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培格勒(1 / 2)

极地恶灵 丹·西蒙斯 6326 字 2024-02-18

北纬七十度五分,西经九十八度二十三分

一八四八年一月二十九日

哈利·培格勒早就计划好要在太阳重新出现的那天争取送信到幽冥号的任务。他想庆祝一下,这些日子几乎什么事都可以庆祝,和他所爱的人一起庆祝。那个人曾经是他的恋人。

资深士官哈利·培格勒是惊恐号前桅台的班长,负责指挥那群精心挑选的手下。在白天烈日下、在夜的黑暗中,在木制船会碰到的最高波浪与最恶劣气候中,这些人必须在最高处的索具、上桅帆、上桅桁工作。这种工作需要强健的体格、经验、领导力,更重要的是需要勇气,培格勒就是因为同时拥有这些特质而受人尊敬。他现在将近四十一岁,已经数百次证明过他的能力,不只在惊恐号船员面前,也在他不算短的海员生涯待过的十来艘船上。

哈利·培格勒在二十五岁成为船上见习生之前不认识字,这并不值得大惊小怪。现在阅读却成了他私底下的嗜好,而且在这次旅程里,惊恐号会议室里的一千本书,他已经读过半数以上了。教会培格勒识字的是皇家海军小猎犬号(专门从事测量的三桅帆船)上的一个小小次阶军官助理,而且也是这位助理,让哈利·培格勒开始懂得去思考生而为人的真正意义。

这位助理就是布瑞金。他现在是探险队最老的人,年纪比其他人大很多。他们从英格兰起航时,幽冥号及惊恐号的水手舱流传一个笑话:次阶军官助理约翰·布瑞金的年纪和老迈的约翰·富兰克林爵士年纪将当,智力却是他的二十倍。至少哈利·培格勒知道传言属实。

年纪已高、官阶还不到船长或海军上将的人,很少会准许参加皇家探索团的探险,所以两艘船上的船员们发现约翰·布瑞金在正式的船员名单上的年纪写颠倒了,变成“二十六”,也许是不小心写错,也可能是一个爱开玩笑的主计官故意写错。船员们有许多笑话取笑灰发布瑞金的年轻、青涩以及可想而知的性能力。但这位安静的助理通常只是笑而不答。

小猎犬号在费兹若伊船长指挥下将近五年——从一八三一年十二月到一八三六年十月——在世界各处从事科学调查之旅时,是哈利·培格勒到小猎犬号找到当时尚年轻的助理布瑞金。那时培格勒跟一个和他同在皇家海军摄政王子号上服务过的上级军官,约翰·史托克斯的中尉,一起从最高等级的一百二十门炮军舰转到低微的小猎犬号。小猎犬号不过是艘十炮双桅横帆船,被改装成测量用的三桅帆船,完全不是年轻培格勒这种有雄心的上桅水手会选择的船。不过那时哈利对科学测量工作及探险非常感兴趣,而在费兹若伊指挥下的小型小猎犬号要走的旅程,对他而言受益更多。

当时的次阶军官助理布瑞金比现在的培格勒差不多大八岁(四十八九岁),已经被认为是整个舰队里最智慧、书也读得最多的士官。大家也知道他是个同性恋者,这件事对当时二十五岁的培格勒并没有造成太大困扰。皇家海军中有两种同性恋者:一种是只在陆地上寻求满足却不会带到船上的人;另一种是在航海途中继续,通常是诱拐皇家海军船舰上的年轻男孩。小猎犬号水手舱里每个人和整个海军都知道,布瑞金属于前面那一种:在陆地上喜欢男人,但从来不炫耀,也不会把性倾向带到海上来。和培格勒现在所在船上的副船缝填塞匠不一样,布瑞金不是鸡奸者。布瑞金大多数的同船伙伴都认为,对在海上航行的男孩来说,和次阶军官助理约翰·布瑞金在一起,会比在家乡与村里的教区牧师在一起还安全。

在一八三一年起航前,哈利·培格勒和萝丝·莫瑞同居。她是天主教徒,除非哈利改信天主教,否则她不愿意和他结婚,但是哈利做不到。两人没有正式结婚,不过培格勒在陆地上时,他们是快乐的一对。萝丝不识字,对世界也缺乏好奇心,或多或少反映出早期培格勒的生活,他后来却成为不一样的人。如果萝丝能生小孩,或许他们还是会结婚,但是她不能,她把这事称为“上帝的惩罚”。培格勒还在海上随着小猎犬号进行漫长旅程时,萝丝就去世了。他爱她,用他自己的方式。

不过,他也爱约翰·布瑞金。

在小猎犬号测量船五年的任务结束前,布瑞金不仅教哈利学会如何读写英文,也教他阅读与写作希腊文、拉丁文与德文。刚开始他不太情愿接下担任培格勒导师的职责,但最终却被这位年轻的上桅帆见习生坚定的意志打动。布瑞金还教他哲学、历史与自然史,还教这位聪明的年轻人思考。

那次航行结束后两年,培格勒才到伦敦去找这位老人,那时是一八三八年,布瑞金和舰队里大多数人一样,已经在陆上赋闲很久了。培格勒请求他教更多东西。那时候,培格勒已经当上皇家海军漂泊号的前桅台班长了。

就是这段在陆地上的讨论与教导期间,让两个男人之间的亲密友谊演变成更像爱人的关系。培格勒发现自己竟然会做出这种事,也着实吃了一惊。刚开始他吓坏了,但接着他开始重新考虑人生种种,包括道德、信仰以及自我认识。他发现的事实让他困惑,但令他吃惊的是,这并没有让他对“哈利·培格勒到底是谁”的基本想法有任何改变。更令他讶异的是,是他主动挑起两人亲密的肉体接触,而不是那位老人。

他们亲密的友谊只维持了几个月,而且是双方的共同选择,当然,这与培格勒必须长时间随漂泊号出海——直到一八四四年——也有关系。他们的友谊无损。培格勒开始写长篇的哲学信给前次阶军官助理,而且把每个字的字母顺序倒过来,每个句子最后一个字的最后一个字母,被写在最前面而且大写。因为这原本不识字的前桅台班长常常拼错字,布瑞金有一次在回信中写到:“你只要像小孩子那样天真地把字母顺序倒过来写,当作密码,和达·芬奇一样,你写的东西就几乎没人能破解了。”培格勒现在就是用这种最粗略的密码在写日记。

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告诉对方,自己正申请加入皇家探索团,要跟随约翰·富兰克林爵士去寻找西北航道。起航前几个星期,他们两人才惊讶地发现对方的名字出现在探险队的正式人员名单上。培格勒当时已经有一年多没和布瑞金联络了,他从沃威奇的军营来到这名助理在北伦敦的住处,询问自己是不是该退出探险队。布瑞金坚持他自己才应该从名单中除名。最后,他们同意彼此都不该失去这次冒险机会,而且布瑞金年纪不小了,这是他最后一次的机会。幽冥号的主计官查尔斯·汉弥尔顿·欧斯莫是布瑞金多年来的好友。他和约翰爵士及军官们一起调整他手上的船员名单,甚至隐瞒这位次阶军官助理真实年纪,就是他亲手在正式名单上把年纪写成“二十六”。培格勒和布瑞金都没有大声宣告,但是他们两人都知道,他们会尊重这老人多年来不把自己性需求带到船上的誓言。他们两人也都知道,他们之间同享肉体欢愉的时光已经结束了。

结果培格勒在旅程中几乎没机会见到他的老朋友,而且在两年半的时间里,他们几乎连一分钟独处的时间都没有。

星期六早上,再过两天,一月就结束了,培格勒在十一点左右到达幽冥号。这时天还是黑的,但是南方天空出现了八十几天来的首次光芒,应该就是大家期待已久的黎明前曙光。这微光一点也无法减轻华氏零下六十五度的寒冷侵袭,所以当船上的提灯浮在他眼前时,他亳不耽搁,快步向前。

看到幽冥号变短的船桅,任何一个上桅水手都会难过,但是哈利·培格勒比大多数人还难过,因为是他和幽冥号的前桅台班长罗伯·辛克烈一起指挥船员,将两艘船上端的船桅拆下并收藏起来,以度过无止境的冬天。不论在什么时候,这幅景象都很难看,更不会因为幽冥号目前夹在冰里“船尾朝下、船首朝上”的怪异姿势而变好看些。

培格勒受到守卫热烈欢迎,被邀请到船上,他带着克罗兹船长的信息下到船舱去找费兹坚船长。当时费兹坚正坐在船后方的军官用餐房里抽烟斗,因为休息厅仍然被当成病床区使用。

两位船长巳经开始将他们写的信息,放进原本用来贮藏在冰堆中的铜罐里,在两艘船之间来回传递。信差们不喜欢,因为即使戴着厚手套,冰冷的金属还是会冻伤手指。费兹坚得叫培格勒用连指手套将金属罐打开,因为罐子还是太冷,船长不能用手去碰。费兹坚没有叫培格勒离开,所以他在读克罗兹的短笺时,培格勒就站在军官用餐房门口。

“我没有信息要你带回去,培格勒。”费兹坚说。

前桅台班长的手触前额行礼,然后回到甲板上。大约有十多个幽冥号的人到甲板上来看日出,船舱里还有更多人在穿御寒衣物,也准备要上来看日出。培格勒注意到休息厅病床区里有十多个人躺在病床上,大约和惊恐号上的病人数目相仿。两艘船上都已经传出坏血病了。

培格勒看到约翰·布瑞金瘦小熟悉的身躯站在船尾左舷侧的护栏旁边。他走到他后面,用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啊,在夜里,哈利轻轻一碰。”布瑞金还没转身就说。

“夜不会太久。”培格勒说,“你怎么知道是我,约翰?”

布瑞金的脸上没有围保暖巾,培格勒可以看到他水汪汪、带着微笑的蓝色眼睛。“在一艘冻结在冰上的小船舰上,访客到来的消息传得特别快。你必须马上回惊恐号吗?”

“不用。费兹坚船长没有信息要我带回去。”

“你愿意和我去散个步吗?”

“当然。”培格勒说。

他们从右舷侧的冰坡道走下船,朝着冰山和东南方的冰脊走去,以便更清楚看到发出亮光的南方。几个月来,幽冥号第一次被北极光、提灯光、火炬光以外的光照亮。

在到达冰脊前,他们经过一片被磨粗、铺上煤灰、有部分冰融的区域,也就是嘉年华大火的现场。照着克罗兹船长的命令,这区域在灾难发生后一个星期内就清理好了。但是原本用来插帆桁以充当帐篷支柱的洞还在,被融进冰里并冻结在其中的一些残破帆布与缆索也留在原处。黑色篷室的长方形区域还是看得很清楚,即使船员们花了很大力气要把黑煤灰除掉,而且还下过了几场雪。

“我读了那位美国作家的书。”布瑞金说。

“美国作家?”

“害得小狄克·艾尔摩在上次那没人愿意追忆的嘉年华里,安排了一个有创意的布景而被打了五十鞭的家伙。他是个奇特的小人物,名叫坡伊,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他的作品哀伤且恐怖,还有种非常病态的死亡之舞的味道。整体来说,他的东西不是写得很好,但是让人觉得非常美国化。不过,我并没读到为艾尔摩招来鞭打的不祥故事。”

培格勒点头。他的脚在雪中踢到东西,他弯下腰去把它从雪里挖出来。

那是原本挂在约翰爵士黑檀木老爷钟上方的熊头,它没逃过大火攻击,头颅上的肉、皮、毛都烧光了,头骨也烧黑了,眼眶中空,但牙齿还是呈象牙色。

“喔,我的天,坡伊先生一定喜欢这种结局,我猜。”布瑞金说。

培格勒把它丢回雪里。一定是因为埋在落冰中,所以清扫队才没发现。他和布瑞金又走了五十码,走到附近最高的冰脊并且爬上去,培格勒好几次伸手帮助老人往上爬。

在冰脊上方的一片平坦冰板上,布瑞金气喘吁吁。连培格勒也发现自己喘得比平常厉害,但他通常和在书中读过的古奥林匹克运动员一样健壮。太久没有从事真正劳力的勤务了,他想。

南方地平线上发出压抑、漂染成淡黄色的光,而半面天空里的星星也都泛白了。

“我几乎无法相信它回来了。”培格勒说。

布瑞金点头。

突然间,它出现了。那红金色的圆盘仿佛犹豫不决,从看似山丘但实际应该只是南方远处低矮云层的黑漆布景背后升起。培格勒听到幽冥号甲板上四十来个人欢呼了三声,因为空气非常冷且凝重,他听到音量较弱的欢呼声从东方一英里左右的冰上、肉眼勉强看得到的惊恐号传来。

“清晨伸出她玫瑰色的指尖。”布瑞金用希腊文说。

培格勒微笑着,有点高兴他还记得这句话。他上次读《伊利亚特》或任何希腊文的作品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接触到这语言以及特洛伊和那些英雄们时多兴奋。当时小猎犬号正停泊在沙提亚哥,维第峡群岛里的一个火山岛,差不多是十七年前的事了。

布瑞金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他说:“你记得达尔文先生吗?”

“那个年轻的自然学家?”培格勒说,“费兹若伊船长最喜欢谈起的人?当然,我记得。和一个人待在同一艘三桅帆船上五年总是会留下印象,虽然他是位绅士,而我不是。”

“你对他的印象怎么样,哈利?”布瑞金的淡蓝色眼睛更湿润了,也许是因为重新看到太阳情绪过于激动,也许只是对还来不及适应的光有所反应,虽然这光线并不强。那个红色圆盘还没能将乌云完全扫去,又开始向下落。

“关于达尔文先生吗?”培格勒眨了眨眼,想唤起对这消瘦的年轻自然学家的记忆,而不是因为美妙的阳光过于刺眼。“我觉得他是个相当讨人喜欢的绅士,对自己要做的事非常热忱。他真的让大家整天忙着搬运可恶的死动物,并且将它们收藏在箱子里,我一度还以为光是死鸟就会把底舱塞满。不过他并没有袖手旁观。还记得有一次他和我们一起摇桨,要让老旧的小猎犬号在河里逆流而上。另外还有一次,他从潮水中救回一条小艇。有一次鲸鱼就在我们旁边,我想应该是在智利的海岸线外,我很讶异地发现他竟然一路爬上桅顶横杆,只为找到一个更好的观察角度。后来是我协助他爬下来的。不过那时他已经用望远镜观察鲸鱼一个多小时了,他外套的衣角也在大风中飞舞了那么久。”

布瑞金微笑着。“他借你那本书时,我几乎吃醋了!那是什么书?莱伊尔的?”

“《地质学原理》。”培格勒说,“我没有真的看懂。或者说,在我发现里面的想法多危险后,就没再读下去。”

“因为莱伊尔关于事物年代的论点。”布瑞金说,“他那相当非基督教的想法是说,事物是在无限漫长的时间里慢慢演变而成,而不是受到某些激烈事件的作用立即改变。”

“是的。”培格勒说,“但是达尔文先生非常热衷这样的想法。他看起来就像个经历过宗教信仰改变的人。”

“我相信他已经改变信仰了,可以这么说。”布瑞金说。现在只看得见太阳最上面的三分之一了。“我提到达尔文先生是因为,在这次探险队起航前我们两人的共同朋友跟我说他正在写一本书。”

“他已经出版过好几本书了。”培格勒说,“你记得吗,约翰,就在我去找你学习的那一年……一八三九年,我们讨论过他探讨皇家海军小猎犬号造访各个国家地质学与自然史的日记。我没有钱买这本书,但是你说你读过。我相信他还写过好几册他观察的植物与动物生活的书。”

“没错,是《皇家海军小猎犬号探索之旅的动物学》。”布瑞金说,“我也买了这套书。不过我的意思是,他正在写一本比先前这些更重要的书,如果我的好友贝毕基没说错的话。”

“查尔斯·贝毕基?”培格勒问,“那个喜欢组装一大堆古怪东西的人?还组装过一部能计算的机器?”

“就是他。”布瑞金说,“查尔斯跟我说,这些年来达尔文先生一直在撰写一本相当有意思的书探讨生物演化机制。很显然,这本书采用了不少比较解剖学、胚胎学以及古生物学的信息……也许你还记得,这些全都是以前和我们同船的那位自然学者很感兴趣的学科。但是不论真正原因,达尔文先生似乎不希望出版这本书,而且根据查尔斯的说法,这本书有可能在任何人的有生之年都不会出版。”

“生物演化?”培格勒复述一次。

“是的,哈利。这想法就是各种生物并不是在创造后就维特不变,而是可以随着时间……相当长的时间……改变,让自己适应环境,莱伊尔先生那种无限漫长的时间。所有文明基督徒的想法都恰好相反。”

“我当然知道生物演化的意思。”培格勒说。他试着不让对方看出他因为被当成学生教导而有些不悦。师生关系的问题就是,即使其他事物都改变了,师生关系还是维持不变,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现这事实。“我已经在拉马克(Lamarck)的书上读过这概念。还有迪德若(Diderot)的书。还有巴冯(Buffon)的书,我想。”

“是的,这是个老理论。”布瑞金的语气愉悦,但略带抱歉之意。“蒙特裘(Montesquieu)谈过这种理论,就和莫坡丘(Maupertuis)及你刚才提到的那几位一样。甚至连我们前船友的祖父伊若姆斯·达尔文(Erasmus Darwin),也提过这种理论。”

“那么,查尔斯·达尔文的书为什么会那么重要?”培格勒问,“生物演化是个不新鲜的点子,教会及自然学者已经拒绝好几代了。”