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父叹了口气,修长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那么,也许,”他说,“也许你能明白我是怎么来这儿的……我一路上所看到的是些什么东西。”
“我看到第三个穴冢中有光,”杜雷神父说,“我走了进去。我承认,我脑子里仍有自杀的念头……经过十字形无情的复制之后残存在我的脑子里……是复制,我不会把那寄生物的作用尊称为复活的。
“我看到了光,以为那是伯劳。我感觉到这是我和那生物的第二次会面——第一次相遇是几年前在大裂痕下的迷宫中,当时伯劳将这邪恶的十字形给予了我——第二次会面姗姗来迟。
“前一天我们搜寻卡萨德上校的时候,穴冢非常简短,毫无特色,走了三十步之后,一面空空如也的岩石墙壁挡住了我们的去路。现在,那面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切开槽,真像伯劳的嘴巴,在那机械和有机、钟乳石和石笋混为一体的雕刻作品中,岩石突兀出来,尖锐得就像碳酸钙利牙。
“进入那张嘴,有一条岩石阶梯一路下降。光线是从底下发出的,一会儿闪着苍白之色,一会儿是暗红之色。除了风的呜咽声,没有其他声音,仿佛那里的岩石在呼吸一样。
“我非但丁。我也不寻觅碧翠丝。我出现的一丝短暂的勇气——宿命论信仰也许是更为贴切的词——由于日光的消失而逃之夭夭。我转过身,几乎是跑了三十步,返回穴冢的进口。
“没有了进口。通道仅仅是抵达了尽头。我没有听见什么塌陷或者山崩的声音,此外,本应是入口的地方,现在是一块岩石,它看上去和洞穴的其他岩石一样古老,一样保持着原状。半小时内,我搜寻着备用的出口,但毫无所获,我不愿返回到阶梯那里去,最后,在曾经是穴冢入口的地方,我呆呆地坐了几个小时。伯劳的又一个把戏。这个反常星球的又一个廉价的戏剧噱头。海伯利安心目中的玩笑。哈哈。
“在那半昏半暗的地方坐了几个小时,望着洞穴远处的尽头那边,光线静悄悄地闪动,然后我意识到,伯劳不打算在这里见我。入口不会如魔法般重现。我可以选择坐在那里,直到饿死——或者渴死,这种可能性更高,因为我已经脱水了——也可以选择沿那条该死的阶梯往下走。
“我往下走去。
“几年前,确切说来是此生之前,我在羽翼高原上的大裂痕附近遇见了毕库拉,然后,我在一个迷宫中碰见了伯劳,那迷宫位于山谷峭壁的三千米之下。那点距离其实很接近地表;大多数迷宫世界上的大多数迷宫至少在地壳十公里之下。我确信无疑,这条无穷无尽的阶梯……一条陡峭扭曲的螺线型岩石阶梯,宽得足以让十名神父并排走下地府……最后会通向迷宫。伯劳一开始就是在这里给我下了不死的咒语。如果驱策它的生物或者力量懂得什么叫嘲讽,那么,让我不死的生命和凡人的生命都在那儿终结吧,那将会太合适了。
“阶梯扭曲着朝下降,光线越发地明亮……现在成了玫瑰色的红光;十分钟之后,成了深红色;再往下走半小时,又成了扑闪的绯红色。这非常合我的口味,如但丁般极其庄重,又是信奉正统派基督教的廉价场景。想到一个小恶魔即将出现,尾巴、三叉戟、偶蹄都完整无缺,铅笔般细的髭须颤搐着,我差一点就要朗声大笑了。
“但当我抵达深处,看到光线来源的真相时,我没有笑。那是十字形,成百,乃至上千,起初很小,紧紧依附着阶梯的粗糙墙壁,就像地下征服者撇下的粗制十字架,然后是大家伙,越来越多,直至最后,它们几乎是交叠覆盖起来,如珊瑚虫般粉红,如生肉般红润,正发出血红的生物荧光。
“这让我感到恶心。我感觉自己好似进入了一个通风道,里面排满了发胖的、勃勃脉动的水蛭,而这里更可怕。我用医用扫描仪扫描过自己,见过得出的声波和次相交叉相片,当时在我身上只有一个这样的东西:大量的神经中枢渗透了我的肉体和器官,如同灰色的纤维,一条条扭动的丝鞘,一簇簇线虫,就像可怕的肿瘤,甚至不允许死亡的解脱。而现在,我的身上有了两个:雷纳·霍伊特和我自己的。我祈祷着,希望能够一了百了,而不要再遭受一次。
“我继续往下走。墙壁随着温度和光线一起搏动,这到底是由于这纵深之处,还是由于成千上万密集的十字形,我不得而知。最后,我走到最低的一块台阶上,阶梯在此到了尽头,我转过最后一处扭曲的岩石,走到了那里。
“迷宫。它伸向远处,跟我在无数全息像和曾经亲眼看到的那次一模一样:通道挖得非常平滑,两边相距三十米,从海伯利安的地壳中挖出,时间超过七十五万年之久,在这个星球底下纵横交错,就像精神错乱的工程师设计的地下墓穴。在九颗星球上都有迷宫的存在,五个在环网内,其他的,就像这一个,位于偏地。所有的都一模一样,所有的都是在过去同一时间挖凿的,没有一个交代出一丝线索,不知道它们存在的任何理由。有许许多多讲述迷宫建造者的传说,但是神秘的工程师没有留下任何人造制品,没有它们的建造方法和奇异构造的暗示,关于迷宫的理论中,也没有一个对整个银河有史以来最庞大的工程计划给出过切合实际的理由。
“所有的迷宫都空空如也。遥控物探测了从岩石中切凿出来的通道,它们达百万公里长,时间和塌陷偶尔会改变原先的墓穴,但除此之外,迷宫毫无特色,空空如也。
“但我站着的这处地方不是。
“十字形照亮了这一来自希罗尼莫斯·博施画笔下的场景,我凝视着这无穷无尽的通道,放眼望去,的确是无穷无尽,但并非空无一物……不,完全不空。
“起初,我以为那是一群群活人。那是一条由脑袋、肩膀和手臂组成的河流,延绵不绝,伸向目力所及的几公里之外,人流偶尔会被停放的车辆所截断,那些车辆全都是相似的锈红之色。随着我走向前,向离我不足二十米远的那面被人挤得水泄不通的墙壁走去,我意识到,他们是死尸。几十万、几百万的人类尸体伸向我目力所及的通道中,有些伸展四肢,躺卧在岩石地面上,有些在墙上撞得粉身碎骨,但大多数都躺在其他尸身之上,紧紧贴着,把迷宫的这段大道堵得水泄不通。
“但有一条小路;一路穿越了众多身体,似乎什么带刃机器曾贴着地面在那儿走过一样。我沿着这条小路走着——小心翼翼地不去碰触伸展开的手臂或者羸弱的脚踝。
“他们全是人类,大多数都穿着衣服,在这无菌的地窖中经过万世的缓慢分解,成了干瘪的木乃伊。皮肉成了鞣革,绷紧,撕裂,仿佛腐烂的干酪包布,到最后所覆之下只剩骨头,而且经常是连骨头都不剩了。头发还在,只是成了灰色的柏油卷须,僵硬得如同涂过漆的纤维塑料。张开的眼皮底下和牙齿中间,黑色的东西朝外凝视。他们的衣服,过去肯定是五颜六色的,而现在全是褐色、灰色和黑色,脆得就像是从非常薄的石头上雕刻出来的。在他们的手腕和脖子上,塑料由于时间漫长而熔化,结成一块,这些东西也许是通信志,或者是类似的玩意儿。
“庞大的车辆也许曾是电磁车,但现在却成了一堆堆纯粹的铁锈。走了一百米,我脚下一个趔趄,差一点在一米宽的小路上跌进这尸横遍野之地。但我在一个满是弧线和暗影玻璃罩的高大机器边稳住了身体。这堆铁锈朝内部陷了进去。
“我恍惚前行,没有维吉尔的引领,沿着这条从腐烂的人类尸身中啃啮出的可怕之路走着,脑中满是疑问,为什么要让我看到这一切,这到底有何深意。走了不知多少时间,在一堆堆被遗弃的人类中间蹒跚,最后我来到了隧道的一个十字路口;面前的三个通道都堆满了尸体。但狭窄的小路继续向前,通向我左边的迷宫。我继续沿着它向前走。
“几小时,也许更长的时间之后,我停下脚步,在这条于恐怖中蜿蜒的狭窄岩石行道上坐了下来。如果这段短短的隧道中有上万尸体,那么海伯利安的迷宫中肯定有数十亿多。多多了。九个迷宫世界加起来肯定是数兆尸体的墓穴。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让我看见这终极的灵魂达蒙。在我坐着的边上,一具男人的木乃伊尸体仍旧在用他白骨尽露的手臂港湾护着一个女人的尸体,而女人的怀中抱着一个小包裹,上面露出短短的黑发。我扭头哭泣起来。
“身为考古学家,我挖掘过很多受难者的遗体——死刑犯,火难者,水灾、地震、火山爆发受难者。这样的家庭场景对我来说并不是头一遭,它们是历史不可或缺的因素。但是这里更为可怕。到底是什么原因呢?也许是这数量,数以万计的大屠杀死难者。也许是十字形偷取灵魂的闪光,它们排列在隧道中,就像数千亵渎神明的邪恶玩笑。也许是吹过无尽岩石通道的风儿的悲吟。
“我的生命、教导、苦难、微小的胜利、无数的失败,这一切最终把我带到了这里——超越信仰,超越人道,超越纯洁。弥尔顿式的挑衅。我感觉这些尸体已经在这儿待了五十万年的时间了,或者更多,但是这些人却是来自我们的时代,或者,更糟的是,来自我们的未来。我低下头,掩面而泣。
“没有刮擦声,也没有任何真实的声音警告我,但是有什么东西,什么东西,也许是空气的扰动……我抬起头,伯劳就在我面前,离我不足两米远。不是在小路上,而是在尸山中。那是向这大屠杀的缔造者致以敬意的一尊雕像。
“我站起身。在这可憎之物面前,我不会就座,也不会下跪。
“伯劳朝我移来,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滑行。它悄悄地滑来,仿佛是滑在毫无摩擦的铁轨上。十字形的血红之光溢溅在它水银般的甲壳上。它那永恒的、不可思议的笑容——露出钢铁钟乳石和石笋般的牙齿。
“对这东西,我心中没有狂暴的感觉。我心里只有悲伤,以及极度的怜悯。不是对伯劳——我才不管它是啥玩意儿呢——而是对所有这些受难者,他们孤独,甚至没有被赋予最薄弱的信仰,他们不得不面对这黑夜中的恐怖,而这一切是那怪物具体的体现。
“现在,我第一次注意到那凑近的怪物,不足一米远的怪物,伯劳周围弥漫着一股气味——一种变质油、过热轴承、干血混合而成的腐臭气味。它眼中的火苗不断跳动,节奏完美无瑕,应和着十字形之光的一闪一烁。
“几年前,我不相信这生物是超自然的,不相信它是善良或者邪恶的显灵,仅仅是宇宙那深不可测和看似无意义演变的失常:那是进化的可怕玩笑。圣忒亚最糟糕的梦魇。但不管如何失常,它仍旧是某种物体,遵循自然法则,服从宇宙某个地方、某个时刻的法则。
“伯劳举起了它的胳膊,朝我伸来,包住了我。四条手腕上的刀刃比我的手还要长。它胸膛上的刀刃比我的前臂还要长。我举头望着它的眼睛,而它的一对插满剃刀、竖满钢铁的手臂环绕住了我,另一对则慢慢地绕了过来,填满了我和它之间的小块空间。
“手指刀刃舒展开。我缩起身子,但是并没后退,那刀刃突然刺下,戳进了我的胸膛,那痛苦就像冰冷之火,就像医疗激光在切割神经。
“它朝后退去,手里握着红彤彤的东西,那东西甚至比我的鲜血还要红。我摇摇晃晃,心里带着些许期待,我会在这怪物的手里看见自己的心脏。这是最后的嘲讽——将死之人惊讶地眨着眼睛,鲜血还未从怀疑的脑中流干,就在那刹那之间看见了自己的心脏。
“但那不是我的心脏。伯劳握着十字形,我胸膛上的十字形,我自己的十字形,我缓慢死亡的DNA的寄生物仓库。我再次摇晃起来,几乎要栽倒在地。我摸了摸胸脯,手指上覆着一层血,但是并没有出现动脉血血流如注的现象,如此粗野的手术本应是这样的。甚至在我观看时,伤口已经在愈合。我知道,十字形在我的全身上下放射出结节和细丝。我知道没有什么激光手术可以分割那些致命的藤蔓,让它脱离霍伊特神父的身体——或者是我的身体。但是我感觉到感染的伤口正在愈合,内部的纤维干涸、退却,成了内部微乎其微的疤痕组织。
“我身上仍旧带着霍伊特的十字形。但这已经不再相同。在我死后,雷纳·霍伊特会从这复活的肉身中爬起。而我会死去。不再会有保罗·杜雷的越发失真的复制体,不再会有一代代越变越蠢、越来越没生气的杜雷模拟体了。
“伯劳没有杀我,但授予了我死亡。
“这东西将冰凉的十字形扔进尸山之上,拿起我的上臂,这动作不费吹灰之力就切入了我手臂的三层组织,那些解剖刀轻轻一碰,我的肱二头肌就立刻流出了血。
“它领着我穿越尸山,朝一面墙走去。我跟着它,试图不要踩到尸体上,但是在这急匆匆之下,又不想让手臂被切断,我就没法不去踩到尸体上了。那些尸首溃败成灰。在某一具尸体塌陷的胸腔中留下了我的足印。
“然后我们来到了那面墙,这一处的十字形突然之间全被扫清了,我意识到,那是某个能量防护着的开口……一个标准的远距传送门,只是大小和形状都不对,但是那晦暗的能量发出的嗡嗡声是相似的。那是帮我摆脱这死亡仓库的东西。
“伯劳猛地把我推了进去。”
“零重力。破碎舱壁的迷魂阵,飘浮着的纠缠电线,就像什么巨型生物的内脏,红光闪烁——刹那之间,我以为这里也有十字形,然后我意识到,这些是垂死的太空飞船中的应急灯。更多的尸体翻滚着擦肩而过,我朝后弹退,在不习惯的零重力下打着滚。这些不是木乃伊,而是刚死之人,刚被杀死的人,嘴巴大张,眼睛膨胀,两肺爆炸,四处蔓延的血云,这些尸体随着空气的随机扰动和破碎的军部太空船的颠簸,正发出迟缓的反应,倒有几分像一个个活人。
“我确信,这是一艘军部的太空船。我看见那年轻人的尸体穿着的军部太空制服。我看见舱壁和被炸毁的舱口盖上,书写着军事行话;无用的指令书写在比无用还没用的紧急锁柜上,柜里的拟肤束装和依旧瘪瘪的压力球折叠在架子上。不管是什么摧毁了这艘船,它肯定是像夜晚的天灾一样突然降临的。
“伯劳出现在我身旁。
“伯劳……在太空!脱离了海伯利安,脱离了时间潮汐的束缚!这些飞船中,有好多载有远距传输器!
“走廊远处,离我五米不到,就有一个远距传送门。一具尸体翻滚着朝它靠近,这年轻人的右臂穿过了不透明场,似乎是在检验对面世界上的水。空气尖叫着从通道中逃逸,发出的悲鸣声越来越响。滚开!我催着那具尸体,但是压力的微变将他吹离了传送门,他的手竟然毫发无损,复原了,但他的脸是解剖学专家刀下的面部模型。
“我转身朝伯劳看去,这动作让我转了一百八十度,面对着另一个方向。
“伯劳举起了我,刀刃撕裂了我的皮肤,将我掷了出去,我开始沿着走廊朝远距传输器飞去。即使我有心改变这条运动轨道,我也无力办到。在穿过那嗡嗡的爆裂传送门前的瞬间,我想象到另一面的真空之地,从九天云霄的坠落,急速的减压,或者——最最糟糕的是——返回到迷宫。
“但不是这些,我从半米高的地方栽落下来,滚到了大理石地板上。此处,离我们现在这个地方二百米不到,就在教皇乌尔班十六世的私人寝室。巧的是,就在我跌落进教皇陛下私人传输器的三小时前,垂老的陛下已经寿终正寝。这面传送门,新梵蒂冈称之为‘教皇之门’。我感受到由于如此远离海伯利安——如此远离十字形之源——所遭受的痛苦惩罚。但是现在,痛苦是我的同盟,不再统治我了。
“我找到了爱德华。他真是太宽宏大量了,连着几个小时一直听我述说,从来没有一个耶稣会士坦白过这样一个故事。他甚至仁慈地相信了我说的这一切。现在,你也听到了。这就是我的故事。”
风暴已经过去。我们三人坐在圣彼得穹顶下,坐在烛火边,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都一言不发。
“伯劳有办法进入环网。”最后我说道。
杜雷的眼神很冷静。“对。”
“那肯定是海伯利安领空中的一艘飞船……”
“看样子如此。”
“那我们也许可以回到那里。可以用……教皇之门?……返回海伯利安的领空。”
爱德华蒙席眉头一扬。“赛文先生,你想要这么干吗?”
我咬着手指。“我这样考虑过。”
“为什么?”蒙席大人轻声问我,“你的副本,布劳恩·拉米亚在她的朝圣旅途中携带的赛伯人格,就是在那里死去的。”
我摇摇头,似乎想要通过这一简单的动作理清那一头乱麻。“我是其中的一员。只是我不知道自己要扮演什么角色……或者在哪里演。”
保罗·杜雷毫无幽默感地大笑起来。“我们所有人都了解这种感觉。就好像是某个蹩脚剧作家关于宿命的故事。自由意志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蒙席锐利的目光朝他的好友瞥去。“保罗,所有朝圣者……包括你自己……都面对过这种选择,而你们都是通过自己的意志作出选择的。也许有巨大的力量在指引事件的大体方向,但是人类的人格依旧决定着自己的命运。”
杜雷叹了口气。“也许吧,爱德华。我不知道。太累了。”
“如果云门的故事是真的,”我说,“如果人类之神的第三个部分逃到了我们的时代,你们觉得他是谁?在什么地方?环网里有几千亿人呢。”
杜雷笑了。那笑容温和,丝毫没有嘲讽之意。“赛文先生,你有没有考虑过,那可能是你自己?”
这个问题如当头棒喝,让我惊诧异常。“不可能,”我说,“我甚至都不是……不完全是人类。我的意识飘浮在内核矩阵的某个地方。我的身体是通过约翰·济慈的DNA遗留物重建的,像机器人那样被生物塑造出来的。记忆是被灌输进去的。我生命的终结……我从肺病中‘复原’……这些都是在一个世界上模拟出来的,而建造那个世界纯粹是为了那个目的。”
杜雷依旧笑脸盈盈。“然后呢?难道这些排除了你作为这个移情实体的可能性吗?”
“我没感觉自己是某个神的一部分,”我尖声叫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什么也不明白,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爱德华蒙席抓住我的手腕。“难道我们确信基督总是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吗?当然,他知道什么事情一定得完成,但这跟知道该做什么是不一样的。”
我揉揉眼睛。“但我连什么事情一定得完成都不知道。”
蒙席的声音非常平静。“我相信保罗的意思是,如果你说的这个神灵生物正躲在我们的时代中,那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荒唐。”我说。
杜雷点点头。“海伯利安星球及其周围发生的许多事都似乎是荒唐的。荒谬似乎正在蔓延。”
我近距离地盯着这位耶稣会士。“你很有希望是这位神的候选人,”我说,“你的一生,一直在祈祷,沉思神学,身为考古学家敬慕科学。此外,你也已经遭受了十字架之刑。”
杜雷的笑容消失了。“你有没有听见我们说的话?你有没有听见我们亵渎神灵的话?赛文,我可不是神的候选者。我背叛了我的教会,我的科学,现在,因为我的离去,我也背叛了我的朝圣之友。也许基督会在几秒内失去自己的信仰,但他不会在市场中把信仰卖给别人,来换取自我和好奇心的琐物的。”
“够了,”爱德华蒙席命令道,“赛文先生,如果你觉得来自未来的人造神祇的移情部分的身份是个谜,那么,就在你这小小的殉道演出的戏班子里找找候选人吧。首席执行官悦石,肩上扛着霸主的重担。朝圣者的其他成员……塞利纳斯先生追寻着他的诗,根据你告诉保罗的,他甚至现在还在伯劳之树上遭受着痛苦。拉米亚女士,遭受着危险并且失去了自己的至爱。温特伯先生,遭受着亚伯拉罕的难题……甚至还有他的女儿,回到了童年的无辜。还有领事——”
“领事似乎更像是犹大,而不是基督,”我说,“他既背叛了霸主,也背叛了驱逐者,双方都觉得他是在为他们自己工作。”
“从保罗告诉我的故事中,”蒙席说,“领事忠于自己的信念,也忠于对他祖母希莉的记忆,”这位老人笑了笑,“还有,这出戏中有一千亿演员呢。上帝没有选择希律作为祂的工具,也没有选择庞蒂乌斯·彼拉多,或者凯撒·奥古斯都。祂在罗马帝国最鄙陋的一个地区,选择了无名木匠的无名儿子。”
“好吧,”我边说,边站了起来,在祭坛下方那光亮的马赛克前踱着步,“我们现在该做什么?杜雷神父,你得跟我一起去见悦石。她知道你们的朝圣。也许你的故事能阻止这迫在眉睫的大屠杀呢。”
杜雷也站起身,双臂交叉,仰望穹顶,似乎顶上的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他指令。“我考虑过,”他说,“但是我想我的首要责任不是这个。我得去神林,和他们相当于教皇的人——也就是世界树的忠诚之音谈一谈。”
我不再踱步。“神林?它跟这一切有什么关系?”
“我感觉,在这棘手的哑谜中,圣徒是某个失踪要素的关键所在。既然你说海特·马斯蒂恩已经死了,那么,也许忠诚之音会向我们解释,他们在这次朝圣中本来有什么计划……也可以告诉我,马斯蒂恩有什么故事。毕竟,他是七名朝圣者中唯一一个没有讲述故事的人,没有告诉我们他为何来海伯利安。”
我再次踱起步来,脚步比刚才更快了,想要压制住心头的怒火。“我的天,杜雷。我们没时间来满足这无益的好奇心了。现在只有——”我在植入物中查询了一下,“——一个半小时了,之后驱逐者的侵略游群就会进入神林星系。那里现在肯定是座疯人院了。”
“也许吧,”这位耶稣会士说道,“但我还是会先去那里。然后我会去和悦石谈谈。也许她会批准让我回海伯利安。”
我哼了一声,我很怀疑首席执行官会让这样一个有价值的报信人回去受伤害。“我们走吧。”我说,转身去找出去的路。
“等一会儿,”杜雷说,“你刚才说,你醒着的时候,你还是不时地能……‘梦见’……朝圣者。这是一种入定状态,是不是?”
“差不多。”
“好吧,赛文先生,请你现在做做他们的梦。”
我惊讶万分地盯着他。“在这儿?现在?”
杜雷示意我坐在他的椅子上。“请。我想知道我朋友们的命运。并且,在我们面见忠诚之音与悦石的时候,这些消息也许非常具有价值。”
我摇摇头,但还是就座于他给予的椅子上。“也许我梦不到。”我说。
“那我们也不会失去什么。”杜雷说。
我点点头,闭上双眼,靠在这不太舒服的椅子上。我能真切地感觉到这两人正注视着我,感觉到薰香和暴雨的微弱气味,感觉到环绕在我们边上的余音回荡的空间。我确信无疑,我肯定梦不到,我梦中的景色绝没有近得只要我闭上眼睛就能召唤出它。
被注视的感觉淡去,气味远去,空间感扩大了千倍,与此同时,我回到了海伯利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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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诗摘自叶芝的《再度降临》。后面赛文的问题也出自这首诗。皆选用余光中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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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稣十二门徒之一的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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叠魔:原意指隐藏在每个人心灵中的另一个看不见的自我。它在镜子里不会留下任何映像,也不会投下影子,但它每时每刻都站在人的身后,监视着人的一举一动,并将自己的建议灌入人的脑中或渗透入人的心里,从而形成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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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us,1224-1274):中世纪后期的基督教神学、经院哲学的集大成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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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借指但丁在《神曲·地狱篇》中写自己在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带领下游历地狱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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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蒙(Dachau):德国东南部一城市,位于慕尼黑西北偏北。它是1935年建立的纳粹集中营的所在地,甚至比波兰的奥斯威辛还要臭名昭著,在其运营的短短12年中,关押过来自世界各地31个民族超过20万人,其中3.2万人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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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律:犹太王,据《新约》讲,他命令杀死伯利恒所有两岁以下的儿童,想借此杀死尚处于襁褓中的耶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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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拉多(Pontius Pilate):罗马总督。正是他下令把耶稣钉死在十字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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