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外橱柜里的东西派了很大的用场。有几件制服衬里,是专门用在太空服上的,最小的那件对女孩来说还挺合身。我知道,除了在极冷的条件下,这些微孔材料可以保暖吸汗。我还为自己和贝提克挑了两件;当时天很热,而且温度还在升高,所以带上冬天穿的衣服似乎很荒谬,但是没人知道未来会怎么样。橱柜中还有一件领事的户外背心:很长,但上面有十几个口袋、夹扣、系环、隐秘的拉链格。当我把这宝贝从一团糟的橱柜中挖出来的时候,伊妮娅尖叫了一声,马上穿上它,自此之后便几乎从没脱下来过。
我们还发现了两个舱外地质学标本袋,附有肩带,作为背包用应该很不错。伊妮娅背上一个,把多出来的衣服和小玩意装了进去。
不过,我还是觉得里面应该有个筏子,但是把那儿翻了个底朝天,把锁柜全打开了,还是没有发现。
“安迪密恩先生,”我正准备告诉孩子我在找什么的时候,飞船突然开口,“我隐约记得……”
我和伊妮娅放下手中的活儿,愣住了,倾听着。飞船的声音中,带着某种奇怪的意味,似乎是痛苦。
“我隐约记得领事带走了充气筏……记得他坐在上面向我挥别。”
“在哪儿?”我问道,“哪个星球?”
“我不知道,”飞船依旧以那困惑、几乎带着痛苦的口吻说道,“也许根本就不是一个星球……我记得星辰在河流之下闪耀。”
“河流之下?”我说。我有点担心,飞船是不是因为坠毁后哪里出了问题。
“那些记忆很零碎,”飞船的口吻有点活泼了,“但我的确记得领事乘着筏子离开。那是个很大的筏子,即便坐上八九个人,都绰绰有余。”
“很好。”我“砰”的一声关上隔门。先前我和伊妮娅在气闸门上放了一把金属折叠梯,所以爬出爬进已经不费多少力了,现在我们把最后一箱东西运了出去。
贝提克把露营装备和装食物的箱子运到瀑布下,急匆匆地赶回,我看了看还剩下些什么东西:我的背包,里面装满了我的私人物品,伊妮娅的背包和挎包,多余的通信装备和护目镜,一些装着食物的包裹,还有折叠起来的等离子步枪和贝提克昨天找到的弯刀——它们就捆在我的背包顶上。即便是插在了皮鞘中,那把长刀也很难携带,但昨天在丛林中的那几分钟,让我觉得我们可能会用得上它。我还找到把斧子,甚至还有些更加便于携带的工具——一把可折叠的铲子,事实上,几千年来,我们这些加入步兵团的傻瓜得到的训练是将其称为“挖壕工具”。这样,我们的行囊几乎都被刀具塞满了。
我其实很乐意略掉斧子不拿,而是拿上把切割型激光器,我可以用它来砍伐树木制造木筏——甚至锯子也行。但是激光手电干不了那样的活儿,奇怪的是,武器柜中没有什么切削工具。我任自己沉思了片刻,寻思是不是带上那把古老的军部突击步枪,用它把树射倒,如果需要的话,就用脉冲弹把它们劈开,但片刻之后我便把这念头抛在了身后。那会弄出非常响的声音,场面太难收拾,而且射击精度太低。我最好还是用斧子,出上点汗。我倒是带了一个工具箱,里面装着在造木筏的时候可能用得上的东西,锤子、钉子、螺丝起子、螺丝钉、枢轴螺栓,还有几卷防水塑料,我觉得可以铺在筏子上,作为地面材料,虽然简陋得很,但勉强能够胜任。工具箱最上面放着三卷盘绕着的攀登绳索,是尼龙护套绳,有好几百米长。在一个红色的防水袋中,我找到几颗照明弹和简单的塑料炸弹,就是无数个世纪以来一直用作炸树桩和石头的东西,另外还有十几根雷管。我把它们带上了,尽管制造木筏的时候不大可能用得到。这堆东西中,还有两个医药包和瓶子大小的滤水器,将伴我们一起展开向东的旅程。
我还带了一根电磁飞行皮带,但这玩意算上全套吊带和动力包后,体积相当庞大。不过,我还是把它放在了背包边上,心里思忖,这东西也许会有用处。靠在我背包边上的,还有那把十六号霰弹枪,因为机器人不愿意费事带上它一起往东飞。在它旁边是三盒子弹。我也坚持要带上钢矛枪,但贝提克和伊妮娅都不愿意拿。
我的皮带上别着手枪皮套,里面插着点四五手枪,子弹已经装满。皮带上的一个口袋里放着老式的电磁指南针,是我在橱柜中发现的,还有一副折叠起来的夜视镜,望远镜,水瓶,等离子步枪的两个备用弹夹。“迅猛龙,放马过来吧!”我一边盘点,一边嘟囔道。
“啥?”伊妮娅问,她正在整理自己的包裹,现在抬起了头。
“没啥。”
贝提克着陆在地的时候,伊妮娅已经把她的东西整整齐齐地放在了新包中。她还把机器人的私人物品收拾好放在了另一个挎包中。
我历来喜欢拆营帐胜过搭建。我想,那是因为我非常喜欢把东西整理得干干净净。
“有没有忘带什么?”我对他俩说道。我们正站在狭窄的河滨上,望着整理好的包裹和武器。
“我。”从手腕上的通信志中传来飞船的声音。太空船的声音带着些许悲伤。
伊妮娅越过沙地,伸手摸摸搁浅飞船弧形的金属外壳。“你怎么样了?”
“伊妮娅女士,我已经开始了修复工作,”它说,“多谢问及。”
“你还是觉得修复时间需要六个月吗?”我问道。头顶上,最后一朵云正在消散,天空又变成了淡蓝色。或绿或白的枝叶在其下摇曳。
“约需六个标准月,”飞船说,“当然,只是修复内外两部分的功能。我没有宏观操控器,无法修复像你们那些损坏的飞行车之类的东西。”
“没事,”伊妮娅说,“我们不带这些东西。等再次见到你时,我们再修它们。”
“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飞船说。从通信志中传出来的声音比平常轻。
孩子看着我和贝提克。谁也没有说话。最后,伊妮娅开口道:“我们以后会再一次需要你的服务,飞船。在你修理并等待的时间里,你能在这儿藏几个月……或者几年吗?”
“可以,”飞船说,“藏在河底怎么样?”
我望着河面上庞大的灰色飞船船体。这儿的河面很宽,也许也很深,但是一想到这艘受损的飞船藏在河底下,就感觉怪怪的。“你不会……发生泄漏吗?”我问道。
“安迪密恩先生,”飞船的口吻中似乎带着傲慢,“我是一艘星际飞船,可以穿入星云,在进入红巨星的外壳表面时也能不费吹灰之力地逃脱。如果在水中短短浸上几年,我全无可能——用你的话讲——发生泄漏。”
“抱歉,”我说道,但还是拒绝接受飞船的责难,“下水的时候别忘了关上气闸门。”
飞船没有说话。
“我们回来找你的时候,”女孩说,“能呼叫你吗?”
“用通信志波段,或者91.4无线电通用频段,”飞船说,“我会伸出一根鞭状天线,在水面上接收你们的呼叫。”
“鞭状天线,”贝提克沉思道,“这词真有趣。”
“抱歉,我记不得这个词的词源了,”飞船说,“我的记忆已经不复当初了。”
“没事,”伊妮娅说着,拍拍船壳,“你做得很好。现在你也得好好休养休养……我们回来时,希望你能恢复到顶级状态。”
“好的,伊妮娅女士。在你们顺流往下时,我会和你们保持联系,同时监控你们的行程,直到你们进入下一个远距传送门。”
贝提克和伊妮娅坐在霍鹰飞毯上,他们的背包和我们最后几箱装备把毯子挤得满满当当的。我系好笨重的飞行皮带,这意味着必须拿根绳子拴上包裹挂在胸前,一手扶着它,另一手还要拿着步枪,这样倒也能飞。我仅仅从书上看到过该如何操作电磁皮带——它们在海伯利安上不能用——但是控制器操作起来非常简单,凭直觉就行。指示器显示能量满满的,这趟旅途很短,所以我从没想过会不会掉到河里去。
我捏捏手持控制器,倾斜着飞入半空,差点刮到一棵裸子树木,我赶紧稳住身子,飞毯正悬浮在水面上十米高的地方,于是我飞过去悬停在他们旁边。虽然这身吊带内有衬垫,但穿着它吊在半空中,总没有坐在飞毯上舒服,不过,这样飞行更加刺激。我握着控制器,向他们翘起拇指,示意准备就绪,一行人开始沿河往东前进,往旭日方向前进。
飞船和瀑布之间的那片区域中,没几块沙地或河滨。但刚过瀑布,河流就变宽了,湍急的水流马上变成了一汪慢条斯理的池水。在河流南面有个好地方,贝提克正是把我们的露营装备和第一批材料放在了那儿。瀑布的声音吵极了,我们把箱子全部堆在那儿,随后我拿出斧子,望着最近的那些裸子树木。
“我在想。”瀑布哗哗作响,贝提克轻声说着,我几乎听不见。
我扛起斧子,停下手中的活。烈日当空照下,酷热难当,衬衣已经湿得紧紧贴在身上了。
“建特提斯河的时候,设计理念之一就是要使旅程愉快,”他继续道,“我在想,游艇碰见那玩意儿,会有什么愉快。”他用一根蓝色的手指指着咆哮的瀑布。
“我知道。”伊妮娅说,“我跟你想到一块儿去了。当时他们有浮置游船,但并不是每个在特提斯河上游玩的人都会乘这种船。要是你和你的小心肝来这儿想要一次浪漫的游船之旅,却行到了这瀑布之上,那真是太尴尬了。”
我站在那儿望着瀑布,水沫飞溅,上面挂着虹影。我心下思忖,以前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而现在,是不是有点变蠢了。我以前可没想到过这种问题。“特提斯河到现在已经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了,”我说,“也许这条瀑布是新近形成的。”
“也许,”贝提克说,“但我很怀疑。这些瀑布的成因,似乎是由地壳倾斜面的升降引起的,这些斜面在丛林中由北至南,一共有几英里之长。但它们的高度完全没有差别。这说明很久以前就受到侵蚀了。注意到水流中那些圆石的大小吗?我觉得自这条河存在之日起,瀑布就形成了。”
“你的特提斯旅行指南中没有提到吗?”
“没有。”机器人回答。他拿出小册子,伊妮娅接了过去。
“也许我们不是在特提斯河上,”我说,他们俩都正眼盯着我,“飞船还没有成功进行星辰定位。但是,如果这颗星球并不是原先的特提斯之旅的一部分,那会怎么样?”
伊妮娅点点头。“我也想过。如今特提斯河都被截成了一段段,传送门还在,而这儿的这些和它们是一样的。但是,谁又能说技术内核没有建造其他传送门……没有通过远距传输器连接的其他河流?”
我把斧子倒竖在地,整个人靠在斧柄上。“不管事实怎么样,我们都有麻烦了。”我说道,“你永远也找不到你的建筑师,我们也永远找不到回来的路,没法回家了。”
伊妮娅笑了。“劳尔,你杞人忧天了。自特提斯河停止运行已经过了三个世纪。也许,这儿的这条河已经开出了新的支流。也许,丛林中有别的运河或水闸,但被雨林覆盖,我们没有发现。我们不必担心这些事,只需顺流而下,看看另一座传送门在不在那儿。”
我竖起一根手指。“我又想起一件事,”我说,觉得自己比片刻之前聪明了点,“如果我们花了那么大的劲建造出木筏,往下走,却发现又有一座瀑布挡住了去传送门的路,那怎么办?也许有十座瀑布?昨晚我们没见到远距传送门,所以我们也不知道它有多远。”
“我也想过。”伊妮娅说道。
我用手指轻敲着斧柄。如果这孩子再说一次这句话,我真的会考虑拿我手里的这东西砍她。
“我已经按照伊妮娅女士的吩咐勘查过了,”机器人说,“就在前一次运东西的时候。”
我皱起眉头。“勘查?就那么点时间,你怎么可能顺河而下,飞出一百公里远?”
“对,飞不了那么远,”机器人说道,“但我可以飞得很高,还用望远镜在路线上搜索了一番。我看见这条河一路笔直流向前,大概有两百公里吧。自然,很难找到要找的东西。但在大约一百三十公里远的地方,我的确看到了拱门状的物体。而且,到拱门的整条河道中,也没看到瀑布或是大型障碍物。”
我的眉头肯定皱得更深了。“你全部都看见了?”我说道,“你飞得多高?”
“飞毯没有高度仪,”贝提克说,“但就我所看到的星球曲面和天空的黑暗程度来看,我想高度约有一百公里。”
“你穿着太空服吗?”我问道。如果人到了那个高度上,他血管中的血液就会沸腾,肺也会因为爆发性减压而破裂。“戴着呼吸器吗?”我左右四顾,但在我们一堆堆普通物品中,没有看到类似的东西。
“不,”机器人一面说,一面转身搬起一只箱子,“我只是屏住了呼吸。”
我摇摇头走开。我想,运动和独处会对我有好处。于是我开始一个人砍树。
木筏造好的时候,天差不多要黑了。如果贝提克没有和我轮流砍树,那我肯定干到深夜也搞不定。完成的产品并不漂亮,但它漂浮在了水面上。我们这个小木筏约有六米长,四米宽。筏尾叉有一根长长的撑杆,大致可以掌舵用。撑杆前方有一个凸起的区域,是伊妮娅建的单坡帐篷,前后都有入口。筏子两侧有两个拙劣的桨架,上面架着木桨,平时固定在上面,如果碰到死水或者急流,需要掌舵,可以用它来划船。我曾一度担心,蕨类的树干可能会吸水过多,万一沉了就不好办了,但我们用攀登绳索将圆木绑成两层,做成蜂窝状结构,然后在关键位置用螺栓钉牢,这样一来,筏子的地面就离水面有十五厘米的距离,坐上去感觉非常棒。
伊妮娅对微纤维帐入迷了,我得承认,她精湛高效的塑形技巧,使得我多年来造的所有棚屋都变得不值一提。站在撑杆的操纵地点上,只要一猫腰,就能进入单坡屋,它的前部有一个漂亮的屋檐,可以替我们遮挡烈日和风雨,但视线却不会受阻,屋子两侧有漂亮的前厅,我们的一箱箱装备放在那儿,不会被打湿。在帐篷的角落里,她已经摊开了塑料垫和睡袋,帐篷中部的高坐区域可以让我们很好地看清前方的东西,现在那儿堆起了一圈一米宽的石头,上面放着火盆和餐具,还有加热立方体。中心孔上吊着一盏提灯,被设置在灯笼状态。啊,我必须承认,整体效果真是惬意极了。
不过,女孩并不是整个下午都在做这顶惬意的帐篷。我本以为她会站在一旁看我们两个男人辛辛苦苦地干重活儿——那天天气越来越热,一个小时后,我就把上衣全脱了——但伊妮娅几乎是马上和我们一起干起活来,帮我们把砍下的树干拖到装备地,绑扎,钻钉子,拧螺栓和接榫,然后开始设计。她指出,我在训练中学会的安装方向舵的标准方法太过马虎,是不合格的,她把支撑三脚架的底座移到更低更远的位置,这样一来长长的撑杆操作起来就更容易了,也更有效率了。她还向我们展示了两种不同的方法,在对木筏下部的交叉支撑板进行连接时,能做得更紧、更坚固。我们所用的各种式样的圆木,都是伊妮娅用弯刀削出来的,我和贝提克只能站得远远的,以防被飞溅的木屑击中。
但是,即便三个人都卖力干活儿,等造好木筏,把装备搬到上面后,天也几乎已经黑了。
“我们今晚可以在这儿露营,明天一大早开船。”我说道,就在说话的时候,我明白自己其实不愿意那么做。他们两个也不愿意。我们爬上木筏,用长撑杆撑离河岸,如果水流过于平缓,我们将撑篙前进。贝提克掌舵,伊妮娅站在木筏的前端,留意着浅滩或者隐蔽的岩石。
最初的几个小时里,木筏之旅非常迷人,甚至可以说具有一种魔力。经过了一整天在闷热的丛林中挥汗如雨的工作,现在站在缓缓移动的筏子上,偶尔在河底的淤泥上撑上一杆,注视着黑墙般的丛林在身边缓缓而过,那可真像是天堂。太阳就在我们身后,几乎已经下山,有几分钟,河水红灿灿的,就像是滚滚的熔岩,河流两侧,裸子树木的下部被反射的光线照亮,似乎也在熊熊燃烧。天色逐渐变暗,最后变黑,我们还没看到一眼夜空,云层就从东面涌来,一如昨夜。
“我想知道飞船有没有完成定位。”伊妮娅说。
“咱们呼叫一下,问问看。”我说。
飞船还没有确定它的方位。“但我能确定,这儿不是海伯利安,也不是复兴之矢。”从手腕上的通信志中传来轻轻的声音。
“啊,真是让人松了口气呀,”我说道,“还有别的消息么?”
“我已经潜入了河底,”飞船说,“很舒服,我正准备……”
突然间,彩色的电光起伏着划过北方和西方的地平线,暴风开始猛烈地鞭打着河面,我们赶紧跑去护住我们的东西,以免被刮跑。河水泛起白浪,赶着筏子朝南边的岸上移去,通信志发出噼里啪啦的噪声。我用拇指按了一下,将手环关闭,集中精神撑篙,而贝提克也重新掌起舵来。有那么几分钟,我很害怕筏子会被浪花和咆哮的暴风撕碎。筏首正劈波斩浪地前进着,一会儿升起,一会儿落下,天很黑,唯一的亮光就是这一阵阵或绛红或绯红的闪电。这一晚,我们听见了雷声——隆隆巨响,就仿佛有人在岩石台阶上滚着庞大的铁桶,正往下朝我们奔来。与昨晚一样,极光舞动着,将天空撕裂。刹那间,一束绛红的霹雳击中了北岸上的一株裸子树,那棵树随即猛地燃烧起来,冒出五颜六色的火花,我们三人都被这景象惊呆了。身为一名前游艇船员,我开始咒骂自己的愚蠢,竟然让大家直接暴露在这样一条宽阔河流的中央——现在特提斯河已经足有一公里宽——却没有避雷针或者橡皮垫。我们什么也不能做,唯有盘坐在那儿,愁眉苦脸地看着彩色的光束劈在河两岸上,也照亮我们前方的东部地平线。
接着又突然一下子下起雨来,雷电交加。我们赶紧跑进帐篷——伊妮娅和贝提克蹲伏在前门边,警惕地留意着沙洲或者浮木,而我则站在后门边,伊妮娅造帐篷的手法很精妙,我能在撑船的同时躲在帐篷的遮蔽下。
想当年,在我还是个驳船船主的时候,湛江上常常暴雨连连。我记得当时自己缩在漏雨的旧船上,心里思索着,要是暴雨把船浸透,船会不会沉下去。但我不记得哪场雨有这次那么猛烈。
有那么一小会儿,我以为我们又来到了一座瀑布上,这座更大,我正盲目地抵着强劲的水流撑着撑杆。但事实上我们还是在往下游前进,前头并没有什么瀑布,只不过暴风雨实在是太猛烈了,我还是头一回碰到。
当时明智的做法是赶紧靠岸,等暴雨过了再上路,但是这条一望无垠的河流就像是竖立在我们面前的一堵墙,除了突然迸发的彩色电光,其他什么也看不见,我根本就不知道河岸离我们有多远,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靠岸并停好筏子。于是我把方向舵绑在高处,这样一来它就能保持船尾向后,而不会乱摆。接下来我离开岗哨,跟机器人和小孩缩在一起。天空像是开了个大口子,江河湖海正一股脑地倾倒在我们身上。
看来,女孩在塑造并稳固帐篷这方面的确有两把刷子,又或许是她运气好,反正当时那种情况下,帐篷都没有垮塌下来。我前面说我当时和他们挤在一起,但事实上,我们三个正手忙脚乱地抓着箱子,它们倒是绑得牢牢的,而筏子在一刻不停地上下颠簸,左右摇摆,四处打转。我们根本不知道筏子在朝什么方向前进,不知道筏子是不是安全地位于河中央,还是在湍流中的无数石头间乱冲乱撞,也许河流打了个弯,而我们来不及转向,筏子正铁了心地撞向悬崖。但在当时,大家早已把一切抛在了九霄云外:我们正一心保护着装备,不让它们被冲下筏子,同时也尽力互相照应。
在某个时刻——当时我正一手护着一堆背包,一手紧紧抓着女孩的衣领,而她正伸手去截住几只飞速掉出去的炊具——我从前厅往外看去,望着筏子前面,这才发现,除了帐篷所在的这个凸起的小平台之外,木筏已经全数浸在了水下。狂风刮起白浪,那些浪花在五颜六色的极光映照下,也泛着或红或黄的光芒。我记起来,我还忘了带一样东西:救生衣——水上救生漂浮器。
我把伊妮娅拉回到扑扑拍打的帐篷顶棚下,在狂风中喊道:“不是零重力的话,你会游泳吗?”
“什么?”我几乎听不见她的声音,但从她的嘴唇形状我看懂了她说的是什么。
“你……会……游……泳……吗!?”
贝提克正站在摇晃的箱子中间,他抬起头来。水花击打着他的秃脑袋和长鼻子。极光爆裂的时候,那双蓝眼睛发出紫色的光彩。
伊妮娅摇摇头,虽然我不知道她到底是想说不会游,还是想说听不见。我把她拉近,她身上那件有很多口袋的背心已经湿透,在暴风的吹袭下,就像湿床单一样拍打着。“你……会……游……泳……吗??”我声嘶力竭地大喊,差一点没气。我抬起手臂,放在身前,做着狂乱的游泳姿势。筏子颠得我们一会儿分离,一会儿接近。
从她的眼神中,我知道她听明白了。暴雨和浪花打湿了她的头发,鞭打着她的脸。她微微一笑,水花让她的嘴里全是水,她靠过来,冲着我耳畔喊道:
“谢……谢!我……很……愿……意……游……会儿……泳。但……还……是……等……以……后……吧。”
就在这时,我们肯定是撞进了一个旋涡,又或许是狂风吹在了筏子上,如同吹一面帆,让筏子开始自转起来,一开始的时候,筏子只是在原地绕圈,似乎正犹豫不前,接着它开始自转。我们三人觉得还是保命要紧,于是放开手里抓着的东西,扶稳对方,一起缩在筏子平台的中央。我意识到,伊妮娅正在喊叫——某种欢快的“哟嗬”声——没等我冲她嚷嚷叫她闭嘴,我自己也附和起她的喊叫。面对着那样一个环境——飞速自转、风暴、大雨,叫喊让人舒心,虽然雷声隆隆大响,我们根本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但是我能感觉自己的喊声在头颅和骨骼中回荡。突然间,一条绯红的电光照亮整条河流,我朝右看去,兀然见到河面上矗立起一块至少高五米的石头,筏子扭动着从旁绕过,就像是个陀螺旋转着绕过一摊炉渣,更加让我惊奇的是,贝提克正跪在地上,脑袋后仰,跟着我们一起声嘶力竭地“哟嗬”着。
风暴持续了一整晚。破晓前,雨势放缓,除了几阵间歇的倾盆大雨。那时候,极光闪电和音爆炸雷肯定已经停了,但我吃不大准,因为,当时我和我的小朋友以及机器人朋友一样,都睡得很熟,打着呼噜呢。
醒来时,天已经大亮,天空万里无云,河面很宽,平静和缓,两旁的森林缓缓而过,就像一张无缝的挂毯在我们身侧慢慢摊开。蓝色的天空也很平静。
我们就那么在日光下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手肘支在膝盖上,身上的衣服依旧没干,滴着水。大家都没吭声,昨晚的大旋涡依旧在我眼中回放,五颜六色的爆炸电光依旧逗留在视网膜上。
过了一会儿,伊妮娅站起身,双腿直打哆嗦。筏子表面还是湿的,但总算还浮在水面上。右舷的木头已经松脱,还有不少破烂的绳索,应该是原先的绳结。但不管怎么说,这证明我们的小船是经得起航海……经得起游河的。管它是航海还是游河。我们检查了装备,点了点有没有少东西。那个被我们挂做灯笼的提灯没了,还丢了一小盒粮食,但看样子其他东西都还在。
“嗯,你俩在边上站一会儿,”伊妮娅说,“我去准备早餐。”
她将加热立方体调到最热,一小壶水没到一分钟就沸腾了,她在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些水,沏了杯茶,然后在咖啡壶中为我们泡好咖啡。完事后,她把壶放好,拿了个浅锅,在上面放上几片火腿,又切了几片土豆,开始煎起来。
我看着她煎,火腿发出咝咝的声音,“我以为你只吃素的。”
“的确是,”女孩说,“我吃麦片,还有那些难喝的复制乳,但这次我为你们掌厨,给你俩烧些好吃的,仅此一次哦。”
的确好吃。我们坐在帐篷平台的前部边缘,沐浴在阳光下,晒着湿衣服。我从湿背心的口袋里拿出那只被压扁的三角帽,拧干水,戴在头上遮挡阳光。伊妮娅见了我的样子又大笑起来。我仰头望了望贝提克,但机器人同往常一样规矩守礼,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就好像昨晚的“哟嗬”根本没发生过一样。
贝提克站在筏子前端,拿起撑杆——我在它上面安了个旋转座架,这样一来晚上就能在上面挂上一盏提灯。他脱掉身上破破烂烂的白衬衣,挂在座架上晾着。阳光照在他极蓝的皮肤上,闪烁着。
“旗子!”伊妮娅喊道,“正是我们这次远征需要的。”
我笑了。“可总不能挂白旗啊。那表示……”话说一半我便住口了。
我们随着水流缓缓地前进,刚在一个很大的弯处转了个弯。现在,三人都看见了庞大而古老的远距传送门,它跨立在我们两侧,矗立在头顶几百米的高处。在它宽阔的后拱顶上,长出了一棵棵树木;藤蔓爬在各式图案和凹槽上,往下垂了几米。
我们三人移步回到岗位:我负责控制方向舵,贝提克站在长长的撑杆旁,似乎已经准备好避开岩石和一些想要强行登船的东西,伊妮娅则蹲在筏子前方。
有一段很长的时间,我觉得远距传送门压根不会起作用。透过它,我望见熟悉的丛林和蓝天,而河流也穿过了它继续往前进。当我们进入巨型拱门的阴影中时,眼前的景象还是普普通通。我看见一条鱼从面前十米外的水中跃出。微风吹拂着伊妮娅的头发,在河面上梳理出一条条波纹。在我们头顶,这个古老的金属物悬在那儿,就像是孩子画笔下的一座桥。
“没啥变化嘛……”我开口道。
空气充满了静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比昨晚的风暴还要突然、还要可怕,就仿佛有一块巨大的门帘从拱门上垂了下来,直直落向我们的脑袋。我单膝跪倒在地,感觉着那股重量,但又似乎根本没有重量。刹那间,我又感觉像是进入了一艘正在坠落的飞船,边上是突然出现的坠落场——仿佛胎儿正在黏糊糊的羊膜囊中挣扎。
接着我们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太阳不见了。日光不见了。河岸和丛林也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四面八方全是一望无垠的水。天空似乎极为浩瀚,星星数不胜数,极为明亮,我从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景象,更别提亲眼见过了。
在我们正前方,挂着三轮月亮,每一个都大如一个星球,它们如橙色的探照灯一般,照亮了伊妮娅的侧面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