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古德瑟(1 / 2)

极地恶灵 丹·西蒙斯 6014 字 2024-02-18

北纬七十度五分,西经九十八度二十三分

一八四八年三月六日

船医被喊叫声与惨叫声吵醒。

有一分钟之久,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接着才想起自己是在约翰爵士的大舱房,也就是幽冥号现在的病床区。现在是半夜,所有的鲸油灯都熄了,唯一的灯光来自通往舱道的门。古德瑟在一张多出来的床上睡着了,其他几张床上躺着七个严重的坏血病患者及一个患肾结石的船员。他开给肾结石病人的药是鸦片。

古德瑟梦到他的病人在临死前惨叫。在他的梦里,这些人快死掉了,因为他不知道如何救他们。古德瑟受的是解剖学训练,他不像身亡的三位探险队船医那样熟悉船医的主要任务:开处方,要船员们服用药丸、药水、催吐药、草药以及大颗药丸。培第医生曾经跟古德瑟解释过,绝大多数药品对治疗船员们的病症都毫无用处,顶多只是剧烈地清一清肠胃而已。但是船员们腹泻得愈厉害,他们就愈觉得药有效。按照已故培第医生的说法,真正能帮助船员康复的是他们认为自己已经吃了药的想法。大多数不涉及手术的病例只会有两种结果:不是身体自行康复,就是病人最终死亡。

在古德瑟刚才的梦里,他们全都走向死亡,而且在临死之际发出惨叫。

但是他现在听到的惨叫声却是真实的。似乎是从舱板下方传上来。

古德瑟的助手亨利·罗伊德跑进病床区,衬衫下摆从毛衣底下露出来。罗伊德拿着一盏提灯,古德瑟还看得见他脚上没穿鞋,显然是直接从吊床上跑来这里。

“发生什么事?”古德瑟轻声问。病人们并没有被下面船舱传来的惨叫声吵醒。

“船长要你到主梯那里。”罗伊德说,他没有要放低音量的意思。这个年轻小子声音尖锐,听起来像是受到很大的惊吓。

“嘘,”古德瑟说,“发生了什么事,亨利?”

“那只东西在里面,医生。”罗伊德透过打战的牙齿喊,“它在下面。它在下面杀人。”

“你来照顾病患。”古德瑟下命令,“如果任何人醒过来或情况恶化,就马上来找我。还有,去把你的靴子和外面几层衣服穿上。”

一群士官长和士官已经从舱房里出来,挣扎着要把外面几层衣服穿上,古德瑟挤过他们身旁向前走。费兹坚船长和维思康提正站在通到各船舱的主梯道间。船长手上拿着一把手枪。

“船医,下面有人受伤了。我们要下去把他们带上来,你要和我们一起下去。你得先穿上御寒外衣。”

古德瑟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大副德沃斯顺着主梯从甲板上走下来,跟着他冲进船舱的冷空气让古德瑟一时无法呼吸。在过去这星期,幽冥号受到暴风雪及超低温的震撼与猛烈攻击,温度有时甚至低到零下一百度。船医没办法按照排定时间到惊恐号去值班。在暴风雪肆虐期间,两艘船之间没有任何联系。

德沃斯把衣服上的雪刷掉。“在上面站卫兵的三个人没看到外面有什么东西。船长,我叫他们在上面待命。”

费兹坚点点头。“我们需要武器,查尔斯。”

“今天晚上我们只拿出甲板上那三把霰弹枪。”德沃斯说。

另一声惨叫从底下的黑暗里传来。古德瑟无法判断那是从下舱,还是从更深的底舱传上来的。

“维思康提中尉,”费兹坚大吼,“带三个人从军官用餐房里的舱口窗下到烈酒房里,去拿毛瑟枪与霰弹枪,以及弹药、火药及子弹来给我们,愈多愈好。我要主舱的每个人手上都有武器。”

“是,长官。”维思康提点了三名船员,然后四个人快步朝着黑暗的船尾走去。

“查尔斯,”费兹坚向大副德沃斯说,“把提灯点亮,我们要下去了。柯林斯,你也下来。丹恩先生、布朗先生,你们也和我们下去。”

“是,长官。”船缝填塞匠和他的副手齐声应和。

“不带枪吗,船长?您要我们不带任何武器就到下面去?”准副亨利·柯林斯问。

“带你的刀子。”费兹坚说,“我有这个。”他举起自己的单发手枪,“你跟在我后面。维思康提中尉不久就会带一群拿枪的人跟过来,并且带来更多武器。船医,你也紧跟在我身旁。”

古德瑟冷冷地点了点头。他一直要把他的(或者是别人的)御寒外衣穿起来,却和小孩子一样,老是没办法将左手从袖子里伸出来。

费兹坚手上没戴手套,衬衫外面只穿了一件破旧的外套。他从德沃斯手中接过一盏提灯,冲下梯子。下面的船舱传来一阵猛烈的撞击,好像某个东西正在将梁木和舱壁撞坏。不再有惨叫了。

古德瑟记得船长命令他“紧跟在我身旁”,于是他跟在两个人后面摸索着走下黑暗的梯子,但是他忘了拿提灯,也没带装医药器材与绷带的袋子。布朗和丹恩咯答咯答地跟在他后面,一路咒骂的柯林斯则走在最后面。

下舱只是在主舱下面七英尺,却像是另一个世界。古德瑟几乎没来过。费兹坚和大副站在离梯子有段距离的地方,摆晃着他们的提灯。船医判断这里的温度应该比他们吃饭睡觉的主舱还低四十度,而主舱最近的平均温度都在冰点以下。

撞击声停了。费兹坚命令柯林斯停止咒骂,六个人沉默地在通往底舱的舱口盖旁边站成一圈。除了古德瑟外,每个人手上都有提灯,而且都把提灯向外伸出,虽然提灯的小光圈只能渗入雾蒙蒙、冰冷的空气里几英尺。几个人呼出的气,在他们前方像金色装饰品一样闪烁。砰砰地踩在上方主舱舱板上的急促脚步声,在古德瑟听来像是来自几英里之外。

“今天晚上谁负责在下面值班?”费兹坚轻声问。

“葛瑞格先生和一个炉工。”德沃斯回答,“考威,我想,或者是普雷特。”

“还有木匠维基斯和他的副手华生。”柯林斯小声但急促地说,“他们要整夜工作,把右舷侧船首储煤间里内嵌着火炉的船身修好。”

他们下方有只东西在吼叫,那声音比古德瑟听过的动物吼声还要大上一百倍,而且更像野兽的声音,甚至比嘉年华那天半夜从黑色篷室里发出的吼叫更恐怖。力道强劲的声音在下舱的每根梁木、铁框和舱壁之间回响。古德瑟很确定,在他们上方的两层舱板之上,在狂风呼号的夜里值班的守卫也会听见这声音,仿佛那只东西正和他们一起在甲板上。他的睾丸几乎要缩回自己的身体里。

吼叫是从下面的底舱传上来的。

“布朗、丹恩、柯林斯。”费兹坚急促地说,“向船首走,经过粮食房,去守住前面的舱口。德沃斯、古德瑟,你们两个跟我来。”

费兹坚把手枪插在腰带上,右手拿着提灯,爬下梯子进到黑暗的底舱。

古德瑟得用意志力克制自己不要吓得尿出来。德沃斯跟在船长后面快速地爬下梯子。颤抖的船医一方面觉得不跟着下去很丢脸,一方面也怕自己一个人留在漆黑的地方,只好跟在大副后面下去。他的手和脚都没有感觉,好像它们是木头做的,但是他知道,害他变成这样的是害怕而不是寒冷。

在梯子底部——这里的漆黑与寒冷,比哈利·古德瑟在船外体验过的严酷极地更厚实与恐怖——船长和大副都把提灯尽量向外伸。费兹坚也将拿枪的左手向前伸直,击铁也已经扳好。德沃斯拿着一把制式船刀,手在发抖。没有人移动,也没有任何呼吸声。

一阵静默。冲击声、碰撞声及惨叫声全都停止了。

古德瑟很想尖叫。他可以感觉到有只东西正和他们一起在这阴暗的底舱里,某个巨大、非人之物,可能离他们只有十二英尺远,就在两小圈的提灯光外。

除了强烈感觉他们不是单独在这里之外,他还闻到很重的铜味。古德瑟先前就闻过很多次了。新鲜的血。

“往这边走。”船长轻声说,带头向后走进右舷侧的狭窄舱道里。

他们朝锅炉房走去。

锅炉房里随时都在燃烧的油灯已经熄了。只有微弱晃动的红橙色火焰从打开的门里传出来,那是锅炉里正在燃烧的一点点煤炭。

“葛瑞格先生?”船长喊着。费兹坚的喊声够大,也够突然,让古德瑟差点又要尿湿裤子。“葛瑞格先生?”船长又喊了第二声。

没有人回答。从他们在走道的位置,船医只看得到锅炉里几平方英尺的地板,以及散布在上面的一些煤屑。空气中有股烤牛肉的味道。古德瑟发现自己在流口水,虽然体内的恐惧感逐渐升高。

“留在这里。”费兹坚跟德沃斯与古德瑟说。大副先是朝船首看,接着再朝船尾看,刀子一直高举着。他让提灯绕着圆圈摆动,显然很想要看看在小光圈之外的黑暗舱道里有什么。古德瑟什么事也不能做,只能站在那里把冰冷的手掌握成拳头。虽然心里非常害怕,但是因为闻到很久没闻到的烤肉味,他嘴里全是口水,肚子也咕噜咕噜地叫。

费兹坚穿过门框走进锅炉房里,消失在他们的视线外。

五至十秒之内没有任何声音,却仿佛长过一世纪。接着船长轻柔的声音从贴了铁皮的墙上反弹出来。“古德瑟先生。请进来,谢谢。”

房间里有两具尸体。其中一具看得出是工程师约翰·葛瑞格。他的内脏已经被掏出来,身体靠着船尾舱壁,躺在房间角落,肠子却像灰色的弦线与绳子般散布在四处,有点像是布置会场的缎带,古德瑟走路时要很小心才不会踩到。另一具尸体是个穿着深蓝毛衣的壮汉,他肚子朝下趴着,两手靠在身旁,手掌朝上,头和肩膀探入锅炉的炉火里。

“帮我把他拉出来。”费兹坚说。

医生抓住这个人的左脚和他那件闷烧着的毛衣,船长抓住他的右脚和右臂,两人一起把他从火里拉出来。那个人张开的嘴在火炉铁栅门下缘卡住一秒钟,在一声清脆的牙齿断裂声后才松脱。

古德瑟将尸体翻面,费兹坚则是脱下外套,扑灭在死人脸上与头发上的火。

哈利·古德瑟觉得自己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在观看这一切。他心中专业的身份已经将他抽离,相当冷静地观察到,那火炉(虽然煤炭火焰非常微弱)已经将这个人的眼睛熔化,把他的鼻子和耳朵烧掉,还让他脸部质地变得像个烤过头、冒着泡的覆盆子蛋挞。

“你认得出他来吗,古德瑟先生?”费兹坚问。

“认不得。”

“他是汤米·普雷特。”德沃斯喘着气说。他还站在刚进门的地方。“我是从他那件毛衣,和熔化在他下颚骨上的那只耳环认出来。”

“可恶,大副。”费兹坚斥责他,“你留在走廊警戒。”

“是,长官。”德沃斯边说边退出房间。古德瑟听到舱道里传来一阵作呕的声音。

“我可能需要你……”

船长跟古德瑟说的话才到一半,船首方向就传来撞击声、撕裂声,接着“嘭”的一声轰然巨响,声音大到让古德瑟很确信船已经断成两截了。

费兹坚抓起提灯,马上冲出房间,他那件闷烧着的外套就留在锅炉房里。古德瑟和德沃斯跟着他向船首跑,穿过零零落落的木桶与破裂的板条箱,从两面黑色的铁舱壁中间挤过,两边分别是幽冥号仅剩的一些水及几袋煤炭。

他们经过贮煤间的黑色开口时,古德瑟向右边瞥了一眼,看见一只没有穿衬衫的手臂从铁门框上伸出来。他停下脚步,弯腰想看看是谁躺在那里,但是提灯光随着船长和大副继续向前移动,这里一下子就没有了光线。只剩古德瑟一个人还留在绝对的黑暗中,和一具几乎可以肯定是尸体的东西在一起。他站了一会儿后,就快跑去追。

更多的撞击声传出,喊叫声变成从上面的船舱传下来,接着是一声毛瑟枪或手枪的枪响。紧接着再一枪,然后是尖叫声,好几个人在尖叫。

在两个提灯浮动的光圈外的古德瑟从狭窄的舱道里跑出来,冲进一个敞开的黑暗空间,没想到迎面撞上一根粗大的橡木柱,整个人向后倒到八英寸厚的冰与雪泥里。他的眼睛无法聚焦,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但在他上方的提灯却已经成为两颗模糊摇晃的橙色光球。一时之间,所有东西都发出恶臭,是污水、煤屑与血的味道。

“梯子不见了。”德沃斯大叫。

古德瑟的屁股坐在肮脏的雪泥里,提灯光停止晃动后,他看得比刚才清楚了。船首的梯道是用粗大的橡木做的,即使几个壮汉扛着百磅重的煤炭袋同时爬上爬下也不成问题,但它却被打成碎片。木梯断片从上方打开的舱口框悬垂下来。

尖叫声是从上方的下舱传来的。

“推我上去。”费兹坚大叫。他已经把手枪塞进腰带里,放下提灯,双手向上伸,想要抓住已经破裂的舱口框缘。他开始将自己往上拉。德沃斯弯下腰来将他往上推。

上面突然爆炸起火,火焰从方形的舱口烧下来。

费兹坚咒骂了几声,整个人仰身摔落离古德瑟不到几码远的雪泥里。看来好像整个前舱口,以及上方的下舱里所有东西都着火了。

失火了,古德瑟想。辛辣的烟充满他的鼻子。

没有地方可逃。船外温度是零下一百度,而且一场暴风雪正在外面肆虐。如果这时船着火了,他们全都只有死路一条。

“到主梯道去。”费兹坚边说边爬起来,拿了提灯,开始朝船后方跑去。德沃斯跟在他后面。

古德瑟手脚并用地在冰和水里爬了几步,站起来,又跌倒,再爬了几步,然后跑着去追那两盏离他愈来愈远的提灯。

下舱里有东西在吼叫。古德瑟听到一阵毛瑟枪响及几声清晰的霰弹枪响。他想在贮煤间停下来,看看那只手的主人是死是活,甚至是否还与伸在外面的手臂连在一起。但是等他到达时,又已经没有光了。他继续在黑暗中向前跑,不断撞到煤炭间与贮水槽的铁舱壁。

提灯光已经沿着主梯道上升到下舱而看不见了,烟则是从上面不断往下涌进来。

古德瑟往上爬,脸却被船长或大副的靴子踩了一下。接着,他也进到下舱里。

他无法呼吸,也看不见。提灯在他四周浮动着,但是烟太浓了,所以提灯完全没有照明效果。

古德瑟有股冲动,想要找到通到主舱的梯道,继续往上爬,之后再继续往上爬,直到能呼吸到船外的新鲜空气。但是在他右侧有人在大叫,在船首方向,所以他四脚着地跪了下来。这下面还勉强有些供他呼吸的空气。船首方向有一道很明亮的橙色光,那光实在太亮了,不可能是提灯的光。

古德瑟向前爬进左舷侧的舱道里,爬到粮食房左边,然后爬得更远。在他前方的烟雾里,船员们用毯子在拍打火焰。毯子也着火了。

“排成消防水桶接力队!”费兹坚在前方的烟雾里大喊,“把水送到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