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尔说:“使用不同的字眼,为何会产生不同的效果呢?”

“‘我们叫作玫瑰的那种花,要是换了一个名字,气味还是同样芬芳。’对不对,丹尼尔?”

丹尼尔顿了顿,然后说:“我不确定玫瑰的气味是什么意思,但如果地球上的玫瑰也就是奥罗拉上称为玫瑰的那种花,而你所谓的‘气味’是一种可以被人类侦测、度量或感受到的性质,那么用另一组声音称呼它——其他条件通通不变——当然不会对它的气味,或是任何内在性质产生影响。”

“没错,可是对人类而言,改了名字的确会导致感受上的改变。”

“我不懂这是为什么,以利亚伙伴。”

“因为人类通常都是不合逻辑的,丹尼尔,这是个令人无法恭维的特点。”

贝莱仰靠在椅子里,玩弄着手中的阅读镜,让自己的思绪暂时封闭几分钟。这番和丹尼尔的讨论令他很受用,因为在忙着咬文嚼字的时候,贝莱就能忘掉自己身处星空,忘掉太空船正在高速前进,一旦远离太阳系的质心,便会跃迁到超空间之中。此外,他还能忘掉自己即将距离地球好几百万公里,而不多久之后,更会拉大到好几光年。

更重要的是,他可以从中得到一些肯定的结论。丹尼尔虽然说奥罗拉人并不区别机器人和人类,但这显然只是表象。奥罗拉人或许出于善意,避免冠上“机”字头,避免使用“小子”的称呼,还尽量避免“它”这个代名词,可是从丹尼尔拒绝对机器人和人类一视同仁地使用“杀死”这种说法,便能确定上述那些只是表面上的改变(既然这种反应源自他的程序,就代表奥罗拉人认定丹尼尔应当表现出这样的行为)。骨子里,奥罗拉人和地球人一样,都坚决相信机器人只是一种比人类低等无数倍的机器。

而这就意味着,在他从事这项艰巨任务、试图替这场危机找出解决之道的过程中(倘若确有可能找到),他起码少了这一个形同绊脚石的误解。

贝莱曾考虑是否应该询问吉斯卡,以便验证他刚刚得出的结论——不过,他并未犹豫太久,就决定不要这么做。吉斯卡的心灵太过简单,而且不够精巧,根本没什么用处。到头来他只会回答“是”或“不是”,那和询问一台录音机没什么差别。

既然如此,贝莱决定继续和丹尼尔讨论下去,至少他有能力作出些耐人寻味的回应。

他说:“丹尼尔,咱们来谈谈詹德・潘尼尔的案子。根据你刚才的说法,我假设这是奥罗拉历史上第一桩机杀案。犯下这案子的人——也就是凶手——我猜还没找出来吧。”

“如果,”丹尼尔说,“你假设是人类犯下这案子,那么此人的确身份不明。这点你说对了,以利亚伙伴。”

“那么动机呢?詹德・潘尼尔为何会遭到杀害?”

“这一点,同样还不清楚。”

“可是詹德・潘尼尔是个人形机器人,外表像你而并不像——比方说,不像机・吉斯……我是说吉斯卡。”

“这点正确,詹德是个像我这样的人形机器人。”

“那么有没有可能,凶手并非刻意进行一桩机杀案?”

“我不了解你的意思,以利亚伙伴。”

贝莱有点不耐烦地说:“难道凶手不可能将詹德误认为人类吗?果真如此的话,他的企图就是凶杀,而不是机杀了。”

丹尼尔缓缓摇了摇头。“人形机器人的确外表酷似人类,以利亚伙伴,甚至连毛发和皮肤的毛细孔都惟妙惟肖。我们的声音百分之百自然,我们可以进行吃喝等等的动作,可是若和人类比较,我们的言行举止仍有显而易见的差异。随着科技的进步,这些差异或许会越来越少,但目前还是很多。你——以及其他不熟悉人形机器人的地球人,也许不容易注意到这些差异,但奥罗拉人则否。没有一个奥罗拉人会将詹德——或是我——误认为人类,哪怕只是一时半刻。”

“那么奥罗拉以外的其他太空族,他们有没有可能误认呢?”

丹尼尔有些犹豫。“我认为没这个可能。我这么说并非根据个人的观察,也不是直接根据内建的知识,而是我脑中的程序告诉我,所有的太空族世界都和奥罗拉一样,对于机器人十分熟悉——有些世界,例如索拉利,甚至犹有过之——因此我推论,任何太空族都能轻易分辨人类和机器人的差别。”

“其他的太空族世界也有人形机器人吗?”

“答案是否定的,以利亚伙伴,目前为止,仅仅奥罗拉才有。”

“那么其他太空族就不会对人形机器人十分熟悉,因此很可能忽略那些差别,而将它们误认为人类。”

“我可不认为有此可能。即使是人形机器人,仍会在某些方面表现出机器人的特色,任何太空族一眼就能看出来。”

“可是一定有少数人,并不像大多数太空族那么聪明、那么成熟、那么有经验。至少,太空族儿童就属于这一类,他们应该看不出什么差别吧。”

“我们相当肯定,以利亚伙伴,犯下这桩——机杀案——的人,绝不可能智商太低、年纪太小或经验不足。应该说,百分之百肯定。”

“很好,我们逐渐缩小范围了。如果太空族通通没嫌疑,那么地球人呢?有没有可能……”

“以利亚伙伴,如果不算早先的移民,那么不久之后,你将是第一个踏上奥罗拉星的地球人。当今的奥罗拉人几乎都是奥罗拉上土生土长的,而其余极少数,则是来自其他的太空族世界。”

“几千年来的第一个地球人,”贝莱喃喃道,“我感到很荣幸。但有没有可能在奥罗拉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经有人比我捷足先登了?”

“不可能!”丹尼尔说得斩钉截铁。

“你所掌握的知识,丹尼尔,或许不够完整。”

“不可能!”这句话无论用字或语气都是刚才的翻版。

“那么我们可以下结论了,”贝莱耸了耸肩,“这件案子的确是蓄意的机杀案,没有其他的可能。”

“我们早就得到这样的结论了。”

贝莱说:“你们奥罗拉人早就得到这样的结论,是因为你们早已掌握所有的线索,而我才刚刚进入状况而已。”

“我这么说,以利亚伙伴,并没有任何贬抑之意,我无论如何不会小看你的能力。”

“谢谢你,丹尼尔,我知道你这么说并不代表嗤之以鼻——好,不久前你提到,犯下这桩机杀案的人,绝不可能智商太低、年纪太小或经验不足,而且百分之百肯定这一点。咱们来探讨一下你的说法——”

贝莱明知自己是在绕远路,但他不得不这么做。由于他对奥罗拉人的行事风格以及思考模式都不够了解,所以不敢跳过任何步骤,更不敢骤下结论。此时此刻,如果他面对的是人类这种智慧生物,对方很可能会觉得不耐烦,索性直接说出答案——而且还会把贝莱当成白痴。然而,身为机器人的丹尼尔则会以全然的耐心,追随着贝莱迂回曲折的思绪。

无论丹尼尔外表多么像人,类似这样的行为就能泄漏他的机器人身份。此时若有奥罗拉人在场,或许仅仅根据丹尼尔对某个问题的回答,就能断定他是机器人。丹尼尔说得对,人类和机器人之间的确存在着微妙的差别。

贝莱说:“若能假设这桩机杀案牵涉到暴力行为——詹德的脑袋被打爆,或是他的胸部受到重创,就应该能排除所有的儿童,以及成年人中绝大多数的女性和许多男性。我想,如果不是特别强壮魁梧的人,实在很难做到这一点。”根据当初迪玛契科所作的简报,贝莱已经知道这桩机杀案不属于这一类,可是他又如何肯定迪玛契科自己并未受到误导?

丹尼尔说:“其实任何人类都不可能做到。”

“为什么?”

“不用说,以利亚伙伴,你很清楚机器人骨子里都是金属之躯,比人类的骨胳要坚固得多。而我们的行动要比人类更快、更强而有力,而且受到更精密的控制。机器人学第三法则强调‘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凡是人类作出的攻击,我们都可以轻易防卫;即使再强壮的人,我们都可以将他制住。此外,机器人也不太可能遭到出其不意的袭击,我们随时随地都在注意身边的人类,否则就无从发挥我们的功能。”

贝莱说:“得了吧,丹尼尔。第三法则其实是这么说的,‘在不违背第一及第二法则的情况下,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而第二法则是说,‘除非违背第一法则,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第一法则的内容则是,‘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所以人类能够命令机器人自我毁灭——然后那机器人就会使尽全力打碎自己的头颅。而如果人类向机器人发动攻击,机器人自卫的话便会伤到人类,那就违背第一法则了。”

丹尼尔说:“我猜,你想到的都是地球机器人。奥罗拉——或任何太空族世界——对机器人的重视都超过地球,而且相较之下,太空族世界的机器人一般而言都更复杂、更能干,同时更有价值。所以在太空族世界上,第三法则相对于第二法则的强度也大大超过地球上的情形。如果接到自毁的命令,机器人会提出质疑,除非听到确实正当的原因——为了化解眼前一个明显的危机——机器人才会执行这个命令。至于防卫人类的攻击,这并不会违背第一法则,因为奥罗拉的机器人都有很好的身手,足以在不伤害人类的前提下将他制住。”

“那么,假设有人坚决宣称,除非机器人自我毁灭,否则遭到毁灭的就是他自己——他这个人类,这么一来,机器人会不会自我毁灭呢?”

“奥罗拉的机器人一定会质疑这样的说法,因为口说无凭,那个人必须提出明显的证据来。”

“难道他不可能作出巧妙的安排,让机器人觉得这个人的确陷入绝境?你之所以排除掉智商太低、年纪太小或经验不足的人,不正是这个原因吗?”

丹尼尔说:“不,以利亚伙伴,答案是否定的。”

“我的推理有错吗?”

“没有。”

“那么我就错在假设他受到了实质的损伤。事实上,他并未受到任何实质损伤,对不对?”

“是的,以利亚伙伴。”

(贝莱心想:这意味着迪玛契科的情报正确无误。)

“所以说,丹尼尔,詹德是心智受到了损伤。哈,机困!彻底且不可逆的机困!”

“机困?”

“机器人困阻的简称,就是正子径路的功能遭到永久性阻断。”

“奥罗拉人并不用‘机困’这种说法,以利亚伙伴。”

“你们怎么说呢?”

“我们称之为‘心智冻结’。”

“也可以,反正是描述同一种现象。”

“以利亚伙伴,我劝你最好还是使用我们的说法,否则奥罗拉人会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交谈会因而无端受阻。不久之前,你才提到不同的字眼会造成不同的感受。”

“很好,我会改用‘心智冻结’——这种事会不会自动发生?”

“会,可是机器人学家说,发生的几率是无限小。我身为人形机器人,可以提供你第一手资料,我自己从未经历过可能导致心智冻结的任何效应。”

“那么我们就必须假设,有人故意制造了一个足以引发心智冻结的情境。”

“法斯陀夫博士的对头正是这么一口咬定的,以利亚伙伴。”

“要做到这件事,需要有机器人学的训练、经验和技术,所以不可能是智商太低、年纪太小或经验不足的人。”

“这个推理天经地义,以利亚伙伴。”

“我们甚至可以把奥罗拉上具有这样技术的人列举出来,制作一份嫌犯清单,而人数或许不会太多。”

“事实上,清单早已出炉了,以利亚伙伴。”

“总共有多少人?”

“不多不少,刚好只有一个人。”

这回轮到贝莱说不出话来,他恼怒地锁紧眉头,然后用相当暴躁的口气说:“只有一个人?”

丹尼尔心平气和地答道:“是的,只有一个人,以利亚伙伴。这是汉・法斯陀夫博士所作的判断,而他是奥罗拉上最伟大的理论机器人学家。”

“可是,这样的话,本案还有什么神秘可言?这个人到底是谁?”

机・丹尼尔说:“啊,当然就是汉・法斯陀夫博士自己。我刚刚说了,他是奥罗拉上最伟大的理论机器人学家,而根据法斯陀夫博士的专业意见,只有他自己拥有这个本事,能令詹德・潘尼尔进入彻底的心智冻结状态,却又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然而,法斯陀夫博士也说过,他并没有那么做。”

“可是,别人都没有这个本事吗?”

“的确如此,以利亚伙伴,这就是本案的神秘之处。”

“万一法斯陀夫博士……”贝莱说到一半煞住了。他原本想问丹尼尔,法斯陀夫博士有没有可能弄错(其实不只他一个人有这个本事),或者有没有可能说谎(其实真是他干的),但他随即想到这种问题毫无意义。丹尼尔的程序是由法斯陀夫设计的,他绝无能力怀疑自己的设计者。

因此,贝莱尽可能以温和的口气说:“我会好好想一想,丹尼尔,然后我们再谈。”

“很好,以利亚伙伴,反正已经到了睡眠时间。由于抵达奥罗拉后,工作压力可能令你无法规律作息,所以你现在最好把握机会好好睡一觉,我来教你怎样架床和铺床。”

“谢谢你,丹尼尔。”贝莱喃喃道,不过他并未奢望能够顺利入眠。他奉命前往奥罗拉,目的是要证明法斯陀夫并未涉及那桩机杀案——唯有成功达成任务,地球的安全才会继续有保障,贝莱自己的前途也才会一片光明(两者的重要性虽然天差地远,但在贝莱心中却不相上下)——没想到,在尚未抵达奥罗拉之前,他就发现法斯陀夫几乎等于已经认罪。

<h4>08</h4>

然而,贝莱最后还是睡着了。

刚才,丹尼尔为他示范了如何降低“人造重力场”的强度。这种装置并非真正的重力产生器,后者耗能过大,只有在特定时间和特殊情况下才得以使用。

丹尼尔并没有能力解释这个装置如何运作,但即使他拥有这方面的解说程序,贝莱也确定自己不可能听懂。好在控制器很容易操作,使用者完全不必了解背后的科学原理。

丹尼尔说:“力场强度无法调降到零——起码这个控制器做不到。总之,睡在零重力环境下并不舒服,尤其是对太空旅行的生手而言。你真正需要的是一个不高不低的力场,一方面让你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重量,另一方面仍然可以维持上下的定向。至于高低则因人而异,大多数人觉得控制器所定的最低强度是最舒服的,不过你是初次使用,或许会希望调高一点,这样比较能够让你保有熟悉的重量感。只要试试不同的强度,很快就能找出最适合你的。”

结果,这种新奇感受不禁令贝莱神迷,他发觉自己逐渐放下了法斯陀夫既承认又否认的问题,就连他的身体也逐渐脱离了清醒状态,或许两者是一而二、二而一的过程吧。

他梦见自己回到了地球(当然喽),虽然沿着一条捷运带前进,但他并非坐在座位上,而是飘浮在高速路带的边缘。他几乎就飘在众多路人的头上,速度比他们稍快,但似乎没有任何人显得惊讶,也没有任何人抬头看他。这是个相当愉快的感受,醒来之后,还令他怀念不已。

次日早上,用过了早餐——

真的是早上吗?在太空中,真有早、中、晚的时段之分吗?

显然并没有。他思索了一下,决定将早上定义为睡醒之后那段时间,并将此时吃的那一顿称为早餐。至于计时器上的时间,至少对他本人毫无用处——虽然对太空船而言或许另当别论。

于是,用过了“早餐”后,他随手翻了翻最新的新闻报表,为的只是确认有没有奥罗拉机杀案的进一步消息,然后,他便拿起前一天(前一个清醒周期?)吉斯卡替他找来的那些书籍。

他根据书名,选了几册应该和历史有关的,而匆匆浏览一遍之后,他便断定吉斯卡替他找的都是青少年读物,不但文字浅显,还配上大量的插图。他不禁怀疑,这是否反映了吉斯卡对自己智商的评估——抑或是单纯针对他的需要。贝莱想了想,随即下了一个结论:吉斯卡是个毫无心机的机器人,他这么做自有道理,不该怀疑他抱有羞辱自己的意图。

他定下心来,尽量将注意力放在书本上,却发觉丹尼尔也拿着阅读镜陪他一起看。他这么做纯粹是出于好奇吗?或者只是不想让眼睛闲着?

丹尼尔从未要求翻回任何一页,也从来没有开口发问。想必,基于机器人对人类的信赖,他对读到的东西一律照单全收,不允许自己生出任何疑心或好奇。

在此期间,贝莱仅仅问了丹尼尔一个问题,不过这个问题和他们读到的内容无关,而是由于他对奥罗拉阅读镜不太熟悉,想知道该如何下达打印的指令。

偶尔贝莱也会暂停一下,走到隔壁的小舱房。那是一处解决各种卫生需求的隐密场所,因此无论是在地球或奥罗拉(后者是贝莱从丹尼尔口中获悉的),都毫不避讳地使用“卫生间”这三个字来标示。不过,身为大城居民的贝莱一向使用有着一排排便斗、马桶、洗脸台和淋浴间的大型卫生间,那间小舱房却只能容纳一个人,令他有点不知所措。

而在阅读过程中,贝莱并未试图记住书中任何细节。他并不打算成为奥罗拉社会的专家,也不是想要通过这方面的考试,只是希望读出一些感觉罢了。

比方说他注意到,这些由历史学家所撰写的青少年读物,虽然一律使用歌功颂德的笔法,可是书中那些奥罗拉的先圣先贤——在星际旅行早期从地球飞到奥罗拉的首批移民——仍是不折不扣的地球人。他们的政治形态、他们的纷争方式,以及他们所作所为的方方面面,几乎都有地球的影子。就某个角度而言,奥罗拉上所发生的一切,可说是重演了数千年前地球上某些原始地区的移民史。

当然,在这段过程中,奥罗拉人并未发现或遭遇任何智慧生物,因此这些来自地球的入侵者,不必烦恼到底该用人道还是残酷的手段对待“原住民”。事实上,这颗行星上原有的生物少之又少,因此人类得以迅速到处生根,而人类所驯养的动植物,以及无意间带去的寄生虫和其他微生物,也在最短时间内遍布了整个世界。除此之外,当然,这些移民也带去了机器人。

由于未曾遭到任何阻力即轻易征服这个世界,首批移民很快觉得自己就是它的主人。最初,他们将这颗行星称为“新地球”,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它是人类所开拓的第一颗“系外行星”,亦即第一个太空族世界。而它也是星际旅行的第一个具体成果,是崭新纪元的第一道曙光。然而不久之后,他们就切断了和地球的血脉关联,并采用罗马神话中曙光女神的名字,将这颗星重新命名为“奥罗拉”。

所以说,奥罗拉就是曙光世界,而首批移民更开始刻意宣称自己是一种新人类的始祖。过去的人类历史都是漫漫长夜,直到奥罗拉人抵达这个新世界,白昼才终于来临。

这个伟大的事实(或说伟大的自夸)开始逐渐扩散到所有的命名、所有的纪念日、所有历史人物的评价。最后,它成了无所不在的信仰。

后来,其他太空族世界陆续诞生,它们的移民有些来自地球,也有些来自奥罗拉,但贝莱对这段历史的细节并未多加注意,因为他关心的是大方向。他注意到,由于发生了两点重大改变,使得奥罗拉人和地球的关系因而被拉得更远。其一是他们越来越让机器人融入生活中各个层面,其二则是他们的生命不断延长。

随着机器人变得越来越先进和多才多艺,奥罗拉人对它们的依赖也越来越重,但从未达到不能自拔的程度。这点和索拉利不同,贝莱记得那个世界的人类非常少,机器人非常多,而奥罗拉的情况并非如此。

但依赖性还是逐渐升高。

在阅读过程中,他尽可能抓住直觉的领悟,以及趋势和一般性——结果他发现,在奥罗拉上,人机互动的每一步进展似乎都和依赖性息息相关。甚至“机器人权”这个共识的建立——亦即逐渐废弃丹尼尔所谓的“不必要的区别”——也是一个突显依赖的迹象。在贝莱看来,奥罗拉人之所以对机器人越来越讲人道,似乎并非由于认同广义的人道精神,而是他们不想承认机器人的机器本质,于是干脆将两者一视同仁,这么一来,人类必须依赖人工智能这个令人不快的事实就消失于无形了。

而在生命延长之后,随之而来的是奥罗拉的历史开始放慢脚步,起起伏伏也逐渐模糊,延续性和一致性则越来越高。

毫无疑问,他所阅读的奥罗拉史越到后面就越没意思,令人看得几乎昏昏欲睡。但另一方面,对于置身那段历史的人而言,这绝对是一件好事。或许可以这样说,凡是有趣的历史一律充满了灾难,虽然后人读来津津有味,当时的人却苦不堪言。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对绝大多数的奥罗拉人而言,个人生活一直无忧无虑,而如果每一个人的生活都越来越安逸,谁又会反对呢?

假如曙光世界拥有阳光普照的好天气,谁又会想要呼唤暴风雨?

——就在这个时候,贝莱突然体会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如果硬要他试着描述,他会说仿佛一眨眼间,体内的一切整个翻转到体外,然后又立刻恢复原状。

由于过程太过短暂,他几乎没注意到,差点以为只是自己悄悄打了一个嗝。

直到大概一分钟之后,他才猛然想起来,自己有过两次这样的经验:一次是在前往索拉利的途中,另一次则是在回程。

这就是所谓的“跃迁”,也就是进入超空间的过程。一旦进入超空间,时间和空间双双失去意义,太空船便能打破宇宙中的光速极限,一举前进许多光年。(就字面上来说,这并没有什么神秘可言,因为太空船其实就是暂时离开这个宇宙,来到没有速限的另一种空间。然而,就观念上而言则刚好相反,因为若想描述超空间的本质,唯有使用数学符号一途,可是那些符号无论如何看不出任何直觉上的意义。)

事实上,人类虽然早就学会如何操弄超空间,却始终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只要你接受上述事实,整件事就一清二楚——前一刻,就天文尺度而言,太空船距离地球还不算远,而下一刻,它已经来到奥罗拉附近。

在理想情况下,跃迁不需要任何时间——完全不需要,换言之,如果整个过程完美无缺,应该不会造成任何生理上的反应。然而物理学家宣称,完美无缺的跃迁需要无限大的能量,因此在真实情况中,总会有一个“有效时间”,虽然可以尽量缩小,但绝不等于零。正是这段不可避免的瞬间,导致了那种古怪却实质无害的翻转感觉。

想通了自己已经距离地球非常远、距离奥罗拉非常近之后,贝莱突然很想看看这个太空族世界。

原因之一,这时他很想看到有人烟的地方,而另一个原因,则是出于自然而然的好奇心,想要看看那个他已经从书本上非常了解的世界。

这时吉斯卡走了进来,手上端着介于清醒和入睡之间的那一餐(称之为午餐吧)。他径自开口道:“先生,我们正在接近奥罗拉,可是很抱歉,你无法从驾驶舱中观看它。反正,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奥罗拉的太阳只是一颗普通的恒星,而我们还需要再飞几天,才能看到奥罗拉这颗行星的面貌。”然后,他仿佛又想到一件事,连忙补充道,“即使那个时候,你也无法从驾驶舱中观看它。”

贝莱心中冒出一股莫名的尴尬。显然,对方不但料到了他这个心愿,而且很快让他死了这条心,原来他们根本不希望他进入驾驶舱。

他说:“没问题,吉斯卡。”那机器人便走开了。

贝莱闷闷不乐地望着他的背影。今后,他身上还会被扣上多少枷锁呢?想要圆满完成任务,原本已经不太可能,不知奥罗拉人还会使出多少阴谋诡计,让不太可能变成绝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