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4>18</h4>
若说法斯陀夫动作迅速,丹尼尔的反制动作则比他快得多。
由于贝莱几乎忘了丹尼尔也在场,他只觉得依稀有股气流,伴随着一声怪响,然后就见到丹尼尔出现在法斯陀夫旁边,一面抓着调味瓶,一面说:“法斯陀夫博士,我想并没有伤到你吧。”
而在恍惚和清醒之间,贝莱又察觉到吉斯卡也从另一侧来到法斯陀夫附近,甚至那四个原本待在远处壁凹的机器人,此时也几乎赶到了餐桌旁。
法斯陀夫披头散发,微微喘着气说:“我没事,丹尼尔,你做得非常好,真的。”他提高了音量,又说,“你们都表现得很好,一定要记住,无论如何不能有丝毫迟疑,即使对我也要一视同仁。”
他轻声笑了笑,重新坐了下来,同时用手整了整头发。
“真抱歉,”他说,“让你受惊了,贝莱先生,但我觉得实际示范一次,要比我讲得口沫横飞更有说服力。”
贝莱早已恢复正常,刚才的窘态只是一种反射动作而已。他松开领口,声音稍带沙哑地说:“我可没想到你会用行动来说话,但我同意这个示范很有说服力。好在丹尼尔就在附近,能够及时阻止你。”
“他们每个都近到足以阻止我,只是丹尼尔离我最近,抢先到我身边罢了。他来得够快,这才不必动粗,万一离我远了些,他就难免会扭伤我的手臂,甚至得把我打昏。”
“他会做得那么过分吗?”
“贝莱先生,”法斯陀夫说,“我下令要他们保护你,而我最懂得如何命令机器人。即使代价是令我受伤,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拯救你。当然,他们会尽可能把伤害程度减到最小,丹尼尔正是那样做的。他只损伤了我的尊严,弄乱了我的头发而已,还有我的指头有点发麻。”法斯陀夫带着苦笑弯了弯手指。
贝莱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摆脱这段混乱的思绪,然后说:“即使你没有特别下令,丹尼尔不是也会保护我吗?”
“这点毋庸置疑,他一定得这么做。然而,你千万别以为机器人的反应只是简单的是非、上下、黑白,那是外行人常犯的错误。要知道,还有反应速度这回事。那些保护你的命令,早已使得这座宅邸中的机器人——包括丹尼尔在内——个个脑中电位异常升高,事实上,这种高度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因此之故,如果你有明显的、立即的危险,他们的反应当然会快到非比寻常的程度。我清楚这一点,而这也是我敢用最快速度攻击你的原因——这样才能作出最有说服力的示范,让你相信我无法伤害你。”
“没错,但我并不百分之百领情。”
“喔,我对这些机器人有百分之百的信心,尤其是丹尼尔。不过,我现在才想到——其实有点迟了——刚才我若不及时丢掉调味瓶,他可能会扭断我的手腕,虽然这样做有违他的意愿——或说有违他的线路。”
贝莱说:“在我看来,你冒这种险,可真是愚蠢。”
“事后回顾,我自己也这么觉得。听好,如果换成你打算用调味瓶砸我,丹尼尔同样会立刻制止你的行动,只不过速度不会那么快,因为并没有人命令他要特别保护我。我当然希望他的动作够快,但不确定他救不救得了我——我宁可不要作这种测试。”法斯陀夫露出亲切的笑容。
贝莱问:“万一有个飞行器,从空中朝这间房子投下爆裂物呢?”
“万一有人从附近的山顶,向我们发射一道伽马射线呢?机器人的保护不可能做到滴水不漏,可是那么激进的恐怖攻击,在奥罗拉上发生的机会小之又小,我建议你不必担这个心。”
“我不想担心也难啊。老实说,法斯陀夫博士,我并非真的怀疑你会加害我,但我需要彻底排除这个可能性,这样我们才能讨论下去。现在可以继续了。”
法斯陀夫说:“对,我们可以继续讨论了。虽说刚才这段非常戏剧化的插曲有点启发性,可是问题依然存在,我们还是得设法证明詹德的心智冻结是自发的。”
由于无法忽视丹尼尔的存在,贝莱有点不自在,索性转向他问道:“丹尼尔,我们讨论这个问题,会不会令你痛苦难过?”
丹尼尔刚刚把调味瓶摆到较远的空桌上,听到这个问题,他随即答道:“以利亚伙伴,我当然希望故友詹德仍在运作,可是既然事实并非如此,而且他永远无法恢复功能了,我们现在最该做的,就是设法防止类似事故再度发生。既然你们所作的讨论和这个目标有关,我非但不会痛苦,还会感到快乐。”
“很好,那么为了厘清另一件事,丹尼尔,我要请问你,是否相信法斯陀夫博士要为你的机器人伙伴——詹德的死负责?法斯陀夫博士,你不介意我这样问吧?”
法斯陀夫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丹尼尔随即答道:“法斯陀夫博士说过他没有责任,所以他当然不必负责。”
“你对这点毫不怀疑吗,丹尼尔?”
“是的,以利亚伙伴。”
法斯陀夫似乎被逗乐了。“你是在盘问一个机器人,贝莱先生。”
“我知道,但我就是无法把丹尼尔单单视为机器人,所以必须问上一问。”
“他的回答不会被任何调查委员会采信,因为正子电位迫使他不得不相信我。”
“我并不是什么调查委员会,法斯陀夫博士,我这么做是在清除那些妨碍调查的枝枝节节。且让我再回到正题,真相只有两个可能:一、詹德的脑子是你烧坏的;二、此事纯属偶然。你已经向我保证,我绝对无法证明第二点,那么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对第一点提出反证。换句话说,如果我能证明你不可能杀害詹德,那就只剩下偶发事件这一个可能了。”
“你要如何提出反证呢?”
“不外乎方法、机会和动机三者。你掌握了杀害詹德的方法——理论上,你有能力把他操弄成心智冻结。可是你有没有机会呢?没错,他是你的机器人,这是指你负责设计他的大脑径路,并监督他的制造过程,可是他心智冻结之际,是否真的在你手上呢?”
“事实上并不是,当时他在别人手上。”
“长达多久时间?”
“大约八个月——也就是你们的半年多一点。”
“啊,这就有意思了。当他被毁的时候,你有没有在他身边,或是附近?当时你能接触到他吗?总归一句话,我们能否证明当时你离他很远——或是接触不到他——而唯有漠视这些条件的人,才会假设你当时有办法犯下这件案子。”
法斯陀夫说:“只怕那是不可能的事。案发时间并不确定,可能的范围又很宽。一个机器人被毁掉之后,并不像人类尸体那样会僵硬或腐烂。我们只能确定,詹德在某个时刻还运作正常,而在另一个时刻已停摆了。这两个时刻相隔大约八小时,而这段时间中我并没有不在场证明。”
“完全没有吗?在这段时间中,法斯陀夫博士,你到底在做什么?”
“我待在这座宅邸里。”
“我想,你家的机器人一定知道当时你在这里,他们能替你作证。”
“他们当然知道,可是他们的证词不具任何法律效力,偏偏当天范雅出去办事了。”
“对了,范雅和你一样精通机器人学吗?”
法斯陀夫勉强挤出一抹苦笑。“这方面她还不如你——何况,这根本无关紧要。”
“为什么?”
法斯陀夫的耐性显然快要耗尽了。“亲爱的贝莱先生,我们并不是在讨论什么近距离攻击,例如我刚才假装作出的偷袭。想要加害詹德,我根本不必亲临现场。其实,詹德当时虽然不在我的宅邸,也并没有离我太远,退一万步来讲,他即使远在奥罗拉另一边也无所谓。我总是能借着电子装置和他接触,然后借着特殊指令,引发预料中的特殊反应,最后将他导入心智冻结的状态。其中最关键的步骤,甚至不需要花多少时间……”
贝莱立刻插嘴:“所以说,这个过程很短,因此某人在做一件例行工作之际,就有可能意外引发这种状况?”
“不可能!”法斯陀夫说,“看在曙光女神的份上,地球人,你让我说下去。我已经告诉过你,事情不是这样的。导致詹德心智冻结的过程,一定既冗长复杂又迂回曲折,还需要无比的智力和理解力,除非发生一连串不可思议的巧合,否则绝不可能被外行人无意间触发。假如以我的数学推理当前提,那么相较之下,这种由极度复杂过程所累积出来的意外,发生的机会要远小于自发性心智冻结。
“然而,若是我自己希望引发心智冻结,我可以一点一滴、仔仔细细地培养各种变化和反应,也许需要几星期、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我才能够把詹德带到毁灭的边缘。在这段过程中,他始终不会显露即将暴毙的任何迹象,正如你若在暗夜里一步步接近悬崖,即使只差一步便粉身碎骨,你的脚步依旧稳健如常。然而,一旦我将他带到了悬崖边,也就是我所谓的毁灭边缘,我只要再说一句话,便能终结了他。我说不需要花多少时间,是指最后这一步,你懂了吗?”
贝莱紧抿着嘴,觉得毫无必要掩饰自己的失望。“总而言之,你有犯案的机会。”
“任何人都有。任何奥罗拉人,只要有这个能力,就有这个机会。”
“但其实只有你具有这个能力。”
“只怕正是如此。”
“那我们就该来谈谈动机了,法斯陀夫博士。”
“啊。”
“在动机这方面,我们或许能据理力争。这些人形机器人可以说是你的心血结晶,他们是由你的理论所催生的,而且,虽说是由萨顿博士负责监督他们的制造过程,但每个步骤你都没有缺席。他们能出现在这个世界,完全是——也仅仅是拜你之赐。你曾提到丹尼尔好像你的‘长子’,没错,他们就是你的创作、你的孩子,以及你送给世人的礼物,所以他们能让你永垂不朽。”贝莱觉得自己越来越辩才无碍,一时之间,他甚至想象自己是在对调查委员会发表演说。“地球啊,不,奥罗拉啊,你到底有什么理由,要毁掉自己的作品呢?你绞尽脑汁创造了奇迹,又为何要亲手将他杀死呢?”
法斯陀夫看来又有点被逗乐了。“唉,贝莱先生,你对整个背景一无所知。你又怎么知道我的理论是绞尽脑汁所创造的奇迹?也许它只是某条方程式的一种直截了当的应用,任何人都做得到,只不过在我之前,谁也懒得做这件非常无聊的工作而已。”
“我可不这么想。”贝莱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如果只有你一个人对人形机器人有充分的了解,到了足以毁掉它的地步,那么我认为,很可能也只有你一个人拥有足以创造它的知识,这点你能否认吗?”
法斯陀夫摇了摇头。“不,我不否认这一点。但是,贝莱先生,”他的表情变得比刚才都来得严峻,“你的精辟分析只能帮倒忙,它会把我们自己逼到绝境。我们已经断定,在这件案子中,我是唯一既有方法又有机会的嫌犯,但无巧不巧,也只有我才拥有动机——再好不过的动机——而我的敌人心知肚明。所以说,不管你是喊地球啊,奥罗拉啊,或是任何星球啊,到底我们要如何证明凶手不是我?”
<h4>19</h4>
贝莱气得整张脸皱成一团。他快步走到房间的一角,仿佛想要寻找一个藏身之处,然后又猛然转身,厉声道:“法斯陀夫博士,我觉得你好像故意在整我,寻我开心。”
法斯陀夫耸了耸肩。“我并非寻你开心,只是把问题摊在你面前而已。可怜的詹德,他的死因纯属意外,只是随机的正子漂移罢了。因为我知道自己和这件事毫无关系,所以我知道一定就是这个原因。然而,他人都无法确定我是无辜的,而且所有的间接证据都对我不利——我们必须定出应对之道,绝不能闪躲这个问题。”
贝莱说:“好吧,那么我们来审视一下你的动机。首先,你自认的那个强烈动机,搞不好根本不算什么。”
“这点我不敢苟同,贝莱先生,我并不是傻子。”
“你或许根本无法认清自己,连带无法认清你心目中的动机,这是常有的事。你有可能当局者迷,自己在鸡蛋里挑骨头。”
“我可不这么想。”
“那就把你所谓的动机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啊?告诉我!”
“别急,贝莱先生,这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的——你能不能跟我出去一趟?”
贝莱迅速转头望向窗外。出去?到户外?
此时太阳斜斜挂在天际,室内因此灌入更多的阳光。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纯粹为了壮胆,刻意提高音量说:“好,我愿意!”
“太好了。”然后,法斯陀夫又亲切地补充了一句,“但或许你想先去一趟卫生间。”
贝莱想了想,虽然自己并不觉得很急,可是他不知道要去做什么、会待上多久,以及户外到底有没有卫生间之类的设备。更重要的是,他并不清楚奥罗拉这方面的习俗,也不记得当初在太空船上临阵磨枪时读过任何相关记载。因此,也许最安全的办法就是接受主人的建议。
“谢谢你,”他说,“如果不麻烦的话。”
法斯陀夫点了点头。“丹尼尔,”他说,“你带贝莱先生到访客卫生间去。”
丹尼尔马上说:“以利亚伙伴,请跟我走好吗?”
等到两人走到了隔壁房间,贝莱开口道:“很抱歉,丹尼尔,我和法斯陀夫博士说话时冷落了你。”
“那并没有什么不对,以利亚伙伴。我虽然有问必答,但我并未受邀加入这场讨论,所以没有多说话。”
“要不是我觉得必须谨守客人的分寸,丹尼尔,我一定会邀请你加入。我只是认为,或许自己不该主动提这种事。”
“我了解——这里就是访客卫生间,以利亚伙伴。只要里面没有人,你碰一下这扇门的任何地方,它都会打开。”
贝莱并未立刻进去,他若有所思地顿了顿,然后说:“如果刚才我邀请你加入讨论,丹尼尔,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话?有没有任何想发表的意见?我很重视你的看法,老朋友。”
丹尼尔以惯有的严肃态度答道:“我唯一想说的是,法斯陀夫博士宣称他有终结詹德运作的极佳动机,这点出乎我意料之外。我想不出那会是什么样的动机,然而,不论他的动机为何,或许你该问问他,为什么对我就没有这样的动机。如果别人相信他的确有冻结詹德心智的动机,同样的动机为何不适用于我?我很想知道答案。”
贝莱以锐利的目光望着对方,下意识地想从这张不会失控的脸孔中看出一丝表情。“你觉得不安全吗,丹尼尔?你觉得法斯陀夫对你有威胁吗?”
丹尼尔答道:“根据第三法则,我必须保护自己,但是,如果法斯陀夫博士或任何一个人类在深思之后,认为确有必要把我终结,我也绝不会反抗,那是第二法则对我的要求。然而,我知道自己是个珍贵的资产,一来我有科学上的重要性,二来我代表着人力、物力和时间的重大投资,因此如果你要终结我的运作,必须对我详细解释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就算法斯陀夫博士心里真有这种想法,我也从未在他的言谈之中听出任何端倪——从来没有,以利亚伙伴。我自己并不相信他心中有一丝一毫想要终结我或是詹德的念头。随机正子漂移一定就是詹德的死因,或许哪天这种事也会发生在我身上——在我们的宇宙中,总是有这个机会的。”
贝莱说:“你这么讲,法斯陀夫也这么讲,而我也愿意这么相信——但困难在于如何说服一般民众接受这个观点。”他沉着脸,转身面向卫生间,随口问了一句,“你要跟我一起进去吗?”
丹尼尔努力挤出一个被逗乐的表情。“你把我视为人类到了这个程度,以利亚伙伴,我感到很荣幸。不过,我当然没这个需要。”
“我当然知道,但你还是可以进来。”
“我不方便进去。根据习俗,机器人不该进卫生间,这种房间是专为人类设计的——何况,这还是个单人卫生间。”
“单人!”贝莱愣了一下子,然而很快便恢复正常。真是一个世界一种习俗!不过,他不记得曾在胶卷书上读到过这个特定的习俗。“怪不得你刚才说,只要里面没有人,我就可以把门打开。假使里面有人,例如我进去之后,那又会如何呢?”
“当然,那时为了保护你的隐私,从外面就打不开了。但另一方面,你自然可以从里面开门出来。”
“万一某位访客在里面昏倒了、中风了,或是心脏病发作了,因而不能把门打开,岂不就无法进去救他了?”
“如果真有必要,可以采用紧急措施来开门,以利亚伙伴。”然后,他以明显不安的口吻问道,“你是不是认为会发生这样的事?”
“不,当然没有——我只是好奇而已。”
“我会紧紧守在门外,”丹尼尔显得如临大敌,“万一听见呼叫,以利亚伙伴,我便会采取行动。”
“我不信会发生那种事。”贝莱用手背随便轻轻碰了碰,那扇门果然立刻打开。他等了一下子,确定它并未自己阖起来,这才走了进去,随手关上了门。
当那扇门开着的时候,这似乎是个标准的卫生间,里面有一个洗手台、一个小隔间(其中想必设有淋浴装置)、一个浴缸、一扇半透明的矮门(后面八成是马桶)。此外,还有几样他认不太出来的装置,但他假设应该都和个人卫生有关。
他还来不及研究这些装置的用途,它们竟然就通通不见了,令他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这些装置到底是真实的存在,或者他只是看到了自己想看的东西。
由于没有窗户,随着那扇门慢慢阖起,整个房间逐渐暗了下来。等到门整个关上,室内又重新大放光明,但周遭的一切却都走了样。他突然置身于白昼的户外——或说看起来如此。
头上是广阔的天空,点缀着足以乱真的朵朵白云,但云朵的运动稍嫌规律,因而能一眼看出真假。四面八方则是一望无际的田野,而且同样呈现类似的往复运动。
他觉得腹部又开始打结了——每当来到户外,都会出现这种熟悉的感觉——但他现在并非置身户外。刚才,他明明走进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一切想必只是光线的魔术罢了。
他直视着前方,慢慢滑开脚步。他将双手举在面前,一面慢慢走,一面仔细张望。
摸到光滑的墙壁之后,他便沿着墙面左右各走一趟。不久,他的双手终于碰触到了起初见到的那个洗脸台,而且借着触觉的帮助,他的眼睛也看得见它了——在强烈的光影幻觉中,它显得隐隐约约,轮廓极为模糊。
他随即找到了水龙头,但开口处没有半滴水。他沿着水龙头的弧线向后摸,却找不到任何可以控制水流的把手或开关。但在附近的墙壁上,他倒是摸到一块触感不同的长条区域,于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轻轻按了按。下一刻,看似无边无际的田野(范围远远超过他摸到的那面墙)便裂开一条缝,一道水流如瀑布般从天而降,一路冲向他的脚部,并且带起一声巨响。
他吃了一惊,自然而然向后一跳,没想到水滴并未真正落地,而是消失在半空中。换言之,虽然水流从未停止,却始终没有流到地板上。他伸出手来,才发现那根本不是水,只是一种光影的幻象;他的手并没有湿,也没有任何感觉。但他的双眼仍拒绝承认这个事实,因为他明明看到了水。
他顺着那道水流向上找,最后终于摸到真正的水——从水龙头慢慢流出来,水量不大,而且很冷。
他再度摸索到那个长条区域,开始按来按去做些实验。水温果真迅速改变,没多久,他便找到一个不冷不热的适当温度。
但他一直未曾找到肥皂,只好有点勉强地在这股“清泉”中搓揉双手——看起来,他让这股泉水从头淋到脚,实则他根本没有淋湿。结果,这个装置仿佛能够感知他的心意,不过更可能是受到搓手动作的触发,他觉得双手逐渐有了滑腻感,那股似有若无的泉水也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泡沫。
他又勉勉强强弯下腰,用那股肥皂水洗了洗脸。虽然摸到了胡茬,可是他心知肚明,在没有任何说明的情况下,自己不可能从这个房间变出一把刮胡刀来。
洗完脸之后,他无助地将双手继续摆在水龙头下。该如何关掉肥皂呢?其实根本不必问,想必仍旧是由双手控制,只要不再搓揉就行了。果然,水流很快便不再有滑腻感,他手上的肥皂也被冲掉了。他又往脸上撩些水——刻意避免搓揉——于是脸也冲干净了。不过,由于视觉并未派上用场,他对整个过程又十分陌生,因此把衬衫弄湿了一大片。
有毛巾吗?纸巾呢?
他闭起眼睛向后退,同时将头向前伸,以免脸上的水继续滴到衣服上。后退这个动作显然是歪打正着,因为他很快便感到一股暖流,于是他先将脸部伸进去,接着再换双手。
等到张开眼睛,他发现那股泉水已经停了。他又伸出双手试了试,的确再也感觉不到任何水流。
这时,他的腹部早已不再打结,胸中却郁积了一股怒气。虽然明知各个世界的卫生间各有千秋,彼此差异极大,可是这个无聊的虚拟户外也太过分了。
在地球上,卫生间严格区分男女,不过一律是集体式的,里面虽然有些私人小间,但必须有钥匙才进得去。而在索拉利,卫生间总是建在住宅左右两侧,借着狭窄的长廊相连,仿佛索拉利人不希望将它视为自家的一部分。然而,虽然这两个世界的卫生间各方面都天差地远,但卫生间就是卫生间,里面每样东西的功能都能一眼看出来。可是在奥罗拉,为什么要精心设计这种田园的假象,把卫生间每个角落都完全遮蔽呢?
为什么?
不管为什么,由于恼怒占据他大半的思绪,这个户外假象几乎不再令他不安了。他开始根据记忆,朝那扇半透明矮门的方向前进。
但他显然记错了方向,最后,他只好摸索着墙面慢慢前进,跌跌撞撞了好几次,才总算抵达目的地。
等到他终于就定位的时候,面前的幻象是个似乎不堪盛接尿液的小池塘。虽然根据膝盖的感觉,自己确实瞄准了心目中的小便斗,但他仍在心中自我安慰,如果用错了装置,或是并未对准,也绝不是自己的错。
小解完毕,他本想再一路摸到洗手台边,最后却决定干脆不洗手了,因为他实在不想再经历一次盲目的摸索,更不想再次面对那个假瀑布。
于是,他开始摸索出去的方向,但直到借着碰触打开了那扇门,他才知道自己成功了。所有的虚假光影立即消失,他再度置身于正常的白昼中。
除了丹尼尔,法斯陀夫和吉斯卡也一起在外面等他。
法斯陀夫说:“你花了将近二十分钟,我们都开始为你担心了。”
贝莱觉得自己气得浑身发烫。“都怪你那愚蠢的幻象。”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法斯陀夫扬起眉毛撅起嘴,虽然并未开口,却等于长叹了一声喔——喔!
然后他说:“门后面就有个控制幻象的开关。只要按一下,幻象就会变淡,让你同时也能看到真实情境——如果你不喜欢,还可以将幻象整个去掉。”
“没人告诉我。你们的卫生间都像这样吗?”
法斯陀夫答道:“不,应该这么说,奥罗拉上的卫生间一般都备有幻象,但幻象的内容因人而异。我自己喜欢天然的花草树木,而且不时会改变景观的细节。要知道,不论任何事物,只要时间一久,都会令人厌烦。有些人爱用情色的幻象,但我并不喜好此道。
“当然,一旦习惯了,幻象就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困扰。这种卫生间相当标准,每样设备都有定位。你置身其中,和闭着眼睛在熟悉的地方活动差不多——但我想知道,贝莱先生,你为何不设法打开门来问一下?”
贝莱说:“因为我不想那么做。我承认那些幻象带给我极大的困扰,但我还是硬着头皮接受了。毕竟,刚才是丹尼尔领我到这里来的,但他并未对我多作说明或警告。如果他能自行其是,一定会仔细对我说明,不这样做就等于伤害了我,这点他肯定预料得到。因此我不得不假设,你曾特别下令禁止他对我提出警告,又由于我不太相信你会对我恶作剧,因此不得不进一步假设,你这样做是寓有深意的。”
“哦?”
“毕竟,是你主动邀我到户外去,而当我答应后,你立刻问我想不想上卫生间。我因而断定,你之所以让我接触户外的幻象,目的是要看看我能否受得了,是否会惊慌失措地逃出来。如果我受得了幻象,也许就有能力接触实物。好,我通过了。拜你之赐,我身上有点湿,但很快就会干了。”
法斯陀夫说:“你这个人头脑非常清楚,贝莱先生。我愿为这个测试以及因此带给你的困扰向你郑重道歉。我这样做,只是想避免给你带来更大的困扰和不适。你还想要跟我出去吗?”
“我不只想去,法斯陀夫博士,我还坚持要去。”
<h4>20</h4>
他们两人走过一条长廊,丹尼尔和吉斯卡紧紧跟在后面。
法斯陀夫像是闲话家常地说:“我希望你不介意有机器人同行。奥罗拉人出门时,最起码也会带一个机器人贴身伺候,由于你的情况特殊,我必须坚持丹尼尔和吉斯卡随时随地陪在你身旁。”
他打开一扇门,阳光和微风——还有奥罗拉土地所散发的奇特气息——纷纷迎面而来,贝莱如临大敌般力图站稳脚步。
法斯陀夫侧到一旁,让吉斯卡先走出去。这个机器人仔细张望了好一阵子,令人不禁觉得他将所有的感官都开足了马力。然后,他回头打个招呼,丹尼尔便加入了搜索的行列。
“给他们一点时间,贝莱先生。”法斯陀夫说,“等到他们认为安全无虞,就会告诉我们可以出去了。让我借着这个机会,再次为卫生间里的卑鄙把戏郑重道歉。但我向你保证,万一你有任何状况,我们会立刻知道——你的各种生命迹象都受到严密监控。我非常高兴你洞悉了我的目的,虽说我并不十分惊讶。”微微一笑之后,他带着难以察觉的犹豫,把手放到贝莱的右肩,轻轻地、友善地捏了一下。
贝莱并未轻易软化。“你似乎忘了另一个卑鄙的把戏——你曾作势要拿调味瓶砸我。如果你能向我保证,从现在起我们彼此开诚布公,我就愿意把这两件事视为合理的行为。”
“一言为定!”
“现在可以出去了吗?”贝莱望向越走越远、越分越开的吉斯卡和丹尼尔,他们一左一右,仍在四下张望和感测。
“还不算很安全,等他们把整座宅邸绕一遍吧——丹尼尔告诉我,你邀他和你一起进卫生间,你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是认真的。我知道他没这个需要,但我觉得让他等在外面并不礼貌。虽然我读了很多有关奥罗拉的风土民情,但这方面的习俗我并不清楚。”
“我想奥罗拉的作者都觉得并无必要在书中提到这点,你当然不能指望他们会特别为来自地球的访客说明……”
“因为很少有来自地球的访客?”
“正是如此。当然,重点是机器人从来不进卫生间,只有在那里,人类可以完全摆脱他们。我想人类还是觉得,在日常生活中,总该有个能摆脱机器人的时间和地点。”
贝莱说:“可是三年前,丹尼尔在地球上侦办萨顿案的时候,我不想让他进公共卫生间,刻意强调他没这个需要,他仍坚持要进去。”
“那是理所当然的。当时,他接到严格的命令,绝对不能泄漏自己是机器人,原因你非常清楚。然而,如今在奥罗拉——啊,他们查完了。”
两个机器人正走向门口,丹尼尔挥手表示请他们出来。
法斯陀夫却伸手挡住贝莱。“请别介意,贝莱先生,还是让我先出去吧。你自己耐心地从一数到一百,然后再加入我们。”
<h4>21</h4>
贝莱数到一百之后,便迈开坚定的步伐,朝法斯陀夫走去。但他的表情或许太僵硬了些,而且下巴咬得太紧,背脊也挺得太直了。
他四下望了望,周遭的景致和卫生间里的幻象没有太大差别,也许法斯陀夫就是利用前者当作蓝本。到处都是绿油油的一片,某个角落还有一道溪流顺着山坡缓缓流下。虽然或许是人工的景致,但至少并非幻象,因为水是真的,当他经过的时候,还能感觉到飞溅的水花。
不过整体而言,就是有那么点温室花朵的味道。相较之下,地球的户外(虽然贝莱也没见过多少)似乎就比较狂野,而且更为壮丽。
法斯陀夫轻碰一下贝莱的臂膀,并做了一个手势。“往这儿走,你看那边!”
一大片草坪夹在两棵大树之间。
直到这个时候,距离感才猛然浮现,贝莱还看到远方地平线上有一户住家。房子很矮但相当宽,绿色的外表几乎和乡间环境融为一体。
“这里是住宅区。”法斯陀夫说,“或许你觉得不像,因为你习惯了地球上的巨大蜂窝,不过别忘了,这里是奥罗拉,而我们脚下的这座厄俄斯城,正是这个世界的行政中心。总共有两万人住在这里,因此不只奥罗拉,就算在整个太空族世界,它也是最大的城市。要知道,整个索拉利的人口加起来也只有那么多。”法斯陀夫骄傲地说。
“有多少机器人呢,法斯陀夫博士?”
“在这个地区?或许十万个吧。整个世界平均而言,机器人和人类的比例是五十比一,远小于索拉利的一万比一。我们的机器人大多待在农场、矿区、工厂以及太空中。或许应该说,我们觉得机器人还是太少了,尤其是家用机器人。大多数奥罗拉人只有两三个家用机器人凑合着用,有些人甚至只有一个。话说回来,我们可不想朝索拉利模式发展。”
“有多少人根本没有家用机器人?”
“一个也找不到,那样对大家都没有好处。如果某人因故无法拥有机器人,政府会提供一个给他,必要的时候,还会用公费替他维修。”
“随着人口的增长,你们会增加机器人的数量吗?”
法斯陀夫摇了摇头。“人口是不会增长的。奥罗拉总共有两亿人口,而且已经稳定维持了三个世纪。这是个理想的数目,你一定在那些胶卷书中读到过。”
“没错,”贝莱承认,“可是我觉得难以置信。”
“我向你保证那是真的。在这个数目下,我们能拥有足够的土地、足够的空间、足够的隐私,以及足够的自然资源。我们的人口恰到好处,既不像地球上那么多,也不像索拉利上那么少。”他伸出手臂让贝莱搭着,好让贝莱能继续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