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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持续了八小时之久,之后的黑暗又延续了八小时。我在头一个八小时里活了下来,在后一个八小时里睡了一觉。当我醒来时,身体还在颤抖,口渴难当,脑中徘徊着光和声的梦境,耳朵也暂时没恢复过来,很想撒泡尿,但却担心跪起来的时候会不会掉出座舱。此时,云柱已经取代了昨晚的庙宇巨柱,晨光已经将它们的另一侧涂上了光彩。日出比日落朴素一点:璀璨的白光和金光从卷云天顶开始,顺着积云和雨云往下爬,一直爬到我这一层,而我正在这里冷得簌簌发抖。我的皮肤、衣服和头发都湿了,在昨晚疯人院般骚乱的某个时刻,天上下过雨,而且还下得很大。

我跪到垫着软垫的船体上,左手紧抓着座舱的边缘,在确信小舟的晃动已经较为平稳时,便开始解决正事。在晨光下,金色的细长水流闪闪地发着光,坠入无垠的深渊。那深渊再一次变回高深莫测的黑紫色。我的后背下侧有些隐隐作痛,让我想起前几天的肾结石噩梦。现在看来,那段时日似乎已经恍如隔世,离我非常遥远了。啊,我想道,要是现在再尿出一颗小石子,我可抓不住它了。

我扣上扣子,坐回到座舱里,试图伸伸坐麻了的双腿,但我必须小心不让自己掉出去,心里琢磨着,自从昨晚上被吹得不知所终后——就好像我本来有前进方向似的——在这无垠的天空中,我到底该上哪儿去找远距传送环呢,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自己并不孤单。

有活物正从深渊中爬起,并在我的四周打转。

起先,我只看到一只生物,而且不知远近,无法判定这位访客到底有多大。这东西可能只有几厘米长,离我这艘飘浮的小舟大约几米的距离;也可能长达数千米,离我非常非常远。接着,这生物游到了远处的云柱和更远处的积云塔之间,我终于意识到,几千米长是更加合理的猜测。随着它游近,我看见它身边还有无数小家伙,正跟着它一起穿越晨光下的天空。

在我尝试描述这个生物之前,我必须先说一句,人类在这条银河臂扩张的历史中,很少有这方面的记载,让我们有充分准备可以描述这些大型异星生命体。大流亡期间及之后,人类探索并开拓的几百个星球上,发现的大多数土著生命都是植物,要么就是一些非常简单的生命体,比如海伯利安的辐射蛛纱。那些进化了的大型动物总是很快地被捕杀殆尽——比如说无限极海的灯嘴鱼,或是旋转星的泽普棱。通常的结果是:这些星球只有很少的一些土著生命形式,而大多数都是经由人类改变的物种。人类改造了这些星球,以原始DNA形式带来了他们的细菌、蚯蚓、鱼、鸟和陆地动物,等等,将早期种舰中的晶胚解冻,并在随后的扩张中建造起育饲工厂。结果就会导致一种与海伯利安相似的生态——本地的植物群落蓬勃生长,比如特斯拉树、茶马树、堰木,本地幸存的昆虫活跃在其中,而与之共存的,则是慢慢兴盛的从旧地移植过来的植物,还有一些经过生物剪裁的变种,比如三枝杨、常蓝植物、橡树、绿头鸭、鲨鱼、蜂鸟、鹿。也就是说,我们并不习惯见到异星生物。

而这些从深渊中爬起来见我的,是如假包换的异星生物。

最大的那只让我想起了乌贼,那又是一种来自旧地的物种,它们在海伯利安大南海的温水湾中非常兴旺。眼前的生物很像乌贼,但它几乎是透明的,内脏清晰可见。它正不断地悸动,时时刻刻改变着形状,就像一艘星舰正在向战斗状态形变,我也因此很难判定到底哪里是体内,哪里是体外。它没有类似头的东西,就连如同乌贼般、可以称作头的扁状附件也没有,但我能辨认出好几条触手,不过,对于这些不断摇摆、收缩、伸展、颤抖的附肢,也许用“复叶”或“丝蕊”称呼它们更加合适。这些丝蕊不仅存在于那苍白透明的体内,在体外也有,而且我也无法确信,这生物在空气中的运动,到底是因为那些丝蕊的摆动,还是这巨型乌贼收缩扩张喷射出的气体所致。

我看过一些古书,也听过外婆的解释,我记得,旋转星上的泽普棱从外表看更加简单——这是一些飘浮在富含氢、氨、甲烷的旋转星大气中的巨型水母,拥有小气艇状的气袋,或是长着美杜莎般头发的气囊,里面容纳着氢气和甲烷的混合物,这些气囊储存大量氢气,并以此进行新陈代谢。我绞尽脑汁回忆起,泽普棱以一种大气浮游植物为食,后者飘浮在有毒的大气中,就像是多不胜数的空中甘露。在旋转星上,没有任何食肉动物……直至人类乘着浮空深潜器去那里开采稀有的气体。

随着这乌贼似的生物朝我靠近,我终于看清了它那错综复杂的内脏:一个个不断脉动的器官的苍白轮廓,一圈圈像是肠子的东西,一些可能是进食细丝的东西,一些或许用来繁殖和排泄的管道,还有些可能是性器官或是眼睛的附件。它无时无刻不在收拢,缩回弯曲的丝蕊,压缩空气前进,然后再度充分伸展开触手,完全就像在清水中游水前进的乌贼。它的长度达五六百米。

我开始留意到一些别的东西。在乌贼鱼的四周,簇拥着成百上千圆盘状的金色生物,大小不一,最小的大概只有我的手那么大,最大的大过巨型河蝠鲼(就是海伯利安上用来推动驳船的动物)。这些东西同样近乎透明,但体内布满了一种暗淡的绿光,可能是一种惰性气体,在这种生物自身的生物电子场的作用下,被活化至荧光状态。这些东西在乌贼鱼的身边成群游动,似乎时不时会被某种腔口吞没或吸收,只不过一会儿之后又从中出现。我不敢断言是乌贼鱼在吃这些浮游的圆盘,但有一次,我的确看见乌贼的内脏内有一些暗淡的绿光般的东西在移动,就像是透明血管中的血小板,朦朦胧胧的。

这怪物和它那群同伴游得离我更近了,同时还在往上升,最后,阳光照过它透明的身体,将影子投在我的小舟和帆伞上。对于它的尺寸,我得再往上加一点——它绝对有一千米长,当伸展至最大状态时,宽可达三百米。现在,那些有生命的圆盘已经浮在了我的两侧。我能看见它们正一面旋转,一面蜷缩,跟蝠鲼一模一样。

我拿出阿棱给我的钢矛手枪,咔嗒一声按开保险装置。如果这头怪物攻击我,我会马上把半盒钢矛弹朝它苍白的身体发射进去,希望这透明的表皮就像看上去一样薄弱。不管这东西利用了什么上升气体使自己浮在这条氧气层上,也许我有机会把它戳破,让那些气体泄露出来。

就在这时,那怪物如九头蛇怪般的丝蕊突然朝四面八方伸了出去,其中一些差一点碰到我的帆伞。我意识到,这怪物只须甩一甩其中一条触手,就可以马上毁掉我的船帆,我根本来不及动它半根汗毛,甭提戳破它了。我等在那里,半含期待,觉得自己随时会被拖进怪物的胃里——如果它有胃的话。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我的小舟正向可能是西方的那个方向飘去,帆伞在热冷空气的作用下忽升忽降,云层高耸在我四周,乌贼鱼和它的同伴——我毫无根据地认为它们是寄生虫——位于“北方”,也就是上方,始终在水平方向上和我保持几百米的距离,垂直也大约有一百米的距离。我琢磨着,这怪物这么跟着我,是不是出于好奇,或是饥饿。我很纳闷,不知道它身边飘浮的那些绿色血小板会不会突然朝我发起攻击。

但我什么也做不了,只好把没啥用处的钢矛枪放到大腿上,从背包中拿出最后几块饼干啃了起来,又从水瓶中喝了点水。补给水已经维持不了一天了,我骂了自己一句,昨晚上那场可怕的风暴发生时,我竟然没想起来拿瓶子接点雨水,不过,我并不知道这个星球的水是不是可以饮用。

漫长的早晨过去,漫长的下午来临。有好几次,随风飘流的帆伞载着我钻进了云塔,于是我昂首对着滴水的雾气,舔舔嘴唇和下巴上的水珠。尝起来像水。每次当我从云雾中出来的时候,我都希望乌贼鱼已经离去,但每一次都能看到它依然忠于职守地逗留在我右上方的那个位置上。有一次,就在天上那光晕(就是星系的恒星)爬到天顶的时候,小舟被吹进了一个云柱中,那地方的气流非常猛烈,云柱被吹得蓬乱不堪,帆伞也几乎被吹得卷了起来。但它还是自己稳了下来,当我钻出云层的时候,高度已经升了数千米。空气变得更加稀薄,也更加寒冷。乌贼鱼依旧如影随形地跟在我的后面。

也许,它还不饿。也许,它在天黑后才开始进食。我挖空心思安慰了自己一番。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搜索云层间的空荡天空,想找到另一个远距传送环的踪迹,但是连影也没见到。要在这种地方找那玩意儿,可真是蠢到家了。气流吹着我往西前进,但那反复无常的高速气流却一会儿把我往北方吹出一公里,一忽儿又偏向了南方,像这样经过两天一夜的吹刮后,我又怎么能在这茫茫云海中捞到那枚针呢?看上去完全不可能。但我还是坚持不懈地搜索着天空。

午后时分,我发现,在南面的深渊中还有另一些生物。在那庞大云塔的底部,有更多乌贼鱼在游动,日光刺入那片深渊,照亮了它们,在下面那酷热的黑暗深渊的映衬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它们透明的身躯。肯定有好几十只——不,几百只。这些脉动的动物在一座云塔的底部四处游移。我离得太远,看不清它们身边有没有血小板状寄生物,但感觉上有一股散射的亮光,就像是漂浮着的尘埃,暗示出它们的存在,肯定有成千上万。我琢磨着,这些怪物是不是通常都处在非常低的大气层面上,而身边这只仍旧紧紧地跟着我,保持着丝蕊一伸就能吃到我的距离,它是不是出于好奇才冒险上来的呢。

我的肌肉在痉挛,于是我爬出座舱,试图在小舟顶部伸展一下身体,同时紧紧抓着帆伞的吊索,维持平衡。这样做很危险,但是我必须伸展一下。我仰天躺在那儿,抬起双腿,凭空做了几下蹬自行车的动作。接着又做了几个俯卧撑,抓着座舱边缘维持平衡,当肌肉不再痉挛后,我爬回小舱,假寐了片刻。

也许,说起来会感觉很奇怪,那天下午,我的脑子一直在胡思乱想,当时明明还有异星乌贼鱼游在我的身边,随时都会把我吞下,又有那些异星血小板生物在小舟和帆伞的周围几米内舞动浮游。对于陌生之物,如果它并不总是展现出有趣的行为,那么,人类的大脑会很快习惯它们的存在。

我开始思念过去的几天,过去的几个月,过去的几年。我思念伊妮娅——想起抛下她独自离去——思念我所抛下的别的人:贝提克、塔列森的其他人、海伯利安上的老诗人、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上的德姆·洛亚一家人、天空星七号上冰冻风洞中的格劳科斯神父,还有同一个星球上的奇查图克人,比如库奇阿特、奇阿库、库奇图、奇奇提库——伊妮娅确信,在我们离开那颗星球后,格劳科斯神父和我们的奇查图克朋友都遇害了,但她从没解释过她是如何得知的——我还思念身后的另一些人,回想起多年前离开家乡进入地方军服役时,外婆和部落的其他人和我挥手道别时的一情一景,那是我最后一眼看到他们。每一次,我的思绪都会回到离开伊妮娅的那个场景。

我离开了太多人,让太多人做了我本该做的工作,为我战斗。从现在开始,我将为自己战斗。如果我能再一次找到伊妮娅,我会永远和她在一起。这一决心开始像怒火一般在我体内熊熊燃烧起来,但要在这无垠的云海中找到远距传送环,就像大海捞针一样,这无疑给我绝望的情绪来了个火上浇油。

你认识

传道者

她碰触过

你(?!?!)

这些话不是通过声音说出的,也不是我耳中听到的。它们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我头颅内直接敲打。我头晕目眩,紧紧抓住小舟两侧以免自己被震得掉出去。

你是否被

传道者

碰触过/转变过

从那个人身上

学会了

听/看/走

(????)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偏头痛打击着我。每一击都力道十足,绝对会打得脑出血。那些字在我头颅中呐喊而出,用的却是我的声音。也许我快要疯了。

我擦去眼泪,凝视着那头巨型乌贼及那群绿色血小板状的寄生物。那个庞大的生物正在搏动,收缩,伸展卷曲的丝蕊,穿游在寒风之中。我无法相信那些话是由这个生物说出来的。我也不相信心灵感应。我望着那群浮游圆盘,但它们的行为没有显示出多少具有高等意识的感觉,事实上就跟光柱下的尘埃毫无二致——甚至比不上同步运动的鱼群或是蝙蝠群。我喊道:“是谁?谁在讲话?”说完,便觉得很傻。

我眯起眼,以为那一连串字会再次袭进我的大脑,但是,不管是那头巨大的生物,还是它的同伴,都没有回应。

“谁在说话?”我大喊道,风刮得越来越猛,但还是没有回应,只有吊索在击打帆伞布,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突然,小舟猛地转向右边,抖动了一下,接着又转了个方向。我向左侧转去,期待会看到另一头乌贼鱼,一头朝我袭来的乌贼鱼。但是,朝我逼来的却是更加恶毒的东西。

在我聚精会神盯着从北面过来的异星生物时,一团滚滚的黑色积云从南面涌来,几乎把我包围。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黑色长条云从受着热量驱动的暴风云中窜出,在我身下动荡,就像是黑漆漆的河水。底下的深渊中闪动着一道道闪电,从黑色的暴风云柱中窜出一个个涌动的球状闪电。离我极近之处,十几股龙卷风悬浮在我头顶流动的乌云下,盘旋着,一团团如蝎尾般的漏斗云飞速地朝我袭来。每一个漏斗都和那头乌贼怪差不多大,甚至还要大——它们正疯狂旋转,垂直高度达数千米——每一个还在生成一簇簇小龙卷风。我这薄纸般的帆伞肯定经受不住这些涡流的考验,就算是擦肩而过也支撑不住。而且,这些漏斗正极速朝我奔来,根本不可能打偏。

船舱在颠簸,在摇晃,我在里面站起身,幸好用左手抓住一根吊索,这才没有掉下去。我的右手握成拳头,高高举起,冲着龙卷风,冲着对面动荡的风暴,冲着远处无形的天空,挥舞起拳头。“天打雷劈的!”我大喊着,但这些呼喊早被咆哮的暴风盖过。我的背心被风吹得噼里啪啦乱响,一阵狂风几乎将我卷进大漩涡。我将身体远远探出小舟,迎着风暴支撑住,这样子就像我在冰架上见过的一个跳高滑雪运动员,他曾在半空中愚蠢地平衡了片刻,之后一头坠落。我再一次挥着拳头,大喊道:“混蛋,有种放马过来!我干死你们这些神!”

就像是对我的举动作出了回应一般,其中一个龙卷风漏斗从侧面逼近,急速旋转的圆锥体用最底端向下刺来,就像是在寻找坚硬的表面进行破坏。它从我身边擦过,离我只有几百米的距离,但是它经过时骤降的气压让小舟和帆伞打了几个转,就像是正在泄水的浴缸中的玩具船。这个狂风敌手离开后,我一头倒在滑溜溜的小舟上,要不是双手胡抓一通,幸运地抓住了一根吊索,我这条小命就要在这片虚空报销了。当时,我的两条腿已经完全掉出了船舱。

和擦身而过的那漏斗风一同而来的还有一阵冰雹。有些雹子甚至有我拳头那么大,它们砸穿了帆伞,重重击打着小舟,发出的声音就像是一阵钢矛弹击中了目标,它们也击中了我的腿、肩膀、后腰。疼得我几乎松脱了手。但也没多大关系,我意识到,虽然我紧紧抓着摇摆不定的小舟,但是帆伞已经被砸出了几百个窟窿,只不过因为顶盖的保护,我才没被冰雹砸成碎片,但现在三角形的薄布已经被打成了蜂窝。同刚刚突然得到升力一样,现在突然失去了升力,小舟便迅速坠向数千公里下的黑暗。周围的空中全是龙卷风,我紧紧抓住接在船体上的那段吊索,船体早已被砸扁,而吊索也没有了用处,但我撑在那里,并决定保持这个动作——一直撑在那里——直到我和小舟、收起的帆全都被压力压扁,或是被狂风撕成碎片。我意识到自己又开始喊叫起来,但这次的喊声听上去大为不同——几乎是在欢呼雀跃。

往下坠落了还不到一千米,我和小舟的速度便远远超越了海伯利安或是旧地的终极沉降速度,此时,那条乌贼鱼开始朝我冲刺过来,当时我已经把它忘在了脑后。它的速度肯定快如闪电,在空气中急速推进,就像是水里的乌贼鱼喷射流体,扑向它的猎物。当那长长的进食触须上下波动,将我包裹,无数巨大的触手缠绕、探索、包覆而来,此时此刻,我觉得它终于饿了,决定不让到手的晚餐溜掉。

以我和小舟当时的下落速度,如果这怪物忽然将我们拉住,来个急停,那我们铁定会粉身碎骨。但是乌贼鱼顺着我们的下落方向一起往下降,用它最细小的触须包裹住我和小船、船帆、吊索,那触须虽说细,但仍旧粗达两到五米。之后,它刹住降落速度,喷射出带有氨水味的气体,就像是对登陆飞船进行最后的着陆操作。停住后,它开始再一次往上升,往风暴行进,那儿的龙卷风还在肆虐,中部的层积云旋转着,漆黑一团。我半昏半醒,发觉乌贼鱼正飞向那搅动的云层,与此同时,它用触须转着破碎的小舟,将我和它一起送往那巨大的透明身体的一个开口。

啊,我迷迷糊糊想道,那是它的嘴巴。

吊索和破败的帆伞裹在我的周围,就像是特大号的裹尸布,像是被扔进了一堆土褐色的旗布,与此同时,乌贼鱼还在将我们拉近。我试着转身,想要爬回座舱,找回钢矛枪,拿着它一路开火,从这里杀出去。

当然,钢矛枪已经没了,早在剧烈的颠簸和坠落过程中掉出了座舱。一同掉落的还有其他东西,比如座舱的软垫,背包,背包里的衣服、食物、水、激光手电。所有的东西都没了。

我咯咯笑了起来,但是声音并不太成功;因为我正紧紧抓着小舟,而小舟正被触须拖进乌贼鱼身下那只裂开的洞口中,还差十五米就要进去了。现在,我清晰地看到了它的内脏——搏动着,消化着,上下蠕动着,其中几个脏器中还有绿色的血小板生物。随着我被拉近,迎面扑来一股非常强烈的清洗剂的气味——氨水味——我的眼睛一下子盈满了泪水,喉咙感到刺痛。

我想起了伊妮娅,但不是什么意味深长的思潮——只不过脑中闪过她十六岁生日那天的样子,一头短发,满身是汗,晒得黝黑,刚从沙漠中闭关回来。接着脑中得出了一条短短的信息:对不起,孩子,你叫我找到飞船,把它带到你那儿,我已经尽力了,对不起。

接着,极长的进食触须卷起,将我和小舟包拢,拉向上面的那只无唇大嘴,我意识到,那张嘴肯定有三四十米宽。我想起,跟我一同进入的,还有小舟上的纤维塑料,超级尼龙帆伞布,碳化纤维吊索,我最后的思绪是——希望这些东西会让你肠穿肚烂。

再后来,我被拖进了那股氨水和海鱼味中,我隐约意识到,这怪物内脏中的空气让人憋闷,于是决定从小舟上跳下,而不是干等着被消化,但还没等我付诸行动或是形成下一个连续的想法,我便已经失去了意识。

之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也无法亲眼观察。那乌贼鱼继续往上升,穿进一片比无月之夜还要黑的黑云,那无唇的大嘴闭合起来,在毫无细缝的肉体上消失,而我、小舟和船帆正处在它底部器官的体液中,仅是个小小的黑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