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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头肯定会烂的。”我跟着她走到一条短短的吊桥上,风把桥吹得左右晃动。

“会。”伊妮娅说,“这座寺庙在这里已经有八百多年,这些横梁被替换过好多次。具体次数没人知道。和这儿的地板相比,他们的记录更加不可靠。”

“他们雇你,要你把这座建筑建成?”我问。我们来到了一块红木材质的平台上,尽头处有条梯子,通向上方的一个平台,之后是一条更加狭窄的小桥。

“是啊,”伊妮娅说,“我在这里有点像是建筑师,又像是建筑工头。我第一次到这儿的时候,在布达拉那儿监造了一座道观。达赖喇嘛觉得我有能力建成悬空寺。过去几十年来,好多自告奋勇的革新者都一败涂地。”

“你到这儿的时候。”我重复道。现在我们来到了建筑中部的一块高高的平台上。四周立着雕刻得很漂亮的栏杆,边缘矗立着两座小塔。伊妮娅在第一座塔的塔底停下脚步。

“一座庙?”我问。

“我的地盘。”她莞尔一笑,招招手,叫我进去。我朝里面看了一眼,这是个三米见方的小屋子,木地板打磨得又光又亮,上面铺着两块小小的榻榻米。最让人震撼的是远处的那块墙壁——事实上那里根本没有墙壁,那是一块中式移门,已经折了起来,屋子的尽头就这么完全敞开着,暴露在天空之下。睡在这里的人要是梦游,没准会踏进无尽的深渊。西墙边靠着一只低矮的木台,上面放着一只漂亮的芥黄色花瓶,瓶内插着三支柳条状的枝子,一阵阵微风顺着峭壁往上吹来,枝上的叶子发出瑟瑟的响声。这是屋内唯一一件装饰。

“在屋内我们要脱鞋,不过刚才你走的那段走道不算。”说完,她领我来到旁边那座塔里,它和第一座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这里的移门被拉上了,旁边地板上放着一块蒲团。“这是贝提克的东西。”她指了指蒲团边上一个涂着红漆的小柜子,“我们打算让你住在这里。快进来。”她甩掉靴子,走过榻榻米地垫,拉开移门,最后盘腿坐在垫子上。

我脱掉靴子,把包裹放在南墙边,走到她边上坐下。

“噢,劳尔。”她又抓住了我的臂膀,“哎呀。”

在那片刻时间内,我完全说不出话来。不知道是不是海拔太高,还是氧气太足,把我弄得太激动了。我集中注意力,望着外面的一队人,他们穿着鲜艳的朱巴,从寺庙里走出来,沿着峭壁上狭窄的小道和小桥往西行进。透过屋子敞开的大门朝对面望去,可以看见恒山那闪闪发光的山丘,在午后的阳光下,山上的冰原正闪着亮光。“天哪,”我轻声说,“丫头,这真是太美了。”

“是啊。但如果不小心的话,也是极其致命的。我和贝提克明天带你上峭壁,教你一些进阶课程,攀登器具的使用啦,攀登规则啦。”

“应该是基础课程吧。”我禁不住地一直看着她的脸和眼睛,要是现在再碰碰她的肌肤,我真怕会碰撞出火花来。当她还是个孩子时,每当我们碰到对方,就会有一种触电感,我现在记起了这种感觉。我深深吸了口气。“好吧,”我说,“你到这儿之后,达赖喇嘛,暂且不管他是谁,说你可以负责这里的寺庙建造工作。那么,你什么时候到这儿的?怎么来的?你什么时候碰到瑞秋和西奥的?你还认识这里的哪些人?我们在汉尼拔道别后,发生了什么事?塔列森的那些人去哪儿了?圣神军有没有追你?你的建筑知识从哪儿学来的?你现在还和狮虎熊谈话吗?你怎么……”

伊妮娅竖起一只手,哈哈大笑起来。“劳尔,一个问题一个问题来。瞧,我也想好好听听你的旅程。”

我和她目光对视。“我梦见我们在梦中谈话。”我说,“你跟我说有四个步骤……学会死者的语言……学会……”

“生者的语言。”她接下我的话,“是的,我也做过这个梦。”

我必定是弓起了眉头。

伊妮娅微微一笑,双手放在我的两手之上。她的手变大了,包住我一双特大的拳头。我记起小时候,我只用一只手就能把她的两只小手包起来。“劳尔,我的确记得这个梦。在梦中,你非常痛苦……你的背……”

“肾结石。”一想到这个,我不禁缩了下身子。

“嗯,对,即使相隔数光年,我们也还能做同一个梦,我想,这就说明我们还是一对好朋友。”

“数光年,”我重复道,“好吧,你是怎么跨越数光年来到这儿的,伊妮娅?你还到过什么地方?”

她点点头,开始述说整个故事。微风从敞开的移门墙那里吹进来,撩拨着她的发丝。述说这些的时候,暮光正高高地照射在北方的高山之上,还有东部和西部的峭壁上,颜色越来越艳丽。

伊妮娅是最后一个离开西塔列森的,那是在我划着小舟漂下密西西比河后的第四天。她说,其余学徒通过不同的传送门离去,登陆飞船用尽了最后一丝能量,把他们送到各个传送门——金门大桥、大峡谷、拉什莫尔山的岩壁顶、肯尼迪宇航中心历史园锈蚀的起飞台。似乎都是在旧地的西半球。伊妮娅的那个远距传输器位于一个名叫圣菲的空旷城市北部的印第安村落中,它建在村内的一栋砖屋内。贝提克同她一起传送走。听到这话之后,我不禁眨眨眼,妒火中烧,但并没说什么。

跨越远距传输器,她首先来到了一个名叫伊克塞翁的高重力星球。那儿是圣神的领地,不过主要集中在另一个半球。伊克塞翁一直没有从陨落的伤痛中复原,伊妮娅和贝提克出现在一个长满丛林的高原上,那里有一座座迷宫般的废墟,杂草丛生,面目难辨,主要居民是重生的美国土著,后来又有放浪变节的基艺家前来,想要把旧地全部有记录的恐龙种类都复原,于是,原本就不稳定的局面更加恶化了。

伊妮娅给故事添上了一丝趣味。由于贝提克的皮肤是蓝色的,一看就知道是个机器人,所以他在身上涂上了当地人使用的绘脸颜料,以此隐藏自己的身份。她作为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为了赚钱——或者说为了交换食物和毛衣——大胆地领导起伊克塞翁旧城的重建工作,这些城市包括坎巴、伊琉姆特、毛维尔。而她也确实干得不错。伊妮娅不仅帮着为三座老城的中心和无数小屋做了重新规划和重建工作,而且还发起了一系列“论坛”,十多个互相敌对的部落也前来听她演讲。

讲到这里,伊妮娅显得小心翼翼,但我很想知道这些“论坛”都是干什么的。

“就是普通的事情,”她说,“他们会就话题发起讨论,我也会提出一些值得思索的问题。大家会就此讨论。”

“你教导他们吗?”我想起了那个预言,说这个约翰·济慈赛伯人的孩子将会成为“传道者”。

“是苏格拉底式的吧。”伊妮娅说。

“什么苏……哦,对。”我记起来,从前在塔列森图书馆,她和我讲过柏拉图。苏格拉底是柏拉图的老师,他以诘问的方式教授知识,导引出人们早已知晓的真理。我觉得这种手法相当不可靠,即使是在最好的情况下。

她继续说下去。在讨论小组中,有几个人成了热忱的听众,每天晚上都会来,并跟着她一起在伊克塞翁的一个个废墟城市间游走。

“你在收弟子。”我说。

伊妮娅皱皱眉。“劳尔,我不太喜欢这个词。”

我抱起双臂,朝外望去。山霞照亮了数千米之下的云层,北山映照在璀璨的晚霞中。“也许你不喜欢,但是,丫头,我觉得这个词没有任何不对。师傅到哪儿,弟子便跟到哪儿,想从她那里学到最后一点知识。”

“是学生跟着老师。”伊妮娅说。

“好吧,”我不想和她吵,我想听完她的故事,“继续说吧。”

伊克塞翁没什么好说了,她说。她和贝提克在这个星球待了大约一个当地年,也就是五个标准月。他们在那里造的大多是石屋,她设计的式样都很古典,几乎是希腊式的。

“圣神呢?”我问,“他们有没有过来四处打探?”

“有几个传教士也参加了讨论,”伊妮娅说,“其中一个……克利福德神父……还和贝提克交上了朋友。”

“难道他——他们——没有把你供出去吗?他们肯定还在找我们啊。“

“我敢肯定,克利福德神父没有那么做,”伊妮娅说,“不过,后来的确来了一些圣神士兵,开始在我们工作的西半球搜寻我们。部落的人把我们藏了起来,我们躲了一个月。但傍晚的讨论会没有取消,克利福德神父也仍旧来,当时掠行艇还在丛林上方来来回回地飞行,想要找到我们呢。”

“后来呢?”我就像是一个两岁的孩子,只会一刻不停地提问题,叫别人快点讲完故事。虽然只不过是几个月的分离而已——包括噩梦肆虐的冰冻沉眠——但我已经忘了自己是多么爱听这个小朋友的声音。

“没多大事发生,真的,”她说,“我建完最后一幢建筑——供人们玩耍和集会的古老圆形剧场——就和贝提克离开了。有几名……学生……也离开了。”

我眨眨眼。“和你一起吗?”瑞秋说她是在一个名叫阿姆利则的星球遇到伊妮娅的,之后便和开始她同行。也许,西奥来自伊克塞翁。

“不,伊克塞翁没人跟我一起走。”伊妮娅轻声说着,“他们要去别的地方,他们有东西要去教别人。”

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你的意思是,现在狮虎熊也允许别人进行远距传输了?还是说,古老的传送门全都开启了?”

“不,”伊妮娅说,不过我不知道她回答的是哪个问题,“不,远距传输器仍和从前一样毫无声息。只不过……啊……出现了几个特例。”

这回我还是没有催她一说究竟。她继续说下去。

离开伊克塞翁之后,伊妮娅传送到了茂伊约。

“希莉的星球!”我嚷道。外婆的声音浮现在我脑海中,那声音在教我海伯利安《诗篇》的韵律。茂伊约是其中一个朝圣者故事的发生地。

伊妮娅点点头,继续说着。早在环网时期,茂伊约就被革命的火苗和霸主的攻击重重挫伤,在陨落这段过渡期,它慢慢恢复过来,之后在圣神扩张期得到重新开拓,但当地人并没有加入其中,他们凭着对希莉的信仰,扎根在移动小岛上,和他们的海豚伙伴一起展开了反击,直到圣神军队和瑞士卫兵的到来。现在,茂伊约正被复仇之火烧成一个基督化星球,其中一座大陆,赤道群岛上的居民,以及数千移动小岛都被送到“基督学院”接受再教育。

但伊妮娅和贝提克传送到的那个移动小岛,仍然掌控在叛军的手里。这群叛军是一群新异教徒,自称希莉派,他们在夜晚起航,在白天则漂浮在空空如也的群岛中,这些人处处与圣神作对。

“你在那儿造了什么?”我问。在我的记忆里,《诗篇》中的移动小岛上,除了帆树下的树屋,并没有别的什么建筑。

“树屋。”伊妮娅说,她莞尔一笑,“很多树屋。还有些水下穹屋。这些异教徒大多数时间都待在那里面。”

“这么说,你在那里帮他们设计建造树屋。”

她摇摇头。“开什么玩笑?这些人是人类世界中最棒的树屋建造者,仅次于失踪的神林圣徒。我在那儿学习如何建造树屋,他们非常亲切,让我和贝提克帮忙。”

“做苦役。”我说。

“没错。”

在茂伊约,伊妮娅只待了大约三个标准月。她就是在这儿遇到西奥·伯纳德的。

“她是异教徒叛军的一员?”我问。

“不,她是个脱逃的基督徒,”伊妮娅纠正道,“她一开始是作为一名拓殖者来茂伊约的,但最后逃走了,加入了希莉派。”

我皱皱眉,并没听懂。“她是十字形的人?”我问。想到重生基督徒,我仍然感到紧张。

“现在已经不是了。”伊妮娅说。

“这怎么可能……”就我所知,基督徒本身没有任何办法去除身上的十字形,只有教会通过某种神秘的逐教仪式,才办得到。

“这一点我以后解释。”伊妮娅说。她讲完故事前,这句话还会说上好几次。

从茂伊约离开之后,她和贝提克、西奥·伯纳德远距传输到了复兴之矢。

“复兴之矢!”我几乎大叫起来。那里是圣神大本营。多年前,我们在复兴之矢险些被击落。那是个工业高度发达的星球,拥有许许多多的城市和机器人工厂、圣神中心。

“复兴之矢。”伊妮娅笑道。这趟旅途并不简单,他们被迫把贝提克伪装成一名严重烧伤的伤员,让他戴着合成皮面具。他们在那儿待了六个月,贝提克自始至终戴着面具,这并不是一件舒服的事。

“你在那儿做些什么?”我问。很难想象,我的朋友和她的朋友们竟在复兴之矢那拥挤的城市中躲了那么长时间。

“就一件工作。”伊妮娅说,“在达芬奇——也就是圣马修,我们造了一座新教堂。”

我只能干瞪眼,一分钟过后,我开口道:“你造了一座大教堂?圣神大教堂?基督教堂?”

“当然,”伊妮娅平静地说道,“我和这一行能力最出众的石匠、玻璃工人、建筑工、工匠一起干活。一开始我只是一名学徒,但在离开前夕,我已经成了首席设计师的助手了,他正在设计教堂中殿。”

我只有摇头的份了。“那么,你还……召开论坛?”

“是的,”伊妮娅说,“比起另外几个星球,复兴之矢有更多人过来参加讨论。在结束前,我已有了数千名学生。”

“竟然没人背叛你,我真是惊讶。”

“有人背叛,”她说,“但不是学生。有一个玻璃工人把我们出卖给了当地的圣神卫戍部队。我和贝提克、西奥差一点就被抓住了。”

“通过远距传输逃跑的?”我说。

“通过……传输,对。”伊妮娅说。许久之后,我才意识到,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有那么一点犹豫,似乎对这个词的正确性还有疑问。“有人跟你一起离开吗?”

“有,但不是和我一起,”她又笑道,“有几百人传输到了别的地方。”

“哪儿?”我疑惑不解地问。

伊妮娅叹了口气。“劳尔,你记得我们的讨论吗?我说圣神把我当作一个病毒?而且我觉得他们的想法是对的?”

“记得。”

“嗯,我的这些学生们也携带着病毒,”她说,“他们要去别的地方,要去感染其他人。”

她一连串的星球和工作之行还在继续。之后是帕桃发星球,她在那儿待了三个月。她发挥了建树屋时积累的经验,在那一望无垠的沼泽地上互相交叉的树枝和树干之间,建造了一座座大厦。

接着是阿姆利则,她在那儿的沙漠中工作了四个标准月,为游荡在绿沙地间的锡克族和苏菲族游民部落建造帐篷屋和集会地。

“你是在那儿遇到瑞秋的。”我说。

“没错。”

“瑞秋的全名叫什么?”我问,“她没跟我说过。”

“她也没跟我说过。”伊妮娅继续讲她的故事。

阿姆利则之后,伊妮娅和贝提克,外加两位女性朋友,被传输到了格鲁姆布里奇·戴森D。这地方是霸主地球化改造的一次失败尝试,殖民者逐渐屈服于蚕食的甲烷-氨气冰川和冰晶风暴,人数越来越少,这些人慢慢退却至生态小屋和轨道建筑中。但星球上的人民——大多数是逊尼派穆斯林工程师,来自失败的跨非洲基因回收工程——他们顽强挺过了陨落,最后竟然将格鲁姆布里奇·戴森D改造成了一个拉普兰式的苔原星球,上面有适宜呼吸的空气,适宜旧地的植物群和动物群生活,其中包括游荡在赤道高地上的多毛猛犸。还有数百万公顷的草地,极其适合马匹生活,但旧地的马匹已经在家园被黑洞吞噬的灾难中绝种,于是,基因设计师拿出了种舰中的备货,饲育出上千匹马,然后是上万匹。游民部落在南大陆的绿地中游荡,和庞大的牧群一起生活,构筑成一种共生体。而农夫和城市的人民则迁移进了赤道的高大山丘上。那里还有凶猛的野兽,它们在加速自主基因实验的那几个世纪中进化出来,获得了自由。其中有变异的食腐兽群,穴居的夜怖,三十米长的草蟒(源于海伯利安的草海),还有富士岩虎,郊狼,高智商的灰熊。

星球上的人类拥有技术,不用一年时间就可以把这些适应自然的杀手捕猎殆尽,但这些居民选择了另一条路:游民部落甘愿冒险,只要青草还在生长,河水还在流淌,那就将庞大的马群保护起来,和野兽直接对峙,他们让城市居民筑起城墙——这一堵长达五千多公里的墙,将会把两个地区分隔开来:一边是野性十足的高地,一边是马群的大草原,还有南方正在进化的丛林。这座城墙不仅仅是一座墙,也将是格鲁姆布里奇·戴森D上的一座巨大的直线状城市,它最矮的地方也达三十米高,土墙上还有华丽的清真寺和宣礼塔,顶部的走道宽阔得足以让三架马车并排通行,而不用担心互相碰撞。

星球上的殖民者人数已经非常稀少,他们忙着其他工程,没多少时间来盖墙,于是种舰仓库中的应用机器人接下了这件苦活。伊妮娅和她的朋友加入了建造工程,在那儿干了六个标准月,城墙在他们手下慢慢成形,沿着高地底部和草地边缘一路向前延伸。

“贝提克在那儿找到了两个兄妹。”伊妮娅轻声说。

“我的天啊。”我低声道。我几乎忘记了这档子事。几年前,在天龙星七号一座冻在星球冰冻大气的摩天大楼中,我们坐在格劳科斯神父列满书籍的书房里,围着暖意融融的加热立方体……贝提克曾提起过,他跟随伊妮娅和我一起踏上这一冒险之旅的一个原因是:他想要找到自己的四个兄妹,虽然这听起来有些奇怪。准确说来,是三个兄弟和一个妹妹。儿童时代的训练期刚过不久,他们便失散了。不过,不知道机器人加速运行的早年能不能被称为“儿童时代”。

“他找到他们了?”我惊喜地叫道。

“两个,”伊妮娅说,“一个哥哥,名叫安提比。还有个妹妹,妲利亚。”

“他们长得像他吗?”我问。在空荡的安迪密恩上,诗人老头有好几个机器人奴仆,但除了贝提克,我没特别注意其他人。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也太多了。

“很像,”伊妮娅说,“但也有不同。也许他会跟你多说一点。”

她的注意力回到故事上。在格鲁姆布里奇·戴森D,他们花了六个标准月建造这座直线状城墙,之后被迫离开。

“被迫离开?”我问,“圣神吗?”

“准确来说,是正义与和平委员会。”伊妮娅说,“我们还不想走,但别无选择。”

“这个正义与和平委员会是什么东西?”我问。她说话的语气让我寒毛直竖。

“这以后再说。”她说。

“好吧,”我说,“但你得跟我解释解释另外一件事。”

伊妮娅点点头,等我提问。

“你说你在伊克塞翁待了五个标准月,”我说,“茂伊约是三个月,复兴之矢六个月,帕桃发三个月,阿姆利则四个月,然后在这个——格鲁姆布里奇·戴森D——大约六个标准月,是不是?”

伊妮娅点点头。

“然后,你说你是大约一个标准年前来到这里的?”

“对。”

“那也只有三十九个标准月,”我说,“三年又三个月。”

她在等着我说下去,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但我意识到,这不是笑……看上去更像是在强忍着不哭。最后,她说道:“劳尔,你一直很擅长算术。”

“我的旅行却造成了五年的时间债,”我轻声说,“对你来说就是六十个标准月,但你却只提到了三十九个月。丢掉的二十一个月呢,丫头?”

泪水已经在她眼里打转,那只小嘴微微颤动着,但最后她还是轻柔地说道:“对我来说,一共是六十一个标准月,还有一星期又六天。”她说,。“五年又两月一天的时间债,加上在船上的四天加速减速时间,还有八天的旅行时间。你忘了加上旅行时间了。”

“好吧,丫头。”我说,她的情绪还没有平息,那双手抖个不停,“你想跟我说说这丢失的……多少时间来着?”

“二十三个月,一星期,六小时。”她说。

几乎是两个标准年啊,我想。而且她不想跟我说这两年间发生了什么。我以前从没见过她神经这么紧绷过,就好像她正紧紧地抱着身子,不让自己被某种可怕的离心力卷走。

“以后再说。”她指了指门外悬空寺西面的悬崖,“看那儿。”

在狭窄的悬崖小道上,我辨认出几个身影,有两条腿的,还有四条腿的。他们离这儿还有好几公里的路。我走到背包旁,拿出双筒望远镜,仔细审视那几个身影。

“那群动物是柴羊,”伊妮娅说,“那几个搬运工是在帕里集市雇的,他们明天早上会离开。见到你认识的人了吗?”

见到了。那人穿着朱巴,戴着兜帽,那张蓝色的脸庞同五年前没有任何变化。我转身望着伊妮娅,但是,显然她不想去谈这丢失的两年时间。我没说什么,任她再次改变话题。

贝提克回来的时候,伊妮娅已经开始问我问题,我们一直谈个不停。几分钟后,瑞秋和西奥走了进来。我们敞开大门,将榻榻米地垫卷起来,露出一个烧火盆,伊妮娅和贝提克开始为大家烧东西吃。有不少人走进来,我和他们一一互相介绍了一番——两个工头,分别叫乔治和阿布;一对姐妹,席矻矻和席恺伊,她们负责栏杆的装饰;穿着丝制礼袍的是乐乐,穿着军装的是美仁;一名教导僧,名叫占定,他的师傅是堪布拿旺扎西,是悬空寺的住持;有个女尼名叫东卡聂错;还有个贸易商人,名叫卓莫错奇,来自朵穆;一个叫孜本夏格巴的人,是达赖喇嘛派到这儿监造悬空寺的监工;罗莫顿珠,著名的登山家和滑翔师,这人可能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引人注目的人,后来我还发现,他是少数几名飞行师之一,会和杜巴、竹巴、创巴共饮共餐。

吃的东西有糌巴和馍馍——将烤熟的大麦粉混合在柴羊奶茶里,揉成面团,搓成圆球状,然后跟另一种蒸熟的球状面团一起吃,后一种面团有馅,馅里面有蘑菇、柴羊舌、加糖培根肉,还有一点点梨,贝提克说那些梨是从传说中的西王母花园中采下来的。人越来越多,一只只碗被递下来分发给大家。其中有个桑坦,贝提克小声跟我说,他是现任达赖喇嘛的哥哥,他已经在悬空寺当了三年的僧侣。另外还有几个来自林谷的创巴,包括工匠大师昌济肯张,他蓄着长长的胡子,还上了蜡;佩里桑珠是翻译,年轻的林西吉普是搭脚手架的,他一脸阴郁,有点不高兴。那天晚上过来的僧侣中,并非所有人都是源自旧地的中国种舰殖民者。和我们一起欢笑、一起举杯的人中,还有大滝治之和远藤健四郎,他们是无所畏惧的高空索具工;沃铁·玛耶和雅努斯·库提卡,他们是竹匠大师;金秉勋和维奇·格罗塞,他们是制砖工。洛京(这是离我们最近的峭壁城市)的市长也来了,他的名字叫查理奇恰干布,这人身兼数职,既是所有寺庙神官的管事,也是两宗都(地区长老议会)的委员,还是伊桑(字面意思是“文字之巢”,一个秘密的四人团体,它评价僧侣的进步,并委派各任祭司)的顾问。查理奇恰干布是我们中第一个喝醉的人,最后占定和另外几个僧侣把鼾声如雷的市长从平台边缘拖到角落里,让他在那里呼呼大睡。

还有另外几个人——当夕阳余晖散去,先知和她的三个兄妹洒下月光,照亮底下的云层时,小塔里至少挤了四十个人——但我忘了他们的名字,那一晚,我们吃着糌巴和馍馍,海饮啤酒,让悬空寺的火把熊熊燃烧着。

那天晚上数小时后,我出去解手。贝提克给我指了去厕所的路。我原本以为这里的人会直接站在平台边缘解决这事,但贝提克说,在这个星球上,住宅都是多层结构,大多数人要么是在谁头顶,要么是在谁底下,这样做会很失礼。厕所建在悬崖内,每个厕位用竹子环绕,有卫生设施,比如巧妙排布的管道和闸门,让污水排进悬崖的深谷中,还有从岩石中凿刻出的洗手盆。甚至还有个淋浴区可供洗浴,水还是被太阳晒热的。

当我洗完手,擦干脸,重新走回平台上时,冷丝丝的微风让我清醒了下来。我走到贝提克身边,站在月光下,望着灯火璀璨的塔楼,众人正围成几个同心圆,圆心之处坐着我的小朋友。笑声和吵闹声业已不见。众僧侣、善士、装配工、木匠、石匠、寺院住持、市长、砖匠,一众人轻声向这个年轻女子提问,而她则一一作答。

这场面让我想起了一些事——最近看到的某个画面——片刻之后,我便想了起来:跨越四十天文单位减速进入星系时,飞船拉出了一幅星系全息像,十一颗行星环绕着一颗G型恒星运行,两条小行星带,无数彗星。现在,伊妮娅无疑就是这颗恒星,屋内的其余男女环绕在她周围,就如同飞船投影下的那些行星、小行星和彗星。

我靠在一根竹竿上,望着月光下的贝提克。“她最好当心一点,”我轻声对机器人说,一个字一个字相当仔细,“不然这些人会把她当神看待了。”

贝提克微微点点头。“安迪密恩先生,他们没把伊妮娅女士当作神。”他小声道。

“很好,”我把手搭在机器人肩上,“很好。”

“不,”他说,“虽然伊妮娅女士极力劝说,但他们中很多人已经开始坚信,她就是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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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分”的藏文是Tendrel,Ten的意思是“依赖”,drel的意思是“业力的联系”,Tendrel可以解作“互相依存的联系”,即万事万物都是互相依存的,不能独立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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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国南达科他州的黑山地区,有一座拉什莫尔山,山高1800米左右,刻有华盛顿、杰斐逊、罗斯福、林肯4 个巨大的石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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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普兰:位于芬兰、挪威的北部,它有四分之三处在北极圈内,独特的极地风光和土著民族风情,使它成为旅游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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