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协的私人书房里有个中世纪古董,一个壁炉。老实说,中世纪的古人或许认不出来,因为它并不具有实际功能。宁静的、熊熊燃烧的火苗,是藏在一个绝热壁凹内的一片透明石英板后面。
炉中的圆木在送进来之前,早已在远方先借用供应市内公共建筑的能束点燃。控制点火的同一个按钮,还负责先倾倒先前的灰烬,再引进新鲜的木柴。懂了吧,它是个百分之百文明的壁炉。
但火焰本身则是真实的。它与音响设备相连,所以你能听见那些毕剥声。当然,也能看着它在灌入的气流中蹿动。
总协的红色酒杯上反映出火焰的低调跳跃。而两个更微小的火焰映像,则出现在他一双沉思的瞳孔中。
——此外,火焰也映在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公司的苏珊・凯文博士那一双冷若冰霜的瞳孔中。
总协说:“我请你到这里来,苏珊,不完全是为了社交。”
“我也这么想,史蒂芬。”她答道。
“——然而,我不太清楚该如何叙述我的问题。就某方面而言,它可能是子虚乌有;另一方面,它却可能代表人类的终结。”
“我遇到过许多具有这种极端可能性的问题,史蒂芬,我想所有的问题都是这样。”
“真的吗?那么你判断一下——世界钢铁公司累积两万英吨的过剩产量;墨西哥运河的进度落后两个月;阿马丹的水银矿去年春天起便产量不足;天津的水耕厂最近一直在解雇员工。这些都是我此刻刚好想到的,类似事件还有好几桩。”
“这些事情严重吗?我不能算经济学家,看不出这种事会引发什么可怕的后果。”
“就它们本身而言,问题并不算严重。如果阿马丹的情况恶化,我们可以派些矿务专家去;如果天津的水耕工程师太多,可以在爪哇或锡兰派上用场;两万英吨的钢顶多是数天的全球需求量;墨西哥运河比预定日期晚两个月通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令我担心的是那些机体——我已经和你们的研究部门主任谈过。”
“文生・西佛?他完全没对我提过这件事。”
“我请他别对任何人说,显然他做到了。”
“他又告诉你些什么呢?”
“容我把他的回答留待稍后讨论,我想先谈谈机体。我想和你讨论一下,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对机器人足够了解,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帮助我——我能不能说得抽象一点?”
“今天晚上,史蒂芬,你想怎么说或说些什么都行,只要你先告诉我,你打算证明什么。”
“在我们完美的供需系统中,正如我刚才所说,竟然出现这样小小的不平衡,这或许是最后一战的第一步。”
“嗯,说下去。”
虽然她的座椅设计得很舒适,苏珊・凯文并没有让自己放松。她冰冷的脸孔一年比一年更冰冷,平板的声音一年比一年更平板。虽然史蒂芬・拜尔莱是她可以喜欢与信任的人,但她已经年近七十,一生养成的习惯实在难以打破。
“人类发展的每一个时期,苏珊,”总协说,“都有它本身特殊形式的冲突——它本身特有的问题,这显然只能靠武力解决。而每一次,说来令人感叹,武力却从未真正解决问题。反之,随着经济环境与社会环境的变迁,在贯穿一连串冲突后,武力本身便销声匿迹。有句话是怎么说的——啊,对,‘并非轰轰烈烈,而是黯然消逝’。然后,又出现新的问题,以及一连串新的战争——显然这是个无止尽的循环。
“回顾相当晚近的历史。在十六到十八世纪间,曾有一连串的王室战争。当时欧洲最重要的问题,是究竟该由哈布斯堡抑或瓦罗斯・波旁世族统治这个大陆。那是‘不可避免的冲突’之一,因为欧洲显然不能分成一半一半。
“不过事实正是如此,没有哪次战争消灭了某一方,或是为另一方建立起霸权。后来到了1789年,法国境内兴起一股新的社会风潮,终于将波旁和哈布斯堡先后推进了历史焚化炉。
“而在这几个世纪中,还有些更野蛮的宗教战争,争的是欧洲究竟该归属旧教或新教这个重要问题。欧洲同样不能分成一半一半,它‘不可避免’要由刀剑决定——不过事实并非如此。在英国境内,新的产业主义开始萌芽;而在欧陆,则出现新的国家主义。直到今天,欧洲的宗教仍然是新旧各半,却再也无人关心这个问题。
“在十九和二十世纪,出现了一轮国家主义对帝国主义的战争。当时世界上最重要的问题,是欧洲的哪一部分应该控制其他大陆哪一部分的经济资源和消费市场。其他大陆显然不能一部分属于英国,一部分属于法国,一部分属于德国等等。最后,国家主义的力量普及到了全世界,让其他大陆得到任何战争所无法得到的结果,并能相当安稳地独立在世界上。
“所以我们有了一个模式……”
“没错,史蒂芬,你讲得很清楚。”苏珊・凯文说,“但这些并不算非常深刻的观察。”
“是的——话说回来,大多数时候,难以看出的正是明显的事实。人们常说:‘像你的鼻子一样清楚。’可是除非有人在你面前举起镜子,你能看到自己的鼻子几分之一?进入二十世纪后,苏珊,我们开始了一轮新的战争——我该称之为什么?意识形态战争?宗教情感被用到经济体制上,而不再是超自然的对象。这种战争又是‘不可避免’的,而这回出现了原子武器,所以人类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苟延残喘到必然性必然被用尽的那一天。就在这个时候,正子机器人问世了。
“它们及时出现,与其携手并肩出现的是行星际旅行。因此,世界究竟应当归属亚当・斯密或卡尔・马克思,似乎不再那么重要了。在新的情势下,两者的学说同时失去深意。两者同样必须调适,而最后几乎达到相同的境地。”
“这么说,它可算是双重意义的‘机器中的神仙。’”凯文博士淡淡地说。
总协轻轻一笑。“我以前从未听你说过双关语,苏珊,但你说得很对。然而,还有另一项危险。每一个问题的结束,只是另一个问题的开始。这个崭新的世界性机器人经济,也会发展出自身的问题。由于这个缘故,我们有了那些机体。如今地球的经济很稳定,今后仍将持续稳定,是因为它建立在那些计算机的决策上——第一法则至高无上的力量,使机体念念不忘人类的福祉。”
史蒂芬・拜尔莱继续说:“虽然机体不过是有史以来最庞大的计算电路集合体,但就第一法则的意义而言,它们仍然是机器人,所以如今的全球性经济符合人类最大的利益。地球上的居民都知道,今后不会再有失业现象,不会再有生产过剩或粮食短缺;浪费和饥馑则成了历史名词。因此,生产机制所有权这个问题遭到了淘汰。无论是谁拥有它们——倘若这句话还有意义——无论是某个人,某个团体,某个国家,或是全人类,都只能遵照机体的指示运用——并非因为被迫如此,而是因为那是最明智的抉择,这点大家都知道。
“这便终止了战争——不只是上一轮的战争,还包括下一轮的,以及今后所有的战争。除非……”
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凯文博士为了鼓励他说下去,重复了一遍:“除非……”
火苗沿着一根圆木上下窜动,然后突然间爆开。
“除非,”总协说,“那些机体并未圆满执行它们的功能。”
“我懂了。你刚刚提到的那些微不足道的失调——钢厂和水耕厂等等事件,就是这么来的。”
“正是如此。那些错误不该出现,西佛博士告诉我不可能。”
“他否认事实吗?多么不寻常啊!”
“不,他当然承认那些事实,我那么说对他不公平。他所坚持的是,无论机体中有任何错误,都不会导致他所谓的‘答案中的错误’。他声称机体会不断自我修正,如果电驿电路中存在任何错误,就会违反基本的自然律。所以我说……”
“你说‘无论如何,让你的手下做个检查,确定一下。’”
“苏珊,你看穿了我的心。我正是那样说的,但他说他做不到。”
“太忙了?”
“不,他说没有人做得到,这点他很坦白。他告诉我——我希望我没误解他——那些机体是个巨大的外推产物。是这样的,一组数学家花了几年时间,计算出一个具有某些类似计算功能的正子脑。利用这个正子脑,他们又做了进一步的计算,创造出一个更加复杂的正子脑,接着再用这一个来计算另一个还要复杂的正子脑,依此类推。根据西佛的说法,我们所谓的机体,是这种步骤重复十次的结果。”
“是的——这听来挺耳熟。幸运的是,我不是数学家。可怜的文生,他是个年轻人,在他之前的两位主任,艾弗瑞德・兰宁和彼得・玻格特都去世了。当年他们从未碰到这种问题,而我同样没碰到过。或许机器人学家这个角色也该死了,因为我们再也无法了解我们自己的产物。”
“这话显然不对。机体并非报纸周日增刊中所说的那种超级电脑——虽然周日增刊对它们的描写就是那样。只不过,就这项特殊功能而言,我是指以趋近于零的时间搜集和分析趋近于无限大的资料与关系,它们已演进到人力不可能详加控制的地步。
“于是我又尝试别的办法,我直接去问机体。在最机密的情况下,我们输入了钢产问题的原始资料、它自己当初的答案,以及后来的实际发展——也就是生产过剩,然后要求它解释两者的差异。”
“很好,它的答案是什么?”
“我能一字不差地背给你听:‘这件事不可解释。’”
“文生又如何诠释这个结果?”
“有两种可能。一是我们提供给机体的资料不足,使它无法得出明确的答案。但这不太可能,西佛博士自己也承认。二是对于那些暗示它能伤害人类的资料,机体无法承认能从中得到任何答案。这一点,自然是第一法则所暗示的结果。于是,西佛博士向我推荐你。”
苏珊・凯文显得非常疲倦。“我老了,史蒂芬。彼得・玻格特去世后,他们要我当研究部门主任,但我拒绝了。当时我已经上了年纪,我不想背负那个责任。结果他们让年轻的西佛接下这个重担,令我如释重负。但我现在若被拖下水,那又有什么两样呢?
“史蒂芬,让我对你说明我的处境。我的研究的确牵涉到根据机器人学三大法则诠释机器人的行为。而现在,我们面对的则是这些不可思议的计算机。它们也是正子机器人,因此也服从机器人学法则。可是它们欠缺人格;也就是说,它们的功能极其有限——必须如此,因为它们是那么专业化。因此,三大法则的互动空间非常狭窄,令我的研究方法几乎失效。总之,我不知道我能帮你什么忙,史蒂芬。”
总协干笑了一声。“纵然如此,我还是要对你说说其余部分。让我把自己的理论跟你讲一遍,或许听完后,你就能告诉我,根据机器人心理学,这些理论有没有可能。”
“当然好,请说吧。”
“好的,既然机体确实得出错误的答案,倘若假设它们不可能犯错,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它、们、接、受、了、错、误、的、资、料!换句话说,问题在于人类,而不在机器人身上。所以最近我做了一次全球视察旅行……”
“你刚结束这趟旅行回到纽约?”
“是的。确有这个必要,你懂吗,因为机体共有四台,每一台负责一个界域。而、四、台、全、部、产、生、有、瑕、疵、的、结、果。”
“喔,但那是必然的,史蒂芬。任何一台机体的瑕疵,都会自动反映在其他三台所得的结果上,因为其他三台在作出决定时,都会假设那台机体完美无缺,并把这个假设当作资料的一部分。在错误的假设下,自然会得出错误的答案。”
“呃——呼,我看似乎就是这样。好,我这儿有我和每位副总协的会谈记录。请你陪我从头看一遍好吗?喔,我先问你,你听说过‘人本协会’没有?”
“嗯,听过。基本教义派根据不公平的劳力竞争等等理由,一直阻挠美国机器人公司推广正子机器人。‘人本协会’便是基本教义派的一支,宗旨是反对机体,对吗?”
“是的,是的,不过——好吧,你会看到的。我们可以开始了吗?让我们从东方界域看起。”
“请便——”
东方界域
面积:7,500,000平方英里
人口:1,700,000,000
首都:上海
秦修林的曾祖父在日本侵略中国的战争中遇难,但是除了他的孝子贤孙,并无人哀悼甚至知晓他的不幸。秦修林的祖父在1940年代末的内战中九死一生,但是除了他自己的孝子贤孙,同样无人知晓或关心这件事。
而秦修林本人则是一位界域副总协,负责照顾地球一半居民的温饱。
或许是因为将这一切牢记在心,秦修林以两张地图作为办公室墙壁上唯一的装饰。其中一张是老旧的手绘本,描绘出一两英亩的土地,上面标记着已过时的中国象形文字。一道小溪流过一些褪色的标记,周围有些代表简陋房舍的精致图标,其中之一就是秦修林祖父的出生地。
另一张地图则大得多,而且色彩鲜明,所有的标记都是端正的西里尔字母。划定东方界域的红色边界线绵延万里,围住当年的中国、印度、缅甸、中南半岛与印尼的全部版图。在这张地图上当年四川省的某一点,秦修林做了一个很淡很轻、别人看不出来的小标记,指出祖先的农庄所在的位置。
秦修林站在这两张地图前,以标准的英语对史蒂芬・拜尔莱说:“我的工作几乎是个闲差事,总协先生,这点没有人比你更清楚。它具有某些社会地位,而我这个人则仅仅代表行政上的一个枢纽,但除此之外一律由机体负责!机体执行所有的工作。比方说,你对天津水耕厂有什么看法?”
“好极了!”拜尔莱说。
“这样的水耕厂有好几十座,它还不是最大的。上海、加尔各答、雅加达、曼谷都有——分布广泛,养活‘东方’十七亿人全靠它们。”
“然而,”拜尔莱说,“天津那里出现失业问题。你们可能生产过剩吗?难以想象亚洲会为粮食过多而烦恼。”
秦修林的黑眼睛周围现出皱纹。“没有,还没到那种程度。没错,过去这几个月,天津的确关闭了几个水耕槽,但这没有什么不得了。工人们只是暂时被解雇,而那些不愿改行的,都已经被送到锡兰的科伦坡,那里有座新厂刚刚开工。”
“可是那些水耕槽为何要关闭?”
秦修林淡淡一笑。“我懂了,你对水耕知道得不多。好吧,这并不令人惊讶。你是北界人,你们那里的土耕农业仍然有利可图。在北方界域,即使人们想到水耕,也总喜欢把它想成在化学溶液中培养芜菁。基本上是这样——但要复杂无数倍。
“首先我要说,在我们培养的作物中,最最主要的是酵母——而且百分比持续不断上升。我们生产的酵母品种高达两千种,而且仍在逐月增加新品种。基本上,各种酵母不可或缺的食品化学物质,在无机物方面是硝酸盐和磷酸盐,以及微量的必需性金属,甚至需要百万分之几的硼和钼。至于有机物,主要是纤维素水解所衍生的糖类混合物。可是,除此之外,还必须添加许多种食品要素。
“要办成功水耕农业——以便养活十七亿人——我们必须在整个界域进行大规模的重新造林;我们必须有巨大的木材转化厂,来应付我们的南方丛林;我们必须有能源、钢铁,尤其是化学合成品。”
“最后一项是为什么,副总协?”
“因为,拜尔莱先生,不同品种的酵母各有各的特殊性质。正如我所说,我们已经发展出两千种品种。你今天吃的那客所谓的牛排,其实是酵母做的。而你当甜点吃的果冻,其实是冰冻酵母。此外我们还有酵母液所滤成的酵母汁,它的口味、外观以及一切营养价值都和牛奶一样。
“你懂了吧,使酵母食品广受欢迎的因素,最重要的就是味道。为了改良味道,我们发展出一些人工驯化的品种,它们已不再是基本的盐类和糖水养得活的。其中一种需要生物素,另一种需要叶酸,还有一种需要十七种不同的氨基酸,而维生素B除了一种之外通通都要——然而它很受欢迎,基于经济上的考量,我们不能放弃……”
拜尔莱在座椅中欠了欠身。“你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因为你刚才问我,为什么天津有人失业。我还要作些解释:我们必须做的,不只是生产各种酵母食品,我们还得面对其他的复杂因素,例如大众的口味逐渐改变,以及为了新的需要和喜好而发展新品种的可能性。我们必须预见这一切,而机体便负责这项工作……”
“但做得并不完美。”
“并非十分不完美,别忘了我刚刚提到的复杂状况。好吧,天津有几千名工人暂时失业。不过请你想想,过去这一年的资源浪费——我是指因供需失调而导致的浪费——还不到我们总产量的千分之一。我认为这……”
“但在初用机体的那几年,这个数字却不到十万分之一。”
“啊,可是在机体开始正式运作的头十年,我们曾经利用它,将酵母产量增加到‘前机体时代’的二十倍。你该料想得到,不完美的程度必定随着复杂度而升高,不过……”
“不过什么?”
“拉玛・巫拉萨耶拿倒是个稀奇的例子。”
“他怎么了?”
“巫拉萨耶拿是一家盐水蒸发厂的负责人。他们生产的是碘,虽然酵母或许不需要,但人类却不可或缺。他的工厂被强制接管了。”
“真的吗?是什么缘故?”
“竞争,信不信由你。一般来说,机体最主要的功能之一,是指出各个生产单元最有效的分布。让某个地区数量太少显然是错误的做法,那样会让运输成本占总开销太大的比例。同理,让某个地区数量过多显然也是错误的,那必定会使各家工厂在生产力低落的情况下运作,或是彼此恶性竞争。就巫拉萨耶拿来说,是同一个城市有了两家工厂,而新工厂拥有更有效率的萃取系统。”
“机体准许这样做?”
“喔,当然。这没什么好惊讶的,新系统已在各地广泛使用。令人惊讶的是,机体未曾通知巫拉萨耶拿进行革新或合并。话说回来,这也没关系。巫拉萨耶拿接受了新厂的工程师职位,即使他的责任和待遇都减少了,他并没有实际的损失。工人们则不难在别处找到工作;旧厂被改成——改成别的什么厂,总之会有用的。我们把一切都交给机体负责。”
“除此之外,你没有任何抱怨。”
“绝对没有!”
热带界域
面积:22,000,000平方英里
人口:500,000,000
首都:首都市
林肯・勾马的办公室中那张地图,远比不上秦修林的那张来得细致精准。热带界域的边界印成宽阔的深棕色曲线,包围着一大片多彩多姿的领域,上面有些诸如“丛林”“沙漠”“这里有大象和各式各样奇怪野兽”等标示。
边界线内的面积广大,因为就陆地而言,热带界域涵盖了两大洲的大部分:南美洲阿根廷以北,以及非洲亚特拉斯以南的所有土地。此外,它还包括格兰河以南的北美洲,甚至亚洲的阿拉伯与伊朗。它和东方界域恰好相反:“东方”将全人类的半数像蚂蚁般挤在地球15﹪的陆地上,“热带”则将全人类的15﹪散布在全球一半的地表。
但它的人口不断增长。只有这个界域的人口增长因素,是“移民”凌驾于“生育”之上。而所有新来的移民,在此地一律能派上用场。
对勾马而言,史蒂芬・拜尔莱似乎像个肤色苍白的移民,前来寻找拓荒之类富创造性的工作。他发觉自己对这位远客生出些许轻蔑;面对欠缺艳阳眷顾的可怜虫,一位热带壮汉自然而然会有这样的反应。
热带界域拥有全球最年轻的首都,它就叫做“首都市”,象征着年轻的骄傲与自信。这座首都位于尼日尼亚肥沃的高地上。从勾马的窗户向外望,下面充满五彩缤纷的生机;上面则是明亮耀眼的太阳,以及来去匆匆的倾盆阵雨。连七彩小鸟的呱呱声听来都轻快活泼,而晴朗夜空中的星辰则分外清晰灿烂。
勾马哈哈大笑。他身材高大、头发乌黑,面容冷峻且英俊。
“是啊,”他说的是俚俗英语,而且相当夸张,“墨西哥运河是落后了。那又怎样?反正迟早会完工,老友。”
“上半年它还进行得很顺利。”
勾马一面望着拜尔莱,一面慢慢将一根粗大的雪茄咬下一小截,随即点燃另一头。“这是个正式的调查吗,拜尔莱?怎么回事?”
“不是,绝对不是。我会表示好奇,只是我身为总协的本分。”
“好吧,如果你只是没事找事干,我就告诉你实情,我们总是欠缺人手。热带同时在进行许多工程,那条运河只是其中之一……”
“难道你们的机体没有预测可动用的运河工人吗?我是说,把所有的同期计划都纳入考量?”
勾马将一只手放在脖子后面,冲着天花板喷烟圈。“它有点失灵。”
“它常常有点失灵吗?”
“不像你料想的那么频繁。我们对它不抱太大期望,拜尔莱。我们对它输入资料,我们接受它的结果,我们照着它说的做——但它只是个方便的工具,只是个节省劳力的装置。如果必须放弃它,我们也无所谓。或许不会做得那么好,或许不会那么快,但我们一定克服得了。
“我们这儿充满自信,拜尔莱,这就是秘诀。自信!当其他界域被前原子时代的混乱局面弄得四分五裂时,等了我们几千年的新土地到了我们手中。我们不必像东界朋友那样吃酵母,也不必像你们北界人那样,担心上个世纪所留下的污染。
“我们已经消灭了采采蝇和疟蚊,人们现在可以生活在阳光下,而且很喜欢这种生活。我们开拓丛林,获得了土壤;我们灌溉沙漠,获得了园圃。我们在处女地发现了煤和石油,还有数不清的矿藏。
“你们让开就好,这是我们对外界唯一的请求。让开,让我们工作。”
拜尔莱以平淡的语气说:“可是那条运河——六个月前它还符合进度。发生了什么事?”
勾马双手一摊。“劳工问题。”他在洒满办公桌的一叠文件中翻找半天,最后决定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