干的,以及到底为了什么。我一定要弄清楚。”

“可是,嘉蒂雅……”

她猛力摇了摇头,仿佛要将她不想听到的话通通甩开。“我知道你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